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盜


    民豐裏這樣的建築在南方被稱為石庫門房子,其實就是一種嘈雜擁擠的院子,外麵的門是兩扇黑漆楠木大門,門框以麻石壘砌而成,原來門上有兩個黃澄澄的銅環,不知是哪一年讓哪個孩子撬去換了糖人兒,那條又長又粗的大門閂倒一直在堆雜物的籮筐裏斜豎著,豎了一年又一年,上麵落滿了曆史的塵埃。民豐裏現在住了十一戶人家,白晝黑夜都有人進出,舊時代留下的門閂在新時代就用不上了。天氣很熱,民豐裏就顯得更熱,即使偶爾有點南風,吹到這裏就被牆擋住了,民豐裏的人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太陽落山後都端出竹椅到香椿樹街上去吹風,那天黃昏也是這樣的,千勇的母親打了一桶井水淋在竹椅上,拎著竹椅出去乘涼,走到門邊她回頭對千勇說,吃完飯別馬上洗澡,會把胃弄壞的。千勇沒說話。母親說,你聽見了沒有?別馬上洗澡,要洗也用溫水洗,不準到井上洗,現在貪涼,日後落下關節炎你要吃苦頭的。


    千勇沒說話,其實千勇從來不聽他母親的嘮叨。千勇放下飯碗就提著吊桶到井台上去了,就是去洗澡的。從七八歲起千勇就喜歡與母親的意願擰著幹,更何況他現在已經十八歲了。井是民豐裏十一戶人家合用的,所以鄰居們通常是在這裏談天說地或者飛短流長,主要是那些婦女,她們蹲在那裏洗菜,洗衣裳,洗一切能洗的東西,永遠不知疲倦,千勇認為那是井水不需要繳水費的緣故,他對這些小家子氣的婦女充滿怨氣,每次洗澡時他就踢開井台邊的各種盆器和籃子說,我要洗澡了!把吊桶用勁扣在井裏,又大嚷一聲,閃開,我要洗澡了!婦女們說,這個強盜,強盜又來了。本來她們是可以與千勇論理的,但幾乎每一個婦女都認為與千勇論理白費工夫,麵對千勇她們總是忍氣吞聲,總是把仇恨發泄到他母親身上。都是寵壞的,光管生不管教,這樣做母親的從來沒見過。婦女們低聲嘰咕幾句便躲開了,不躲開不行,因為千勇很快會把水濺到她們的身上來。千勇拎起一桶水,嘩地從自己頭頂上澆下去,舒服,千勇怪叫了一聲,舒服,涼到骨頭裏,千勇的手在身上拍著,拍到短褲那裏,突然停住了,他回過頭發現井邊還有一個人,是徐家的女孩桃子,桃子坐在一張小凳子上,彎著腰在水泥地上磨一塊石頭,嗤——嗤——嗤,聲音難聽而刺耳,千勇記起來這聲音已經在民豐裏響了一個黃昏了。


    我洗澡,你還在這裏幹什麽?千勇說。


    你洗澡關我什麽事?桃子抬起頭朝千勇瞪了一眼,她把裙子往上拉了拉說,我在這裏關你什麽事?又不是你們家的井。好。那濺到你身上可別怪我。


    強盜。桃子輕聲地罵了一句,但是罵得似乎有點膽怯,桃子的一隻手還是伸到後麵挪動了她的凳子。


    你罵我什麽?強、盜?千勇將一桶水拎著,在桃子麵前晃悠著,他說,強盜?我強怎麽盜了?我盜你什麽了?沒罵你,誰是強盜就罵誰。桃子說。


    千勇嘿地一笑,他朝桃子做了一個潑水的動作,嚇嚇你,千勇收回了吊桶說,我勸你不懂就不要亂說,殺人放火攔路搶動的人叫強盜,我怎麽是強盜?


    別跟我來說話,桃子說,我要磨玉石,我不想跟你說話。磨玉石?磨玉石幹什麽?千勇說。


    我不想告訴你。桃子說。


    什麽玉石?拿過來給我看看,千勇說這句話的時候手已經伸過去搶了,但他沒想到桃子敏捷地甩開了他的手,桃子的一雙烏黑的眼睛憤怒地盯著千勇。


    強盜,強盜。桃子尖聲喊。


    你罵我什麽?你敢再罵一遍?


    強盜,你就是強盜。桃子跺著腳喊。


    好,我讓你罵,千勇冷笑著拎起那桶井水,猛地朝桃子身上潑去,緊接著他聽見女孩的一聲驚叫,女孩僵立在井台上,滿臉驚恐地看看他。千勇看見水迅疾地濡濕了女孩的白底藍點的小背心,女孩上身渾圓的曲線輪廓兀然暴露在他眼前。在短暫的沉默之中,桃子突然交叉雙手遮住了胸口,而千勇的蠻橫肆意的表情也變得慌亂,他很快移開了視線。桃子後來就那樣遮住胸往她家跑,桃子一邊哭著一邊罵,強盜,不要臉的強盜。有人從屋子裏衝出來朝井台這裏看,看見千勇正在吊桶裏洗腳,千勇的臉上浮出一絲茫然,一絲窘迫。強盜就強盜吧,千勇自言自語地說,我就是強盜,是強盜又怎麽樣?桃子家的大人無疑要來告狀,話說得很難聽,千勇的母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掩麵啜泣道,我拿這個孩子也沒辦法了,哪天等他犯下罪,幹脆送他去監牢吧。民豐裏的十一戶人家相互間即使心存芥蒂,麵上也是很客氣的,千勇的母親就是覺得麵子上下不來,攤上這麽個兒子,她在婦女們中間丟盡了麵子,在婦女們炫耀自己的兒女如何孝順如何上進的時候,千勇的母親便無地自容。為了彌補一點兒子在桃子家人那裏的惡劣印象,她做了半籃子薺菜香幹和肉餡的餛飩,讓千勇給桃子送去,但千勇卻不肯。千勇說,給她家送餛飩?為什麽?送給她家我吃什麽?母親說,你夠吃了,我留了兩碗。


    千勇說,不夠,我要吃三碗。


    母親的火氣立即躥了出來,吃,你光知道吃,她厲聲喊道,你吃了十八年的飯,都吃到哪裏去了?


    吃到哪裏去了?千勇嘻地一笑,說,當然吃到肚子裏啦。你不是吃飯長的,你是吃屎的。


    好,我是吃屎的,屎是誰做的?還不是你做的?千勇覺得母親的話總是漏洞百出,他輕易地就駁倒了她,為此千勇得意地大笑起來。他看著母親提著半籃子餛飩怒氣衝衝走出門,要送你自己送,千勇用一支牙膏細致地塗擦著他的白色回力牌球鞋,他說,有什麽大驚小怪的,這麽熱的天澆一桶井水,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大約是一刻鍾過後,千勇的母親拎著空籃子回來,一進門就對千勇說,你做的好事,桃子病了,發高燒,你看怎麽辦吧。發高燒?千勇怔了一會兒說,怎麽會發高燒呢?我沒臉去她家了,母親說,你做的好事,你自己看著辦吧。這有什麽不好辦的?讓桃子也澆我一桶井水,不就兩清了?千勇最後說。千勇提著一隻吊桶站在桃子家的窗前朝裏麵張望,他看見桃子斜倚在床上看書,千勇舒了口氣,他猜母親故意誇大了桃子的病情,想嚇唬他,千勇想難道我是嚇得住的人嗎。桃子你出來,千勇敲了敲窗欄說,你來澆我一桶井水,我們兩清,省得你們說我欺負女孩子。


    桃子朝窗外漠然地瞥了一眼,側過身子繼續看她的書。桃子穿了民豐裏婦女流行的花睡裙,習慣性地蜷緊身子,那種青春期女孩特有的身體曲線便勾勒出來,圓圓的,精巧的,看上去很安靜。桃子你出來,我不騙你。千勇說,我讓你澆一桶井水,你要是覺得不合算,澆兩桶也行,澆兩桶吧,讓你賺一桶。千勇看見桃子啪地丟掉書下了床,她走到窗邊,眼睛並不看他。桃子的嘴唇動了動,千勇想她又要罵強盜了,但桃子沒有罵,她突然抬起手拉上了窗簾,千勇記得那個瞬間他閉上了眼睛,他看見了女孩包裹在睡裙裏的胸部,像兩隻小碗,他並不想注意那種地方,不知怎麽又看見了。看見了也不怪我,千勇想,誰讓她的睡裙做得那麽緊,誰讓她抬起手臂拉窗簾呢?不怪我了,我讓你澆我的。千勇手裏的吊桶在桃子家的窗台下輕輕撞擊著,千勇說,我讓你澆還我的,你不肯澆就不怪我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我們兩清了。立秋後下了幾場雨,民豐裏人家種植於門前窗下的夜飯花被雨水打成殘枝敗花,但灼熱粘滯的空氣卻是被洗幹淨了,出入於石庫門的人們重新穿上襯衫和長褲,持續了一個夏天的萎頓精神也便煥然一新。


    千勇又穿上了他心愛的深藍色海軍褲,千勇穿著海軍褲到井台上刷白色回力牌球鞋,正好看見桃子在那兒,千勇下意識地想避開,剛剛轉過身,腦子裏便響起一種尖厲的嘲笑聲,你怕她?千勇原地轉了一圈又往井台走,他想,我怕她幹什麽?嘻,我怎麽會怕她呢?


    隔了這麽多天,桃子還在嗤呀嗤呀地磨那塊玉石,桃子的一隻手在水泥上來回劃動,額前烏黑的劉海也隨之輕輕扇動。千勇澆到井台另一側,用板刷沙啦沙啦地刷鞋子,千勇的眼光忍不住地窺望著桃子手裏的玉石,他知道桃子不會同他說話,但他卻忍不住地要說話。


    什麽破玉石?磨來磨去的,千勇說,工藝雕刻廠這種玉石多的是,要多少有多少。


    桃子不理睬千勇。你磨玉石幹什麽?千勇又說,磨了刻圖章?你會刻圖章?你肯定不會刻圖章的。桃子還是不理睬千勇。


    磨玉石沒力氣不行,幹脆我們換一換,你幫我刷鞋,我來幫你磨吧。關、你、屁、事。桃子突然昂起頭對千勇一字一頓地說,然後她鼓起雙腮朝地上吹了一口氣,那些白色的粉屑便揚起來,飄到了千勇臉上。千勇第一次聽到桃子吐出這種粗鄙的詞語,而且女孩紅潤美麗的臉上充滿了挑釁的表情,這使千勇感到驚愕,他用手裏的板刷徒勞地拍打麵前的粉屑,你說粗話?千勇說,好,你說粗話。千勇朝井台四周搜尋著,他覺得他該對女孩幹點什麽,卻不知道該幹什麽,天氣涼了,他不再洗澡,他沒有任何理由再往桃子身上澆一桶井水。


    女孩子家,千勇後來換了一種教誨的語氣對桃子說,女孩子家不好說粗話的,女孩子說粗話最難聽。就許你說不許我說?桃子鼻孔裏輕蔑地哼了一聲,她把那塊玉石在盛滿水的吊桶裏浸了浸,突然說,說粗話有什麽?你還欠著我一筆賬呢。我知道你什麽意思,我讓你澆還我一桶水的,是你自己不要澆。那麽熱的天讓我澆你?讓我替你洗澡呀?桃子說,我又不是傻瓜。現在天涼了,你現在澆嗎?我說話算數,我現在讓澆,一桶兩桶隨你。現在不澆,等到冬天結冰下雪的時候再澆。隨便你,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數,到時候我要不讓澆就是烏龜王八蛋。桃子這時候噗哧笑了一聲,不知怎麽的,桃子要麽不笑,一笑就停不下來,桃子大概想像了某個滑稽可笑的畫麵,笑得彎下了腰,笑得青春期的肩部像兩隻蹦跳的兔子。你瘋啦?千勇瞪著女孩的雙肩說,你咯咯咯咯亂笑什麽?關你什麽事?我願意笑就笑。桃子終於恢複了她的矜持和高傲,她瞥了眼腳邊的吊桶說,算啦,便宜你,我就現在澆還你吧。現在就現在。千勇說著端起那隻吊桶,他說,來澆吧,澆了我們就兩清了。這桶水不行,已經讓太陽曬熱了。你再提一桶水上來。隨便你。千勇說著熟稔地把吊桶扣在井中,胳膊一晃一拽,提著一桶井水放在桃子麵前,他說,這下可以澆了,澆吧,我要是吭一聲我就是烏龜王八蛋。


    桃子拎起吊桶的時候千勇團上了眼睛,本來不該閉眼睛的,但千勇不知怎麽就把眼睛閉上了,也不該那樣緊張地屏住呼吸,但千勇就是覺得透不過氣來。


    我澆了,我真的澆了。桃子的聲音聽上去像是警告,也像是威脅。澆呀,廢話什麽?怎麽還不澆?


    千勇緊閉雙眼等了很久,等待著的那桶井水卻遲遲沒有澆下來,他睜開眼正好看見桃子放下了那桶水,桃子側過臉去,她好像在看民豐裏唯一的那棵梧桐樹,八月的秋風穿過屋簷高牆,梧銅樹葉發出一陣脆響。


    你還等什麽?千勇說,你看著那樹幹什麽?樹葉動得很厲害,其實今天很涼。桃子彎起左手食指去抹右手上的粉屑,漫不經心地說,算了吧,我要磨玉石了,把玉石磨薄,刻上一些花,掛在胸前很好看。


    你把我看扁了,我怕冷?什麽時候怕過冷。千勇不耐煩地搖著那桶井水,他說,你真的不澆?不澆以後就澆不著啦。不澆,今天真的很涼。桃子又開始嗤啦嗤啦地磨玉石,桃子一邊磨,一邊說,算了吧,本來跟你這種強盜也沒什麽計較的。桃子的臉上泛著兩朵紅霞,千勇看出來桃子臉紅了,千勇不知道桃子為什麽會臉紅,正像千勇不知道桃子為什麽突然原諒了他一樣。千勇後來拋著板刷往家走,回頭往井台一望,突然覺得桃子今天特別美麗,不知道為什麽,他的心裏隱隱地有些失望,竟然是失望,也不知道為什麽。


    民豐裏的房子這兩年是愈來愈破敗了,原先的黑漆大門現在露出了木頭的枯色,門洞裏的那條門閂也不知被誰偷走了。石庫門裏仍然是十一戶人家,但該走的走該來的來,該長大的長大了,該老的也就老了。


    千勇早就走了,千勇十九歲到新疆當兵,據說是在一個邊防哨卡,民豐裏的人們當時開玩笑說,那地方冷,千勇肯定喜歡,這下他可以用冰水雪水洗澡了。這些話其實是偏見,細心的婦女都記得千勇去當兵前就學好了,不知怎麽突然就安靜了,懂事了,學好了,這是事實,否則千勇也沒資格去當兵。千勇的母親在兒子走後的第二年,拿了一封信在民豐裏走東串西,半掩半露地向鄰居宣布一個消息,千勇做班長了,千勇的母親盡力壓低喜悅的聲音,你想不到吧?這個強盜,他做上班長了。到了第三年,千勇的母親在井台上向洗衣的婦女們宣布了更驚人的消息,千勇在部隊裏升了排長。千勇的母親抹著眼淚說,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強盜,竟然升到排長啦。又過了兩年,有關千勇的消息幾乎使民豐裏每個婦女豔羨不已,千勇又升職了,千勇已經當了連長。我也不知道怎麽搞的,一下子就學好了,一下子就有出息了。千勇的母親端詳著照片上的兒子,兒子一身戎裝英氣逼人,千勇的母親說,這個強盜,這個強盜喲。民豐裏的婦女們永遠都是在娓娓地聊天的,而千勇的母親常常愛把話題引向她的兒子,男孩子長大了說變好就變好了,你都不知道他怎麽變好的。千勇的母親常常這麽說。她對兒子在那年夏天的變化一直不解其味。但有一天她看到出嫁了的桃子回到民豐裏,桃子在井邊提水的時候一些記憶的脈絡突然清晰了一些,千勇的母親就走過去捉住桃子的手,說了許多話。桃子,你是個好人。千勇的母親伸出手在桃子的紅錦緞棉襖上摩挲著,她說,我們家千勇,你記得嗎?那年夏天,大概是你讓他學好的。桃子仍然微笑著,但從她困惑的眼神中不難看出,她不理解千勇的母親這番突兀的話。


    你記得嗎?我們家千勇,大家以前都叫他強盜的。千勇的母親凝望著桃子說,記得嗎?那年夏天,千勇往你身上澆了桶井水。記得,桃子點了點頭,突然笑起來反詰道,他澆了我,可我並沒有澆還他呀。千勇的母親一時倒不知說什麽好了。對,你沒有澆還他,千勇的母親遲疑了一會兒,替桃子摘掉了紅棉襖上的一根斷線,最後她說,桃子,你真的是個好人。


    桃子終於捂著嘴噗哧一笑,那年夏天的事是哪年的事,桃子或許記得,或許已經不記得了。


    怨婦


    葆秀是民豐裏最著名的怨婦。


    葆秀從城南嫁到民豐裏來時是十八歲,梳兩條齊腰長的大辮子,辮梢上紮著碩大的紅綢蝴蝶結,葆秀眉目清麗,但眼袋總是黑黑地浮腫著,像是哭過三天三夜。葆秀不說話,鄰居們起初以為劉大的新媳婦是個啞巴,後來發現不是,葆秀說起話來伶牙俐齒,別人都接不上嘴。那當然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來民豐裏的婦女幾乎都從葆秀嘴裏聽說過一件怪事,這件怪事尤其讓年輕的一代瞠目結舌。我嫁錯了,葆秀說,本來我該嫁給劉二的,劉家使了調包計。怎麽會呢?好奇的人們伸長了耳朵聽。


    就是調包了。媒人是領著劉二到我們家來的,說親說的就是劉二。葆秀說,誰知道過門那天老母雞變鴨,變出個劉大來,我要早知道跟老大,死也不嫁過來。


    人們都聽得將信將疑,替葆秀想想,就是嫁錯生米也做成了粥,後悔有什麽用?便安慰葆秀道,劉大劉二兄弟倆差不多,別提這事了,讓劉大聽到了他又要打你。讓他打好了,打死了我這口氣也咽下了。葆秀的眼睛射出一種灰暗的光,是民豐裏的人們所熟悉的怨婦的目光。老人指著葆秀瘦小的背影評論道,這樣的女人,最可憐也最難纏。一件事情的兩種說法往往背道而馳,正像葆秀在二十年前的婚事一樣,用劉大的話來說葆秀是騙人。她在說夢話。劉大的銅鑼嗓有一次響徹民豐裏上空,對於幾十名鄰居的竊聽毫不隱匿,他說,夢話,夢話,劉二不過是替我去相親的,她想嫁劉二?鬥大的字不識一個,一張臉長得像爛茄子,她配得上劉二?夢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劉大在碼頭上做搬運工,隻用力氣不用嘴皮子,難免作出這類不恰當的比喻,但是民豐裏的人們從他憤怒的聲音中不難判斷,劉大往事重提也有他自己的依據。如此一來住在香椿樹街上的劉二總是被牽扯到哥嫂的家事中來。劉二出沒於民豐裏的門洞時,婦女們會意味深長地朝他多看幾眼,多看幾眼劉二還是那樣,頭發很油很亮,戴一副黑框眼鏡,除了夏天劉二都穿著麵料考究的中山裝,藍的,黑的,還有一種罕見的煙灰色,劉二喜歡拎一隻人造革的公文包,他的身上散發著民豐裏人所崇尚的文雅和仕宦的氣息。劉二不是幹部,是香椿樹街小學的語文教員,但劉二怎麽看都不像小學教員,像幹部或者像大學裏的教授。鄰居們比較著劉家兄弟的人品脾性,替葆秀想想,假如當初葆秀真是嫁錯了,那確實是很委屈的。


    還是要從二十年前說起,嫁入夫家的葆秀雙手死死捂住分道揚鑣的亂發,似乎想哭,卻哭不出來,隔了一會兒終於裂帛似地哭了一聲,人就傾斜著往下衝。劉家人都下意識地以為她想尋短見,慌忙去拉拽,沒想到葆秀瘦小的身體爆發了超常的力量,左推右搡,又抓又咬,終於跑到了劉家門外。其實葆秀沒有往井邊跑,她倚門啜泣著,朝地上左顧右盼,小姑子問她,你在找什麽?葆秀啜泣著說,辮子,我的辮子呢?那兩條辮子被扔在一堆鞭炮的碎屑上,黑黑地盤曲著,像西條精巧的紙蛇。葆秀拾起了辮子,抖掉上麵的紅紙屑,又輕輕地吹了吹。一滴珠淚凝掛在葆秀的麵頰上。旁觀者們這時候發現她的目光已經變得冷靜,順從和屈迎的姿態使她第一次正眼環顧了劉家一家人。


    辮子,辮子可以賣給收購站的。葆秀輕聲地對她婆婆說,起碼可以賣一塊錢。有關辮子的往事,葆秀後來曾向知心的鄰居吐露心曲。那時候我很蠢,總覺得拖著辮子就還有點念想,拖著辮子就還是個黃花閨女,死活不肯絞掉那兩條又長又粗的辮子。按照民豐裏——應該說是按照整個老城的規矩,新媳婦一定要鉸掉辮子。有一天鄰居們看見劉家人樓上樓下地追逐著葆秀,婆婆拿著剪子,小姑子低聲下氣地勸著葆秀,說,鉸吧,一剪子就完了,不疼不癢的,你到底怕什麽?但葆秀隻是一味地推開攔截她的人,突然把兩條辮子塞到了嫁衣裏麵,桃紅色的繡花小襖上鼓出了兩道山梁,葆秀的臉上是一種以死相爭的表情,劉家人一時無從下手,而新郎倌劉大這時已經忍無可忍,他從母親手裏搶下剪子,吼道,我來剪,剪條辮子還這麽難?劉大像扛貨包一樣把葆秀打在肩上,把她搖了幾下,顛了幾下,那兩條辮子就從葆秀的衣裳裏滑出來了,我怕你不出來,劉大怒視著兩條辮子說,讓你出來就得出來,然後便是咯嚓一聲,又是咯嚓一聲,兩條離斷的辮子已經抓在劉大手上了,劉大將它們在手上抖了抖說,還挺重的,說完一揚手便把兩條辮子扔到了窗外。


    劉家人記得葆秀當時臉色蒼白如紙。葆秀歎著氣說,可是劉大那畜牲一剪就把什麽都剪掉了,有什麽辦法?剪掉了我就算是他的人了。


    民豐裏的那棵老梧桐樹就長在劉家的樓窗前,梧桐樹長了四十多年,華蓋如蔭,茂盛的枝葉遮住了樓窗上昏黃的燈光,卻遮不住劉大夫妻在深更半夜拌嘴或廝打的聲音。富有床第生活經驗的人們不難判斷那些聲音的實質內容,他們在掩嘴竊笑之餘不免要回味葆秀的那種淒厲的哭叫聲,畜牲、豬、狗、下流坯、臭流氓,葆秀的叱罵變化多端,一聲比一聲高亢,一聲比一聲慘烈,到最後是一聲撕肝裂膽的尖叫,尖叫過後漸漸地就安靜了。鄰居婦女們都覺得葆秀在夜裏有點過份,但是葆秀在她們眼裏是很可憐的。男人們卻與劉大一個鼻孔出氣,替劉大喊冤,睡自己的女人,弄得像殺豬,這叫什麽夫妻?男人都說,葆秀這種女人,嘿嘿,要她有什麽用?葆秀在民豐裏的日子就這樣含羞地開始,一日複一日的,葆秀早晨到井邊去淘米,眼袋腫腫的,散發出青黑色,婦女們與她搭訕,葆秀的眼淚一不小心就像斷線珠子似地落下來。劉大永遠是粗壯的罵罵咧咧的劉大,即使臉上布滿了細小發紅的指甲抓痕,劉大仍然罵罵咧咧地喝上一盅燒酒,對著身後說,把花生米拿來!劉大從小就火氣大,每次從民豐裏的石庫門進出時,不肯用手去推門拉門,嘭,總是那麽一腳踹,天長日久民豐裏的兩扇黑漆大門就讓劉大踢壞了。我男人,我男人不是人,是畜牲,比畜牲還不如。葆秀有一次忍不住地跑到居民委員會去告劉大的狀,說到傷心處又是聲淚俱下,她說,他不是人,他不把我當人,我要跟他離婚。


    那些婦女對劉家的事都有所耳聞,便婉言勸阻葆秀。現在是新社會了,婦女能頂半邊天,離婚是可以的,不過,不過——女幹部說到這裏表情就尷尬起來,不過光為那種事情鬧離婚,好像說不出口,理由也不合適。女幹部忍不住吃吃地笑,再說,再說那種事情也是正常的,你現在討厭,說不定以後會喜歡的。葆秀的臉羞赧地擰過去,隔了一會兒突然說,我也不是不讓男人碰,就是讓劉大——我不甘心,你們知道嗎,我讓劉家騙了,他們用了調包計。


    一語道破天機,說來說去葆秀還是在為嫁錯劉家兄弟的事情耿耿於懷,婦女幹部們相互間會心一笑,便都忙別的去了。自古以來清官難斷家務事,對於葆秀的遭遇,她們表示愛莫能助。葆秀嫁到民豐裏的第二年就生下了一個男孩,不管母親心情如何,劉大的骨血一個個地跑到了葆秀的肚腹裏,然後哇哇大哭著墜入這個不睦之家,就這樣,像民豐裏的大多數婦女一樣,葆秀二十五歲那年就做了三個孩子的母親,也不管母親心情如何,三個孩子的眉眼神色都酷肖劉大。三個孩子沒一個像我的,葆秀喜歡在井台上埋怨年幼的兒女,老大蠻,老二刁,老三嘴饞,都像那個死鬼,想想怎麽也想不通,葆秀揮起棒槌用力地擊打兒女們的髒衣服,尖著嗓門說,怎麽想得通?都是我十月懷胎受著罪生出來的,怎麽都像了他?那個死鬼!葆秀已經是民豐裏的葆秀了,不管怎麽說,不管從前的眼淚浸濕了多少衣裳,她的棒槌揮了一年又一年,全都捶幹了,這麽一下一下地把棒槌捶下去,葆秀的滄桑歲月也浮在腳邊的汙水上悄悄流失了。


    葆秀已經不是那個葆秀,她眼袋上的的青黑色看不見了,但前額過早爬上了皺紋,麵色枯黃,近似秋天梧桐落葉的色澤,而且她的嘴角上常常長著幾個熱瘡。這是火氣,葆秀指著嘴角對鄰居說,我滿肚子火氣不知朝誰發;結果就攻到嘴角上,又疼又癢,又不敢用手抓,難受死了!所以說,葆秀仍然是一個怨婦。


    劉二每次到民豐裏來,後背上就落滿鄰居們窺測的曖昧的目光,像蚊子一樣無聲地叮住他,拍也拍不掉的。劉二知道他們是在注意自己的去向,是否往他哥嫂家跑,但是他不往哥嫂家跑又往哪兒跑?母親高堂在上,知書達理的劉二總是要來探望母親的。劉二挾著黑公文包躡手躡腳地走上樓梯,仍然有鄰居冷不防從廂房裏探出頭,說,老二回來啦?劉二便說,回來了,回來看看我母親。心裏卻暗暗地罵,廢話,全是廢話,不是看母親難道是看葆秀嗎?葆秀的那張又瘦又黃的臉,有什麽可看的?劉二不愛看葆秀,葆秀卻是常常用眼角的餘光掃瞄他的,葆秀手腳麻利地做好一碗赤豆元宵,往劉二麵前一放,也不說話,退到一邊繼續用隱蔽的眼光掃瞄,雙眸裏忽明忽暗。如果劉大站在旁邊,劉大的眼睛就更忙,又要看葆秀,又要看劉二,有時脖子上的青筋就暴突出來,對劉二說,沒事早點回家去,閑坐著有什麽狗屁意思?劉二覺得他與哥嫂之間隔著一張窗戶紙,捅破難堪,不捅別扭,劉二想要不是母親還在,你請我來我也不來。後來劉二的母親過世了,辦完喪事劉二果然就不到民豐裏來了,隻是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按照本地的風俗到哥嫂家拜個年,劉二給侄兒侄女每人一份壓歲錢,假如劉二給了一塊錢,葆秀就要準備兩塊錢,因為劉二恰恰也有三個孩子。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葆秀對鄰居們說,我就是要個麵子,其實我們家日子比他家緊,但我不喜歡沾別人便宜的。劉二不來了,但葆秀一不小心就會說到劉二那個家庭,說到劉二的女人秋雲,說秋雲好吃懶做,還成天地向劉二裝病撒嬌。你們知道嗎,秋雲的短褲也要讓劉二洗的,說是手不能浸水,嘁,手不能浸水?天底下還有這種病。葆秀譴責著她的妯娌,聲音裏的義憤之情已經無從掩飾,秋雲這種女人,要她有什麽用?井邊的婦女們輕易地捕捉到了葆秀內心的另一種聲音,她們憑藉驚人的記憶力回想起多年前劉二和秋雲的婚禮,婚禮上葆秀的兩個孩子啼哭不止,葆秀怎麽哄也停不下來,所有的賓客都被那啼哭吵得心緒不寧,一個眼尖的女賓後來告訴別人,我看見葆秀在擰孩子的屁股,擰了大的擰小的,一邊哄一邊擰,孩子的哭聲怎麽停得下來?


    也不知道劉二是否告訴過秋雲那些事情,那些事情或許想說也說不清楚,而秋雲或許也不會與民豐裏的妯娌一般見識,秋雲是個中學教師,每天在學校裏教孩子們說嘰哩咕嚕的外國話,民豐裏的人們認為文化高的婦女都很傲慢,所以秋雲是不會與葆秀一般見識的。


    孩子們雖然遺傳了劉大的特色,偏矮偏肥,但畢竟都長大了,都在學校裏讀書,讀得漫不經心,經常讓劉大用皮帶抽或者用鞋底耳光,劉大怒吼著說,讀不好以後跟我一樣,到碼頭上扛貨包,有什麽出息?這時候葆秀便與劉大保持著配合,葆秀搶走劉大手裏的皮帶,塞給他一條繩子,悄聲耳語道,抽三鞭就停,但劉大常常忘了葆秀的關照,由著性子抽下去,結果葆秀就和劉大廝打在一起,你要把他打死呀?狼心狗肺的畜牲!葆秀罵完劉大又去罵孩子,你也該打,打死了我不心疼,門門功課開紅燈,以後跟你爹一樣,到碼頭上扛貨包吧!葆秀罵完了又抹眼淚,語重心長對孩子說,以後千萬別跟你爹一樣,好好念書,怎麽就不能學著你叔叔?最起碼也做個教師!現在劉大對葆秀一般都是低眉順眼的,禮拜天的早晨,劉大被葆秀指使得像一隻陀螺無法停歇,打水、晾衣、倒垃圾、買油打醋,劉大扛著一杆濕衣裳站在民豐裏的空地上,一隻手焦灼地扯著褲子說,忙完了沒有?我急死了,早晨起來連個撒尿的工夫也沒有。民豐裏的人們懷著一顆善心回憶起多年前劉家的夜半叫聲,都覺得那對夫妻現在像夫妻了,也難怪,做了多少年夫妻,做到後來都是這樣,也別去管是男的馴服了女的,還是女的馴服了男的。人們唯一困惑的是葆秀的口頭禪,我是嫁錯的,我是讓劉家騙到門上來的。葆秀仍然在私底下這麽對人說。這麽多年過去了,人們認為葆秀不該這麽說了。葆秀後來果然就不這麽說了。


    那天葆秀的小兒子放學回家,葆秀看見他嘴上有血痕,再細看嘴裏的一顆門牙也沒有了。兒子說是摔的,但葆秀認準兒子在說謊,肯定是跟誰打架打的。葆秀想是誰家的孩子這麽心狠手辣,簡直是騎在別人頭上拉屎,她不能這樣就算了。兒子不肯說,你不說我也能打聽到,葆秀說,我找你叔叔去。葆秀想兒子就在劉二的學校裏,劉二應該知道內情的。大約是下午四點半鍾的時候,葆秀去了香椿樹街的劉二家,有人看見她走出民豐裏的門洞,問,去買菜?怎麽籃子也不帶?葆秀邊走邊說,還有什麽心思買菜?老三的門牙都給人打掉了,我要去調查調查。葆秀沒有透露她的行蹤。五點鍾剛過葆秀就回來了,收醃菜的女鄰居看見葆秀站在門洞裏,呆呆地站在那兒,嘴裏大聲地喘氣,女鄰居走近葆秀,見她臉色煞白,眼睛裏冒出一種古怪的光。


    你怎麽啦?哪兒不舒服?女鄰居問。哪兒都不舒服,像咽了一堆蒼蠅。葆秀沉默了會兒突然罵道,這個畜牲,人麵獸心,沒想到他是個下流坯。


    誰打了你家老三?女鄰居聽得有點糊塗,說,到底是誰呀?跟我動手動腳的,他把我看成什麽人了?葆秀仍然咬牙切齒的,她說,怎麽說我也是他嫂子,他怎麽可以跟我動手動腳的?女鄰居終於明白葆秀在說什麽,一下子就瞠目結舌了,說,劉二?怎麽?這事太——太那個了。


    人麵獸心,我算是看透他了。葆秀慢慢地平靜下來,她撩起衣角擦了擦眼睛,似乎想起了什麽,關照女鄰居道,這事就你知道,不敢傳出去,讓我家劉大知道了會鬧出人命的。不敢傳出去,這種事怎麽好亂說?女鄰居不斷地點頭允諾。但葆秀自己最後還是把事情傳了出去,至少有五名民豐裏婦女聽葆秀埋怨過劉二,怎麽說我也是他嫂子,葆秀用一種尖利的聲音說,他怎麽可以跟我動手動腳?這個人麵獸心的畜牲!


    偵探


    一個穿海魂衫的男孩在民豐裏來回奔走,腳步忽疾忽慢,腦袋朝左右前後急切地探出去,然後又失望地縮回來。沒有了,真的沒有了,少軍嘀咕著,終於垂著手站在井旁,眼睛朝洗衣的婦女狠狠地斜了一下,婦女們正說著她們的事,誰也沒有留心,少軍抬頭看看,將手指含在嘴裏打了個呼哨,還是沒有人搭理他,少軍忍不住又用憤怒的眼睛朝她們斜了一下。看見我的兔子了嗎?少軍說。


    不在籠子裏?少軍的母親終於抬起頭來。你早晨給它喂菜了嗎?少軍用一種類似審問的口氣說,肯定是你,肯定是你忘了把籠門插上。


    我哪有空給你的兔子喂菜?我哪有空管你的兔子?母親的手一直在盆裏搓著衣裳,她說,大概溜到哪兒去吃草了吧。


    溜到哪兒去吃草?少軍氣咻咻地說,你什麽也不懂,跟你說了也白說。少軍又斜著肩膀朝民豐裏的另一側走,走走停停,朝每戶人家的門窗裏投去匆匆一瞥。走了幾步少軍聽母親在井台上叫他,便回過頭充滿希望地看著她。


    是你忘了把籠門關上吧,少軍說,我猜就是你。我哪兒有空看你的兔子?母親還是那句話,當然她更想說的是另一句話,她說,咦,那兔子,昨天不還在籠子裏嗎?昨天?那還用得著你告訴我?少軍哭笑不得地扭頭就走。原來是一句廢話,少軍想這件事情跟母親說等於是對牛彈琴。少軍站在他的朋友大頭家門口,捏著拳頭嘭嘭地敲門。誰?大頭在裏麵問。我,偵探。少軍在外麵說。


    過了一會兒大頭才跑來開門,大頭寬闊的腦門上淌著幾滴汗,他臉上的表情顯得很緊張。


    你在搞什麽鬼?少軍審視著大頭說,怎麽等到現在才開門?搞什麽鬼?我在大便。大頭匆匆地走到桌子前,挺起肚子把一隻桌屜撞緊,一邊反問道,你在搞什麽鬼?我的兔子不見了,是你偷的嗎?少軍說著眼睛卻瞄準了那隻桌屜,他說,我是偵探,誰偷了我的兔子,三天之內一定會查出來。兔子?我偷你的兔子?大頭鼻孔裏鄙夷地哼了一聲,兔子,我最討厭兔子了,女孩子才養那種東西。少軍極力壓抑住受辱後的怒氣,他從容地走到桌子前翻弄著桌上的一把鏈條槍,這把槍做得不錯嘛,少軍一隻手試著鏈條槍的扳機,另一隻手卻突然用力拉開了那隻桌屜。大頭還未及阻擋,少軍已經把大頭的秘密緊緊地抓在手中。其實隻是一頁畫片,好像是從哪本畫冊上撕下來的,一個不穿衣裳的外國女人斜臥在草地上,她的每一寸肌膚都反射出粉紅色的光亮,讓民豐裏的兩個男孩觸目驚心。好呀,你躲在家裏偷偷看這個。少軍像挨了燙似的扔掉畫片,他說,老實坦白,從哪兒弄來的?


    撿來的,在小韓家的垃圾桶裏。


    撒謊,垃圾桶裏怎麽會有這種東西?


    騙你是小狗。大頭漲紅了臉對天發誓,他說,小韓家的垃圾桶裏還有幾頁,不信你自己去翻翻看。


    我才不去翻,女人有什麽可看的?光著屁股有什麽可看的?少軍怪笑了一聲。少軍想起小韓是剛搬進民豐裏的住戶,小韓孤身一人,很少與鄰居們接觸,而且總是門窗緊閉,還要拉上幾塊窗簾布。少軍突然覺得小韓一直是鬼鬼祟祟的,這個人身上有許多令人懷疑的疑點。你有沒有在他的垃圾桶裏看見兔毛?少軍皺緊了眉頭沉吟一會兒,他說,小韓肯定把我的兔子宰了,肯定把我的兔子煮熟吃了,你知道嗎,兔子肉吃起來很香的。兩個男孩後來就去檢查小韓家的垃圾桶,大頭望風,少軍埋下頭去看那隻肮髒的紅色塑料桶,但桶裏沒有一根兔毛,甚至連別的垃圾也被倒掉了。怎麽回事?少軍嘀咕了一聲,他想不會什麽東西都不見的,頭就埋得更低,果然發現了那根紅色的玻璃絲線,玻璃絲線很細,粘在桶底,不易被人發現,但少軍終於把它小心地拉了出來。


    這就是疑點。少軍得意地拎起玻璃絲線給大頭看,他說,你想想,他家又沒有女的,又不用它來紮辮子,他用這玻璃絲線幹什麽?對,他要玻璃絲線幹什麽呢?大頭茫然道。肯定是作案工具,少軍撓著頭想了想說,也許,也許他用玻璃絲線勒死了我的兔子,你知道嗎,這樣不會留下血跡。大約是午後三點鍾的時候,陽光寂靜地流淌在民豐裏狹長的空地上,幾隻母雞在啄食石板縫裏的草苔,除了劉家窗台上的老花貓,幾乎沒人看見小韓家門xx交頭接耳的兩個男孩。馬上立案,我要開始偵查了,三天之內破案。少軍以一種職業化的口吻向他的朋友宣布了他的決定,他對大頭說,你配合我,做我的助手。大頭遲疑了一會兒,說,我憑什麽做你的助手?是你丟了兔子,關我什麽事?少軍或許是沒想到大頭會拒絕他的要求,我什麽時候讓你做助手的?少軍立即收回了剛才的話,他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冷笑說,讓你做助手?呆頭呆腦的,反而礙我的事!


    少軍的偵查始於那天夜裏。


    少軍先是爬在他家的老虎天窗上監視小韓家的動靜,他看見小韓推著自行車進了民豐裏的門洞,瘦瘦長長的一條身影,筆直地走過去,決不朝左右前後多看一眼。他從來不與人說話,少軍想,不說話的人心裏都藏著鬼。他注意到小韓自行車的書包架上夾著一件什麽東西,大概是一隻飯盒,上班的人們都會在自行車後麵夾一隻飯盒,這不奇怪,但少軍突然聽見那隻飯盒裏咕嚕響了一下,好像有什麽東西在裏麵滾動,是幾塊沒吃光的兔肉?少軍這樣猜想著,看見小韓打開了門鎖,扛著自行車進了屋裏,別人的自行車都放在院子裏,唯獨小韓每天要把自行車扛回家,這也是疑點,少軍想,那家夥身上盡是疑點,連扛自行車的動作都顯得慌裏慌張的。母親在下麵喊,少軍你瘋了?爬在老虎天窗上幹什麽?不幹什麽,我在看星星。少軍說。


    瘋了,丟隻兔子跟丟了魂似的。母親說,你看星星就能把兔子看回來啦?你不懂,你什麽都不懂,少軍回頭說,同誌,你能不能安靜一點?你能不能別來跟我搗亂?


    兔子,不就是兩隻兔子嗎?哪天讓你姨媽從鄉下捎兩隻來。母親絮絮叨叨地走開了,剩下少軍站在木梯上,耐心細致地監視著小韓的動靜。其實也沒什麽動靜,小韓除了出來倒掉一盆水之外,一直呆在屋子裏。除了燈光,少軍什麽也看不見,因為小韓家的窗上都拉著厚厚的窗簾。少軍隻能從燈光明火中分析小韓的行為,這個窗口亮著,說明他在廚房裏,他在廚房裏幹什麽?又在吃兔肉了?這盞燈滅了,那個窗口又亮了,他大概要睡了,要睡了?少軍想為什麽早早的就要睡呢?小韓家氣窗上的那塊空檔是突然出現在小軍的視線裏的,不知道小韓是否想把窗簾拉得更嚴密一些,反正窗簾動過以後就留下了那塊空檔。少軍現在從狹窄的氣窗上恰恰可以看見小韓的床,準確地說是床的一半,一條薄毯的一半,意外的收獲幾乎使少軍屏住了呼吸。


    他看見小韓上了床,那張瘦削的臉正麵對著少軍,在燈光的輝映下顯得蒼白病態,但少軍覺得他的眼睛裏閃爍著某種詭秘的光芒,他看見小韓用雙手的食指頂住兩個額角,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這種動作多麽奇怪,少軍還想發現些什麽,但是很不巧。小韓的腦袋突然沉下去,他肯定是調換了方向躺著,少軍後來看見的是兩隻蒼白的腳,它們忽而靜止,忽而急遽地顫動,像擰麻繩似地擰在一起,少軍想他的腳上也有疑點,睡覺就睡覺,他的腳為什麽這樣亂動不止?後來小韓家的燈就滅了。除了氣窗玻璃上的一小片幽光,少軍什麽也看不見了。第二天少軍又去翻看小韓的垃圾桶,桶裏沒有大頭所說的那種畫頁,也沒有紅色玻璃絲線了,少軍發現了幾根骨頭,他用樹棍撥弄了幾下,他覺得那不像是兔子的骨頭,那麽大那麽粗的骨頭,到底是什麽骨頭?少軍這麽想著心就開始狂跳了,會不會是人的骨頭?


    現在已經不是兔子的問題了,小韓心裏肯定藏著鬼胎。少軍繞著小韓的屋子走了一圈,他決定爬到小韓的窗台上去,他要利用氣窗上的一塊空檔看看那張可疑的床。假如有大頭在旁邊望風就更好,但沒有他也一樣幹。假如有人撞見,他就說是接受了公安局的秘密任務來監視小韓的,不管別人是否相信,至少不會有人來阻攔他。少軍的臉終於貼住了氣窗玻璃。現在他看見了小韓的那張床,床和毯子都很正常,使少軍產生疑問的是床上的枕頭,枕頭竟然有兩隻,又皺又癟地擠在一起,而且少軍清晰地看見另一根紅色的玻璃絲線,長長的,細細的,它就盤曲在枕頭一側。因為緊張和激動,少軍跳下窗台時不小心把腳踝崴了一下,後來他就那麽半跳半奔著跑到大頭家裏,透露了他的最新發現。小韓,小韓果然有鬼。少軍喘著氣說。


    真的是他?大頭說,是他偷了你的兔子?沒這麽簡單。小軍的眼眸裏閃閃爍爍的,他說,打死你也不會相信,小韓家裏還藏著一個人,一個女人你又瞎編了。我怎麽從來沒見過?大頭疑惑地說,一個女人?你怎麽發現的?軍機不可泄露。少軍微笑著說,我早說過小韓這人鬼鬼祟祟的,你不信,什麽事情能逃過我的眼睛?可是,可是他把一個女人藏在家裏幹什麽呢?大頭又問。少軍似乎被一下子問住了,怔了一會兒用鄙夷的目光斜了大頭一眼,幹什麽?你就知道問幹什麽,偷偷摸摸藏一個人在家裏,肯定要幹一件危險的事。少軍說著匆匆地離開大頭家,走到門外時他又回頭對大頭說,你等著看我的,三天之內我一定破案。奇跡出現在第二天夜裏。


    少軍後來難以描述那天夜裏的心情。本來他是爬在老虎天窗上監視小韓的,但母親一直用掃帚敲著梯子喊他下來,這種幹擾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少軍幹脆就從梯子上下來了,他想與其這樣伸長了脖子,又要聽母親的嘮叨,不如冒險爬到小韓的窗台上去。小韓家厚實的窗簾仍然在氣窗部分留下一塊空檔,這給少軍的第二次偵查提供了方便。


    天漸漸黑透了,小韓家的燈光呈交替狀地亮了,又滅了。梧桐樹後的少軍的心又砰砰地狂跳起來,他聽見民豐裏唯一的電視機在桃子家咿咿呀呀地響著,有個男人捏著嗓子唱著京戲,少軍想那種聲音正好可以掩蓋他翻窗的聲響,他貼著牆壁朝小韓家的窗戶挪過去,劉大家的貓這時候喵嗚叫了一聲,少軍嚇了一跳,但除了那隻貓,沒有人看見他。少軍站在窗台上,貼住那塊氣窗玻璃朝裏麵看,裏麵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清楚,這已經在少軍的預料之中,他從褲袋裏摸出手電筒,而室內的那種奇怪的聲音恰恰傳入了少軍耳中,是一種類似於人在搏鬥或掙紮時的聲音,呻吟和喘息,少軍覺得他的心髒快跳不動了,一隻手急不可待地擰亮小電筒,對準了氣窗玻璃,小電筒的圓形光柱異常精確地投向室內的床。緊接著少軍看見了令他永生難忘的一種畫麵。小韓的脖子上勒著那根紅色的玻璃絲線,有兩隻手,不知道是誰的兩隻手抓緊了玻璃絲線,勒緊,鬆開,又勒緊,小韓的臉因此變得古怪而恐怖,嘴張得很大,所有異常的聲音都是從他的嘴裏發出來的。


    少軍後來不記得自己是否叫喊了,隻記得跳離窗台時莫名其妙地丟了一隻鞋。


    少軍光著一隻腳跑到香椿樹街派出所。


    民豐裏殺人案,民豐裏殺人案。少軍一邊喘氣一邊對兩個警察說,我偵破了民豐裏殺人案。


    別慌,說清楚了是誰殺人了?警察說。


    十六號的小韓。少軍仍然喘著氣說,是我偵破,我早就開始懷疑他了。小韓把誰殺了?小韓,不,是有人在殺小韓,少軍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他說,一根玻璃絲線,有人在勒死小韓,我早就發現那根玻璃絲線了。誰在勒死小韓?警察說,別慌,說清楚點。看不清楚人,窗簾擋住了。少軍說,反正有一個人,沒準還是個女人。兩個警察分別從掛鉤上取下了槍,少軍在後麵問,槍裏有子彈嗎?他們沒有理睬這種提問,推了推少軍,小孩,給我們帶路。少軍領著警察衝進民豐裏時,民豐裏靜悄悄的,隻有劉大家的貓受驚似地溜過屋頂。他們站在小韓家門口敲門,敲得很急促,裏麵的燈亮了,左右鄰居家的燈也亮了。小韓穿著棉毛衫和短褲出來開門,表情看上去驚愕而茫然,而少軍更加驚愕,少軍的第一個反應是小斡掙脫了那根玻璃絲線,凶手或許已經跑了。


    出了什麽事?小韓問警察道,查戶口嗎?不查戶口,查凶殺案。警察說,剛才是不是有人對你行凶?


    行凶?莫名其妙,小韓說,誰對我行凶?兩個警察徑自闖了進去,他們在床的周圍細細勘查了一遍,然後又檢查窗子,而少軍眼疾手快地從床上撿起那根玻璃絲線,就是它,就是用它勒的。少軍把玻璃絲線塞到警察手裏,突然又叫起來,不好,我不該留下指紋的。到底怎麽回事?你們把我弄糊塗了。小韓跟在警察後麵說。這個孩子說,有人用玻璃絲線勒住你的脖子,警察嚴厲地審視著小韓,問,是誰剛才勒你的脖子?


    沒人勒我的脖子。小韓說。


    有人勒你的脖子,我親眼看見的,少軍這時冷笑了一聲,總不會是你自己勒自己的脖子吧?


    小韓的臉上出現了一種窘迫的表情,他朝少軍投以厭惡的一瞥,一邊匆忙地穿著長褲,小韓突然側過臉對警察說,就是自己勒自己的脖子,一個人,無聊,那麽玩很舒服的。兩個警察麵麵相覷,看手裏的紅色玻璃絲線,看小韓的臉,最後看發呆的少軍,兩個警察也顯得茫然迷惑。不騙你們,那麽玩危險,但真的很舒服。小韓對警察擠了擠眼睛,而且他在一個警察耳邊低聲耳語了一會兒,那個警察居然嘻嘻地笑起來了。


    少軍呆若木雞,他不懂一件可怕的凶殺案怎麽會逗人發笑,當兩個警察後來嬉笑著交或接耳地走出民豐裏時,少軍憤怒地追上去,他在騙你們,你們怎麽聽不出來?他尖聲說,自己怎麽會勒自己的脖子?


    年紀稍大的那個警察拍了拍少軍的頭,仍然很曖昧地笑著,你還小,有些事情你不懂,那個警察說,咳,讓我怎麽說?那些事情你還是不懂的好。


    民豐裏又亮起幾盞燈,有人把頭探出窗外,朝門洞這邊看。少軍垂著頭沮喪地站在梧桐樹下,朝樹幹踢了一腳,梧桐樹葉便簌簌地響,猛地看見一條黑影長長地投過來,少軍側臉一望,是小韓叉著腰站在他家門前。


    討厭,下次再偷看我揍你。小韓說。


    少軍知道他在罵自己,想想突然覺得委屈,便扯著嗓子對那邊喊,討厭,誰偷了我的兔子?


    花匠


    花匠在民豐裏住了二十年,開始他是仍然種著花的,門前幾盆石榴和海棠,窗下一畦瓜葉菊,在遠離小屋的大門洞後還植了一片串串紅和太陽花。但是那些花很快被孩子們隨手摘下,放在鼻孔下聞一聞,然後就扔掉了,剩下的花枝即使被孩子們遺漏,但最終也被大人們的自行車壓壞擠死了。要知道民豐裏住了十一戶人家,他們都習慣於在共用的空間堆放該放的東西,或者是不該放卻也不該扔的東西,譬如籮筐、醃菜缸、木柴堆和鏽蝕的痰盂,他們覺得花匠的花不該來占地方。花匠有一天修剪著石榴的亂枝,剪下一枝,朝民豐裏四下望望,又剪下一枝,在手裏撚著,突然歎了口氣,把大剪刀對準了石榴的根部,咬緊牙剪下去,咯嗒一聲,那棵正開著花的石榴就斜仆在地上了。


    花匠後來就不種花了,隻有一盆白色的月季時常出現在他的窗台上。遇到陽光溫煦的日子,他把月季抱出來,有人湊過去看花的時候,花匠就湊過來看你,看你的手。花匠的眼睛告訴看花的人,不要碰我的花。


    民豐裏的人們不愛花匠的花,但是對於他的履曆卻是充滿了好奇心,花匠到底姓王還是姓黃?花匠退休前在水泥廠當工人還是種花?人們一知半解,但是花匠年輕時候在軍閥鄭三炮家裏的那段往事,就像一支琅琅上口的民謠,多年來已經在民豐裏流傳得家喻戶曉了。


    花匠當年是被鄭三炮抽了一百鞭以後扔出鄭家花園的。鄭三炮是個冷血魔王,殺人不眨眼,一般說來他打人殺人不要什麽理由,但鞭逐花匠時卻握有一條令人信服的理由,據說花匠與鄭家六小姐偷偷地相好了三年,三年過後鄭三炮在六小姐的床底下拖出了花匠的一條腿,還有一條腿卻被六小姐抱在懷裏。鄭三炮本來是想用駁殼槍頂住花匠的膝蓋的,六小姐推開了父親的手,結果子彈射偏了,恰恰擊中了向鄭三炮通風報信的女傭,所以六小姐那天又是哭又是笑的,當花匠終於被人拖到外麵時,六小姐就笑著朝血泊中的女傭吐著唾沫,活該,活該,六小姐說,誰讓你多嘴多舌?死了活該。軍閥鄭三炮有八個女兒,與花匠私通的是最美麗最受寵的六小姐,人們後來回味著這則緋聞說,幸虧是六小姐,否則花匠就不止是挨一百鞭,鄭三炮肯定要送他去見閻王爺了。但花匠自己在回憶往事時卻持相反的論調,假如不是六小姐,鄭三炮也不會把我怎麽樣,說不定就把她許配給我了。花匠對他的親戚說,鄭家二小姐不就嫁給廚子老孫了嗎,生米做成熟飯,下嫁也就下嫁了。


    往事不堪回首,花匠很少提到他在鄭三炮家的遭遇,一旦提及他的臉上總是浮出一種抱憾之色,他的手便會在腿上臂上盲目的抓撓著。六小姐,你們沒見過,傾國傾城呀,花匠說,就怪我們不小心,就怪當時年輕血旺,半天見不上麵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本來我們要私奔去香港的,船票都買好了,可是六小姐在花園裏朝我搖了搖檀香扇,她搖扇子我就去,偏偏那天夜裏讓他們發現了。花匠說到這裏禁不住喟然長歎一聲,他說,本來第二天就要上船的,第二天鄭三炮要去南京,家丁們跟著他去,多麽好的機會,偏偏六小姐又搖扇子,偏偏我又去她房間了,現在後悔,後悔有什麽用?緋聞中的女主角六小姐在民豐裏人的想像中類似一張發黃的美人照片,大概有四個民豐裏老人在五十年代有幸一睹過六小姐的天姿芳容。那時候花匠剛搬到民豐裏來,他脊背上的黑紅色鞭痕透過白綢衫仍然清晰可辨。有一天門口來了輛黃包車,一個穿紅花錦緞旗袍的女人下了車走進民豐裏,站在梧桐樹前拿出一麵圓鏡,迅捷而嫻熟地描了眉毛塗了口紅,有人上前問,你找誰?那女人淡淡地說,不找誰。問話的人覺得奇怪,看著她把鏡子和唇膏收進手袋裏,扭著腰肢朝花匠家走,井邊的觀望者很快發現她認準了花匠家窗前窗下的花,假如她是六小姐,假如她來找花匠,自然是無須向別人問路的。


    六小姐那天在花匠家裏逗留了大約一個鍾頭,或許時間更長一些,這個細節沒人能記住了。那些老人隻記得六小姐出來時臉上有脂粉被淚水洗得紅白莫辨,眼圈也紅腫著,看上去並不如想像中那樣美麗。六小姐站在花匠家門口,用手帕的角在眼睛兩側輕輕點了一下,然後她轉過身在窗台上抱了一盆月季節,抱在懷裏走過井台。井台旁的人們沒有料到六小姐會跟他們說話,六小姐突然站住了,她朝那些人友好地微笑著,但眼光和聲音卻是盛氣淩人的,我表弟,我表弟初來乍到,六小姐遲疑了一會兒說,他人老實,你們多照應他,你們多照應他不會吃虧的。


    那些老人都記得六小姐說的那番話,她說花匠是她表弟,這種笨拙的障眼法使人撇嘴竊笑,他們覺得六小姐莫名其妙,什麽吃虧不吃虧的?已經是社會新聞了,鄭三炮已經讓政府鎮壓了,她以為自己還是趾高氣揚的鄭家六小姐嗎?有一個婦女那天注意到了六小姐腳上的長筒絲襪,說絲襪上露出兩個眼睛似的破洞,是綴補了以後又綻裂的。這在從前的鄭家八姐妹身上是不可能出現的事。從前鄭家的小姐們穿襪子,穿上一天扔一雙的呀!那個婦女便很感歎,說現在也讓六小姐嚐到了穿破絲襪的滋味,她覺得很解氣也很公平,又覺得有些可憐。二十年前六小姐抱著一盆月季花走過民豐裏的門洞,突然回頭朝花匠的窗口投去幽幽的一瞥,六小姐真的像一張發黃的照片留在人們的記憶裏,人們後來再也沒見過那個傳奇般的美麗的背影。六小姐是嫁給本地的綢布大王肖家的,嫁過去第二年就解放了,第三年就跟著肖家回湖南原籍的鄉下種田去了。六小姐其實命苦,都怪鄭三炮那老雜種,花匠在許多年後再提舊事仍然滿腹怨氣,提到六小姐的芳名時他的聲音則顯得淒然,六小姐,傾國傾城呀,花匠說,鄭三炮把她嫁給肖家,以為是門當戶對了,誰想到是害了六小姐,我早說不管是皇帝和討飯花子,誰都有個倒黴的時候,偏偏肖家要倒黴的時候六小姐嫁去了,種田?挑擔?六小姐哪能幹這些粗活?花匠說到這裏便扼腕傷神,默默地想一會兒,臉上浮出一種靦腆的微笑,要不是鄭三炮狗眼看人低,要是鄭家讓六小姐下嫁給我,六小姐現在就不會受那些苦,花匠說,我知道六小姐的脾性,她吃的東西的口味我也全知道,要是六小姐下嫁給我,我會把她伺候得好好的,你信不信?


    聽者連連點頭,說,信,怎麽不信?點頭過後不免有些疑惑,心裏說這個花匠怎麽這樣下賤?多少年過去了,多少事被人遺忘了,這個花匠,他竟然還想著伺候那個六小姐!花匠不是個饒舌的人,其實有關他的陳年舊聞都是香椿樹街上的幾個園藝愛好者傳出來的。每年清明前那些人來民豐裏求花匠替他們遷盆插枝,花匠一高興就說起六小姐,那些人為了讓花匠更高興,問的便也是那個舊時代的美人的事,曾有人用覬覦的目光瞟著窗台上的那盆香水月季,說,這盆花養得真好,花匠瘦削的雙頰立刻泛出醉酒似的酡紅,他說,是給六小姐養的,她最喜歡這種月季。園藝愛好者聽得又是愕然,心裏說六小姐現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這個下賤的花匠,他竟然還給她養著一盆月季!


    民豐裏住著許多熱心好事的婦女,空閑時便跑東走西的給單身男女牽線做媒,從花匠年輕力壯的時候開始便有人登門說親,多少年過去卻沒說出一個結果,那些為花匠做過媒的婦女談起此事便怨聲載道,說花匠並不是不想女人,隻是想得奇怪,是女人都無法忍受。花匠讓媒人領著去相親,卻不肯與人麵對麵坐下來,他說,用不著靠那麽近,我看一眼就行,隔著玻璃也行,離開十步路遠也行。媒人隻好精心設計了讓花匠看那麽一眼,但是讓人掃興的是花匠看上一眼便垂下頭來,嘴裏輕聲嘀咕一句,不像,一點都不像。媒人聽見他的嘀咕聲就知道親事吹了,不像?不像誰?又是那個軍閥惡霸家的六小姐!做媒人的嘴上不點破,心裏卻在罵,從來沒見過這麽癡心這麽下賤的人。做媒的人甩下花匠往前走,走了幾步又想氣氣這個下賤的花匠,就回頭丟下一句話,你也別太挑剔,其實人家也沒看上你。花匠垂著頭在後麵走,也不知道是否聽見了媒人的話,花匠說,不像,又歎了口氣說,不像,真的一點也不像。其實說不管花匠的事都是氣話,民豐裏住著這麽一個單身男人,那些熱心的婦女不可能對花匠的親事撒手不管,她們總是期望有一天在花匠的親事上鳴金收兵。這一天終於真的來臨了,功臣是桃子的母親,女的則是一個廢品收購站的會計,叫阿珍,守了多年寡了。桃子的母親後來公正地評價過阿珍,說,阿珍其實脾氣很暴躁的,不過她長得很像那個六小姐,桃子的母親噗哧笑了一聲,像六小姐就行,花匠說脾氣好壞沒關係,隻要像六小姐就行。


    據桃子的母親說,花匠當時隔著收購站的麻袋包看阿珍打算盤,眼睛裏倏地閃出光來。嘴裏幾乎喊著,像,隻有她最像。桃子的母親這麽繪聲繪色地描述時井邊婦女們都笑起來,笑過了以後側臉望望花匠窗台上的那盆月季,都長長地舒了口氣,覺得心裏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阿珍是那年春天再嫁到民豐裏的,聽花匠說過鄭家六小姐的人都從她的臉上身上想像六小姐的綽約風姿。但阿珍畢竟是人老珠黃了,人們很難把她與花匠嘴裏的傾國傾城聯係起來,阿珍每天拎著一隻尼龍袋在石庫門裏進出,臉上總是像掛了一層霜,假如孩子們在院子裏相互追逐與她擦身而過,阿珍便怒氣衝衝地朝他們翻個白眼,說,去充軍啊?鄰居們便想,畢竟做慣了寡婦,脾氣果然不好,又想,花匠也真是滑稽,挑了多少年的女人,最後挑了個阿珍。那年春天花匠是快樂的,花匠新插的幾盆月季都早早地開了花,放在窗台上,一盆比一盆豔麗。花匠在早晨的陽光下給花澆水,他臉上的喜悅與所有新婚的男人如出一轍。但是阿珍卻不快樂,民豐裏的婦女們都看出來了,她們說脾氣再壞的女人也不會像她那樣,好像別人都欠了她的債。有一天人們看見阿珍端著一碗粥跑到門口,怒氣衝衝地喝了一口,突然回過頭朝花匠尖叫了一聲,又放糖了,告訴你別在粥裏放糖,我不是六小姐,我討厭在粥裏放糖,你不長耳朵嗎?果然不出所料,阿珍的不快樂,也與六小姐有關。阿珍有一天抓著一隻銀耳挖子到桃子家訴苦,你看看這種東西,他說是給六小姐留著的,他天天要來給我挖耳朵,阿珍怨恨交加地向桃子的母親揮著銀耳挖子說,我又不是六小姐,我耳朵裏幹幹淨淨的,誰要他來挖?桃子的母親忍著笑說,他來給你挖耳朵有什麽不好?挖耳朵很舒服的,那是他對你好。阿珍幾乎叫喊著說,不是對我好,是對六小姐好!他每天還要來給我捶腿敲背,一副下賤的奴才樣,惡心死啦,我又不是六小姐,我不要做她的替身。桃子的母親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就勸阿珍說,你也別太計較了,半路夫妻,他對你好就行了。阿珍稍稍平靜下來,自己拿銀耳挖子在耳朵裏掏了一下,突然冷笑一聲說,對我好?這種好法我受不了。桃子的母親預感到花匠與阿珍的夫妻做不長,果然就做不長,春天剛剛過去,民豐裏那棵梧桐樹的葉子剛剛綠透,阿珍就拎著一口皮箱離開了民豐裏。人們記得阿珍臨走時砸碎了花匠窗台上的三盆月季,砰,砰,砰,沉悶的三聲巨響使民豐裏的鄰居們嚇了一跳,他們紛紛把頭探出窗外,看見阿珍正拍著手上的泥土,阿珍對著三盆月季的殘骸說,砸死你,砸死你這個反動軍閥六小姐。


    花匠追出門外朝阿珍喊,走就走了,你怎麽砸我的花?花匠這麽喊著聲音突然嘶啞了,他開始是想追阿珍的,追了幾步又退回去,退回去抱起他的花。人們看見花匠抱著那株露出根須的白色月季,臉上已經老淚縱橫。後來有人站在一旁,充滿憐憫之意地看花匠為花換盆,問,換了盆能活嗎?花匠說,能活,這盆白月季不容易死的。又有人過來開門見山地問花匠,阿珍跟你離婚了?離了。花匠淒然一笑,用手拍了拍盆裏的土說,她不像,是我看錯人了,她其實一點也不像。這些年花匠老了,頭發花白,腰背也駝了。即使花匠不老民豐裏的人們大概也不會去管他的閑事了,從花匠那裏人們得出某種新鮮的結論,有的人的閑事別人是管不了的,管了也是越管越糟。但是民豐裏的人們不會喪失樂於助人的天性,所以去年花匠突然向鄰居提出要借一輛板車時,桃子的母親一口答應,當天就去菜場把板車拖回了民豐裏。她把板車交到花匠手裏,隨口問了一句,你要板車拖什麽?花匠的蒼老的臉上又露出了少年般的靦腆,他輕聲說,拖一個人。桃子的母親追問道,拖誰?花匠低下頭搓他的手,搓了一會兒說,是六小姐回來了,她男人死了,她病得很厲害。花匠的喉嚨裏咯地響了一聲,像呻吟也像哽咽,他說,不瞞你,她也快死了。桃子的母親驚呆在板車旁,過了一會兒她說,你現在把她拖回家幹什麽呢?人都快死了,拖回家幹什麽呢?花匠在板車上拾起一片菜葉扔掉,他說,不幹什麽,把六小姐拖回來,讓她看一眼我的月季花,你不知道,她最喜歡白色月季花了。消息驚動了整個民豐裏,那個黃昏當然是二十年後的黃昏,民豐裏的人們匯集在大門洞兩側,等待傳說中美麗而神秘的六小姐重訪舊地。他們看見花匠拖著板車慢慢地過來,擠進狹窄的門洞,他們伸長脖子瞪大眼睛看板車上躺著的人,看清楚了,六小姐竟然是一個麵若黃紙奄奄一息的老婦人,六小姐進門的時候眼睛朝左側一瞥,左側都是孩子,那目光充滿了溫柔和慈祥,又朝右側一掃,右側多為婦女,那目光卻依然是矜持和高傲。夜裏有人趴在花匠家的窗台上朝裏麵窺望,看見屋裏徹夜亮著燈,除了燈還點著許多蠟燭,六小姐就躺在一塊床板上,她的枕邊放著那盆白色的月季花。他們看見花匠坐在旁邊,垂著頭一動不動地坐著,都以為他睡著了,但花匠突然站起來抓住六小姐的腳敲了幾下,篤,篤,花匠的動作非常輕柔而嫻熟,這時候窗外的人忍不住失聲叫了起來,她已經咽氣了,花匠還在給她敲腳!


    事情確實如此,花匠把六小姐拖回家的那天夜裏六小姐就死了。民豐裏的人們很難確定花匠和六小姐的關係,他們最終是否算是做了一回夫妻?但他們第二天都往花匠家送了花圈或線綈被麵的幛子,不管怎麽說,那是民豐裏的人們最尊崇的風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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