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隻大煙囪是城北的象征。


    城北的天空聚合了所有的工業油煙,炭黑和水泥的微粒在七月的熱風裏點點滴滴地墜落,香椿樹街人家的窗台便蒙上黑白相雜的粉塵,如果疏於清掃,粉塵在幾天內可以積存半寸之厚,孩子們往往誤以為是一層麵粉。而化工廠煙囪是一種美麗的桔紅色,苯酐的刺鼻的氣味環繞著煙囪的圓柱嫋嫋擴散,從化工廠門口走過的人們偶爾會仰視化工廠的煙囪,即使他們了解苯酐、樟腦或洗衣粉的生產過程,有時也難免產生一種稚氣的幻覺,他們認為那是一隻奇異的芬芳刺鼻的煙囪,它配製了所有空氣的成分。


    雨季剛剛逝去,陽光穿透了稀薄的雲層,烤熱屋頂上的青瓦和一條又窄又長的碎石路麵,洗鐵匠家的兩條黃狗已經聰穎地退踞門洞裏側,注視著路麵上像水銀般漂浮的灼熱的白光,七月在南方已經是炎熱的季節,白天驕陽暴曬下的街道往往行人寥寥,唯有白鐵鋪裏發出令人煩躁的敲擊鐵皮的聲音,而蒼蠅在垃圾箱和廁所那裏盤旋的噪音對午睡的人們來說,已經是微乎其微的催眠之音了。


    現在是午後一點半鍾的時刻,李家的雙貓牌鬧鍾準時鬧了起來,李修業短暫的睡眠也就突然中斷。他從床上跳起來匆匆地套上那條灰色維尼綸長褲,一隻手習慣性地去摸口袋裏的自行車鑰匙,沒有摸到,可能忘了鎖車了,李修業這樣想著把飯盒裝在包裏,準備去門洞那裏推自行車,但是自行車沒有了,掛在車龍頭上的草帽被誰摘下扔在地上,李修業就這樣踩著他的草帽罵起來,我的自行車呢,x他娘的,誰把我的自行車偷走了?


    達生不在家,他的一件白汗背心和一條藍色田徑褲浸泡在水盆裏。李修業走到門外,朝街的兩側張望,沒有兒子的人影,他又朝斜對麵的沈家喊了幾聲,達生,達生。沈家好像沒有人,達生好像不在沈家。李修業就又罵起來,x他娘的,揍不死的東西,他敢把我的自行車騎出去?


    那天李修業是向街西的老年借的自行車,是一輛年久失修的破舊的車子,老年說,不知道你車技怎麽樣?這車子隻有我會騎,沒有刹把和鈴鐺,騎起來龍頭要朝左麵歪一點。李修業隻是急著趕時間去城西的鑄鐵廠上班,朝左麵歪,我記住了,他匆匆地跨上車朝後麵揮揮手說,老年,明天上午到我家來下棋,殺你個屁滾尿流。


    有人看見李修業那天滿麵怒容地騎車經過鐵路橋,嘴裏咕嚕著好像在罵人,當時還沒有人知道是達生把父親的自行車偷偷騎走了,但是熟知李修業脾性的人對他的髒話和火氣總是不以為怪。


    從鐵路橋到北門大橋大概有五百米遠,這段距離李修業疾駛而過,他算了算趕路的時間,假如一直保持高速也許不至遲到,因此李修業的那輛破自行車幾乎是瘋狂地鳴叫著爬上了北門大橋的橋坡。李修業下坡的時候聽見風灌滿了他的耳朵,除此之外他也聽見了那輛運載水泥的卡車按響了喇叭,他想抓刹車閘,但它像垂斷的鐵絲形同虛設,李修業覺得自己在一道白光中朝卡車奔馳而去,像火車或者飛鳥的俯衝,他最後看見的是兒子達生嬉笑的鬼臉,看見兒子的屁股在自行車的橫杠上左右扭動,他似乎看見兒子正費勁而快樂地騎著他急需的自行車。


    揍不死的東西。


    卡車司機後來回憶起人車相撞的時間,那個不幸的男人的咒罵語義不明,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父親死於北門大橋那年達生十三歲,達生記得出事的那天他和敘德在護城河邊的煤渣道上練習雙手撒把的車技,附近是一個被裝卸工遺棄的駁岸碼頭,從碼頭上抬頭西望可以看見河上的北門大橋。他記得那天聽見橋那邊傳來過一陣嘈雜之聲,但是他和敘德都沒在意,他們以為又是賣西瓜和賣菜的攤販在為攤位而爭執不休。


    輪到敘德練習的時候,達生突然想起時間的問題,他讓敘德看看他的手表,敘德頭也不回他說,一點鍾。達生說,怎麽老是一點鍾?他走過去拉住敘德的手,猛然發現敘德的手表已經停擺了。什麽撒尿破手表?達生一氣之下就把敘德從車上拉了下來,推著車子猛跑了兒步,他說,你把我坑苦了,今天回去肯定是一頓皮帶和鞋底加肉饅頭,要撐死我啦。


    達生後來看見父親的破草帽丟在北門大橋的橋坡上,他看見水泥地上的一灘血汙,七月午後的陽光迅速地炙烤著血汙,遠遠望去它更像被人無意打翻的紅色油漆。


    從少年時代開始,達生從母親膝鳳那裏得到過無數次的提醒,是你害死了你父親,是你把這個家的家景弄到了現在這步田地,膝鳳以前溫軟懦弱的性格在喪夫之後已經變得麵目全非,在一些陰鬱的令人傷情的天氣裏,騰鳳用掃帚柄追打著兒子,嘴裏哭訴著她的悲苦,眼裏淌著滂沱熱淚,達生一般來說隻是用雙手護住他的腦袋,他逃到街上就確保沒事了,有時候他也用一種鄙夷的口氣回敬倚門而泣的母親,你這個神經病。你是個瘋子。


    達生覺得母親的邏輯是荒謬的,父親受害於那輛裝載水泥的卡車,她應該去找那輛卡車算帳。拉不出屎怪茅坑,他有時候想到這句粗俗的民諺,一個人就捂著嘴嗤笑一聲。他知道自己對父親之死無動於衷的態度也使母親悲憤不己,但達生的想法就是如此客觀而簡潔的,人都化為一堆骨灰了,為什麽還在蝶蝶不休地引證父親免於一死的假設?假設達生不偷騎那輛自行車,假設老年的那輛自行車刹車不壞,假設敘德的手表沒有停擺,達生在一點半以前從護城河邊趕回家?假設畢竟隻是假設,假設有什麽屁用?達生常常無情地打斷母親和鄰居女人們的那種冗長淒然的話題,他心裏的另一半想法是秘而不宣的,父親一去,再也沒有人來以拳頭或者工具教訓他了。


    散植於城北民居牆下或天井的那種植物被稱作夜繁花,粉紅色或鵝黃的鈴狀小花,深綠的纖巧的葉片,夜繁花的奇妙之處在於它的一開一合恰恰與主人的生活習性背道而馳,黃昏太陽落山以後那些紅花黃花一齊綻放,到了次日早晨陽光初現,夜繁花就匆匆收攏,就像傘一樣等待著再次開放。


    香椿樹街上其實沒有一棵香椿樹,這條待意匾乏的城北小街唯一盛產的花卉就是夜繁花,而人們通常把這種花的花名理解成夜飯花,夜飯花的名字或許更貼近香椿樹街嘈雜庸碌的現實。


    那麽就叫它夜飯花吧,問題是夜飯花也隻在夏季生長,隻在夏季的黃昏開放,就像香椿樹街的孩子們,他們隻在吃飯的時間坐在桌前狼吞虎咽,大多數時間母親是找不到她的孩子的。


    東風中學位於城北化工廠的東鄰,有三座磚木結構的二層小樓,還有一個長滿車前草和拘杞藤的操場,早晨高音喇叭的早操樂曲和零亂的朗讀詩詞的聲音代表著城北地區的書香之氣。香椿樹街的適齡少男少女都是這所學校的在冊學生,東風中學的少年在城市別的區域通到挑釁者,習慣於先自報家門,因為學校的名字有時會給對方一份威懾,幾年來東風中學一直是殺人放火無所畏懼的象征。


    勒令某人退學或開除某人學籍的白色海報張貼在學校大門的側牆上,海報上的名字總是在吐故納新,像雨後春筍般地不斷湧現,這種調侃是那些稍通文墨的具有幽默感的家長的感歎,他們對學校往往懷有深刻的怨言和不滿。而學校教師們對城北地帶先天不足的環境的針砭恰恰與家長們針鋒相對,姓齊的曆史教師有一大發現本地史誌對香椿樹街有過令人震驚的記載,史誌稱此處為北大獄,是明清兩朝關押囚犯的地方,曆史教師向他的同事宣布了他的發現,教師們在驚愕之餘居然有恍然大悟的會意一笑,都說,怪不得,原來是有曆史有傳統的。


    等到學校圍牆下的向日葵籽實初成,等到鬆軟潮濕的嫩葵籽被一些男孩挖空,隨意拋撒在教室走廊上,七月流火已經燃去一半,學校也快要放假了。


    等到學校快要放假了,達生突然想起他已經曠課了一個多月,他的課本早就不知去處,但有半包金鹿牌香煙好像忘在課桌洞裏了。達生就從敘德那間悶熱的小屋裏跑出來了,那時達生正好在牌桌上輸掉了八根香煙。


    你到哪裏去?敘德在後麵拉他的短褲,輸了想溜?


    到學校去一趟,達生邊走邊說。


    去學校上課?敘德尖聲地笑起來,他對小拐和紅旗他們說,聽見沒有?他說他要去學校上課。


    狗x的才去學校上課,我去拿香煙。達生邊走邊說。


    街上的碎石路麵在烈日下蒸騰著一股熱氣。沿街人家屋簷把它切割成兩種顏色,陽光直射的一半是灰色的,另一半是暗色的,達生就在街道暗的一側走。一隻手挖著耳孔,另一隻手不耐煩地敲打著身旁的牆壁,這是達生最具特征的走路姿勢。從來沒有人懷疑他患有中耳炎或者耳垢過多,那隻是一種姿勢而已,就像幾年前被槍決的曹明走路喜歡拍女孩屁股一樣,也就像斧頭幫的幾個人總是高唱著樣板戲招搖過街。


    達生走到校門口就看見了那張白色海報,自己的名字被人寫得龍飛風舞地貼在牆上,使他覺得陌生而滑稽,他歪著頭欣賞了一會兒,什麽狗屁書法,不過是花架子。達生自言自語地批評了那個書寫海報的人,然後他從地上拉起一截粉筆頭,在自己的名字周圍畫了一些宣傳畫上常見的那種紅色光芒。


    達生經過傳達室的時候發現窗後的老頭狐疑地跟出來,在後麵觀望著他,達生回過頭對老頭惡聲惡氣他說,看什麽?派出所的小張,找你們校長談談。


    本來是嚇唬老頭的一個玩笑,但達生自己無意提醒了自己,他想他為什麽不再去嚇唬一下那個白臉女校長呢?盡管他毫不在乎被開除的結果,但他對學校的這種侵犯多少有些憤怒。達生於是用力敲著教師辦公摟的長長的牆壁走到盡頭,徑直闖進了校長辦公室,使他吃驚的是白臉女校長的桌前坐著工宣隊的老孫,老孫正在朝一塊紅橫幅上貼字,達生看見紅橫幅從桌上拖到地上,地上的幾個字分別是動、員、大、會。


    大白臉呢?達生跳過地上的橫幅,站到辦公桌前說。


    誰是大白臉?老孫目光凜凜地注視著達生,似乎竭力克製著怒火,他說,有什麽事跟我說,陳老師調走了。


    你做校長了?喲,你怎麽做校長了?達生覺得老孫做校長很新鮮很有趣,就嘿嘿地笑起來,工宣隊領導了學校為什麽還要開除我?達生仍然嬉笑著詰問老孫,我家就是工人出身,工宣隊為什麽還要開除工人階級的子女?


    老孫很鄙夷地冷笑了一聲,他拒絕回答達生的問題,隻是伸出手來推著達生往門邊走,你給我出去,無法無天了,竟然敢鬧工宣隊!老孫把達生推到門外,但達生側過身子又溜進了辦公室,達生的目光緊盯著桌子上的什麽東西。


    你還想幹什麽?老孫厲聲喊道,曠課四十天,天天在外麵賭博小偷小摸,不開除你開除誰?


    不幹什麽,其實我不在乎開除,達生的手伸到桌上抓過老孫的那包飛馬牌香煙,他抖了抖煙盒說,我跟你老孫還是好說話的,我不鬧了。不過你要把這盒煙送給我,別小氣了,哪天我送一盒牡丹牌的給你。


    達生不等老孫作出反應就把煙盒放進了褲子口袋。他跑到走廊上聽見老孫在辦公室裏高聲說,無法無天了,這幫雜種真是無法無天了,達生回報以一聲尖厲的呼哨,他突然想想此行的目的隻達到一半,這樣告別學校未免太膿包了,於是達生一邊跑一邊喊、孫麻子,你小心點,孫麻子,你給我小心點。


    從前的壽康堂藥鋪的老板自六十年代開始一直在撿拾城北街道上的廢紙,人們現在把他稱為抬廢紙的老康,拾廢紙的老康有一天撕下了東風中學門口的白色海報,讓老康驚喜的是撕下了一張,下麵還有一張,層層疊疊的被開除的學生名單使老康小有收獲。老康一邊撕紙一邊念著那些耳熟能詳的名字,李達生、沈敘德、張紅旗,老康一邊念著一邊隨手把它們扔進他的破筐裏。


    老康把東風中學門口的廢紙賣到收購站去,得了八分錢,老康很高興。他不知道被他出賣的那些少年的名字後來在城北地帶猶如驚雷閃電令人炫目,成為城北的另一種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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