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近我住的小屋附近,在七八個月前開了一家小小的雜貨店,裏麵賣的東西應有盡有,這麽一來,對我們這些遠離小鎮的居民來說實在方便了很多,我也不用再提著大包小包在烈日下走長路了。


    這個商店我一天大約要去四五次,有時一麵燒菜,一麵飛奔去店裏買糖買麵粉,在時間上總是十萬火急,偏偏有時許多鄰居買東西,再不然錢找不開,每去一趟總不能如我的意十秒鍾就跑個來回,對我這種急性子人很不合適。買了一星期後,我對這個管店的年輕沙哈拉威人建議,不如來記帳吧,我每天夜裏記下白天所買的東西,到了滿一千塊幣左右就付清。這個年輕人說他要問他哥哥之後才能答複我,第二天他告訴我,他們歡迎我記帳,他們不會寫字,所以送了我一本大簿子,由我單方麵記下所欠積的東西。於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就跟沙侖認識了。


    沙侖平日總是一個人在店裏,他的哥哥另外有事業,隻有早晚來店內晃一下。每一次我去店內結帳付錢時,沙侖總堅持不必再核對我做的帳,如果我跟他客氣起來,他馬上麵紅耳赤呐呐不能成言,所以我後來也不堅持他核算帳了。


    因為他信任我,我算帳時也特別仔細,不希望出了差錯讓沙侖受到責怪。這個店並不是他的,但是他好似很負責,夜間關店了也不去鎮上,總是一個人悄悄的坐在地上看著黑暗的天空。他很木訥老實,開了快一個月的店,他好似沒有交上任何朋友。


    有一天下午,我又去他店裏結帳,付清了錢,我預備離去,當時沙侖手裏拿著我的帳簿低頭把玩著,那個神情不像是忘了還我,倒像有什麽話要說。


    我等了他兩秒鍾,他還是那個樣子不響,於是我將他手裏的帳簿抽出來,對他說:“好了,謝謝你,明天見!”就轉身走出去。


    他突然抬起頭來,對我喚著:“葛羅太太——”我停下來等他說話,他又不講了,臉已經漲得一片通紅。“有什麽事嗎?”我很和氣的問他,免得加深他的緊張。“我想——我想請您寫一封重要的信。”他說話時一直不敢抬眼望我。


    “可以啊!寫給誰?”我問他,他真是太怕羞了。“給我的太太。”他低得聲音都快聽不見了。


    “你結婚了?”我很意外,因為沙侖吃住都在這個小店裏。無父無母,他哥哥一家對待他也十分冷淡,從來不知道他有太太。


    他再點點頭,緊張得好似對我透露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太太呢?在哪裏?為什麽不接來?”我知道他的心理,他自己不肯講,又渴望我問他。


    他還是不回答,左右看了一下,確定沒有人進店來,他突然從櫃台下麵抽出一張彩色的照片來塞在我手裏,又低下頭去。


    這是一張已經四周都磨破角的照片,裏麵是一個阿拉伯女子穿著歐洲服裝。五官很端正,眼睛很大,但是並不年輕的臉上塗了很多化妝品,一片花紅柳綠。衣服是上身一件坦胸無袖的大花襯衫,下麵是一條極短已經不再流行的蘋果綠迷你裙,腰上係了一條銅鏈子的皮帶,胖腿下麵踏了一雙很高的黃色高跟鞋,鞋帶子成交叉狀紮到膝蓋。黑發一部分梳成鳥巢,另一部分披在肩後。全身掛滿了廉價的首飾,還用了一個發光塑膠皮的黑皮包。


    光看這張照片,就令人眼花撩亂,招架不及,如果真人來了,加上香粉味一定更是精彩。


    看看沙侖,他正熱切地等待著我對照片的反應,我不忍掃他的興,但是對這朵“阿拉伯人造花”實在找不出適當讚美的字眼,隻有慢慢的將照片放回在櫃台上。


    “很時髦,跟這兒的沙哈拉威女孩們太不相同了。”我隻有這麽說,不傷害他,也不昧著自己良心。


    沙侖聽我這麽說,很高興,馬上說:“他是很時髦,很美麗,這裏沒有女孩比得上她。”


    我笑笑問他:“在哪兒?”


    “她現在在蒙地卡羅。”他講起他太太來好似在說一個女神似的。


    “你去過蒙地卡羅?”我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沒有,我們是去年在阿爾及利亞結婚的。”他說。“結了婚,她為什麽不跟你回沙漠來?”


    他的臉被我一問,馬上黯淡下來了,熱切的神情消失了。“沙伊達說,叫我先回來,過幾日她跟她哥哥一同來撒哈拉,結果,結果——”


    “一直沒有來。”我替他將話接下去,他點點頭看著地。“多久了?”我又問。


    “一年多了。”


    “你怎麽不早寫信去問?”


    “我——”他說著好似喉嚨被卡住了。“我跟誰去講——。”他歎了一口氣。


    我心裏想,你為什麽又肯對我這個不相幹的人講了呢?“拿地址來看看。”我決定幫他一把。


    地址拿出來了,果然是摩納哥,蒙地卡羅,不是阿爾及利亞。


    “你哪裏來的這個地址?”我問他。


    “我去阿爾及利亞找過我太太一次,三個月以前。”他吞吞吐吐地說。


    “哎呀,怎麽不早講,你話講得不清不楚,原來又去找過了。


    “她不在,她哥哥說她走了,給了我這張照片和地址叫我回來。”


    千裏跋涉,就為了照片裏那個俗氣女人?我感歎的看著沙侖那張忠厚的臉。


    “沙侖,我問你,你結婚時給了多少聘金給女方?”突然想到沙漠裏的風俗。


    “很多。”他又低下頭去,好似我的問觸痛了他的傷口。“多少?”我輕輕的問。


    “三十多萬。”(合台幣二十多萬。)


    我嚇了一跳,懷疑的說:“你不可能有那麽多錢,亂講!”“有,有,我父親前年死時留下來給我的,你可以問我哥哥。”沙侖頑固地分辯著。


    “好,下麵我來猜。你去年將父親這筆錢帶去阿爾及利亞買貨,要運回撒哈拉來賣,結果貨沒有買成,娶了照片上的沙伊達,錢送給了她,你就回來了,她始終沒有來。我講的對不對?”


    一個很簡單拆白黨的故事。


    “對,都猜對了,你怎麽像看見一樣?”他居然因為被我猜中了,有點高興。


    “你真不明白?”我張大了眼睛,奇怪得不得了。“我不明白她為什麽不肯來這裏,所以我拜托你一定要寫信給她,告訴她,我——我——”他情緒突然很激動,用手托住了頭。“我現在什麽都沒有了。”他喃喃的說。


    我趕快將視線轉開去,看見這個老實木訥的人這麽真情流露,我心裏受到了很大的感動。從第一次見到他時開始,他身上一直靜靜的散發著一種很孤苦的悲戚感。就好像舊俄時代小說裏的那些忍受著巨大苦難的人一樣。


    “來吧,來寫信,我現在有空。”我打起精神來說。這時沙侖輕輕的懇求我:“請你不要告訴我哥哥這寫信的事。”


    “我不講,你放心。”我將帳簿打開來寫信。


    “好,你來講,我寫,講啊……。”我又催他。“沙伊達,我的妻——。”沙侖發抖似的吐出這幾個字,又停住了。


    “不行,我隻會寫西班牙文,她怎麽念信?”明明知道這個女騙子根本不會念這封信,也不會承認是他什麽太太,我又不想寫了。


    “沒關係,請你寫,她會找人去念信的,求求你……。”沙侖好似怕我又不肯寫,急著求我。


    “好吧!講下去吧!”我低頭再寫。


    “自從我們去年分手之後,我念念不忘你,我曾經去阿爾及利亞找你——。”我看得出,如果沙侖對這個女子沒有巨大的愛情,他不會克服他的羞怯,在一個陌生人的麵前陳述他心底深藏著的熱情。


    “好啦!你來簽名。”我把寫好的信從帳簿上撕下來,沙侖會用阿拉伯文寫自己的名字。


    沙侖很仔細的簽了名,歎了口氣,他滿懷希望的說:“現在隻差等回信來了。”


    我望了他一眼,不知怎麽說,隻有不響。


    “回信地址可以用你們的郵局信箱號碼嗎?荷西先生不會麻煩吧?”


    “你放心,荷西不在意的,好,我替你寫回信地址。”我原先並沒有想到要留回信地址。


    “現在我親自去寄。”


    沙侖向我要了郵票,關了店門,往鎮上飛奔而去。


    從信寄掉第二日開始,這個沙侖一看見我進店,就要驚得跳起來,如果我搖搖頭,他臉上失望的表情馬上很明顯地露出來。這樣早就開始為等信痛苦,將來的日子怎麽過呢?一個月又過去了,我被沙侖無聲的糾纏弄得十分頭痛,我不再去他店裏買東西,我也不知道如何告訴他,沒有回信,沒有回信,沒有回信——死心算了。我不去他的店,他每天關了店門就來悄悄的站在我窗外,也不敲門,要等到我看到他了,告訴他沒有信,他才輕輕的道聲謝,慢慢走回小店前,坐在地上呆望著天空,一望好幾小時。


    過了很久一陣,有一次我開信箱,裏麵有我幾封信,還有一張郵局辦公室的通知單,叫我去一趟。


    “是什麽東西?”我問郵局的人。


    “一封掛號信,你的郵箱,給一個什麽沙侖——哈米達,是你的朋友,還是寄錯了?”


    “啊——”我拿著這封摩納哥寄來的信,驚叫出來,全身寒毛豎立。抓起了信,往回家的路上快步走去。


    我完全錯估了這件事情,她不是騙子,她來信了,還是掛號信,沙侖要高興得不知什麽樣子了。


    “快念,快念!”


    沙侖一麵關店一麵說,他人在發抖,眼睛發出瘋子似的光芒。


    打開信來一看,是法文的,我真對沙侖抱歉。


    “是法文——。”我咬咬手指,沙侖一聽,急得走投無路。“是給我的總沒錯吧!”他輕輕的問。深怕大聲了,這個美夢會醒。


    “是給你的,她說她愛你。”我隻看得懂這一句。


    “隨便猜猜,求你,還說什麽?”沙侖像瘋子了。“猜不出,等荷西下班吧。”


    我走回家,沙侖就像個僵屍鬼似的直直的跟在我後麵,我隻好叫他進屋,坐下來等荷西。


    荷西有時在外麵做事受了同事的氣,回來時臉色會很凶,我已經習慣了,不以為意。


    那天他回來得特別早,看見沙侖在,隻冷淡的點點頭,就去換鞋子,也不說一句話。沙侖手裏拿著信,等荷西再注意他,但是荷西沒有理他,又走到臥室去了,好不容易又出來了,身上一條短褲,又往浴室走去。


    沙侖此時的緊張等待已經到了飽和點,他突然一聲不響,拿著信,啪一下跪撲在荷西腳前,好似要上去抱荷西的腿。我在廚房看見這情景嚇了一大跳,沙侖太過份了,我對自己生氣,將這個瘋子弄回那麽小的家裏來亂吵。


    荷西正在他自己那個世界裏神遊,突然被沙侖在麵前一跪,嚇得半死,大叫:“怎麽搞的,怎麽搞的,三毛,快來救命啊——”


    我用力去拉沙侖,好不容易將他和荷西都鎮定住,我已經累得心灰意懶了,隻恨不得沙侖快快出去給我安靜。荷西念完了信,告訴沙侖:“你太太說,她也是愛你的,現在她不能來撒哈拉,因為沒有錢,請你設法籌十萬塊西幣,送去阿爾及利亞她哥哥處,她哥哥會用這個錢買機票給她到你身邊來,再也不分離了。”


    “什麽?見她的大頭鬼,又要錢——。”我大叫出來。沙侖倒是一點也不失望,他隻一遍一遍的問荷西:“沙伊達說她肯來?她肯來?”他的眼光如同在做夢一般幸福。


    “錢,沒有問題,好辦,好辦——。”他喃喃自語。


    “算啦,沙侖——。”我看勸也好似勸不醒他。“這個,送給你。”沙侖像被喜悅衝昏了頭,脫下他手上唯一的銀戒指,塞在荷西手裏。


    “沙侖,我不能收,你留下給自己。”荷西一把又替他戴回他手指去。


    “謝謝,你們幫了我很多。”沙侖滿懷感激的走了。“這個沙侖太太到底怎麽回事?沙侖為她瘋狂了。”荷西莫名其妙的說。


    “什麽太太嘛,明明是個婊子!”這朵假花隻配這樣叫她。自從收到這封信之後,沙侖又千方百計找到了一個兼差,白天管店,夜間在鎮上的大麵包店烤麵包,日日夜夜的辛勞工作,隻有在清晨五點到八點左右可以睡覺。


    半個月下來,他很快速的憔悴下來,人瘦了很多,眼睛布滿血絲,頭發又亂又髒,衣服像抹布一樣縐,但是他話多起來了,說話時對生命充滿盼望,但是我不知怎的覺得他內心還是在受著很大的痛苦。


    過了不久,我發覺他煙也戒掉了。


    “要每一分錢都省下來,煙不抽不要緊。”他說。“沙侖,你日日夜夜辛苦,存了多少?”我問他。兩個月以後,他已是一副骨架子了。


    “一萬塊,兩個月存了一萬,快了,塊了,你不用替我急。”他語無倫次,長久的缺乏睡眠,他的神經已經衰弱得不得了。


    我心裏一直在想,沙伊達有什麽魔力,使一個隻跟她短短相處過三天的男人這樣愛她,這樣不能忘懷她所給予的幸福。


    又過了好一陣,沙侖仍不生不死的在發著他的神經,一個人要這樣撐到死嗎?


    一個晚上,沙侖太累了,他將兩隻手放到烤紅的鐵皮上去,雙手受到了嚴重的燙傷。白天店裏的工作,他哥哥並沒有許他關店休息。


    我看他賣東西時,用兩手腕處夾著拿東西賣給顧客,手忙腳亂,拿了這個又掉了那個。他哥哥來了,冷眼旁觀,他更緊張,蕃茄落了一地,去撿時,手指又因為灌膿,痛得不能著力,汗,大滴大滴的流下來。


    可憐的沙侖,什麽時候才能從對沙伊達瘋狂的渴望中解脫出來?平日的他顯得更孤苦了。


    自從手燙了之後,沙侖每夜都來塗藥膏,再去麵包店上工。隻有在我們家,他可以盡情流露出他心底的秘密,他已完全忘了過去沙伊達給他的挫折,隻要多存一塊錢,他夢想的幸福就更接近了。


    那天夜裏他照例又來了,我們叫他一同吃飯,他說手不方便,幹脆就不吃東西。


    “我馬上就好了,手馬上要結疤了,今天也許可以烤麵包了,沙伊達她——。”他又開始做起那個不變的夢。


    荷西這一次卻很憐憫溫和的聽沙侖說話,我正將棉花紗布拿出來要給沙侖換藥,一聽他又講了又來了,心裏一陣煩厭,對著沙侖說:“沙伊達,沙伊達,沙伊達,一天到晚講她,你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沙—伊—達—是——婊子。”


    我這些話衝口而出,也收不回來了。荷西猛一下抬起頭來注視著沙侖,室內一片要凍結起來的死寂。


    我以為沙侖會跳上來把我捏死,但是他沒有。我對他講的話像個大棍子重重的擊倒了他,他緩緩的轉過頭來往我定定的望著,要說話,說不出一個字,我也定定的看著他瘦得像鬼一樣可憐的臉。


    他臉上沒有憤怒的表情,他將那雙燙爛了的手舉起來,望著手,望著手,眼淚突然嘩一下流瀉出來,他一句話也沒有講,奪門而出,往黑暗的曠野裏跑去。


    “你想他明白受騙了嗎?”荷西輕輕的問我。


    “他從開始到現在,心裏一直明明白白,隻是不肯醒過來,他不肯自救,誰能救他。”我肯定沙侖的心情。“沙伊達用蠱術迷了他。”荷西說。


    “沙伊達能迷住他的不過是情欲上的給予,而這個沙侖一定要將沙伊達的肉體,解釋做他這一生所有缺乏的東西的代表,他要的是愛,是親情,是家,是溫暖。這麽一個拘謹孤單年輕的心,碰到一點即使是假的愛情,也當然要不顧一切的去抓住了。”


    荷西一聲不響,將燈熄了,坐在黑暗中。


    第二天我們以為沙侖不會來了,但是他又來了,我將他的手換上藥,對他說:“好啦!今晚烤麵包不會再痛了,過幾天全部的皮都又長好了。”


    沙侖很安靜,不多說話,出門時他好似有話要說,又沒有說,走到門口,他突轉過身來,說了一聲:“謝謝!”我心裏一陣奇異感覺,口裏卻回答說:“謝什麽,不要又在發瘋了,快走,去上工。”


    他也怪怪的對我笑了一笑,我關上門心裏一麻,覺得很不對勁,沙侖從來不會笑的啊!


    第三天早晨,我開門去倒垃圾,拉開門,迎麵正好走來兩個警察。


    “請問您是葛羅太太?”


    “是,我是。”我心裏對自己說,沙侖終於死了。“有一個沙侖哈米達——。”


    “他是我們朋友。”我安靜的說。


    “你知道他大概會去了哪裏?”


    “他?”我反問他們。


    “他昨夜拿了他哥哥店裏要進貨的錢,又拿了麵包店裏收來的帳,逃掉了……。”


    “哦——”我沒有想到沙侖是這樣的選擇。


    “他最近說過什麽比較奇怪的話,或者說過要去什麽地方嗎?”警察問我。


    “沒有,你們如果認識沙侖,就知道了,沙侖是很少說話的。”


    送走了警察,我關上門去睡了一覺。


    “你想沙侖怎麽會舍得下這片沙漠?這是沙哈拉威人的根。”荷西在吃飯時說。


    “反正他不能再回來了,到處都在找他。”


    吃過飯後我們在天台上坐著,那夜沒有風,荷西叫我開燈,燈亮了,一群一群的飛蟲馬上撲過來,它們繞著光不停的打轉,好似這個光是它們活著唯一認定的東西。我們兩人看著這些小飛蟲。


    “你在想什麽?”荷西說。


    “我在想,飛蛾撲火時,一定是極快樂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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