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世界,經過她魔術似的一舉手,好似突然漲滿了詩意的歎息,一絲絲的鑽進了我全部的心懷意念裏去。


    世界上沒有第二個撒哈拉了,也隻有對愛它的人,它才向你呈現它的美麗和溫柔,將你的愛情,用它亙古不變的大地和天空,默默的回報著你,靜靜的承諾著對你的保證,但願你的子子孫孫,都誕生在它的懷抱裏。


    “要殺羊了,我去叫魯阿。”我跑回帳篷去。


    魯阿出去了,我靜靜的躺在地上,輕輕的吸著這塊毯子慣有的淡淡的芋草味,這家人,竟沒有令我不慣的任何體臭,他們是不太相同的。


    過了半晌,魯阿碰碰我:“殺好了,可以出去看了。”對於殺生,我總是不能克製讓自己去麵對它。


    “這麽大的兩隻羔羊,吃得了嗎?”我問著哈絲明,蹲在她旁邊。


    “還不夠呢!等一下兄弟們都要回家,你們走的時候再帶一塊回去,還得做一鍋‘古斯古’才好吃得暢快。”(古斯古是一種麵粉做出的沙漠食物,用手壓著吃。)


    “從來沒有見過魯阿的哥哥們,一次都沒有。”我說。“都走了,好多年了。難得回來一趟,你們都來過三四次了,他們才來過一次,唉……”


    “這時候了,還不來。”


    “來了!”哈明絲靜靜的說。又蹲下去工作。


    “哪裏?沒有人!”我奇怪的問著。


    “你聽好嘛!”


    “聽見他們在帳篷講話啊?”


    “你不行啦!沒有耳朵。”哈明絲笑著。


    過了一會兒,天的盡頭才被我發現了一抹揚起的黃塵,像煙似的到了高空就散了,看不見是怎麽向著我們來的。是走,是跑,是騎駱駝,還是坐著車?


    哈絲明慢慢的站了起來,沙地上漸漸清楚的形象,竟是橫著排成一排,浩浩蕩蕩向我們筆直的開過來的土黃色吉普車,車越開越近,就在我快辨得清人形的視線上,他們又慢慢的散了開去,遠遠的將帳篷圍了起來,一個一個散開去,看不清了。


    “哈絲明,你確定是家人來了嗎?”看那情形,那氣勢,竟覺得四周一片殺氣,我不知不覺的拉住了哈絲明的衣角。


    這時,隻有一輛車,坐著一群蒙著臉的人,向我們靜靜的逼過來。


    我打了一個寒噤,腳卻像釘住了似的一步也跨不開去,我感覺到,來的人正在頭巾下像兀鷹似的盯著我。


    兩個妹妹和弟弟馬上尖叫著奔向車子去,妹妹好似在哭著似的歡呼著。


    “哥哥!哥哥!嗚……”她們撲在這群下車的人身上竟至哭了起來。


    哈絲明張開了手臂,嘴裏訥訥不清的叫著一個一個兒子的名字,削瘦優美的臉竟不知何時布滿了淚水。


    五個孩子輪流把嬌小的母親像情人似的默默的抱在手臂裏,竟一點聲音都聽不見的靜止了好一會兒。


    奧菲魯阿早也出來了,他也靜靜的上去抱著兄弟,四周一片死寂,我仍像先前一般如同被人點穴了似的動也動不了。


    一個一個兄弟,匍匐著進了帳篷,跪著輕觸著老父親的頭頂,久別重逢,老人亦是淚水滿頰,歡喜感傷得不能自已。


    這時候他們才與荷西重重的上前握住了手,又與我重重的握著手,叫我:“三毛!”


    “都是我哥哥們,不是外人。”魯阿興奮的說著,各人除去了頭巾,竟跟魯阿長得那麽相象,都是極英俊的容貌和身材,襯著一口整齊的白牙。


    他們要寬外袍時,詢問似的看了一眼魯阿,魯阿輕輕一點頭,被我看在眼底。


    外袍輕輕的脫下來,五件遊擊隊土黃色的製服,突然像火似的,燙痛了我的眼睛。


    荷西與我連互看一眼的時間都沒有,兩人已化成了石像。我突然有了受騙的感覺,全身的血液刷一下衝到臉上來,荷西仍是動也不動,沉默得像一道牆,他的臉上,沒有表情。“荷西,請不要誤會,今天真的單純是家族相聚,沒有任何其他的意思,請你們千萬原諒,千萬明白我。”魯阿漲紅了臉急切的解說起來。


    “都是‘娃也達’,不要介意,荷西,哈絲明的‘娃也達’。這種時候,也隻有女人才能像水似地溶開了這一刹間的僵局。(“娃也達”是男孩子的意思。)


    我一起身,隨著哈絲明出外去割羊肉了,想想氣不過,還是跑回帳篷門口去說了一句:“魯阿,你開了我們一個大玩笑,這種事,是可以亂來的嗎?”


    “其實魯阿要出鎮還不簡單,也用不著特意哄你們出來,事實上,是我們兄弟想認識你們,魯阿又常常談起,恰好我們難得團聚一次,就要他請了你們來,請不要介意,在這個帳篷的下麵,請做一次朋友吧!”魯阿的一個哥哥再一次握著荷西的手,誠懇的解釋著,荷西終於釋然了。


    “不談政治!”老人突然用法語重重的喝了一聲。“今天喝茶,吃肉,陪家人,享受一天天倫親子的情愛,明日,再各奔東西吧!”還是那個哥哥說著話,他站了起來,大步出了帳篷,向提著茶壺的妹妹迎上去。


    那個下午,幾乎都在同做著家務的情況下度過,枯柴拾了小山般的高,羊群圍進了欄柵,幾個兄弟跟荷西替這個幾乎隻剩老弱的家又支了一個帳篷給弟妹們睡,水桶接出了皮帶管,上風的地方,用石塊砌成一道擋風牆,爐灶架高了,羊皮鞘成了坐墊,父親居然欣然的叫大兒子理了個發。


    在這些人裏麵,雖然魯阿的二哥一色一樣的在拚命幫忙著家事,可是他的步伐、舉止、氣度和大方,竟似一個王子似的出眾搶眼,談話有禮溫和,反應極快,破舊的製服,罩不住他自然發散著的光芒,眼神專注尖銳,幾乎令人不敢正視,成熟的臉孔竟是沙哈拉威人裏從來沒見過的英俊脫俗。“我猜你們這一陣要進鎮鬧一場了。”荷西紮著木樁在風裏向魯阿的哥哥們說。


    “要的,觀察團來那天,要回去,我們寄望聯合國,要表現給他們看,沙哈拉威人自己對這片土地的決定。”“當心被抓。”我插著嘴說。


    “居民接應,難抓,隻要運氣不太壞,不太可能。”“你們一個一個都是理想主義音,對建立自己的國家充滿了浪漫的情懷,萬一真的獨立了。對待鎮上那半數無知的暴民,恐怕還真手足無措呢!”我坐在地上抱著一隻小羊對工作的人喊著。


    “開發資源,教育國民那是第一步。”


    “什麽人去開發?就算這七萬人全去堵邊界,站都站不滿,不又淪為阿爾及利亞的保護國了,那隻有比現在更糟更壞。”“三毛,你太悲觀了。”


    “你們太浪漫,打遊擊可以,立國還不是時機。”


    “盡了力,成敗都在所不計了。”他們安然的回答我。


    家事告了段落,哈絲明遠遠的招呼著大家去新帳篷喝熱茶,地毯已經鋪滿了一地。


    “魯阿,太陽下去了。”荷西看了一下天,悄悄的對魯阿說,他依依不舍之情,一下子布滿了疲倦的臉。“走吧!總得在天全黑以前趕路。”我馬上站了起來,哈絲明看我們突然要走了,拿茶壺的手停在半空好一會,這才匆匆的包了一條羊腿出來。


    “不能再留一會兒?”她輕輕的,近乎哀求的說著。“哈絲明,下次再來。”我說。


    “不會有下次了,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荷西,你,要永遠離開撒哈拉了。”她靜靜地說。


    “萬一獨立了,我們還是會回來。”


    “不會獨立,摩洛哥人馬上要來了,我的孩子們,在做夢,做夢——”老人悵然的搖著白發蒼蒼的頭,自言自語的說著。“快走吧,太陽落得好快的啊!”我催著他們上路,老人慢慢的送了出來,一隻手搭著荷西,一隻手搭著奧菲魯阿。


    我轉過身去接下了羊腿,放進車裏,再反身默默的擁抱了哈絲明和妹妹們,我抬起頭來,深深的注視著魯阿的幾個哥哥,千言萬語,都盡在無奈的一眼裏過去。我們畢竟是兩個世界裏的人啊!


    我正要上車,魯阿的二哥突然走近了我,重重的握住了我的手,悄悄的說:“三毛,謝謝你照顧沙伊達。”


    “沙伊達?”我意外得不得了,他怎麽認識沙伊達?“她,是我的妻,再重托你了。”這時,他的目光裏突然浸滿了柔情蜜意和深深的傷感,我們對望著,分享著一個秘密,暮色裏這人悵然一笑,我兀自呆站著,他卻一反身,大步走了開去,黃昏的第一陣涼風,將我吹拂得抖了一下。“魯阿,沙伊達竟是你二哥的太太。”在回程的車上,我如夢初醒。暗自點著頭,心裏感歎著——是了,隻有這樣的男人,才配得上那個沙伊達,天底下竟也有配得上她的沙哈拉威人。


    “是巴西裏唯一的妻子,七年了,唉!”他傷感的點著頭,他的內心,可能也默默的在愛著沙伊達吧!


    “巴西裏?”荷西一踩煞車。


    “巴西裏!你二哥是巴西裏?”我尖叫了起來,全身的血液嘩嘩的亂流著,這幾年來,神出鬼沒,聲東擊西,凶猛無比的遊擊隊領袖,沙哈拉威人的靈魂——竟是剛剛那個叫著沙伊達名字握著我手的人。


    我們陷在極度的震驚裏,竟至再說不出話來。


    “你父母,好像不知道沙伊達。”


    “不能知道,沙伊達是天主教,我父親知道了會叫巴西裏死。再說,巴西裏一直怕摩洛哥人劫了沙伊達做要挾他的條件,也不肯向外人說。”


    “遊擊隊三麵受敵,又得打摩洛哥,又得防西班牙,再得當心南邊毛裏塔尼亞,這種疲於奔命的日子,到頭來,恐怕是一場空吧!”荷西幾乎對遊擊隊的夢想,已經下了斷言。


    我呆望著向後飛逝的大漠,聽見荷西那麽說著,忽而不知怎的想到《紅樓夢》裏的句子:“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我心裏竟這麽的悶悶不樂起來。


    不知為什麽,突然覺得巴西裏快要死了,這種直覺,在我的半生,常常出現,從來沒有錯過,一時裏,竟被這不祥的預感弄得呆住了,人竟釘在窗前不知動彈。


    “三毛,怎麽了?”荷西叫醒了我。


    “我要躺一下,這一天,真夠了!”我蓋上毯子,將自己埋藏起來,抑鬱的心情,不能釋然。


    聯合國觀察團飛來撒哈拉的那日,西班牙總督一再的保證沙哈拉威人,他們可以自由表達他們的立場,隻要守秩序,西班牙決不為難他們,又一再的重申已經講了兩年多的撒哈拉民族自決。


    “不要是騙人的,我如果是政府,不會那麽慷慨。”我又憂心起來。


    “殖民主義是沒落了,不是西班牙慷慨,西班牙,也沒落了。”荷西這一陣總是傷感著。


    聯合國調停西屬撒哈拉的三人小組是這三個國家的代表組成的——伊朗,非洲象牙海岸,古巴。


    機場到鎮上的公路,在清晨就站滿了密密麻麻的沙哈拉威人,他們跟西班牙站崗的警察對峙著,不吵不鬧,靜靜的等候著車隊。


    等到總督陪著代表團坐著敞篷轎車開始入鎮時,這邊沙哈拉威人一聲令下,全部如雷鳴似的狂喊起來:“民族自決,民族自決,請,請,民族自決,民族自決——”


    成千上萬的碎布縫拚出來大大小小的遊擊隊旗像一陣狂風似的飛揚起來,男女老幼狂舞著他們的希望。嘶叫著,哭喊著,像天崩像地裂,隨著緩慢開過的車輛,撒哈拉在怒吼,在做最後的掙紮——


    “癡人說夢!”我站在鎮上朋友的天台上感歎得疼痛起來,沒有希望的事情,竟像飛蛾撲火似的拿命去拚,竟沒有看明白想明白的一天嗎?


    西班牙政府竟比沙哈拉威人自己清楚萬分,任著他們盡情的抓住聯合國,亦不阻擋也不反對,西班牙畢竟是要退出了,再來的是誰?不會是巴西裏,永遠不會是這個隻有七萬弱小民族的領袖。


    聯合國觀察小組很快的離開了西屬撒哈拉,轉赴摩洛哥。鎮上的沙哈拉威人和西班牙人竟又一度奇怪的親密的相處在一起,甚而比上一陣更和氣,西班牙在摩洛哥的叫囂之下,堅持不變它對撒哈拉的承諾,民族自決眼看要實現了,兩方賓主,在摩洛哥密集戰鼓的威脅下,又似兄弟似的合作無間起來。


    “關鍵在摩洛哥,不在西班牙。”沙伊達相反的一日陰沉一日,她不是個天真的人,比誰都看得清楚。


    “摩洛哥,如果聯合國說西屬撒哈拉應該給我們民族自決,摩洛哥就不用怕它了,它算老幾,再不然,西班牙還在海牙法庭跟它打官司哪!”一般的沙哈拉威是盲目的樂觀者。


    十月十七日,海牙國際法庭纏訟了不知多久的西屬撒哈拉問題,在千呼萬喊的等待裏終於有了了解。


    “啊!我們勝啦!我們勝啦!太平啦!有希望啦!”鎮上的沙哈拉威聽了廣播,拿出所有可以敲打的東西,像瘋了似的狂跳狂叫,彼此見了麵不管認不認認,西班牙人、沙哈拉威人都抱在一起大笑大跳,如同滿街的瘋子一般慶祝著。“聽見了嗎?如果將來西班牙和平的跟他們解決,我們還是留下去。”荷西滿麵笑容的擁抱著我,我卻一樣憂心忡忡,不知為何覺得大禍馬上就要臨頭了。


    “不會那麽簡單,又不是小孩子扮家家酒。”我仍是不相信。


    當天晚上撒哈拉電台的播音員突然沉痛的報告著:“摩洛哥國王哈珊,召募誌願軍,明日開始,向西屬撒哈拉和平進軍。”


    荷西一拍桌子,跳了起來。


    “打!”他大喊了一聲,我將臉埋在膝蓋上。


    可怖的是,哈珊那個魔王隻召募三十萬人,第二天,已經有兩百萬人簽了名。


    西班牙的晚間電視新聞,竟開始轉播摩洛哥那邊和平進軍的紀錄片,“十月二十三日,拿下阿雍!”他們如黃蜂似的傾巢而出,男女老幼跟著哈珊邁開第一步,載歌載舞,恐怖萬分的向邊界慢慢的逼來,一步一步踏踏實實的走在我們這邊看著電視的人群的心上。


    “跳,跳,跳死你們這些王八蛋!”我對著電視那邊跳著舞拍著掌的男女,恨得叫罵起來。


    “打!”沙漠軍團的每一個好漢都瘋了似的往邊界開去,邊界與阿雍鎮,隻有四十公裏的距離。


    十月十九日,摩洛哥人有增無減。


    十月二十日,報上的箭頭又指進了地圖一步。


    十月二十一日,西班牙政府突然用擴音器在街頭巷尾,呼叫著西班牙婦女兒童緊急疏散,民心,突然如決堤的河水般崩潰了。


    “快走!三毛,快,要來不及了。”鎮上的朋友,丟了家具,匆匆忙忙的來跟我道別,往機場奔去。


    “三毛,快走,快走,”每一個人見了我,都這樣的催著,敲打著我的門,跳上車走了。


    街上的西班牙警察突然不見了,這個城,除了航空公司門外擠成一團之外,竟成了空的。


    荷西在這個緊要關頭,卻日日夜夜的在磷礦公司的浮堤上幫忙著撤退軍火、軍團,不能回家顧我。


    十二月二十二日,罕地的屋頂平台上,突然升起一麵摩洛哥國旗,接著鎮上的摩洛哥旗三三兩兩的飄了出來。“罕地,你也未免太快了。”我見了他,灰心得幾乎流下淚來。


    “我有妻,有兒女,你要我怎麽樣?你要我死?”罕地跺著腳低頭匆匆而去。


    姑卡哭得腫如核桃似的眼睛把我倒嚇了一跳:“姑卡,你——”


    “我先生阿布弟走了,他去投遊擊隊。”


    “有種,真正難得,”不偷生苟活,就去流亡吧!“門關好,問清楚了才開。摩洛哥人明天不會來,還差得遠呢!你的機票,我重托了夏依米,他不會漏了你的,我一有時間就回來,情況萬一不好,你提了小箱子往機場跑,我再想辦法會你,要勇敢。”我點點頭,荷西張著滿布紅絲的眼睛,又回一百多裏外去撤軍團,全磷礦公司總動員,配合著軍隊,把最貴重的東西盡快的裝船,沒有一個員工離職抱怨,所有在加納利群島的西班牙民船都開了來等在浮台外待命。


    就在那個晚上,我一個人在家,門上被人輕輕的敲了一下。


    “誰?”我高聲問著,馬上熄了燈火。


    “沙伊達,快開門!”


    我趕快過去開了門,沙伊達一閃進了來,身後又一閃跟進來一個蒙麵的男人,我馬上把門關上鎖好。


    進了屋,沙伊達無限驚恐的發著抖,環抱著自己的手臂,我瞪著喘了一口大氣,跌坐在席子上的陌生人,他慢慢的解開了頭巾,對我點頭一笑——巴西裏!


    “你們來找死,罕地是摩洛哥的人了。”我跳起來熄了燈,將他們往沒有窗的臥室推。


    “平台是公用的,屋頂有洞口,看得見。”我將臥室的門牢牢的關上,這才開了床頭的小燈。


    “快給我東西吃!”巴西裏長歎了一聲,沙伊達馬上要去廚房。


    “我去,你留在這裏。”我悄聲將她按住。


    巴西裏餓狠了,卻隻吃了幾口,又吃不下去,長歎了一聲,憔悴的臉累得不成人形。


    “回來做什麽?這時候?”


    “看她!”巴西裏望著沙伊達又長歎了一聲。


    “知道和平進軍的那一天開始,就從阿爾及利亞日日夜夜的趕回來,走了那麽多天……”


    “一個人?”


    他點點頭。


    “其他的遊擊隊呢?”


    “趕去邊界堵摩洛哥人了。”


    “一共有多少?”


    “才兩千多人。”


    “鎮上有多少是你們的人?”


    “現在恐怕嚇得一個也沒有了,唉,人心啊!”“戒嚴之前我得走。”巴西裏坐了起來。


    “魯阿呢?”


    “這就去會他。”


    “在哪裏?”


    “朋友家。”


    “靠得住嗎?朋友信得過嗎?”


    巴西裏點點頭。


    我沉吟了一下,伸手開了抽屜,拿出一把鑰匙來:“巴西裏,這是幢朋友交給我的空房子,在酒店旁邊,屋頂是半圓形的,漆鮮黃色,錯不了,要是沒有地方收容你,你去那裏躲,西班牙人的房子,不會有人懷疑。”


    “不能累你,不能去。”


    他不肯拿鑰匙,沙伊達苦苦的求他:“你拿了鑰匙,好歹多一個去處,這一會鎮上都是摩洛哥間諜,你聽三毛說的不會錯。”


    “我有去處。”


    “三毛,沙伊達還有點錢,她也會護理,你帶她走,孩子跟嬤嬤走,分開兩邊,不會引人注視,摩洛哥人知道我有妻子在鎮上。”


    “孩子?”我望著沙伊達,呆住了。


    “再跟你解釋。”沙伊達拉著要走的巴西裏,抖得說不出話來。


    巴西裏捧住沙伊達的臉,靜靜的注視了幾秒鍾,長歎了一聲,溫柔的將她的頭發攏一攏,突然一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沙伊達與我靜靜的躺著,過了一個無眠的夜晚,天亮了,她堅持去上班。


    “孩子今天跟嬤嬤去西班牙,我要去見見他。”


    “下午我去找你,一有機票消息,我們就走。”她失神的點點頭,慢慢的走出去。


    “等一下,我開車送你。”竟然忘了自己還有車。昏昏沉沉的過了一天,下午五點多鍾,我開車去醫院,上了車,發覺汽油已快用光了,隻得先去加油站,一個夜晚沒睡,我隻覺頭暈耳鳴,一直流著虛汗,竟似要病倒了下來似的虛弱,車子開得迷迷糊糊,突然快撞到了鎮外的拒馬,才嚇出一身冷汗來,緊急煞了車。


    “怎麽,這邊又擋了?”我向一個放哨的西班牙兵問著。“出了事,在埋人。”


    “埋人何必管製交通呢!”我疲倦欲死的問著。“死的是巴西裏,那個遊擊隊領袖!”


    “你——你說謊!”我叫了出來。


    “真的,我騙你做什麽來?”


    “弄錯了,一定弄錯了。”我又叫了起來。


    “怎麽弄得錯,團部驗的屍,他弟弟認的,認完也扣起來了,不知放不放呢!”


    “怎麽可能?怎麽會?”我近乎哀求著這個年輕的小兵,要他否認剛剛說的事實。


    “他們自己人打了起來,殺掉了,唉,血肉模糊哦,臉都不像了。”


    我發著抖,要倒車,排檔卡不進去,人不停的抖著。“我不舒服,你來替我倒倒車。”我軟軟的下了車,叫那個小兵替我弄,他奇怪的看了我一眼,順從的把車弄好。“當心開!快回去吧!”


    我仍在抖著,一直抖到醫院,拖著步子下了車,見到老門房,語不成聲。


    “沙伊達呢?”


    “走了!”他靜靜的看著我。


    “去了哪裏,是不是去找我了?”我結結巴巴的問他。“不知道。”


    “嬤嬤呢?”


    “帶了幾個小孩,一早也走了。”


    “沙伊達是不是在宿舍?”


    “不在,跟你說不在,下午三點多,她白著臉走了,跟誰都不說話。”


    “奧菲魯阿呢?”


    “我怎麽知道。”門房不耐煩的回答著,我隻好走了,開了車子在鎮上亂轉,經過另外加油站,又夢遊似的去加了油。“太太,快走吧!摩洛哥人不出這幾天了。”


    我不理加油站的人,又開了車不停的在警察部隊附近問人。


    “看見奧菲魯阿沒有?請問看見魯阿沒有?”


    每一個人都陰沉的搖搖頭。


    “沙哈拉威警察已經散了好幾天了。”


    我又開到沙哈拉威人聚集的廣場去,一家半開的商店內坐著個老頭,我以前常向他買土產的。


    “請問,看見沙伊達沒有?看見奧菲魯阿沒有?”


    老人怕事的將我輕輕推出去,欲說還休的歎了口氣。“請告訴我——”


    “快離開吧!不是你的事。”


    “你說了我馬上走,我答應你。”我哀求著他。“今天晚上,大家會審沙伊達。”他四周張望了一下說。


    “為什麽?為什麽?”我再度驚嚇得不知所措。“她出賣了巴西裏,她告訴了摩洛哥人,巴西裏回來了,他們在巷子裏,把巴西裏幹了。”


    “不可能的,是誰關了她,我去說,沙伊達昨天住在我家裏,她不可能的,而且,而且,她是巴西裏的太太——”


    老人又輕輕的推我出店,我回了車,將自己趴在駕駛盤上再也累不動了。


    回到家門口,姑卡馬上從一群談論的人裏麵向我跑來。“進去說。”她推著我。


    “巴西裏死了,你要說這個。”我倒在地上問她。“不止這個,他們晚上要殺沙伊達。”


    “我知道了,在哪裏?”


    “在殺駱駝的地方。”姑卡驚慌的說。


    “是些誰?”


    “阿吉比他們那群人。”


    “他們故意的,冤枉她,沙伊達昨天晚上在我家裏。”我又叫了起來。


    姑卡靜坐著,驚慌的臉竟似白癡一般。


    “姑卡,替我按摩一下吧!我全身酸痛。”


    “天啊!天啊!”我趴在地上長長的歎息著。


    始卡伏在我身邊替我按摩起來。


    “他們叫大家都去看。”始卡說。


    “晚上幾點鍾?”


    “八點半,叫大家都去,說不去叫人好看!”


    “阿吉比才是摩洛哥的人啊!你弄不清楚嗎?”“他什麽都不是,他是流氓!”姑卡說。


    我閉上眼睛,腦子裏走馬燈似的在轉,誰可以救沙伊達,嬤嬤走了,西班牙軍隊不會管這閑事,魯阿不見了,我沒有能力,荷西不回來,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我竟是完全孤單了。


    “幾點了?姑卡,去拿鍾來。”


    姑卡把鍾遞給我,我看了一下,已經七點十分了。“摩洛哥人今天到了哪裏?有消息嗎?”我問。“不知道,聽說邊界的沙漠軍團已經撤了地雷,要放他們過來了。”


    “沙漠軍團有一部份人不肯退,跟遊擊隊混合著往沙漠走了。”姑卡又說。


    “你怎麽知道?”


    “罕地說的。”


    “姑卡,想想辦法,怎麽救沙伊達。”


    “不知道。”


    “我晚上去,你去不去?我去作證她昨天晚上住在我們家——”


    “不好,不好,三毛,不要講,講了連你也不得了的。”姑卡急著阻止我,幾乎哭了起來。


    我閉上眼睛,筋疲力盡的撐著,等著八點半快快來臨,好歹要見著沙伊達,如果是會審,應該可以給人說話的餘地,隻怕是殘酷的私刑,那會有什麽會審呢!不過是一口咬定是沙伊達,故意要整死這個阿吉比平日追求不到的女子罷了。亂世,才會有這種沒有天理的事情啊。


    八點多鍾我聽見屋外一片的人潮聲,人家沉著臉,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有走路的,有坐車的,都往鎮外遠遠的沙穀邊的屠宰房走去。


    我上了車,慢慢的在沙哈拉威人裏開著,路盡了,沙地接著來了,我丟了車子下來跟著人走。


    屠宰房是平時我最不願來的一個地帶,那兒經年回響著待宰駱駝的哀鳴,死駱駝的腐肉白骨,丟滿了一個淺淺的沙穀。風,在這一帶一向是厲冽的,即使是白天來,亦使人覺得陰森不樂,現在近黃昏的尾聲了,夕陽隻拉著一條淡色的尾巴在地平線上弱弱的照著。


    屠宰場長長方方的水泥房,在薄暗裏,竟像是天空中一隻巨手從雲層裏輕輕放在沙地上的一座大棺材,斜斜的投影在沙地上,恐怖得令人不敢正視。


    人,已經聚得很多了,看熱鬧的樣子,不像驚惶失措得像一群綿羊似的擠著推去,那麽多的人,卻一點聲息都沒有。


    八點半還不到,一輛中型吉普車匆匆的向人群霸氣的開來,大家急著往後退,讓出一條路來。高高的前座,駕駛座的旁邊,竟坐著動也不動好似已經蒼白得死去了一般的沙伊達。


    我推著人,伸出手去,要叫沙伊達,可是我靠不近她,人群將我如海浪似的擠來擠去,多少人踩在我的腳上,推著我一會向前,一會向後。


    我四顧茫茫,看不見一個認識的人,跳起腳來看,沙伊達正被阿吉比從車上倒拖著頭發跌下來,人群裏又一陣騷亂,大家拚命往前擠。


    沙伊達閉著眼睛,動也不動,我想,在她聽見巴西裏的死訊時,已經心碎了,這會兒,不過是求死得死罷了。


    嬤嬤安全的帶走了他們的孩子,她對這個世界唯一的留戀應該是不多了。


    這那裏來的會審,那裏有人說話,那裏有人提巴西裏,那裏有人在主持正義,沙伊達一被拉下來,就開始被幾個人撕下了前襟,她赤裸的胸部可憐的暴露在這麽多人的麵前。


    她仰著頭,閉著眼睛,咬著牙,一動也不動,這時阿吉比用哈薩尼亞語高叫起來,人群裏又一陣騷亂,我聽不懂,抓住了一個旁邊的男人死命的問他,他搖搖頭,不肯翻譯,我又擠過去問一個女孩子,她語不成聲的說:“要強暴她再死,阿吉比問,誰要強暴她,她是天主教,幹了她不犯罪的。”“哎!天啊!天啊!讓我過去,讓路,我要過去。”我死命的推著前麵的人,那幾步路竟似一世紀的長,好似永遠也擠不到了。


    我跳起來看沙伊達,仍是阿吉比他們七八個人在撕她的裙子,沙伊達要跑,幾個人撲了上去,用力一拉,她的裙子也掉了,她近乎全裸的身體在沙地上打著滾,幾個人跳上去捉住了她的手和腳硬按下去,拉開來,這時沙伊達慘叫的哭聲像野獸似的傳來……啊……不……不……啊……啊……我要叫,叫不出來,要哭哽不成聲,要看,不忍心,要不看,眼睛又直直的對著沙伊達動都不能動……不要……啊……不要……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啞不成聲的在嚷著……這時我覺得身後有人像一隻豹子似的撲進來,撲過人群,拉開一個一個人,像一道閃電似的撲進了場子裏,他拉開了壓在沙伊達身上的人,拖了沙伊達的頭發向身後沒有人的屠宰場高地退,魯阿,拿著一枝手槍,人似瘋了似的。吐著白沫,他拿槍比著要撲上去搶的人群,那七八個浪蕩子亮出了刀。人群又同時驚呼起來,開始向外逃,我拚命住裏麵擠,卻被人推著向後踉蹌的退著,我睜大著眼睛,望見魯阿四周都是圍著要上的人,他一手拉著地上的沙伊達,一麵機警的像豹似的眼露凶光用手跟著逼向他的人晃動著手槍,這時繞到他身後的一個跳起來撲向他,他放了一槍,其他的人乘機會撲上來——“殺我,殺我,魯阿……殺啊……”沙伊達狂叫起來,不停的叫著。我驚恐得噎著氣哭了出來,又聽見響了好幾槍,人們驚叫推擠奔逃,我跌了下去,被人踩著,四周一會兒突然空曠了,安靜了,我翻身坐起來,看見阿吉比他們匆匆扶了一個人在上車,地上兩具屍體,魯阿張著眼睛死在那裏,沙伊達趴著,魯阿死的姿勢,好似正在向沙伊達爬過去,要用他的身體去覆蓋她。


    我蹲在遠遠的沙地上,不停的發著抖,發著抖,四周暗得快看不清他們了。風,突然沒有了聲音,我漸漸的什麽也看不見,隻聽見屠宰房裏駱駝嘶叫的悲鳴越來越響,越來越高,整個的天空,漸漸充滿了駱駝們哭波著的巨大的回聲,像雷鳴似的向我罩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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