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陣子我一直在飛,穿著一雙白色的溜冰鞋在天空裏玩耍。


    初學飛的時候,自己駭得相當厲害,拚命亂撲翅膀。有時掙紮太過,就真的摔了下來。


    後來,長久的單獨飛行,已經練出了技術。心不驚,翅膀幾乎不動,隻讓大氣托著已可無聲無息的翱翔。


    那時我不便常下地了,可是那雙紅色輪子的溜冰鞋仍是給它綁在腳上。它們不太重,而且色彩美麗。


    飛的奧秘並不複雜。隻有一個最大的禁忌,在幾次摔下來時已被再三叮嚀過了——進入這至高的自由和天堂的境界時,便終生不可回頭,這事不是命令,完全操之在己。喜歡在天上,便切切記住——不要回顧,不可回頭,不能回頭——因為畢竟還是個初學飛行的人。有一日,道行夠了,這些禁忌自然是會化解掉的,可是目前還是不要忘了囑咐才好。


    我牢牢的記住了這句話,連在天上慢慢轉彎的時候,都隻輕輕側一下身體和手臂。至於眼底掠過的浮影,即使五光十色,目眩神迷,都不敢回首。我的眼睛始終向著前麵迎來的穹蒼。


    有一日黃昏,又在天上翱翔起來,便因膽子壯了一些,頑心大發,連晚上也不肯下地回家了。


    夜間飛行的經驗雖然沒有,三千裏路雲和月,追逐起來卻是瘋狂的快樂。


    這一來,任著性子披星戴月,穿過一層又一層黑暗的天空,不顧自己的體力,無窮無盡的飛了下去。


    那時候,也許是疲倦了,我側著身子半躺著,下麵突然一片燈火輝煌,那麽多的人群在華燈初上的夜裏笑語喧嘩,連耳邊掠過的風聲都被他們打散了。


    我隻是奇異的低頭看了一眼,驚見那竟是自己的故鄉,光芒萬丈的照亮了漆黑的天空。


    我沒有停飛,隻是忍不住歡喜的回了一下頭。


    這一動心,尚未來得及喊叫,人已墜了下來。


    沒有跌痛,駭得麻了過去,張開眼睛,摸摸地麵,發覺坐在台北國父紀念館廣場側門的石階上,那雙溜冰鞋好好的跟著我。奇怪的是怎麽已經驟然黃昏。


    我尚不能動彈,便覺得鎂光燈閃電似的要弄瞎我的眼睛,我舉起手來擋,手中已被塞進了一支原子筆,一本拍紙簿,一張微笑的臉對我說:‘三毛,請你簽名!”


    原來還有一個這樣的名字,怎麽自己倒是忘了。


    在我居住的地方,再沒有人這樣叫過它。而,好幾千年已經過去了。


    我拿起筆來,生澀的學著寫這兩個字,寫著寫著便想大哭起來——便是故鄉也是不可回首的,這個禁忌早已明白了,怎麽那麽不當心,好好飛著的人竟是墜了下來。我掉了下來,做夢一般的掉了下來,隻為了多看一眼我心愛的地方。


    雨水,便在那時候,夾著淡紅色的塵霧,千軍萬馬的向我殺了過來。


    我定定的坐著,深深吸了口氣。自知不能逃跑,便隻有穩住自己,看著漫漫塵水如何的來淹沒我。


    那時我聽見了一聲歎息:“下去了也好,畢竟天上也是寂冥——”那麽熟悉又疼愛的聲音在對我說:“誰叫你去追趕什麽呢!難道不明白人間最使你動心的地方在哪兒嗎?”


    雨是什麽東西我已不太熟悉了,在我居住的地方,不常下雨,更沒有雨季


    沒有雨的日子也是不大好的,花不肯開,草不願長,我的心園裏也一向太過幹澀。


    有一陣長長的時期,我悄悄的躲著,倒吞著鹹鹹的淚水,可是它們除了融腐了我的胃以外,並沒有滋潤我的心靈。後來,我便也不去吞它們了。常常胃痛的人是飛不舒服的。


    據說過那邊去的人——在我們世上叫做死掉的人,在真正跨過去之前,是要被帶去“望鄉台”上看的。他們在台上看見了故鄉和親人,方知自身已成了靈魂,已分了生死的界限,再也回不來了。那時因為心中不舍、靈魂也是會流淚的,然後,便被帶走了。故鄉,親人,隻得台上一霎相望便成永訣。


    我是突然跌回故鄉來的。


    跌下來,雨也開始下了。坐在國父紀念館的台階上,高樓大廈隔住了視線,看不見南京東路家中的父親和母親,可是我還認識路,站起來往那個方向夢遊一般的走去。


    雨,大滴大滴的打在我的身上、臉上、頭發上。涼涼的水,慢慢滲進了我的皮膚,模糊了我的眼睛,它們還是不停的傾盆而來,直到成為一條小河,穿過了那顆我常年埋在黃土裏已經幹裂了的心。


    然後,每一個早晨,每一個深夜,突然在雨聲裏醒來的時候,我發覺仍然是在父母的身邊。


    “望鄉台”不是給我的,沒有匆匆一霎便被帶走,原來仍是世上有血有肉的人。


    這是一個事實,便也談不上悲喜了。


    既然還是人,也就不必再掙紮了。身落紅塵,又回來的七情六欲也是當然。繁華與寂寞,生與死,快樂與悲傷,陽光和雨水,一切都是自然,那麽便將自己也交給它吧!


    一向是沒有記事簿的人,因為在那邊島上的日了裏要記住的事情不多。再說,我還可以飛,不願記住的約會和事情來時,便淡然將溜冰鞋帶著飛到隨便什麽地方去。


    回來台北不過三四天,一本陌生的記事本卻因為電話的無孔不入而被填滿到一個月以後還沒有在家吃一頓飯的空檔。


    有一天早晨,又被釘在電話旁邊的椅子上,每接五個電話便玩著寫一個“正”字,就如小學時代選舉班長和什麽股長一般的記票方式。當我劃到第九個正字時,我發了狂,我跟對方講。“三毛死掉啦!請你到那邊去我她!”掛掉電話自己也駭了一跳,雙手蒙上了眼睛。


    必然是瘋了,再也不流淚的人竟會為了第九個正字哭了一場。這一不逞強,又使我心情轉到自己也不能明白的好。翻開記事簿,看看要做的事情,要去的地方,想想將會遇到的一個一個久別了的愛友,我跳進自己的衣服裏麵去,向看家的母親喊了一聲:“要走啦!盡快回來!好大的雨呀!”便衝了出去。


    不是說天上寂寞嗎,為什麽人間也有這樣的事情呢。中午家中餐桌上那一付孤伶伶的碗筷仍然使我幾乎心碎。五月的雨是那麽的歡悅,恨不能跳到裏麵去,淋到溶化,將自己的血肉交給厚實的大地。太陽出來的時候,我的身上將會變出一灘繁花似錦。


    對於雨季,我已大陌生,才會有這樣的想法吧。


    可是我一直在雨的夾縫裏穿梭著,匆匆忙忙的從一個地方趕到另一個地方。都是坐在一滴雨也不肯漏的方盒子裏。


    那日吃完中飯已是下午四點半了,翻了一下記事簿,六點半才又有事情,突然得了兩小時完全屬於自己的時間。


    我站在雨中,如同意外出籠了的一隻笨鳥,快樂得有些不知何去何從。


    我奔去了火車站前的廣場大廈找父親的辦公室。那個從來沒有時間去的地方。


    悄悄推開了木門,跟外間的秘書小姐和父親兩個年輕的好幫手坐了幾分鍾。然後父親的客人走了,我輕輕走進去,笑著喊:“終於逃出來玩啦!”


    父親顯見的帶著一份也不隱藏的驚喜,他問我要做什麽。我說:“趕快去踩踩台北的街道呀!兩小時的時間,想想有多奢侈,整整兩小時完全是自己的吔!”


    父親馬上收拾了公事包,拿了一把雨傘,提早下班,與我一同做了逃學的孩子。


    每經過一個店鋪,一片地攤,一家小食店,父親便會問我:“要什麽嗎?想要我們就停下來!”


    那裏要什麽東西呢?我要的是在我深愛的亂七八糟的城市裏發發瘋,享受一下人世間的豔俗和繁華罷了。


    雨仍是不停的下著。一生沒有擋雨的習慣,那時候卻有一個人在我身邊替我張開了一把傘。那個給我生命的人。經過書店,忍不住放慢了腳步。結果就是被吸了進去。那麽多沒有念過的書使我興奮著急得心慌,摸了一本又一本。看見朋友們的書也放在架上,這些人我都認識,又禁不住的歡喜了起來。


    過街時,我突然對父親說:“回國以來,今天最快樂,連雨滴在身上都想笑起來吔!”


    我們穿過一條又一條街,突然看見櫥窗內放著李小龍在影片中使的“雙節棍”,我脫口喊出來:“買給我!買給我!”


    奇怪的是,做小孩子的時候是再也不肯開口向父親討什麽東西的。


    父親買了三根棍子,付賬時我管也不管,跑去看別的東西去了。雖然我的口袋裏也有錢。


    受得泰然,當得起,因為他是我的父親。


    功學社的三樓有一家體育用品社的專櫃,他們賣溜冰鞋——高統靴的那種。


    當我從天上跌下來時尚帶著自己那雙老的,可是一走回家,它們便消失了。當時我亂找了一陣,心中有些懊惱,實在消失了東西的也不能勉強要它回來,可是我一直想念它們,而且悲傷。


    父親請人給我試冰鞋,拿出來唯一的顏色是黑的。“她想要白的,上麵最好是紅色的輪子。”父親說。


    “那種軟糖一樣的透明紅色。”我趕快加了一句。


    商店小姐客氣的說白色的第二天會有,我又預先歡喜了一大場。


    雨仍然在下著,時間也不多了,父親突然說:“帶你去坐公共汽車!”


    我們找了一會兒才找到了站牌。父親假裝老練,我偷眼看他,他根本不大會找車站,畢竟也是近七十的父親了,以他的環境和體力,實在沒有擠車的必要。可是這是他多年的習慣,隨時給我機會教育,便也欣然接受。


    我從不視被邀吃飯是應酬。相聚的朋友們真心,我亦回報真心。這份感激因為口拙,便是雙手舉杯咽了下去。


    雨夜裏我跑著回家,已是深夜四時了。帶著鑰匙,還沒轉動,門已經開了,母親當然在等著我。


    那麽我一人在國外時,她深夜開門沒有女兒怎麽辦?這麽一想又使我心慌意亂起來。


    我推了母親去睡,看出她仍是依依不舍,可是為著她的健康,我心硬的不許她講話。


    跑進自己全是坐墊的小客廳裏,在靜靜的一盞等著我回家的柔和的燈火及父親預先替我輕放著的調頻電台的音樂聲裏,赫然來了兩樣天堂裏搬下來的東西。


    米色的地毯上站著一輛棗紅色的小腳踏車,前麵安裝了一個純白色的網籃,籃子裏麵,是一雙躺著的溜冰鞋。就是我以前那雙的顏色和式樣。


    我呆住了,輕輕上去摸了一下,不敢重摸,怕它們又要消失。


    在國外,物質生活上從來不敢放縱自己,雖然什麽也不缺,那些東西畢竟不是悄然而來,不是平白得到,不是沒有一思再思,放棄了這個才得來了那個的。


    怎麽突然有了一份想也不敢想的奢侈,隻因我從天上不小心掉了回家。


    我坐在窗口,對著那一輛腳踏車看了又看,看了又看。雨是在外麵滴著,不是在夢中。可是我怕呢!我歡喜呢;我歡喜得怕它們又要從我身邊溜走。我是被什麽事情嚇過了?第二日,在外吃了午飯回來,匆匆忙忙的換上藍布褲,白襯衫,踏了球鞋,興衝衝的將腳踏車搬下樓去,母親也很歡喜,問我:“去哪裏溜冰呢?不要騎太遠!”


    我說要去國父紀念館,玩一下便回家,因為晚飯又是被安排了的。


    騎到那個地方我已累了,灰灰的天空布滿了烏雲。我將車子放在廣場上時,大滴的雨又豆子似的灑了下來。我坐在石凳上脫球鞋,對麵三個混混青年開口了:“當眾脫鞋!”


    我不理他們,將球鞋放在網藍內,低頭綁溜冰鞋的帶子。


    然後再換左腳的鞋,那三個人又喊:“再脫一次!”


    我穿好了冰鞋坐著,靜等著對麵的家夥。就是希望他們過來。


    他們吊兒郎當的慢慢向我迫來,三個對一個,氣勢居然還不夠淩人。


    還沒走到近處,我頭一抬,便說:“你別惹我!”奇怪的是來的是三個,怎麽對人用錯了文法。


    他們還是不走,可是停了步子。其中的一個說,“小姐好麵熟,可不可以坐在你身邊——。”


    椅子又不是我的,居然笑對他們說:“不許!”


    他們走開了,坐到我旁邊的凳子上去,嘴巴裏仍是不幹不淨。


    雨大滴的灑了下來。並不密集。我背著這三個人慢慢試溜著,又怕他們偷我腳踏車上掛著的布包,一步一回頭,地也不平,差點摔了一跤。


    後來我幹脆往他們溜過去,當然,過去了,他們的長腳交叉著伸了出來。


    我停住了,兩邊僵在雨中。


    “借過……”我說了一聲,對方假裝聽不見。


    “我說——借過!”我再慢慢說一次。


    這時,這三個人不約而同的站了起來,假裝沒事般的拚命彼此講話,放掉了作弄我的念頭。


    趕走了人家,自己又是開心得不得了,盡情的在雨中人跡稀少的大廣場上玩了一個夠。當我溜去問一個路人幾點種時,驚覺已是三小時飛掉了。


    那是回台灣以來第一次放單玩耍,我真是快樂。


    一個人生活已成了習慣,要改變是難了。怎麽仍是獨處最樂呢?


    書桌上轉來的信已堆集成了一攤風景,深夜裏,我一封一封慢慢的拆,細細的念,慢慢的想,然後將它們珍藏在抽屜裏。窗外已是黎明來了。


    那些信全是寫給三毛的。再回頭做三毛需要時間來平衡心理上的距離,時間不到,倔強的扳回自己是不聰明的事情,折斷了一條方才形成的柳枝亦是可惜。將一切交給時間,不要焦急吧!


    雨,在我唯一午間的空檔裏也不再溫柔了。它們傾盆而下,狂暴的將天地都抱在它的懷裏,我的腳踏車寂寞,我也失去了想將自己淋化的念頭。


    在家中脫鞋的地方,我換上了冰鞋,踏過地毯,在有限的幾條沒有地毯的通道上小步滑著,滑進寬大的廚房,喊一聲:“姆媽抱歉!”打一個轉又往浴室擠進去。母親說:“你以為自己在國父紀念館嗎?”


    “是呀?真在那邊。‘心到身到’,這個小魔術難道你不明白嗎?”在她的麵前我說了一句大話。


    說著我滑到後陽台去看了一盆雨中的菊花葉子,喊一聲:“好大的雨啊!”轉一個身,撞到家具,摔了一跤。


    那夜回家又不知是幾點了,在巷口碰到林懷民,他的舞蹈社便在父母的家旁邊。


    我狂喊了起來:“阿民!阿民!”在細雨中向他張開雙臂奔去,他緊抱著我飛打了一個轉,放下地時問著;“要不要看我們排舞?”


    “要看!可是沒時間。”我說。


    旁邊我下的計程車尚停著,阿民快步跑了進去,喊了一聲“再見!”我追著車子跑了幾步,也高喊著:“阿民再見!”靜靜的巷口已沒有人跡,“披頭”的一條歌在我心底緩緩的唱了起來:“你說啥羅!我說再見!你說啥羅!我說再見——”


    我踏著這條歌一步一步走上台階——人生聚散也容易啊,連告別都是匆匆!


    難得有時間與家人便在家附近的一家西餐廳吃了一次飯,那家餐館也是奇怪,居然放著書架。餐桌的另一邊幾張黑色的玻璃板,上麵沒放台布。


    弟弟說那些是電動玩具,我說我在西班牙隻看過對著人豎起來下麵又有一個盤麵的那種。他們笑了,說那已是舊式的了。


    “來,你試試看!”弟弟開了一台,那片動態的流麗華美真正眩惑住了我的心靈。它們使我想起《黃色潛水艇》那部再也忘懷不掉的手繪電影。在西柏林時就為了它其中的色彩,連看過六遍。


    “你先不要管它顏色好不好看,專心控製!你看,這個大嘴巴算是你,你一出來,就會有四個小精靈從四麵八方圍上來吃你,你開始快逃,吃不掉就有分數。”弟弟熱心的解釋著。“好,我來試試!”我坐了下來。


    還沒看清楚自己在哪裏,精靈鬼已經來了!


    “啊!被吃掉了!”我說。


    “這個玩具的秘訣在於你知道什麽時候要逃,什麽時候要轉彎,什麽時候鑽進隧道,膽怯時馬上吃一顆大力丸嚇一嚇那隻比較笨的粉紅鬼。把握時機,不能猶豫,反應要快,摸清這些小鬼每一隻的個性——”弟弟滔滔不絕的說著。


    “這種遊戲我玩過好多次了嘛!”我笑了起來。


    “不是第一次坐在電動玩具麵前嗎?”他奇怪的說。我不理他,隻問著:“有沒有一個轉鈕,不計分數,也不逃,也不被吃,隻跟小精靈一起玩耍玩耍就算了。不然我會厭呢!”


    弟弟啞然失笑,搖搖頭走開了,隻聽見他說:“拿你這種人沒辦法!”


    還是不明白這麽重複的遊戲為什麽有人玩了千萬遍還是在逃。既然逃不勝逃,為什麽不把自己反過來想成精靈鬼,不是又來了一場奇情大進擊嗎!


    弟弟專心的坐下來,他的分數節節高升,臉上表情真是複雜。


    我悄悄彎下腰去,對他輕說一句:“細看濤生雲滅——”這一分心,啪一下被吃掉了。


    “你不要害人好不好!”他喊了起來。


    我假裝聽不見,趴到窗口去看雨,笑得發抖。


    雨仍是不停的下著,死不肯打傘這件事使母親心痛。每天出門必有一場爭執。


    有時我輸了,花傘出門,沒有傘回家。身外之物一向管不牢,潛意識第一個不肯合作。


    那日雲層很厚,是個陰天。我趕快搬出了腳踏車往敦化南路的那個方向騎去。碰了到一個圓環,四周不是野狼便是市虎。我停在路邊,知道擠進去不會太安全。


    那時來了一位警察先生,我對他無奈的笑笑,坐在車上不動。他和氣的問我要去那兒,我說去國父紀念館呢!“那你往複興南路去,那條路比較近。”


    本想繞路去看看風景的,便是騎術差到過不了一個小圓環,我順從的轉回了頭。


    就因為原先沒想從複興南路走,這一回頭,又是一場不盼自來的歡喜。


    回到台北之後,除了餐館之外可以說沒有去什麽別的地方。


    我的心在唯一有空閑的時間便想往國父紀念館跑,那個地方想成了鄉愁。


    相思最是複雜,可是對象怎麽是一幢建築。


    我繞著那片廣場一遍又一遍的騎,一圈又一圈慢慢的溜——我在找什麽,我在等什麽,我在依戀什麽。我在期待什麽?


    不敢去想,不能去想,一想便是心慌。


    有什麽人在悄悄的對我說:這裏是你掉回故鄉來的地方,這裏是你低頭動了凡心的地方。


    時候未到,而已物換星移,再想飛升已對不準下來時的方向——我回不去那邊了。


    不,我還是不要打傘,羽毛是自己淋濕的,心甘情願。那麽便不去急,靜心享受隨波逐浪的悠然吧!


    夢中,我最愛看的那本書中的小王子跑來對我說:“你也不要怕,當我要從地球上回到自己的小行星上去的時候也是有些怕的,因為知道那條眼鏡蛇會被派來咬死我,才能將軀殼留在地上回去。你要離開故鄉的時候也是會痛的,很痛,可是那隻是一霎間的事情而已——”


    我摸摸他的頭發對他說:“好孩子,我沒有一顆小行星可以去種唯一的玫瑰呢!讓我慢慢等待,時候到了自然會有安排的,再說,我還怕痛呢!”


    小王子抱著我替他畫的另外一隻綿羊滿意的回去了。我忘了告訴他,這隻綿羊沒有放在盒子裏,當心它去吃掉了那朵嬌嫩的玫瑰花。這件事情使我擔心了一夜,忘了玫瑰自己也有四根刺!


    雨仍在下著,我奔進一輛計程車,時間來不及了,日子擠著日子,時光飛逝,來不及的捉,來不及的從指縫裏滲走,手上一片濕濕的水。


    可是我不再那麽驚慌失措了。張開十指,又有片片光陰落了下來,靜靜的落給我,它們來得無窮無盡無邊無涯隻要張開手便全是我的。


    司機先生在後視鏡中一再的偷看我,下車時他堅持不肯收錢,說:“下次有緣再收!隻請你不要再說封筆——”我吃了一驚,看見車內執照上他姓李,便說:“李先生,我們的緣份可能隻有這一霎,請你千萬收費!心領了!”一張鈔票在兩人之間塞來塞去,我丟下了錢逃出了車子。李先生就將車停在路中間追了上來,那時我已進了一家餐館。“三毛——”他口拙的說不出另外的話。


    我伸手接下了已經付出去的車錢。


    打開掌心,那張塞過來的鈔票,什麽時候,赫然化成了一朵帶著露珠的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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