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親戚們都在談論懷情的事情,他們就站在醫院的走廊上,一堆健康而豐滿的聲音忽高忽低的,說到懷情怎麽搶下珠珠手裏的那瓶農藥,說到懷情怎麽將那瓶農藥一飲而盡時,姑媽、大嫂,三姐都失聲嗚咽起來,其他的人也紛紛掏出手帕在眼角周圍抹來抹去的,這時走廊上的噪音達到了高xdx潮,那個被他們稱作爛貨的年輕護士從值班室衝出來叫喊道,安靜,安靜,你們不知道這裏是病房嗎?


    大家當然都知道這裏是病房,但是當你聽說了懷情的事情,當你知道懷情是個多麽善良多麽可憐的人,當你知道懷情喝下那瓶毒藥意味著什麽,你又怎麽能安靜下來呢?


    懷剛來了,懷剛魁梧敦實的身影一出現走廊上便真正安靜下來。親戚們的目光像亂箭般地射向懷剛,那兩個可惡的肇事者之一。懷剛明顯地感覺到這種尖利的目光,他突然駐足不前,抓了幾下耳朵,眼睛朝走廊盡頭的那堆人瞄了一眼,很快就躲閃開了。走廊裏一下子安靜得出奇,大約過了十秒鍾左右,猛地聽見懷剛大聲吸溜鼻子的聲音,懷剛橫著挪動了幾步,對準牆角的痰盂吐了幾口唾沫。


    懷剛這麽做並不能逃脫什麽,他手裏提著的一兜水果對於這出悲劇也無濟於事。親戚們都注意到了他手裏的一兜水果:六隻蘋果,七隻或者八隻桔子。三姐首先忍不住地冷笑了一聲,說,現在知道給懷情送水果了?他什麽時候把懷情當人了?就是一顆蘋果核也要留給珠珠吃呢。


    懷剛朝三姐瞪了一眼,但那種威脅不像以前那樣嚇人了。其實懷剛很心虛,這從他紅一陣白一陣的臉色上就能看出來。懷剛提著一兜水果往前走,腳步是遲遲疑疑的,他想在親戚們的眼皮底下闖進懷情的病房,他想這麽做,但這明顯是辦不到的、姑媽一把就抓住了懷剛的胳膊。


    到底怎麽回事?姑媽說,你給我把事情說清楚。嗯?怎麽回事?嗯?到底怎麽回事?


    知道了還問?就那麽回事。懷剛說。


    怎麽回事?你跟珠珠吵架,她拿農藥是嚇唬你,你怎麽能讓懷情喝?嗯?怎麽讓懷情喝?


    不是我讓她喝,是她要喝,她從珠珠手裏搶過去的,對你們講過多少遍了,你們還弄不清楚,耳朵裏塞了屎啊?


    我們耳朵裏沒塞屎,我看你腦子裏倒是長了屎。難道你不知道懷情那個人,她巴望你們小夫妻好,為了你她什麽事都肯做,你就看著她喝?珠珠就看著她喝?嗯,你們還是人嗎?


    對你們講過多少遍了?我沒想到!我跟珠珠吵架與她有什麽相幹?我沒想到她真喝,我搶下瓶子她已經喝了一大半,我又摳不出來!


    三姐推開姑媽衝到前麵來了,三姐用顫抖的食指指著懷剛的鼻子罵,你的良心讓狗吃了,說什麽與她有什麽相幹?虧你說得出口,爹媽死得早,你就是懷情拉扯大的,沒有她就沒有你,你說出這種話,你的良心不是讓狗吃了讓什麽吃了?


    什麽狗呀貓的,那些事跟這事有什麽相幹?你在這裏哇啦哇啦叫什麽?腦子裏有屎啊?


    大嫂推開了三姐,她輕輕拍了拍三姐的肩膀說,別生氣了,現在出了這樣的事,生氣也沒用,指望懷情好了才是真的。大嫂歎了口氣又轉向懷剛,她說,懷剛,你這個態度不對,出了這樣的事,家裏人說你幾句也是應該的,怎麽說你也有責任,那農藥瓶上畫著骷髏頭呢,你無論如何不該讓懷情喝的。


    我讓她喝的?越說越滑稽了,要我說多少遍?我攔不住她,我搶下瓶子她已經喝下去啦。


    也沒說是你讓她喝的,不過你這麽個壯小夥子,怎麽也該搶下瓶子的,你力氣大嘛。


    好了好了,我跟你們說不清楚,我也不想說,你們不是說我讓懷情喝了農藥嗎?別在那兒搖頭,別給我假惺惺的,說了就說了,沒關係,我現在認罪,我現在給你們償命,你,懷珍,你現在給我去拿一瓶毒藥來,去找你藥房的朋友要一瓶樂果來,我喝給你們看,我讓你們舒心,我不喝就不是人,我不喝就是王八蛋。


    親戚們突然鴉雀無聲,他們箭矢般的目光被懷剛的怒火折斷了幾支,慢慢彎曲和碎裂了,他們不再逼視懷剛。隻有三姐不依不饒地嘟囔了一句,珠珠不讓你喝你會喝嗎?三姐的聲音很輕,但大嫂還是及時地捏了捏她的手,捏手的暗示再明顯不過:不要火上澆油。


    走廊裏的嘈雜聲再次引來了值班室的幹涉,被視為爛貨的護士又出來了,你們要喝什麽?喝什麽?要喝什麽去冷飲店喝去,不要在病房外嚷嚷!她憤憤地搖晃著手裏的一瓶藥劑說,這哪兒是病房?這是菜市場!


    隻有服毒的人安靜地躺在病床上。


    先看看懷情的臉,那張比實際年齡更顯衰老憔悴的臉現在像塗上了一層蠟,鼻孔裏插著兩根細橡皮管,再看看懷情臉上的表情,現在懷情的表情其實就是沒有表情。


    二姐握著懷情的手,懷情的手冰涼冰涼的,手背上還殘留著凍瘡的痕跡,而五根手指上被刀割破或洗衣粉浸壞的皮膚看上去酷似石頭的紋理。二姐握著這樣一隻手,想起他們兄弟姐妹淒苦艱難的童年生活,想起懷清幾十年來為這個家庭所做的一切,她的眼眶裏便長出兩顆珍珠般的淚滴,一顆滴在懷情的手背上,另一顆後來自己消失了。


    二姐說,懷情,你怎麽這樣傻?你讓他們去打去鬧好了,你不是不知道懷剛,他打珠珠一下會讓珠珠打他十下,他不是不知道珠珠那人,她真敢喝那瓶農藥?她就是真喝了也是白喝,死了也是白死,憑什麽你搶過來喝,你的命就這麽賤嗎?


    懷情說,你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我不要聽他們吵,他們一吵我的腦袋就疼得厲害,像是要炸開了一樣,聽他們吵架不如讓我死了。


    二姐說,那你就走開呀,離他們遠遠的,你也犯不上去搶那瓶農藥喝。


    懷情說,你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我討厭珠珠的脾氣,人不可以那麽凶那麽自私的,不可以動不動就拿個農藥瓶嚇人的。


    二姐說,你也說討厭珠珠的脾氣了,那你幹什麽要替她去死?


    懷情說,我不是替她去死,我是想讓珠珠有個教訓,人不可以拿死去嚇人,你們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我快死了,這回進了醫院就出不去了。


    二姐捂住懷情的嘴叫起來,別胡說,醫生說你胃裏的農藥全都清洗幹淨了,沒有危險,聽見了嗎?不準你胡思亂想。


    懷情微笑了一下,她抬了抬手掌,示意二姐鬆開她的手,二姐就鬆開了手,懷情把鼻孔中的輸液管移動了位置,臉微微轉過去,她說,你捂著我的嘴,我透不了氣,死了似的,懷剛是不是來了?你們別罵他,他沒有什麽錯,他其實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懷剛,可憐的懷剛,你讓他進來吧。


    不讓他進來。二姐卻憤然地站起來,她走到門邊,隨時準備阻擋懷剛的進入,二姐說,他還有什麽臉來見你?他要進來就讓他跪著,讓他一路跪進來!


    或許是過於衝動了,二姐的嗓音聽來有點歇斯底裏,病床上的懷情被嚇了一跳,而病床旁的輸液瓶也在掛架上當當撞了兩下,懷情看著輸液瓶在掛架上搖晃著,突然莞爾一笑。


    你笑什麽?二姐不解地問。


    我沒笑。懷情輕聲說,我笑了嗎?


    二姐不知道懷情心裏在想什麽。


    懷剛才不會在這群婦人麵前跪下呢,懷剛隻是蹲在她們麵前。他看見她們的手指在自己頭頂上拖指戳戳的,他忍受這種指戳並非因為甘心聽從婦人的絮叨數落,隻是他覺得有點疲勞。當那些手指在頭頂上活動得過於囂張時,懷剛就猛然揮手朝它們拍去,他看見婦人們立即縮回了各自的手指,就像躲避馬蜂的螫咬一樣敏捷,懷剛的嘴角不由得浮出一絲狡黠的笑意。


    你以為懷情不結婚真是她嫁不出去嗎?三姐說,還不是為了你?她怕你照顧不了自己,她要等你成家立業了再離家,這一等等了多少年,白白地把自己耽誤啦。


    耽誤什麽呀?現在西方流行獨身主義,有六十歲女人都沒結婚的,懷剛鄙夷地仰起頭說,你們懂什麽?你們懂個屁!屁!


    話不能這麽說。大嫂頻頻搖頭,她說,誰都知道懷情為你這個弟弟作了犧牲,就說她現在睡的閣樓吧,又悶又小,哪能住人?還不是讓你和珠珠能有個好婚房嘛。


    北屋也能住,她非要睡閣樓我有什麽辦法?她非要像老鼠似地躲在那兒,我有什麽辦法?


    你說懷情是老鼠?你的良心讓狗吃了!姑媽的手指再次忍無可忍地指到了懷剛的額頭上,懷剛朝她翻了個白眼,但他似乎懂得姑媽是個長輩,所以他的有力的手掌隻在膝蓋上磨了幾下,他朝左右兩側轉動著腦袋,讓那根手指無法觸及自己。懷剛能閃避姑媽的手指,卻無法閃避姑媽的言語。姑媽說,良心讓狗吃了?嗯?你忘了你的小命都是懷情從河裏撈上來的,嗯?你忘了你小時候大家叫你小閻王,滿世界找不到一個比你更淘氣的孩子,還是冬天臘月呀,你坐著那該死的滑板車哧溜一下就竄進河裏去了,你倒是知道喊救命,誰救了你?還是懷情呀,可憐懷情還不會遊水呢,三步兩步就撲進河裏去了,也不知道她哪來的蠻力,反正就是把你撈上來了。等我們趕到了,看見她緊緊地抱著你坐在地上發抖,可憐她的頭發都給你抓掉了好多,她的棉祆袖子也給你扯掉了,懷情那孩子從小就懂事呀,我們一到她就嚷嚷說,給弟弟熬薑湯,給弟弟熬薑湯,她還舍不得那半截棉襖袖子,讓我們去把那袖子撈回來。


    姑媽的聲音這時候噎住了,走廊裏的親戚們鴉雀無聲,又有人開始吸鼻子掏手絹,他們的目光也再一次集結起來,像亂箭一樣射向懷剛。


    懷剛仍然蹲在地上,但你能清晰地聽見他的呼吸慢慢急促粗重起來,他的腦袋不安地扭過來又扭過去,這有什麽?她掉進河裏我也一樣會救她的。懷剛訕訕地笑了一笑,但你從他臉上已經可以看到他內心的不安,懷剛站起來,眼睛看著牆說,懷情她現在沒事吧?沒有人回答他。懷剛的眼睛茫然地掃過親戚們,又盯著病房的門說,水果是珠珠買的,她想來我不準,我讓她過幾天再來。還是沒有人接過懷剛的話茬,但親戚們現在似乎看到了他們滿意的局麵,他們互相交流著目光,姑媽首先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她想對懷剛說什麽,一塊手帕被她捏緊了又鬆開,她想說什麽的,但突然又有一股什麽火氣竄上來,於是姑媽斜脫著侄子,隻是在鼻孔裏哼了一聲。


    懷剛不想對親戚們說什麽了,他來醫院不是為了跟他們說話的。懷剛去推病房的門,門卻關緊了,他透過門上的玻璃朝裏麵張望,望見的是二姐怒氣衝衝的臉,那張臉貼在玻璃上,故意遮擋懷剛的視線。懷剛隻是從二姐的耳垂下看見了懷情的病床,看見懷情的一堆散亂桔黃的頭發,它們像一堆枯草堆在雪白的枕褥上。


    我來了,讓我進去。懷剛敲著門喊。


    你回去,懷情不想看見你!二姐在玻璃那側尖聲說。


    讓我進去,懷剛用水果兜擊打著病房的門。


    你還有臉來見懷情?她剛被搶救過來,你還想來要她的命嗎?二姐的嘴離玻璃太近,她說話的熱氣很快就使玻璃上凝了一層水珠,因此懷剛後來隻看見二姐的兩片模糊的急速抖動的嘴唇,二姐說,你要是真有那份心,以後別再把懷情當傭人支使,別讓珠珠再騎在她頭上,現在別來傷懷情的心,她不想看見你!


    懷剛看不見病床上的懷情,也聽不見她的聲音,他想撞門,但醫院不是一個適宜於撞門的地方,懷剛對著門喊了一聲,懷情,我來了。懷剛這麽喊了一聲就愣在那兒了,他依稀聞見走廊上彌漫著一股強烈的刺鼻的異味,他的兩側鼻翼緊張地收縮,再放鬆,那股異味讓懷剛想起了那隻可怕的農藥瓶,懷剛往後退了一步,然後他聽見走廊上回蕩看那個尖厲的聲音:不想看見你。


    不、想、看、見、你。


    懷剛不知道那是誰的聲音。懷情的聲音和二姐的聲音聽來是極其相似的,所以懷剛無法分辨那是懷情的聲者還是二姐的聲音。


    我想見懷剛,你為什麽非不讓他進來?懷情虛弱的目光落在門玻璃上,玻璃上現在像蒙了一層霧,懷情其實什麽也沒看見。


    你有胃口見他,我還沒這個胃口呢。二姐坐到床邊說,這回讓他好好清醒一下。


    又不是他的錯。我說過多少遍了,你們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我不想說這事,可現在看來不說不行了。


    說什麽事?你別嚇唬我。


    我這回真的出不了醫院了,過幾天我要轉到腫瘤病房去,你們不知道,我得了肝癌,去年就查出來的,你們不知道,我本來就活不了幾年。


    你別嚇唬我,懷情,你要嚇死我了。


    我為什麽嚇唬你?你們不知道,我這樣快死的人最恨別人拿死來嚇唬,我恨珠珠,她活得那麽好,還懷著孩子,她憑什麽拿著農藥瓶來嚇唬人?)


    二姐木然地瞪大了眼睛,眼睛裏又有珍珠般的淚滴在主長,很快就長圓了,很快就無聲地墜落下來。


    她活得好好的,不該拿著農藥瓶來嚇人,你們不知道,快死的人最怕說死,你們不知道快死的人,快死的人最恨別人說死這個字。


    二姐抹了一把淚說,你不該瞞著我們,你不該再做懷剛他們的傭人的,前幾天我還看見你在給他們洗床單,你怎麽還給他們洗呢?


    反正洗不了幾次了,等我死了讓他們記得我的好處,我這大半輩什麽也沒有,落下的也就是這好人的名聲,還有什麽呢?


    二姐抱住懷情嗚嗚地哭泣起來,二姐一邊哭一邊說,你是累出來的病,你是讓他們氣出來的呀!懷情任憑二姐搖晃著她的身體,現在她隨便二姐怎麽說了,她已經無力去更正或澄清別人對自己的說法,還有別人對別人的說法。懷情現在對一切無動於衷,她覺得疲倦極了,她覺得自己的心突然變成了一個黑洞,她覺得自己該安靜地睡上一覺了。


    後來二姐躡足走出了病房,她捂著臉站到親戚們中間,半天說不出話來。三姐扒掉二姐的那隻手,看見她的眼睛腫得像兩顆核桃一樣,閃爍著一種紫褐色的光。


    二姐不說話沒什麽,二姐一說話走廊上便再次嘈雜起來,起先是三姐嗚嗚地哭,很快親戚們尤其是幾個婦人都哭開了,哭聲中還夾雜著其他人七嘴八舌的疑問。有人想進病房去安慰懷情,被二姐堅決地攔住了,二姐說,誰也別去吵她,她大半輩子從沒睡過午覺,現在讓她好好睡個午覺吧。


    親戚們的哭聲戛然而止,是那個爛貨護士砰地一聲出來了,她像一隻鞭炮砰然炸響,你們這些人怎麽搞的,現在又沒有死人,你們哭什麽哭?她說,要哭喪就到太平間去哭。


    爛貨。姑媽低低地罵。


    爛貨,你們家才死了人呢!二姐卻朝爛貨吐去一口唾沫。


    走廊上的這群人幾乎同時扭過臉直視著那個年輕護士,現在他們的目光又一次組成了箭陣,那麽多目光亂箭般射向一張故作鎮靜的臉,年輕護士也許感覺到了某種疼痛,她張大了嘴在走廊另一端站著,忽然一轉身就溜走了。


    欺軟怕硬的爛貨。姑媽鄙夷地說。


    這群人中間還數二姐最冷靜,二姐後來看見窗台上的那些水果,便想起了懷剛,二姐說,吔,懷剛呢,他人呢?


    表嫂說,走了,你不讓他進去,他就走了。


    二姐數了數兜裏的水果:六隻蘋果,七隻桔子。二姐說,哼,這些爛水果抵得了懷情的一條命?


    二姐說著說著就不冷靜了,她的眼淚又像珍珠般地嵌在眼眶裏,最後她用一種嚴肅的語氣對親戚們說,誰也別去告訴懷剛和珠珠,他們的良心讓狗吃了,別讓他們覺得懷情白死了,別讓他們覺得自己脫得了幹係。


    懷情喝了農藥,他們脫不了幹係,其實這也是親戚們一致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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