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們不知不覺地分道揚鑣了,男孩與女孩不同,女孩之間好得形影不離,如果突然不好了,那肯定是拌嘴賭氣的緣故。男孩卻不是這樣,就像達生那天在城東皮匠巷一帶閑蕩時,突然想起了敘德和小拐,還有身陷牢獄的紅旗,他們的臉那麽熟悉而主動,卻又是那麽遙遠,達生模著前額追索他與朋友們分手的原因,腦子裏竟然是一片空白。


    整條香椿樹街都是死氣沉沉的,沒有一個大人物,沒有一處熱鬧有趣的地方,沒有任何一種令人心動的事物,達生每次走到北門大橋上回首一望,心中便泛出一些酸楚和失意,他想打漁弄紅海那番話是對的,而城東斧頭幫那些人對香椿樹街的輕侮也是合情合理的,他們說,你們那條街是爛屎街。


    達生吹著回哨沿城牆往城外走,也不總是去城東,有時他也搭公共汽車去城南,春天的時候達生常常漫無目的地遊逛,期望在路途上遇到某件有意思的事情。有一次在汽車上他看見一個瘦小的穿解放鞋的男人被人們揪住,他的手伸到一個婦女的提包裏去了,那個男人像一件木器似地被車上的人推來推去,到處嗑嗑碰碰的,撞到達生麵前時達生飛起一腳踢在小偷的胸部,這叫追心腳,達主咧嘴一笑,他看見那小偷捂住胸痛苦地滾在車廂地板上,旁邊有人說,送他去派出所,教訓幾下就行了,你不能這麽踢他,踢死了他怎麽辦?達生說,踢死了也是白死,偷東西?什麽壞事都比偷東西好,這種人才是爛屎。公共汽車停在城北派出所的門前,有人把木器般的小偷架下汽車,達生看見小偷腳上的解放鞋脫落在車門口,他彎腰撿起了那隻鞋子,猛地一扔,那隻解放鞋落在派出所的屋頂上,達生搓了搓手說,派出所有什麽了不起?派出所裏的人也是爛屎。


    但是汽車上的插曲改變不了達生孤獨而焦躁的心情,在皮匠巷裏他差點和一對年輕的情侶動手,他們擦肩而過時達生發現那個男孩在瞪他,達生就站住了說,喂,我臉上有字嗎?


    那男孩一邊走一邊說,誰這麽欠揍,跑到皮匠巷來吹口哨?達生一下子想起了上次在十步街屈辱的遭遇,血往頭頂衝濺,達生一個箭步衝上去抓住了男孩的衣領,他說,爛屎,你這樣爛屎也敢跟我叫場?那個男孩顯然無所防範,他的頭艱難地轉了一個小角度,看不見達生的臉,便看著身邊的女孩問,誰呀,誰這麽欠揍?那個女孩慌亂的目光朝達生匆匆一瞥,突然尖聲大叫起來,快跑,他是城西黑閻王,他從草籃街越獄逃出來了!


    達生沒有料到女孩會把他當成黑閻王,他看著那對情侶像驚兔一樣跑過街口,過了很久才嘻地笑出聲來,他想他隻是擺了一個架式,他們居然就把他當成了城西黑閻王,可見皮匠巷的人也是爛屎。城西黑閻王在一次群架中手刃八條人命,那是三年前的事了,達生聽說過那人的威名卻無緣一睹其風采,他不知道皮匠巷的女孩為什麽把他錯認成黑閻王,或許他的相貌酷似黑閻王?或許黑閻玉的架式也是像他一樣首先抓住別人的衣領?


    我是越獄的黑閻王,黑閻王光臨皮匠巷了,達生後來懷著這種有趣的臆想朝豬頭家走去。豬頭家在皮匠巷的桃花弄的豐收裏,這就意味著達生需要走過一些羊腸般彎彎曲曲的小道,達生雖然隻去過一次豬頭家,但他記住了豬頭那次對他的激賞,豬頭說,我們不跟香椿樹街的人玩,但對你李達生例外,你還是有一點級別的,跟我們玩的人都有點級別。達生因此也記住了豬頭家撲朔迷離的方位,達生沒想到在豐收裏門口被一根繩子堵住了去路。


    繩子的一頭拴在石庫門門框上,另一頭捏在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手中,小男孩很黑很髒,他的齶骨則很明顯地向前突出,達生一眼就認出那是豬頭的弟弟小豬頭。


    小豬頭,放下繩子,達生說,讓我進去,我要去找你哥哥。


    通行證。小豬頭向達主伸出手說。


    什麽通行證?小豬頭,你他媽的不認識我了?


    我不認識你。通行證,小豬頭仍然向達生伸著手。


    嘿,到這裏來要通行證?嘿嘿,你們家成了什麽司令部啦?


    我們家就是司令部,他們正在開會,我哥哥說陌生人沒有通行證不準進來,小豬頭說,你到底有沒有通行證?沒有就給我退後三公尺。


    小豬頭,你也不問問我是誰,我想進就進,別說是小小豐收裏,就是市委大院我也照闖不誤,把繩子拿走,放下,你不放別怪我不客氣嘍。


    膽敢闖入司令部?你到底是誰?


    你連我都不認識,還在這裏站什麽崗?達生擰了一把小豬頭的耳朵,他遲疑了一下,突然響亮地說,城西黑閻王,黑閻王,你聽清了嗎?快去通報你哥哥,就說黑閻王越獄出來了。


    小豬頭懷疑地掃視著達生,一隻手把繩子熟練地扣在門框上,我去報告,他說,你現在別進來,否則你要吃拳頭的。


    達生看見小豬頭飛快地奔向夾弄深處,他用腳踢著豐收裏的石庫門,嘴裏哺咕道,通行證?從電影裏學的,小孩才喜歡搞這一套。很快地達生看見一群人出現在光線陰暗的夾弄裏,他們慢慢地魚貫而來,步態顯出幾分猶豫,為首的就是豬頭,達生看清楚豬頭裸著上身,肚腹和雙臂各刺了一條青龍,豬頭的臉上是一種如臨大敵的緊張的表情,達生不由得笑了一聲,他大聲說,開個玩笑,是我,是城北李達生。


    豬頭現在就站在達生麵前,還有五六個人站在豬頭身後,他們之間仍然隔著那根繩子,豬頭用一種古怪的富於變化的目光審視著不速之客,先是釋然,而後是驚愕和慍怒,最後便是輕蔑了,豬頭的手按在繩子上,讓達生意外的是他並沒有拉繩放人的意思。


    你來幹什麽?我們有事。豬頭的手指沿著腹部青龍的圖形滑動了一圈,他說,什麽狗屁黑閻王,別說是假的,就是真的黑閻王越獄出來,我這裏不讓進就是不讓進。


    開個玩笑,你怎麽認真了,達生說,哈哈,把你們嚇了一跳吧?


    黑閻王,那是三年前的人物了,我這裏沒人怕他。豬頭的手指離開了他的腹部,開始在那根繩子上滑動,你們香椿樹街的人怕他,你們誰都怕,豬頭突然目光炯炯地盯著達生說,你們誰都怕。我們誰都不怕。


    你們現在都有刺青啦?達生一直掃視著那群人身上的青龍圖案,他難以抑製內心的嫉妒,刺得不好,龍頭刺得太小了,達生這麽挑剔著,轉念一想現在不宜提及這個話題,於是他瞪了一下攔在麵前的繩子說,豬頭,你就這麽讓我站在門外?


    對,你就站在門外,豬頭的回答非常生硬和冷淡,他環視了一圈身邊的朋友,我說過了,我們今天有事,豬頭說,我們今天不和別人玩。


    你們搞得真像那麽回事了,達生臉上的笑意突然凝固,他有點窘迫地咳嗽了一聲,懷疑豬頭會不會忘記他了,會不會把他當成別人了,於是達生又重複了一遍,我是香椿樹街李達生,我是李達生呀。


    我知道你是李達生,豬頭鼻孔裏哼了一聲,香椿樹街?香椿樹街的人全是爛屎。


    達生起初呆呆地站在繩子外麵,他沒有預料到豬頭對自己會突然抱有如此深厚的敵意和藐視,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他看見豬頭的人馬哄一聲朝豐收裏深處散去,一個沙啞的聲音模仿著豬頭的腔調說,什麽狗屁黑閻王,原來是香椿樹街的爛屎。達生的頭頂再次噗噗地響起來,是血再次衝濺上來了,回來,把話說清楚了,達生貓腰鑽過那條繩子,衝著那些背影喊道,你們罵我是爛屎?


    那些人在幽暗的夾弄裏站住了,他們明顯地覺得達生此時此刻的挑釁是滑稽而可笑的,有人哂笑著說,馳,他不服氣?不服氣就收拾他,走,把他擺平。但豬頭攔住了他的蠢蠢欲動的朋友,他獨自走過來與達生進行了一番頗具風度的談話。


    別這麽叫場,豬頭說,你一個人,你再怎麽叫場我們也不會碰你。


    一個人就一個人,我怕個x,你罵誰是狗屎?我也是狗屎?


    香椿樹街的人全是狗屎,不是我一個人說,全城的人都這麽說。豬頭用一種冷峻的目光打量著達生,他說,你現在一個人,我們不會碰你,你要是不服氣就到你們街上拉些樁子出來,十根二十根隨便,時間地點也隨你挑,我們奉陪。


    我也奉陪,我怕個x.達生說,時間地點你挑吧,反正我奉陪。


    那就今天晚上吧,晚上八點怎麽樣?


    八點就八點,我奉陪。


    去煤場上,就是護城河邊那個煤場,那兒沒有人看見,去煤場怎麽樣?


    煤場就煤場,我奉陪。


    達生看見豬頭往手心裏吐了口唾沫,又往腹肌上一擦,豬頭醜陋的臉上浮出一絲豪邁的微笑,似乎他們已經得勝回朝。別失約,你們千萬別失約。豬頭丟下最後這句話扭臉就走,達生看著他的背影離去,木然地站了一會兒,忽爾想起什麽,拉大嗓門朝豐收裏那群人吼道,誰失約誰是爛屎!


    滕鳳記得兒子出事前夕的表現就像一隻無頭蒼蠅,她準備淘米煮晚飯的時候達生一頭撞迸家門,滕鳳說,又死哪兒去了?讓你煮飯你不煮,這麽大的人了,天天要吃現成的。達生把母親從水池邊擠走,嘴湊到自來水龍頭上咕咚咚地喝了好多冷水,滕風叫起來,茶壺裏有冷開水。但達生抹了抹嘴說,來不及了。滕鳳說,什麽來得及來不及?你要瀉肚子的。達生沒再搭理母親,他衝進小房間乒乒乓乓地翻找著什麽,很快像一陣風似地奔出家門。你又要死哪兒去?滕鳳在後麵嚷著,她知道怎麽嚷嚷兒子也不會告訴她他的行蹤,兒子果然就沒有告訴她。


    滕鳳記得兒子離家時褲子口袋裏鼓鼓囊囊的,不知揣了什麽東西。她沒有問,她知道怎麽問兒子都是懶於回答她的問題的。


    那天許多香椿樹街人看見達生在街上東奔西走,人們都注意到了他的鼓凸的褲袋,誰也想不到那是一隻雙貓牌鬧鍾,即使他們知道是鬧鍾也不會知道達生為什麽在褲袋裏揣一隻鬧鍾。


    與達生熟識的那些青年知道鬧鍾的用途,他們知道達生那天特別需要一隻手表,達生沒有手表,以鬧鍾替代手表雖然有點可笑,卻不失為一種簡單的救急的辦法。


    八點鍾。達生指著雙貓牌鬧鍾對那些充滿朝氣的青年說,八點鍾。香椿樹街的人不是爛屎,八點鍾在煤場見分曉,跟皮匠巷那幫小孩去賭氣?工農浴室裏的那群青年耐心地聽了達生的煽動。但他們不為所動,甚至有人愛惜剛剛洗幹淨的身體,去煤場?他們說,怎麽想起來的?那這把澡不是白洗了嗎?


    豬頭他們說香椿樹街的人全是爛屎。達生不斷地重複著同一句話。他的眼睛焦灼地巡視著浴室裏每一個精壯魁梧的身體,你們就願意這樣被人糟蹋下去?達生說,你們是不是狗屎在煤場上見分曉,八點鍾,你們到底去不去?


    我們不跟他門賭這口氣,跟皮匠巷的小孩?嘁,見了分曉也沒有名氣。有人說。你們到底去不去?達生說。


    不去,又有人說,你不是爛屎,你一個人去吧,達生走出工農浴室時瞥了眼手裏的鬧鍾,已經五點多了,街上的陽光已經無情地向紅黃的夕照演變。達生受挫的心隱隱作痛,他有點心灰意懶的。假如浴室裏那幫人可以對今晚八點鍾的約會無動於衷,那麽香椿樹街便沒有幾個人會赴約捍衛自己的名譽了。他們害怕。他們真的是爛屎。五點多鍾香椿例街上人來人住,達生留心觀察了視線裏的每一個人。一個人是不是爛屎你朝他多瞪幾眼就知道了,達生一邊走一邊凶狠地瞪看那些過路的青年,他注意到那些人的目光最後都下滑到他的褲袋上。那裏揣著一隻鬧鍾。他們不敢正視自己,他們以為褲袋裏揣著什麽東西?達生一邊走著,幾乎克製不住心裏的叱罵,這條街怎麽搞的?一個個怎麽全是爛屎,真的全是爛屎。


    達生那天沒去找小拐,固為他覺得小拐跟自己已經疏遠了,即使小拐跟著自己也是累贅,小拐是瘸了腿的爛屎。達生懷著最後一點希望去了從前的風雲人物癩子家,癩子正在煤爐上炒青菜,在油煙、煤煙和孩子的啼叫聲中,達生花費了很長時間才讓癩子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癩子爆發的笑聲使達生受到又一次打擊。爛屎就爛屎吧,癩子嘿嘿地笑著說。我是快奔四十歲的人了,一身力氣讓老婆孩子掏光了,我早就是爛屎了,達生說,你要是不去街上就不會有人去了。癩子仍然快樂地笑著,他說會有幾人的,誰的人氣大你找誰,誰沒腦子你找誰,我看三霸和金龍銀龍他們沒腦子,你去找他們試試吧。


    癩子提及的幾個人達生也去找了,三霸不在家,金龍和銀龍在雜貨店門口和女營業員聊天,銀龍很容易地被煽動起來,他說皮匠巷的人才是狗屎,身上刺了幾條龍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去,怎麽不去?出一口惡氣去。銀龍說著在金龍屁股上踢了一腳,金龍你去不去。金龍正在為女營業員修理一隻塑料發卡,他回頭膘了瞟達生,說,你找到了幾個人達生說,沒找到人,他們情願做爛屎,金龍立即做出一種無能為力的姿態,他一邊對女營業員擠眉弄眼一邊說,那你找我們去幹什麽?給人做標靶呀?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們不去,誰去誰是傻x.達生眼睛裏的人花倏地又黯淡下去,他望著銀龍,想說什麽卻已經懶得再說,銀龍的表情有點負疚,他說。你看我是不怕的,但是沒人去我也隻好不去,然後他隻又鸚鵡學舌地為自己申辯道,好漢不吃眼前虧,誰去誰是傻x.香椿樹街長廊似的天空一點一點地黑下來,達生的心也一點一點地黑下來,褲兜的雙貓牌鬧鍾越來越粗重地磕碰著他的右腿,那是一條綁過石膏的傷腿。現在那兒的每根骨頭都在吮吸他的血和肉,酸脹和疼痛,達生想明天肯定要下雨了,可是明天下不下雨又有何妨,重要的是今晚八點,達生現在清晰地聽見雙貓牌鬧鍾在褲兜裏的嘀嗒之聲,兩隻貓的眼睛左右閃動著,時間就這樣過去了,今晚八點就要來臨。


    路過打漁弄口時達生收住了匆忙的腳步,他起初想去紅海家試試,他想對香椿樹街的現狀痛心疾首的人就剩下紅海了,紅海如果不去他就無臉再發牢騷了。可是紅海去了又能怎麽樣?達生想無論如何他也找不到十個人了,與其兩個人去不如一個人去。一個人,一個人去煤場讓豬頭他們見識一下,我李達生是不是爛屎?我李達生不是爛屎,香椿樹街的人全是爛屎,可我李達主不是爛屎。一種絕望而悲壯的心情使達生的眼睛濕潤起來,他想,今晚八點,今晚八點,本市最具爆炸性的新聞就要產生了。


    據皮匠巷那群少年後來在拘留所交代,他們絕對沒想到李達生會孤身一人去護城河邊的煤場赴約,他們趕到那裏時大約是八點整,看見達生獨自站在高高的煤山上,達生把手裏的什麽東西放在煤堆上,與此同時豬頭他們聽見了一隻鬧鍾尖銳而冗長的鳴叫聲。


    煤場的燈光剪出了香椿樹街的孤膽英雄達生的身影,達生驕傲坦然的神色使豬頭大惑不解,他懷疑香椿樹街的人在煤堆後麵埋有伏兵,豬頭派了人去察看,但煤場四周靜若墳墓,沒有一個伏兵的影子。


    你們的人都躲在哪兒?豬頭大叫道,又不是古代打仗,搞什麽埋伏?把你的人都叫出來。


    就我一個人。達生說。


    你開什麽玩笑?快把他們叫出來,有幾根樁子全部釘出來,怎麽一點規矩都不懂?


    誰跟你開玩笑?達生說,就我一個人,他們是爛屎,他們不肯來,那也沒關係,我一個人就夠了。


    這玩笑太大了,豬頭環顧著他的人馬說,爛屎街就是爛屎街,他們不敢來,他們不來我們就走吧。


    豬頭後來告訴審訊者們說,他已經準備帶人走了,他們絕對不會做十對一的事,那樣十對一是被任何人所恥笑的孩子式遊戲,但是達生像一個瘋子一樣從煤山上衝下來,達生不讓我們離開煤場。


    別走,達生衝過來抓住了豬頭的衣領,他說,是你把我約到這裏的,你怎麽能先溜?


    你說我溜,你是說我們十個人怕你一個人?豬頭哂笑著伸手摸摸達生的前額,你在發高燒吧?豬頭說,李達生,我看你的大腦燒壞了。


    少說廢話,你們一個一個上,看我把你們一個一個地擺平。達生說,誰是爛屎今天會見分曉的。


    豬頭說他本來真的想撤人的,但達生像吃了豹膽一樣凶猛,達生出口傷人,而且死死地抓住他的衣領,豬頭說他實在壓不下怒氣才跟達生動手的。


    皮匠巷的另外九個人起初袖手旁觀,他們看見達生和豬頭在煤堆上扭著打著滾著,達生的嘴裏念念有詞,誰是爛屎,誰是爛屎?另外九個人承認達生和豬頭旗鼓相當難分伯仲,他們看著兩個沾滿煤粉的身體漸漸地鬆軟了,皮匠巷的豬頭最後坐在城北李達生的身上,豬頭抽拳擊打達生的臉部,旁邊的觀戰者鼓起掌來,因為他們羞於在第二輪應戰。誰也沒想到達生會撈起那塊煤矸石,豬頭,小心腦袋,他們話音未落,達生手裏的煤肝石已經敲擊在豬頭的後腦勺上。


    另外九個人後來在拘留所裏無一例外地強調了這個細節,他們說本來是一對一,誰也不會插手,但香椿樹街的李達生似乎瘋了,他的瘋狗般的舉動激怒了皮匠巷的另外九個人,他們聽見達生氣喘籲籲地說,爛屎,你他媽才是爛屎,皮匠巷的爛屎,你們再來呀。九個皮匠巷的少年就這樣一擁而上,他們毫無秩序地拳打腳踢,在短短的兩分鍾內把達生真正地擺平了,達生終於安靜地躺在煤堆上,一動不動,達生就像一個坦桑尼亞或讚比亞的黑人躺在他們的腳下,他好像再也跳不起來了。


    會不會死了?有個少年摸了摸達生的鼻息說。


    把他埋在煤山裏,死了別人也不會發現。另一個少年往達生身上蓋了一層煤石,他對夥伴們說,埋呀,一齊動手,把他埋起來。


    達生正在這時候睜開了眼睛,他似乎想伸手扒去胸前的煤塊,但兩隻手都已經無力動彈,別埋我,達生說,爛屎才埋人,你們是爛屎,我要跟豬頭說話。


    豬頭捂著後腦的創口來到達生麵前,豬頭當時覺得天旋地轉的,但他還是不失幽默地與達生開了玩笑,你要跟我說什麽?豬頭向他的夥伴擠了擠眼睛,他說,你不會讓我替你交黨費吧。


    一隻鬧鍾。達生說,鬧鍾在煤山上,請你幫我帶回去,我母親每天上班要聽鬧鍾的。


    鬧鍾?好吧,我幫你帶回去。


    我運氣太差,一直沒有拜到好師傅,達生說,如果我拜到了好師傅,你們十個人一齊上也不在話下。


    別嘴硬了,你都快要死了,還要嘴硬。豬頭笑了笑說。


    他們都是爛屎,我不是,你也不是,達生說,我們可以交個朋友,我還想做兩件事,看來做不了啦,你能不能再幫我個忙?


    幫什麽忙你說吧,你快死了,這忙不幫也要幫了。


    你幫我去踏平十步街,十步街那幫人太囂張了,你別怕嚴三郎,嚴三郎已經死了,十步街已經沒什麽可怕的了。


    我知道十步街沒什麽可怕的,本市三百條大街小巷我都要踏平它。你放心吧,你還要幫什麽忙?


    香椿樹街的戶籍警小馬你認識嗎?找個機會收拾他,讓他記住我李達生的褲子不是隨便扒的。


    豬頭答應了對手的所有囑托,他說因為他是俠義之士,他說達生那時候還沒咽氣,他準備把達生往護城河對岸的醫院送的,但幾輛卡車突然向煤場這邊駛來,車燈強烈的燈光照亮了煤場,也使皮匠巷的十個少年感到了某種危險,他們沿著護城河河岸向東逃逸,豬頭忘了去煤山上找回達生家的那隻鬧鍾。


    大約在夜裏十點鍾,加夜班的裝卸工人發現翻鬥車的鏟鬥鏟到了異樣的物體,爬下去一看便驚呼起來,一個人,是一個人!


    確實是一個人,是城北香椿樹街的少年達生。烏黑的煤粉遮蓋了死者衣服和球鞋的顏色,也遮蓋了他滿臉的血汙和臨終表情。裝卸工人不認識死者,他隻是憑著閱曆和經驗猜想,一個死在煤場的人,其原因大概也是不倫不類烏黑難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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