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不是爸爸


    你是一個劊子手


    媽媽不是媽媽


    你是劊子手的幫凶


    ——蚱蜢《頭發》


    幾年前蚱蜢的頭發就長及肩頭了,蚱蜢的長發是他區別於其他庸庸碌碌的男孩的標誌,當然你硬要舉出蚱蜢的不同凡響之處也很困難,因為蚱蜢當時也不知道做什麽好,蚱蜢所有的精力似乎都花費在保護整理他的一頭長發上了,他還發明了一種新穎獨特的護發秘方,用石蠟塗上菜籽油抹在頭發上,這樣他的一頭長發光亮油滑得令人吃驚。蚱蜢當時不知道做什麽好,但他認為一個人假如什麽事也不幹,別人至多說他懶惰,卻不敢對他的才能和前途作出評判,但你假如草率地步進化工廠或者公交公司的大門,那你的一生有可能就湮滅了,任何人都有資格對你嗤之以鼻。


    蚱蜢留著一頭長發等待什麽,但由於他終日留連在桌球室、溜冰場和露天音樂茶座中,結果也沒等待到什麽,他的心愛的長發卻險些遭到了滅頂之災,有一天他從酣甜的午睡中被什麽驚醒,脖頸那裏涼絲絲的,伸手一摸摸到一把剪刀,蚱蜢大叫著從床上跳起來,原來是父親拿著那把剪刀,父親的手裏已經抓著一綹又黑又亮的頭發。


    我看著你的頭發就惡心。父親陰沉著臉瞪著蚱蜢,他說,你這頭發會招蒼蠅招虱子,你懂不懂?


    蚱蜢的臉氣得煞白,朝父親怒吼道,我不懂?你才不懂!你懂什麽叫頭發?


    父親晃了晃他手裏的那綹頭發說,我受不了這些頭發,我要把它們扔到垃圾箱裏去。


    蚱蜢蹲在垃圾箱前,異常悲憤地看著頭發與果皮菜葉混雜在一起,蚱蜢用一頁信箋蓋住了他的那絡頭發,他說了一句非常沉重的話,爸爸,你殺了我的頭發。


    蚱蜢在喪失了一絡頭發後情緒非常低落,蚱蜢的弟弟貓頭鷹——這也是蚱蜢給弟弟起的綽號,按照蚱蜢的要求修整了他的頭發,蚱蜢的披肩長發變成了齊耳長發,仍然是長發,但蚱蜢羞於外出遊蕩了,蚱蜢害怕朋友們再來欣賞他的頭發,任何受到傷害的東西都是躲躲藏藏的,躲在家裏的還有他那顆受傷的心。


    那年春天蚱蜢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裏發現了自己的藝術才華,有一天父母都不在家,蚱蜢和貓頭鷹偷出父親的大半瓶茅台酒開懷痛飲,酒足飯飽之後蚱蜢用一雙筷子擊打酒杯唱起歌來,蚱蜢的心情茫然而悲傷,歌聲卻高亢而明亮,卡西拉多馬裏那沙,烏尼巴多馬裏卡拉,起初蚱蜢模仿著意大利歌劇的發音胡亂地唱著,漸漸地蚱蜢的歌聲朝著當時流行的民歌風格過渡,星星還是那顆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爹是爹來娘是娘,蚱蜢一邊唱一邊批評著歌詞,廢話,這不是廢話嗎?蚱蜢的歌聲像脫韁野馬在家裏馳騁,他弟弟貓頭鷹先是捂住了耳朵,但漸漸地貓頭鷹臉上出現了驚喜與崇拜交雜的表情。他對哥哥大叫起來,好嗓子,好嗓子,你不比崔健差嘛!蚱蜢的歌聲嘎然而止,他推開了貓頭鷹遞上來的麥克風(麥克風由一隻手電筒替代),蚱蜢說,我現在終於理解了音樂,音樂就是痛苦,沒有痛苦就沒有音樂。


    那天夜裏蚱蜢徹夜難眠,他覺得自己的心裏有一種強烈的衝動,一首歌已經清晰地回蕩在他耳邊,他躺在床上把它哼了出來,他把每句歌詞都記在紙上,突然發現了一個很棘手的問題,他不識簡譜,更不懂五線譜,一首歌沒有譜子怎麽能算歌呢?蚱蜢弄醒了貓頭鷹,結果不出他所料,貓頭鷹對音樂更是一竅不通,貓頭鷹搶過歌詞一邊看一邊咯咯地笑,他說,好歌詞,好歌詞,氣死爸爸氣死媽媽。


    蚱蜢的歌名叫《頭發》歌詞寫道:——


    爸爸不是爸爸


    你是一個劊子手


    媽媽也不是媽媽


    你是劊子手的幫凶


    知不知道


    你們用剪刀殺死我的頭發


    知不知道


    你們也殺死了我的未來——


    蚱蜢覺得貓頭鷹對這首歌的理解太淺薄了,他根本不是想氣死自己的父母,你不懂我的痛苦,蚱蜢最後把那頁歌詞折好了放在枕下,他對貓頭鷹說,你等著看吧,我會讓這首歌在全國流行的,不懂樂譜有什麽?什麽都可以學,隻有痛苦是重要的,告訴你,痛苦就是音樂,音樂就是痛苦,所以我還要謝謝爸爸那一剪刀,那一剪刀終於讓我覺醒啦!


    蚱蜢清醒地知道要做一個音樂人必須從樂理開始,必須先找到一個老師。蚱蜢想到的第一個人選是中學時代的音樂教師沈女士。蚱蜢是在一天晚上去沈女士家的,沈女士隔著防盜門打量蚱蜢,對這個昔日學生的到來明顯表現出一種驚恐和戒備,蚱蜢說,你別這樣看我,好像我是個壞人,你不能開門讓我進去談嗎?沈女士卻說,有話就在門外說。蚱蜢朝防盜門踢了一腳說,你這麽怕我幹什麽?我又不是壞人,我要跟你談一件很嚴肅的事情。沈女士一步一步往後退著,突然搖晃著腦袋上的許多卷發器喊叫起來,你的音樂課就是不及格,不及格就是不及格,你現在還想報複我?沈女士突然操起了一把剪刀,她朝門外的蚱蜢揮舞著那把剪刀說,你敢進來?你想報複我就跟你拚了!


    又碰上一把剪刀,蚱蜢記得他腦子裏嗡的響了一下,不知怎麽辦才好。很快沈女士家裏和左右鄰居家紛紛湧出一些人,蚱蜢拔腿就跑。蚱蜢跑出去很遠才想起他曆史檔案中那個小小的汙點:音樂課不及格。


    蚱蜢的自尊心受到了一次嚴重的傷害,他沮喪而憤怒地回到家裏,拿起一本《怎樣識簡譜》的書讀了起來,但書上那些調門標誌卻讓蚱蜢想起沈女士頭上的那些卷發器,它們在蚱蜢眼前可惡地跳躍著,使蚱蜢的心情越來越沉重。他不無自責地想他為什麽要去找沈女士呢,要找老師就找一個最好的,那沈女士雖然會彈幾種琴,雖然是教師合唱團的領唱,但她不過是個業餘的嘛。


    那天夜裏蚱蜢在苦悶中打開了收音機收聽音樂節目,恰好聽見本地最著名的音樂人海鳥在流行歌曲各個領域侃侃而談,海鳥富於魅力的聲音在方圓隻百裏的高空中回蕩著。海鳥說,痛苦是我創作的源泉。蚱蜢異常清晰地聽見了海馬的這番活,蚱蜢幾乎在靜夜裏狂呼起來,海鳥,海鳥,蚱蜢默念著這個響亮的名字,從一千兆赫的隱形空間裏看見了某扇金色的大門。


    太陽升起來了,蚱蜢開始了對海鳥狂熱而漫長的追蹤。


    蚱蜢坐在電台大樓外麵的花壇上等著海鳥,花壇旁邊還集結著一群少女,她們嘰嘰喳喳地談論著海鳥。


    海鳥終於從電台大樓裏出來了,海鳥渾身上下果然充溢著一種非凡的音樂氣息,他的腦袋像一隻大鼓,他的身子像一把小提琴,他的兩條胳膊像兩支長笛,他的雙腿則像兩隻譜架支撐著所有音樂,最令人眩目的是海鳥瀑布似的長發,無論是從長度、光澤還是氣勢上都使蚱蜢產生了天外有天的感覺。哈羅,海鳥隨意地朝外麵揮了揮手,那群女孩立刻蜂擁而上,把海鳥團團圍住,許多粉紅的小手伸向海鳥,許多紙片、手帕和t恤伸向海鳥,蚱蜢聽見女孩們發出了狂喜或痛苦的聲音。


    蚱蜢站在花壇邊進退兩難,他看見女孩們簇擁著海鳥朝一輛北京吉普走去,蚱蜢想他不能錯失這個好機會,於是他衝了上去,在海鳥擠進車門時把一頁紙塞在他手中,高聲喊道,是我寫的歌,歌名叫《頭發》。


    海鳥接過那頁紙簽上名字,畫了一隻鳥,說,我珍惜每一個歌迷的厚愛,不管是女歌迷還是男歌迷。


    我不是歌迷,我不要簽名。蚱蜢情急之下拉住了車門,他說,我們對音樂的理解是一樣的,痛苦就是音樂,音樂就是痛苦,我想跟你好好交流一下,不,不是交流,我想拜你做我的老師啊!


    你別拉住車門。海鳥炯炯閃亮的目光掃視著蚱蜢的頭發,忽然淡淡一笑說,我建議你以後別留長發,普通人留長發並不好。


    我說的不是頭發,是一首歌,歌名叫《頭發》蚱蜢仍然舉著那頁紙,是一首歌,我寫的歌,蚱蜢高聲叫道,你會喜歡的,你一定會喜歡!


    海鳥終於接過了那頁紙,他對蚱蜢說,我會把它當成歌迷的一份愛,放心吧,我會好好收藏。然後海鳥把那頁紙折了一下、兩下、三下,折成一束花的樣子朝車窗外揮了揮,拜拜,海鳥對那群女孩喊,我愛你們,永遠愛你們。


    北京吉普在夜色中漸漸遠去,蚱蜢騎著自行車追趕了一段路,突然意識到他是追不上海鳥的,沒有說完的話隻能留待以後再說,不管怎麽樣,海鳥畢竟收下了他的《頭發》,蚱蜢後來在城市街道上橫衝直撞、內心充滿了振臂呐喊的激情,一支新的歌或者是兩句新的歌詞在他心中呼之欲出:——


    雖然你的頭發比我更長


    我們的痛苦都是一米多深——


    蚱蜢墜入了一種真正痛苦的深淵中。海鳥突然從眾多的崇拜者中間消失了。電台主持人在歌迷熱線中告訴人們,海鳥去南方巡回演出了,過了一陣又有人打電話詢問海鳥的行蹤,主持人說他們與海鳥也失去了聯係,海鳥的行蹤一貫是保密的,喜歡他的朋友可以去購買他最新推出的盒帶《愛情的墳墓》。


    蚱蜢買了一盒《愛情的墳墓》,他心存幻想地尋找著那首《頭發》,但盒帶裏根本沒有與頭發有關的歌。


    有一天蚱蜢在一家花店前看見了海鳥的那輛北京吉普,幾乎同時他看見海鳥和一個懷抱玫瑰花的女人走出花店,蚱蜢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海鳥的瀑布似的長發沒有了,海鳥剃了一個驚人的光頭。蚱蜢來不及細想長發與光頭之間的關係,他衝到海鳥麵前大聲說。海鳥,我可找到你了,這陣子你跑到哪兒去了?


    海鳥把懷抱玫瑰的女人送進吉普車後口過頭說,要簽名吧?有筆嗎?


    不是簽名,是《頭發》,我那首《頭發》你看了嗎?蚱蜢喘著粗氣說,你有什麽感受?


    頭發?海鳥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忽然意味深長地一笑,現在你們都喜歡留長發,那我隻好剃光頭啦。


    不是頭發,是我給你的那首歌,你唱了嗎?你喜歡嗎?。你們用剪刀殺死了我的頭發,那一句你喜歡不喜歡?蚱蜢急不擇言地提出一串問題後突然呆住了,他發現海鳥臉上的表情就像是欣賞喜劇電影的觀眾,你沒看那首歌?你把它扔了?蚱蜢盯著海鳥似笑非笑的臉,他的聲音因過了衝動而顫抖起來,音樂就是痛苦,痛苦就是音樂,我們對音樂的理解是一致的,你怎麽可以扔掉我的歌?你怎麽可以這麽對待我的痛苦?


    音樂就是痛苦?這麽理解音樂未免太片麵了吧?海鳥把腦袋伸進吉普車,朝裏麵的女人扮了個鬼臉,然後他以一種溫和的口氣對蚱蜢說,歡樂,愛情還有性愛也是音樂,你要是有體驗就會明白的,就像現在,我正在創作一支愛情歌曲,可你卻堵著我,你把我的歌打斷了,你不是熱愛音樂嗎,你要是真的熱愛音樂就請你走開,為了音樂,請你走開好嗎?


    蚱蜢當時像是受到了一股魔力的操縱,他往後退了幾步,海鳥微笑著往前走了幾步,一直走到了吉普車內,直到車門被砰地撞上,車窗裏傳出幾聲壓抑的咯咯的笑聲,蚱蜢才幡然醒悟,他上了海鳥的當,海鳥出爾反爾冠冕堂皇的理論隻是用來擺脫自己,他在海鳥的眼裏不過是一個卑微而討厭的崇拜者。


    這年秋天蚱蜢無可奈何地成了一家酒店的服務生,父親向他發出了最後通碟,去工作或者滾出家門。蚱蜢選擇了酒店,他記得臨上班的前一晚父親剪掉了他的那頭長發,他從父親嘴裏的噝噝之聲中感受到父親的快樂,父親從這次理發儀式中獲取了無尚的享受,而蚱蜢的心在滴血。


    蚱蜢沒有想到他會在酒店裏與海鳥再次相遇,更沒有想到這次相遇如此奇特如此荒謬。


    蚱蜢看見海鳥與兩個美麗而時髦的女人一齊走進酒店大堂,蚱蜢甚至看見了海鳥脖頸上的一塊紅印,他們纏綿地湧入電梯,看著電梯的顯示燈一路亮上去,1234567,哆唻咪法嗦啦西,他們大概要去七樓的客房,蚱蜢突然明白了海鳥脖頸上那塊紅印的實質,讓蚱蜢感到愕然的是海鳥既然如此風流快樂,為什麽總要在歌中讚美孤獨和痛苦?這個海鳥真的是他心目中的那個海鳥嗎?


    夜裏蚱蜢心神不寧,無法抑製一種強烈的欲望,他要讓海鳥認識自己,他不是一個卑微的歌迷,而是一個痛苦的被世俗所湮沒的音樂天才,海鳥不可以無視一顆痛苦的心靈。蚱蜢這樣思考著,猶豫著,終於在淩晨時分敲響了那間客房的門。


    門其實是虛掩著的,蚱蜢走進去便覺得氣氛異樣,房間裏空無一人,地上卻扔著男人的鞋子、襪子和內衣,蚱蜢推開盥洗間的門,隻看見一束紅玫瑰斜插在抽水馬桶裏,出事了!蚱蜢叫了一聲就往門外逃,也就在這時他聽見有什麽東西在壁櫥裏響,蚱蜢拉開壁櫥的門時嚇得跳了起來,他看見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被五花大綁地掛在衣架柱上,嘴裏塞滿了衛生紙,海鳥你怎麽——蚱蜢沒來得及問什麽,他不假思索地解開了海鳥身上的繩子。


    這是一件醜聞,有人嫉妒我,我中了他們的圈套。海鳥拉著蚱蜢的手說,你一定要替我保密。


    蚱蜢說,你是海鳥,我會替你保密。


    千萬要替我保密。海鳥仍然拉著蚱蜢的手說,這事傳出去我的形象就毀了,我的藝術生命就完了,那我會痛苦一輩子,痛苦,你懂嗎?


    蚱蜢說,你是海鳥,你當然懂得痛苦。


    替我保密,我會好好報答你的,海鳥驚魂甫定,突然說,你有點麵熟,你是我的歌迷嗎?我要送你八盒歌帶,全部簽上我的名字。


    蚱蜢繞著海鳥走了一圈,兩圈,聽見自己鼻孔裏哼的一聲,那不是冷笑,但那不是冷笑又是什麽呢?


    你叫什麽名字?對了,你喜歡唱歌嗎?隻要你有興趣在歌壇發展,我一定會幫你,海鳥觀察著蚱蜢臉上的表情,他說,你別擔心嗓子歌譜什麽的,隻要我幫你,保證你三個月出盒帶,半年內開演唱會,一年內走紅歌壇。


    蚱蜢就是這時候開始狂笑的,他怎麽也忍不住噴薄而出的笑聲,他捂腹狂笑的時候聽見海鳥在旁邊說,別笑了,別笑了,你的嗓子很好,很有激情,千萬別笑啦。


    歌壇名人蚱蜢在談及他的成功之路時從不隱瞞那段特殊的經曆,當然你要是想在蚱蜢身邊找到那個叫海鳥的名人,那就很困難了。海鳥也許確有其人,但海鳥這種名字一聽就不是真名,就像蚱蜢一樣,海鳥也許是藝名,也許是藝名的藝名了。那又有什麽關係?我們不過是一些喜歡流行歌曲的人。以前我們都曾迷戀過別的什麽歌手,現在都不約而同地喜歡上了蚱蜢的歌,現在你打開收音機或許就能聽到一支如泣如訴又說又唱的歌,那就是半年來名列十三種排行榜前列的《頭發》,你一定會唱《頭發》,因為那是蚱蜢的成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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