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以千計的自行車已經覆蓋了公園門口的所有空地,姓張的男人好不容易才把妻子的女車塞進密密匝匝的車群中,剩下的一輛車因為馱了一個兒童座架,卻無論如何也擠不進去了。姓張的男人把自行車提在半空中,一時手足無措,他說,哪來這麽多自行車?讓我放哪兒?負責存放車輛的管理員像一陣風似的從他身邊掠過,他對他的怨氣不聞不問,隻是揮著一疊毛票朝遠處某人叫喊著:那邊不能放車,不能放車!


    姓張的男人皺著眉頭環顧四周,他看見十米開外的公廁牆邊停著幾輛自行車,那大概是公園門口僅有的空地了,姓張的男人嘀咕了一句什麽,推著車就往公廁走,他聽見妻子在後麵高聲說,喂,你去哪兒?他一邊走一邊粗聲粗氣地回答道,還能去哪兒?去廁所!


    周末前來遊園的人很多,姓張的一家可以說是人群的典型,一家三口,男的,女的,還有一個四歲的像小猴一樣調皮好動的兒子。


    男的放好車勿匆地跑到入口處與妻子匯合,他看見妻子的臉色有點陰鬱,她的眼睛斜眼著入口處一堆堆湧來的人群,一隻手揪著兒子的褲子背帶,另一隻抓著兩張門票朝欄杆上甩打著。男的剛剛想去牽兒子的手,女的就把兒子推到他懷裏,她說,他要吃羊肉串,出去給他買吧。


    不準吃羊肉串,吃了拉肚子。男的聲色俱厲地把兒子的手抓住,抓住了往公園裏麵拉,男的一邊拉拽兒子一邊對妻子說,我說過周未不能來公園,你偏不信,這麽多人,人擠人,有什麽意思?


    周末不來什麽時候來?不是周未你有空出來嗎?


    男的一時語塞,朝左右前後的人群望了望,說,哪來這麽多人?連自行車都沒地方放,他媽的,隻能放廁所那兒。


    女的兀自在前麵悻悻然地走,女的一邊走著一邊把淡黃色的門票撕成了碎屑,她說,說是有鬱金香展覽,門票賣八塊錢一張,漲了三塊!哪有什麽鬱金香?我怎麽沒看見有什麽鬱金香呢?


    兒子說,鬱金香是什麽?是一種動物嗎?


    男的說,不是動物,是荷蘭的國花,荷蘭你知道嗎?荷蘭在歐洲,那裏出產許多鮮花。


    兒子說,我不要荷蘭!我要去看海獅表演!


    男的說:你媽媽喜歡看花,先去看鬱金香,然後去看海獅表演,聽話,你要不聽話就不帶你去看海獅表演。


    女的終於看見豎在路邊的那塊告示牌,上麵寫著:鬱金香展覽在苗圃。女的把告示牌念了一遍,回過頭問男的,苗圃在哪兒呀?


    男的像老鷹捕雞捕住了兒子,男的說,什麽苗圃,再亂跑我就揍你!苗圃?苗圃大概在人工湖那邊吧,走過去很遠,起碼要走半個鍾頭,男的指了指遠處的人工湖,臉上出現一絲猶豫之色,走過去太遠了,他說,要不就別去看鬱金香了,先帶兒子去看海獅表演吧?


    女的用一種冷峻的目光注視著男的,突然就轉過臉說,你帶兒子去看海獅表演,我去看鬱金香展覽!


    男的說,這算什麽?一家人出來玩,哪有兵分兩路的?我說你今天情緒不正常,你還不承認。


    女的說,沒什麽不正常,你嫌路遠,你別去,我想看鬱金香,我不嫌路遠。


    男的皺了皺眉頭,那就一起去看吧,反正我也無所謂,看什麽都行,反正我陪著你們。


    女的瞪了男的一眼,說,誰要你陪?我自己去,我們4點半在出口處匯合,你給我管好兒子就行了。


    女的說完就朝通往人工湖的小徑走去,男的拽著兒子的手跟在後麵,男的對兒子說,聽話,我們先看鬱金香,再去看海獅表演。但兒子開始想掙脫父親的手,兒子扯開嗓子尖聲大叫,我不看香!我要看海獅表演!男的揮起手掌威脅兒子說,再鬧就揍你,再鬧我們什麽都不看,馬上回家。


    男的強行把兒子架到肩上,跟著女的朝人工湖走,但兒子是個任性的驕寵慣了的孩子,他開始用手揪扯父親的頭發,用雙腳蹬踢父親的胸部,男的怒不可遏,騰出手在兒子屁股上狠狠地擰了一下,於是兒子便哇哇大哭起來。


    女的聞聲站住了,女的回過頭厭煩地瞪著父子倆,臉色漲得絆紅,你們鬧什麽?公共場所,也不嫌丟人現眼。


    是孩子在鬧,又不是我在鬧,男的捂住兒子嘴說,這有什麽丟人現眼的?


    不去了,不去了,女的揮了揮手說,就依他,去看海獅表演吧。


    這可是你說的,回頭別再說是我慣壞了他。男的說。


    大約是午後兩點鍾左右,姓張的一家人走在通往公園動物館的林蔭路上,孩子跑在前麵,男的居中,女的殿後,看上去是一支小型而整齊的遊園隊伍,走過花壇的時候,女的超到男的前麵,把兒子抱到花壇邊坐下,女的並不是為了賞花,她替兒子脫下了毛衣,露出裏麵那件可愛的繡有米老鼠圖案的襯衫。女的把孩子的毛衣塞進背包,又問男的,你要不要把外套脫了?男的抬頭看了看天,說,我不脫,我不覺得熱。


    其實5月的陽光已經很熱很燙了,尤其是在午後時分,尤其是在潛入如織的公園裏,漫步行走的人們常常會有燥熱的感覺。


    海獅表演的水池附近空空蕩蕩的,他們一到那兒就知道出了問題,水池肯定是很久未放水了,池裏被人扔了許多易拉罐、塑料袋之類的髒物,他們所熟悉的那塊海獅頂球的廣告牌也斷裂成兩半,一半在池裏,一半在木台上。


    趁孩子還不知就裏的時候,男的悄悄地向管理員打聽了情況,情況果然如他猜想的那樣,海獅表演團已經移到別處去表演了。未等管理員說完,男的就說,別說了,我知道,他們賺了錢就溜了。管理員在後麵說,什麽叫溜?合同到期了嘛,男的邊走邊說,他媽的,在哪兒不是一樣賺錢?非要走馬燈似地換地方?


    男的竭力輕描淡寫地向兒子解釋海獅的失蹤,兒子卻不聽,兒子迭聲叫起來,我不要,我不要,我就要看海獅。


    女的在旁邊氣惱地看著兒子,她說,你看看,都慣成什麽樣子了,一點道理也不懂。


    男的說,沒有海獅了,你讓我給你變一頭海獅出來呀?


    女的說,你就給他變一頭海獅吧。


    兒子的嘴咧大了,兒子快哭了,男的再次用手捂住兒子的嘴,不準哭,男的說,你在這裏哭老虎就會從籠子裏跑出來咬你,男的指了指不遠處的虎舍,你聽見老虎叫了嗎?它肚子正餓著呢,誰哭它就把誰吃了。


    男的這次異常成功地止住了兒子的哭鬧,他說,帶你去看猴子,看不看?不著我們就回家,什麽也不給你看了。兒子無疑是被製服了,他的目光順從地投向猴房那兒,男的不無得意地朝女的眨了眨眼睛,女的沒說什麽,她用一種濁重的聲息歎了口氣。


    父子倆去猴房看猴子,女的無所事事地往養孔雀的柵欄牆走去,那兒主要圍了一群女人和女孩,她們向孔雀揮舞著許多手帕和紗巾,等待裏麵的孔雀開屏,女的也掏出手帕朝孔雀們揮了幾下,那群孔雀無動於衷,很快地使她索然了,她收起手帕擠出圍觀孔雀的人群,遠遠地看見那個形如巨塔的猴房,許多猴子在鐵絲網內竄來竄去地歡迎人群來臨。她能從那堆人群中找到丈夫和兒子,她看見那父子倆的腦袋,一大一小,一上一下,它們在無數腦袋中隨波逐流,她甚至還聽見了兒子響亮而快樂的笑聲。


    女的討厭猴子,自從少女時代看見一隻公猴向眾人翻開它的生殖器,猴子就給她留下了一種肮髒無恥的印象。女的想去看梅花鹿但梅花鹿與狐狸、鬣豬比鄰而居,還未走近梅花鹿她就聞到一股濃烈的惡臭,這股臭味使她卻步而退,她捂著鼻子朝門口走,而她對動物館僅有的一點點興趣就在一瞬間消失了。


    女的遠遠地朝猴房那裏喊著丈夫的名字,她看見丈夫回過頭來,他說,等一下,馬上就來。女的就站在一叢慈竹下等著。女的等了好久,心中便冒出一股無名火,她又高聲喊起丈夫的名字,男的大概聽出了女的聲音中的火氣,他的腦袋連續向後麵轉動了三次,終於還是把兒子從人堆裏扛出來了。


    男的說,你著什麽急?他還沒看夠呢。


    女的先發製人地把兒子抱下來說,不準鬧,現在得走了,你要不肯走就把你留在這兒,晚上跟老虎獅子睡覺,女的拉住兒子的手往外麵走,邊走邊搶白男的,我看你比他還喜歡動物園,看個髒猴沒個夠,沒聞見這兒有多臭?


    喜歡動物有什麽錯?男的說,那是人類的愛心嘛,你沒聽說國際上有好多動物保護組織嗎?


    那你留在這兒保護它們吧。


    我當然先要保護你們了,喂,你這麽急急忙忙地帶他上哪兒?


    去涼亭。


    去哪個涼亭?這公園有許多涼亭呢。去涼亭裏坐著?那有什麽意思?


    沒意思你別去,我沒讓你去。


    我說你今天情緒不正常嘛,難得出來逛公園,為什麽不能高高興興的?早知道你這麽掃興,不如在家看電視。


    那你回家看電視好了,反正電視一天放到晚,你回家吧,你回家吧。回家去陪電視機。


    男的不再說話,他飛起一腳踢飛了路上的一隻塑料瓶,有的遊人對他側目而視,男的略顯窘迫地笑了笑,他蹲下來係旅遊鞋鬆動的鞋帶,看見林蔭道的一小塊路麵,灰白色的、異常堅硬的一小塊水泥路麵,在午後的陽光樹影下閃爍著斑駁的光芒。


    他們至少路過了三座涼亭了,每路過一座涼亭,男的便停下腳步看著女的,女的掃視著那些涼亭和涼亭周圍的環境,最後無一例外地搖了搖頭,說,不是這個涼亭。


    男的欲言又止,但鼻孔裏忍不住露出了一種譏笑的聲音,他說,涼亭,哼,找涼亭。


    亭子上有個紫藤架的,怎麽不見這個涼亭了呢?女的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她說,奇怪,我記得就在這附近的,怎麽突然找不到了呢?


    男的曬笑著說,那就繼續找呀,那麽大個涼亭,怎麽會找不到?


    女的瞪了男的一眼,女的拉住兒子的手,邊走邊尋覓著。一條林蔭道走去了一大半,不見那座長了紫藤的涼亭,兒童遊樂園的滑梯和秋千架卻赫然在目。正如夫婦倆所預料的那樣,兒子像脫僵的野馬朝滑梯那兒衝去。女的沒能拉住兒子的手,順勢就坐在路邊的石凳上了,看上去她顯得有點疲倦了。


    男的說,我去買點飲料,喝點飲料再找涼亭。


    女的說,就買礦泉水,別的不準買。


    男的在小賣部的櫃架上沒有看見礦泉水,便不加思索地買了三罐雪碧,男的確實未加思索,假如他知道妻子會為此大發雷霆,他幹脆就什麽也不買了。


    男的捧著三罐雪碧走近女的,女的抬起頭來,他立刻從她的眼神和表情中嗅出了一股濃烈的火藥味,於是他搶在前麵說,什麽都沒有隻有雪碧。


    沒有就別買,這麽大的公園會沒有礦泉水賣?女的衝男的厲聲嚷起個,讓你別買雪碧,你故意把我的話當耳邊風。


    你不喝雪碧兒子愛喝呀,男的說,加起來還不到十塊錢,你發什麽火?


    那兩罐給誰喝?你喝兩罐?嘁,說話口氣跟大老板似的,女的似乎無法控製她的怒火,她的手在空中狠狠地揮了一下,叫道,那兩罐給我退掉!退掉!


    我不退,男的說,你今天就像個神經病。


    我就是個神經病,你不退也別想喝,女的突然站起來奪過男的手裏的兩罐雪碧,一手一個,兩罐雪碧被重重地砸在草地上,罐口自動地打開,那種被稱為雪碧的液體湧泉似的淌了出來。


    男的臉上的一抹笑意凝結了,他看見兒童遊樂場門口的人都在注視他,有個男人幸災樂禍地嘿嘿笑著,男的咬著牙罵了一句,操他媽的,神經病。他突然朝女的撲過去,女的閃開了,女的站在石凳後麵,仍然以挑釁的姿態瞪著他,你敢打我?女的說,你敢在公園裏打我?男的冷笑了一聲,他從草地上撿起半罐雪碧,冷不防地朝女的擲去,他看見那個綠色的鋁罐從妻子肩押處彈落,發出了沉悶的回聲,他說,神經病,.我還陪著你個神經病找什麽涼亭呢。


    姓張的一家人在兒童遊樂場門口不歡而散,事情來得簡單而激烈,附近的遊人全部看在眼裏,有個婦女走到女的身邊好言相勸,為了一罐雪碧,不值得吵架嘛。女的臉色煞白,一遍遍地用手帕擦著毛衣上的水漬,擦了一會兒女的喉嚨裏迸出裂帛似的聲音,女的忽然捂著臉一路小跑著,朝公園出口處跑去。


    男的站在原地不動,人們看見他用鞋底蹭著草地。好像鞋底上沾了什麽東西,男的嘴裏咕噥著,神經病,神經病,過了一會兒男的突然想起什麽,他氣衝衝地奔向人字滑梯,把一個小男孩從滑梯上揪了下來,回家!人們聽見那個男的大吼了一聲。


    男的帶著兒子走到公園出口處,盡管他知道妻子不可能在此等候他們,他還是伸長脖子朝四周張望了一番,公園門口仍然擁擠不堪,他沒有找到妻子的身影。


    男的去廁所那裏推他的自行車,但他沒有找到那輛自行車,他媽的,今天是活見鬼了!他忍不住在別人的自行車車座上拍了一掌。他猜是自行車管理員把他的車挪了地方,就跑去問那個管理員,管理員卻文不對題地說,問路到別處去,你沒見我這兒正忙著嗎?


    管理員沿著自行車的尾燈線來回奔走,姓張的男人隻好跟著他跑,跑了幾個來回他實在按捺不住了,一把揪往管理員的衣領叫起來,你耳朵聾啦,我讓你把我的自行車交出來!


    管理員終於站住了,他說,你他媽的喊什麽?你把車停哪兒了?找不到也不奇怪,這麽多車,慢慢找吧,我可沒空幫你找。


    男的說,廁所那邊的車挪哪兒去了?


    廁所那邊的?管理員的眼睛突然變得明亮起來,誰讓你把車放那邊了?違章停放自行車,罰款十元!


    男的說,你放屁,想敲我的竹杠?


    不是我敲你的竹杠,違章罰款,這是製度,管理員掃了眼圍牆下麵的一個角落,他說,違章車都拴在那兒呢,我不跟你羅唆,交錢取車,不想交錢你就走人。


    男的說,你放屁,我拿我自己的車,一分錢也不給你。


    男的拽著兒子氣衝衝地走到圍牆下麵,他看見自己的車與另外幾輛自行車被一條鏈條鎖拴在一起,可憐巴巴地歪倚在牆上。中午以來的怒火一直在添油加柴,現在終於衝破了他的頭頂,他對著管理員罵了一句髒話,然後就撿起一塊磚頭,乒乒乓乓地砸起鎖來。他聽見兒子的驚叫聲,爸爸,警察來抓你啦!他感覺到幾個人在一起揪他的手和衣服,但他仍然掙紮著去砸那把鏈親鎖,直到他手裏的石塊被人奪下,扔在旁邊的樹叢裏,他才意識到自己惹了麻煩。


    兩個警察虎視眈眈地站在他身後,男的並不感到奇怪,讓他覺得意外的是他妻子,他妻子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是她奪下了他手蟲的石塊。


    女的沒有多看男的一眼,她隻是對兩個警察賠著笑臉,對不起,他不是故意的,她說,主要是情緒太惡劣了,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一個警察說。我看他腦子有病,這種行為可以拘留他的。


    他這種行為當然不好,女的仍然賠著笑臉說,不過管車的那人也有問題,車子沒處放一半是他造成的,對他的工作你們也應該監督一下。


    男的木然站著,聽女的與兩個警察耐心斡旋,他沒有聽清他們在說什麽,每次他想作出辨解的時候身子就會被女的推一下,女的並沒看他一眼,但她的一隻手卻總是從背後伸過來,異常準確適時地推他一下,又推一下。男的後來就順從了妻子的意願,他看著妻子放在身後的那隻手,那隻手裏還抓著十元紙幣,正好是罰款的數目。那隻手使他漸漸平靜下來,男的後來幹脆就抱著兒子退至一邊去了,他想他們是一家人。這件事情由她來解決也是一樣的,他說什麽或者他說什麽也都是一樣的。


    後來他們就取回了那輛自行車。


    回家的路上夫婦倆還是不說話,但男的知道一切已經恢複了正常。兩輛自行車並排在黃昏的街道上馳行,途經一個報攤時,女的說,今天晚報還沒買。男的就跨下車去買了一份晚報,他把報紙扔進妻子的車簍裏,突然問了一句,你今天怎麽啦?


    那你呢?你怎麽啦?女的反問道。


    那個什麽涼亭,男的說,你今天為什麽非要找那個涼亭呢,


    到現在你還沒想起來?女的半怨半怒地看了一眼男的,她說,今天是什麽日子?


    今天是周未,5月18號呀。


    5月18號是什麽日子?我們結婚的日子呀,你連這也忘了?


    那涼亭呢?為什麽要找那個涼亭?


    你什麽都忘了,你不記得那個涼亭了,那是我們第一次約會的地方!


    男的嘿嘿地笑起來,他看了看妻子,又伸手捏了捏兒子的耳朵,男的最後對女的說,你的記性真好,我怎麽就把那些事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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