“你是誰?”


    在床上的人有動靜時,段正歧就注意到了,然而他沒想到自己會等到這麽一句話。聽到詢問的那一刻,段正歧有那麽一會出了神。


    因為許寧那一問,讓他想到了十年前。然而今非昔比,一切都已經不同。他已非吳下阿蒙,而許寧沒能認出他。


    段正歧放下書向窗邊走去,想自己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他試著像以前那樣握起許寧的手,在他手心寫字,卻看到許寧戒備地退後,警惕地看著自己。


    段正歧一愣,那一瞬,一股寒意從頭到腳將他澆了個透。他這才明白,許寧的那個問題,不僅藏著對麵相逢不相識的諷刺,更是十年離別的歲月間隔,以及各自拚搏忙碌的生疏。


    十年,小啞兒長成了將軍,也讓他們的人生被一條深淵隔開。


    或許再也不能重合。


    許寧一愣,不明白對麵的人臉色為何突然黑了下來。這個陌生男人深深看了自己一眼,推開門走了出去,留下許寧一個人茫然無措——這是個什麽情況?


    然而這畢竟隻是個插曲,陌生人的情緒和他沒有幹係,許寧時刻謹記著自己的處境,牽掛著槐叔的安危。他不顧身上的疼痛,硬從床上下來,想要把事情探個究竟。


    這時,又有人進來了。


    “許先生,醫生說您需要靜養。”


    來人一進屋就看到許寧擅自起身,微微蹙了蹙眉,又開口。


    “如果您是擔心您家仆的安危,也許不用這麽著急。”說著,他一側身,一個人影從他背後鑽了出來。


    “少爺!”


    槐叔撲了過來,“您怎麽傷成這樣了,他們怎麽能這麽對你!”


    他一邊扶著許寧,一邊憤怒地盯著門口的人。


    副官尷尬地咳嗽了幾聲。


    “這是之前我們辦事不力,誤傷了先生,此事將軍已經做了處罰,以後不會再有。許先生自可不必擔心,您是將軍的客人,自然就是我們的貴客。”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張三少的事也暫不再提。”


    聽到這裏,許寧再不能察覺出不對,就是白活了二十六年。


    “將軍?”


    “就是剛才出去的那一位。”副官笑道,“我們將軍最是仰慕讀書人,知道有人那樣對先生,可是發了好一通火。”這後半句話可是真的,當晚傷了許寧的孟陸,現在還在刑房吃鞭子呢。


    許寧想起剛才出去的那黑臉男人,看起來很年輕,不過二十出頭,身上卻有極重的威勢。這樣的人,如果自己見過不該沒有印象。可若真是沒見過,現在又是怎麽回事?本來應該爭鋒相對的兩幫人,為何對方這麽禮遇自己?


    事情想不明白,許寧也不想再在對方麵前露了怯。


    他說:“我想再見貴將軍一麵。”頓了頓,“為各種事由。”


    副官可惜道:“那可遺憾了,將軍剛剛有急事出門,這幾日可能都回不來。”


    “那……”


    “先生自然也該好好休養。”副官笑麵道,“既然是我們的人打傷了您,自然該我們負責任。您就不用擔心,在這裏好生養傷就是了。”


    許寧臉色冷了下來,雖然他不明白事情原由,但總有一件事確定,這些人現在不準備放自己走了,說難聽點,他被軟禁了。


    副官看這屋內兩人臉色,知道自己不宜久留,留下一句先生有事再吩咐,便忙溜出了門去。到了屋外,他不由深深吸了口氣。


    這都什麽事啊?好不容易抓回來的人,將軍不準動,可又不打算見。現在進退兩難,可都是他這個做副手的困擾。


    ……


    許寧沒想到對方說了將他們當貴客,竟然不是場麵話。


    接下來的幾天,他的吃穿用度,仿佛又回到了在許家當少爺的時候。不,就算是那時候也沒現在這麽清閑。


    “少爺。”槐叔惴惴不安道,“我們還要在這待多久?”


    許寧搖了搖頭:“這可不是我們說了算。”


    這幾天,他想出門不被允許,想要見他們的將軍也不被允許,整天好吃好喝地伺候著,腰上肉都長了二兩。再這樣下去,他怕事情沒查清,自己都被養成廢物了。


    想到這,許寧決定不能坐以待斃。


    “槐叔,麻煩你跟他們捎一句話。”


    副官接到消息的時候有些吃驚。


    “他說要參觀宅院?”


    “是的。”


    前來通傳的小士兵也摸不著頭腦,“貴客說,在屋裏待悶了,想要透口氣。”


    “那……”


    副官向身後的屏風看了一眼,見裏麵的人沒有聲響,便做了主張。


    “我去看看。”


    ……


    “這座屋子不大,連帶的花園也不怎麽精致。”


    許寧被人帶著閑逛,走在前麵的副官體貼地為他介紹。


    “現在又是初春,先生想要看景色,來的不是時候啊。”


    許寧心裏冷嘲,本來就是強逼的買賣,誰還上趕著來?他繞著宅子走了一圈,已經搜集了一些情報。這裏估摸是不常住人,雖然收拾得幹淨,但是很多地方都還顯得倉促,顯然是匆匆整理過才有人搬進來的。


    宅子的主人不是金陵的常客。


    這就說的過去,若是金陵人,自己怎麽可能會沒見過?


    可對方勢力不在金陵,還能把自己監(jian)禁這麽久,到現在都沒見外麵有動靜,可見能耐。許寧心裏盤算,被稱為將軍,又和張習文有仇,這究竟是哪路人馬?還沒等他將人選列清個一二三,就聽見陣陣慘叫,夾在著皮鞭打在肉上的呼呼聲傳入耳邊。


    “這是?”許寧錯愕。


    副官不動聲色地上前擋住他的視線。


    “這是用來教下麵人規矩的地方。汙了先生的眼睛,實在對不住。”


    他一邊說,一邊示意身邊親兵去那傳來慘叫的小院吩咐一聲,然後就要將許寧帶到另一個方向去。可惜天不從人願,他人還沒帶走,前麵就被人擋住了去路。


    “呦,甄副官,帶著我們的貴客兜圈呢?”


    副官看見來人,警告般地低喊:“孟陸!”


    來人卻不把他的警告當一回事,一邊把外套披在肩上,毫不忌憚地露出鞭痕。


    “許先生,這幾日修養得可好?那天手下沒留情,真是對不住了。”他一邊對許寧笑,一邊露出兩顆尖牙,說出嘴的卻不是什麽好話,“誰叫我不知道您和咱將軍竟然關係匪淺呢,真是被鷹啄了眼,自找苦吃啊!”


    許寧當然認得此人,就是上門堵他,並把他揍得人事不清的罪魁禍首。可現在看對方的形貌,竟然比自己還淒慘些。看來副官說將軍懲治了下屬這句話,也不是作假的。


    可是為了什麽呢?


    “孟陸!”


    許寧這邊還在尋思,那邊副官簡直頭都大了。


    孟陸道:“甄副官何必大驚小怪,我和許先生是不打不相識,也算是一場緣分。先生覺得呢?”


    許寧笑了笑,回道:“我是無所謂,倒是孟先生明明是聽命辦事,卻受我連累受罰,我真是於心有愧。”


    許寧從來不是吃虧的主,別人要膈應他,他自然軟刀子捅回去。


    果然,孟陸聞言臉色一白,像是想起了抽在身上的鞭子有多痛。


    “可別喊我先生,咱這粗人受之不起。”他磨了磨牙,盯了許寧好一會,“您和副官繼續逛,我不打擾。”


    副官總算把這麻煩人物送走了,心裏悄悄鬆了一口氣。他雖然是名義上的副官,但是段正歧手下的那些能人,隻聽命段正歧本人,從來不會看他臉色。要是孟陸想繼續和許寧對著幹,除了回去請將軍,他可真沒別的招了。


    不過說回來,這許寧也真是個人物。副官偷偷打量著身旁的人,被人明擺著囚禁了,還有餘力和人打周旋,一點不露怯,處變不驚啊。


    “甄副官。”


    這不肯吃虧的個性,倒是有些熟悉。


    “甄副官!”


    “嗯?”副官一個激靈,回過神,“先生,有事?”


    “沒什麽大事。”許寧似是困惑,“我剛才看孟陸往大廳去了,他也住在主宅嗎?住在一起,萬一平日裏不小心衝撞了可不好。”


    “那自然不是。”副官解釋道,“主宅裏除了將軍和您,沒住別人,一般我們隻有找將軍稟報消息的時候才去……”他說到這裏頓時住了嘴,一滴汗水從額頭冒出。


    果然,抬頭,許寧正笑眯眯盯著他。


    “貴將軍已經回府了?”


    許寧道:“那就麻煩您,幫我求見一麵。”


    “……事情就是這樣。”


    副官一臉生無可戀地站在段正歧見麵,“屬下一時說漏了嘴,讓他知道了。”他知道將軍囚著許寧,又不斷算見對方,肯定是有自己的理由。現在他把事情辦砸了,指不定要挨幾鞭子了。


    哎。副官苦惱。


    【那就見。】


    哎?


    段正歧提筆寫。


    【說我風寒臥床,不便見外人。讓他在堂外等著,你在門口傳話。】


    哎??


    副官錯愕,不明白長官大費周章葫蘆裏是賣什麽藥。但是段正歧平日裏餘威震懾,讓他又不敢多問,隻能領命出去布置了。


    許寧聽到後,卻不覺得奇怪。


    他認為對方也許是想借此折辱他一番,不以為意,告訴副官自己並不介意後,許寧就端端正正地站在堂中,準備開始這場隔空對話。


    一個不速之客卻突然路過。


    “哎,許先生不出去溜達了,站在這做什麽?”


    孟陸吊兒郎當地從那頭走了過來,上下打量許寧。


    “自然是有事與將軍商談,隻是將軍似乎不便,我就在屋外候著。”許寧給他送上一個假笑,便轉過頭,不打算理會這個找茬的家夥。


    “哦。”誰知孟陸卻點了點頭,突然開口,“我們將軍的確是不方便,因為他不能說話呀。”


    許寧背影一僵,驀地轉身。


    “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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