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母親帶領我們一家六口人搬出了老街,搬遷到城西新村去住。搬了整整一天的家,一輛發動機有毛病的解放牌卡車拖了我家的老式家具鍋碗瓢盆和壇壇罐罐,在小城裏打了三個來回,累得七竅生煙,掉了兩個排檔。母親讓我押車去新居,我站在一張棕棚床和一隻鐵皮煤爐的縫隙間,第一次在汽車上瞻仰了我們的老街,我家的房子表情複雜越退越遠,那房頂上長了十八裸褐色的瓦楞草。


    我在搬家途中分析著老街的房子,分析著沿街而流的臭水河為什麽途經我家後門就越發地臭,分析左鄰右舍看到我們搬家時會是什麽心情。我還想到前院的老賈會不會先自把兩家合用的灶披間都占了,新來的房客就要吃虧了。其實這些事情對於喬遷者來說已經無關緊要了,但我還是拋不開老街人的思維方式。最後我想到了放在閣樓上的那隻紙箱。老賈你千萬別撿走當了引火柴燒掉,紙箱裏珍藏著我十歲的圖畫本,本子上畫滿了我想像中的各種漂亮房子,都是七八層的大樓房,五彩繽紛,令人炫目。


    帶四個陽台的樓房。大圓頂的樓房。安裝避雷針的樓房。拱形圓門的樓房,尖頂上掛大鍾的樓房。雕梁畫棟的樓房……我們的老街上沒有一棟這樣的房子,不知道我是從哪裏看到了這樣漂亮而威風的房子。我還給它們安排了住戶,住戶有我們一家子,還有鄰居,記得那棟安裝避雷針的樓房就是給老賈住的。老賈千萬別拿圖畫本當引火紙燒掉啊。人去屋空。我為什麽要把十歲的圖畫本移交給陌生的新房客?現在恐怕對誰也說不清。隔開的房間


    如果是揮手自茲去,舊屋浮現在我眼前的先是那個後門,後門由兩副顏色發青的杉木板組成,打開其中一副,就看見隔壁化工廠的輸油小碼頭巧妙地攀在我家的沿河石階上,一早一晚油船停泊時後門升起鋪天蓋地的白霧,白霧是從油泵房的排氣管裏升起的,白霧是熱哄哄濕漉漉的,所以有時候從後門看不見那條河,隻聞見河水年複一年散發的銅鏽味,你就不知道河水為什麽會發出這種氣味。


    打開後門,記憶中露出透明鮮亮的一角,看見我和姐姐小飛蛾站在河邊晾衣服,如果那時候我十歲,小飛蛾就是十四歲。我扛著長長的竹竿,小飛蛾噘著嘴雙手絞擰一件件濕衣裳,然後拎起來朝陽光裏一抖,就像一名老牌家庭婦女一樣有條不紊地晾衣裳。可以在晾衣服的時候望一眼我家沿河的窗子,窗子裏就是我和小飛蛾住的小房間。春天窗台上站著一隻玻璃藥瓶,瓶裏插著三五株桃花。我記得那些花枝是小飛蛾派我到化工廠苗圃去偷來的。我還必須告訴你們,十歲時我還和小飛蛾鑽一個被窩,她曾經抓住我冰冷的腳放在她胸口焐,焐到發熱為止。當然後來我逃離了小飛蛾的被窩,我一個人搬到了新搭的閣樓上去住。那是因為有一天小飛蛾突然向母親誣陷我,她說,“小弟不要臉,偷看我上馬桶。”


    我時常站在木梯的某個橫檔上發愣。站在梯子上也就是站在童年生活的最高位置上。我俯視著我的家,目光穿越灰牆看到了父母的房間和姐姐的房間,他們的房間之間也隔了一道灰牆。我看見他們在熹微的晨光中酣睡,父親頭發蓬亂,瓦匠的雙臂勾勒著母親睡,母親的睡姿因而很艱難,她睡著表情總像在失聲痛哭,總像在等待櫥上鬧鍾的突然鳴叫。在另一個房間裏,姐姐小飛蛾會在夢中發出朦朧的囈語,我發現她的手臂像起重機吊臂一樣升起,又落下,似乎要裝卸什麽重物。那就是我家的早晨。我熟悉這樣的早晨,在這樣的早晨裏我家的醃菜缸放出龐雜的酸味,夜巡的老鼠聽到了我的腳步聲後逃之夭夭。為什麽我常常第一個醒來,我怎麽能知道?隻記得那個圖畫本上的第一棟樓房就是這樣伏在閣樓樓板上畫的,藍色晨光透過天窗照耀我設計的第一棟樓房。第一棟樓房有三層高,美麗輝煌,世界上的任何建築都無法比擬。底層豎起木柵欄,門大窗大房間也大。底層給我父母住。陪伴他們的是一垛幹草。幹草出現在我的畫上很奇怪。二層窗台上放了一盆桃花,窗戶掛上花布簾子,二層住著我姐姐小飛蛾。三層是我的。三層樓上飛起一群鳥,蹲著一條黑狗一隻白貓,從三層樓到樓頂到天空一切的一切都是屬於我的。小飛蛾有一天手持拖把入侵我的閣樓,她拖著樓板發現了我的圖畫書,本子上的三層樓房濺上了星星點點的汙水,變得怪模怪樣的,小飛蛾說:“該死的小弟,你不好好學習,瞎畫的什麽呀?”“房子。我們家的房子。”


    “我們家的房子怎麽是這樣呢?”小飛蛾氣憤地拍了我的頭頂,緊接著她就尖起喉嚨朝閣樓下喊:“媽,你來看小弟,他畫的一堆幹草!”問題就出在一堆幹草上。我母親看著我設計的第一棟樓房發呆。後來她問我:“小弟你為什麽要畫一堆幹草呢?”“你看不上媽割草賣錢,是不是?”小飛蛾見我沒話說,抓起我的手臂猛搖一氣,她說:“你是不是看不上媽割草?”我蠢頭蠢腦地無言以對。我隻想著我設計的第一棟樓房,並且邁出一隻腳想進入那棟美麗的房子。幹草和竹籃


    記憶也就在一堆幹草上。假如我現在已經是個老人,兒孫滿堂,家道富有,我仍然要提起多年前的一堆幹草。我的做工人的母親曾經割了兩個秋天的草,割了一千四百斤重的幹草,賣給牧牛場的收草人。兩個秋天多得了兩百元錢。我們家的第一台縫紉機就是用那筆錢買來的。我還要告訴我的兒孫,那是台偉工牌縫紉機,現在幾乎絕跡了。母親割幹草的計劃公布時,我家分成兩大陣營,一邊是母親和小飛蛾,主戰派;一邊是父親和我,反戰派。我父親始終認為母親要用草給他臉上抹黑。他們爭吵了三個夜晚結果還是母親占了上風,她給父親準備了一副籮筐一條扁擔一把鐮刀,像牽著一匹懶馬牽著他出了門。都說去割草的路上父親和母親還在吵個不休。小飛蛾跳到前跑到後地勸解她的雙親。她手裏也抓著一把鐮刀,腰間掛著我家唯一的軍用水壺。我們家的割草隊伍本想偷偷潛過清晨的老街,但父親的銅鑼嗓怨氣衝天地罵著什麽,驚動了街上好多人。好多人都在自家窗戶後麵窺視那支吵吵鬧鬧的割草隊伍,由此留下深刻的印象。兩個秋天裏我們家紛揚野外幹草的氣息,屋頂下每天有一垛幹草堆黑趑地言語不清。那兩個秋天裏我長得特別大。母親和小飛蛾用一輛板車把偉工牌縫紉機馱回家時,父親正在街口雜貨店裏對著糖果櫃喝白幹酒。他把空酒瓶砸到板車上,聽見一聲悶響,父親伏在雜貨店櫃台上獨自飲泣起來。人都說他喝醉了,我母親卻徑自拖著板車一聲不吭。我知道問題就在那些幹草上。父親和母親後來延續十年的不睦就是從這裏開始的。一堆幹草點燃了他們的戰爭。戰爭的內容延伸到情欲、嫉妒、錢財、家權各個家庭枝節,原先潛藏於水線以下的冰山在兩個秋天裏浮水出麵,浮出水麵後就是火山爆發。兩個秋天裏我真是長得特別大。我去從前的教會小學校上學,一個女教師在操場上托起我的臉說:“哎呀你怎麽滿臉苦相?”她又說:“你的美術作業很好看,你畫的房子很漂亮。”我對那個女教師咧嘴一笑,記住了她的臉。我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滿臉苦相。以前從沒有拍照的習慣,所以直到現在我無從回憶十多年前的模樣。還有一隻竹籃印象很深。我父親去杭州工人療養院回來帶了那隻竹籃,母親因此發怒,她說:“我讓你帶一隻杭州籃,杭州籃。你帶的是什麽鬼籃子呀?”父親二話沒說把籃子扔在地上,像踩水車一樣踩爛了那隻竹籃。我姐姐小飛蛾去撿的破竹籃,她把破竹籃掛到了後門的掛鉤上。


    那隻竹籃後來還是派了用場,母親把買來的蔬菜放在裏麵,保持鮮潔。破竹籃常掛後門,探出幾棵綠油油的青菜隨風搖蕩。小輸油碼頭噴出的油霧熏黃了不幸的竹籃,我有時候站在竹籃下俯瞰臭水河,沿河而過的船上人,你們誰看到了我家的後門?誰聞到了從後門湧出的鬱鬱不樂的幹草氣息?


    火災


    再想想我們的老街真是一鍋雜燴湯。


    圍繞我家的房子有舊日棺材店陸家,有三流木匠老賈家,有蘇北移民阿八大家,還有一家灰黑色的新興化工廠。陸家曾經有一條雜毛狗,善撲貓和小雞。我一度很喜歡那條雜毛狗,狗後來死在棺材店最後一口柏木棺材裏,我和狗主人陸先生一起把狗從棺材裏拖出來,放在我家後門的臭水河裏水葬了。“要是有狗棺就給雜毛睡了。”陸先生凝視狗在水上浮動時對我說。雜毛狗死時陸先生也年屆七旬了。我在水葬之日初次感受到了老街上生生死死的氣息,我看見從陸先生眼角上滴落的老淚是黃褐色的,那就是死亡的顏色。最後一口柏木棺材就豎在對門陸家的廳堂裏,沉靜而莊嚴——我站在家門一眼就看見棺木的姿態。陸先生銀發白髯獨坐廳堂,麵對他的壽棺聽著老街的市聲。街鬧人靜。陸先生銀發白髯獨坐廳堂,偶爾向他所敬重的勤勉婦女招呼,其中包括我母親。陸先生說:“小弟他娘,又去割草啊。”母親放下籮筐說:“割草的命呀,陸先生您坐著。”陸先生就這樣銀發白髯地坐著坐著就老去了。


    陸先生睡了他的柏木棺材。停靈三天三夜,喪禮古樸隆重。他是老街上最後一個享用棺木的老人,母親帶著我和小飛蛾向陸家要了唁章佩在手臂上,參加了陸先生龐大的守靈隊伍。隔壁化工廠的火災就是和陸先生的喪禮同時發生的。是夜裏,半街人聚集在舊日棺木店門裏門外陪伴死者,突然看見化工廠內紅了半邊天,有人在發瘋似地敲鐵皮桶。化工廠刹那間翻了天。消防車的警報聲從街的盡頭響起來,震動我們的百年老街。消防車是又紅又大的,旋風般駛過辦喪事的陸家和人群。我聽見車上有人大聲吼叫:“救火去——你們怎麽不救火去——”救火去——救火去。這聲音在街的這邊或者那邊回響,我拔腳往化工廠跑,卻被母親一把抓住了。母親說:“別去,那鬼廠燒光了才清淨!”我仰望化工廠的火光,心有所動。我發現街坊鄰居都在為陸先生守靈,沒有人去救火。但是那火光在暗夜裏洶湧噴濺,映紅了陸先生的舊日棺材店,映紅了這一群悲哀的老街居民。那場火災過後老街未傷皮毛,隻是老去了陸先生。有一陣子人們在暗地裏回味那場火,各種意見神秘莫測。化工廠人說是一根煙蒂從牆外飛進了油庫著的火,老街人卻不信,他們心目中藏著一個神聖的縱火犯。


    “陸先生亡靈放的火。活著不敢,死了就不怕啦。”母親也這樣說。表情留下好多空白。讓你去想,讓你去猜。我隻知道老街人對化工廠的入侵懷恨在心。陸先生可能一樣。但是陸先生活著的時候沒說過什麽,都說他是一個好脾氣會忍耐的老先生呀。一棵梧桐樹


    到我小學畢業為止,我已在圖畫本上建造了數以百計的美麗樓房。現在我已無從考慮這種特殊癖好的來由,隻記得那時候一個人睡在家中小閣樓上,夢見自己光著腳無數次走進那些樓房中,然後爬到樓頂曬太陽,曬得很溫暖。畫到第二百棟樓房時,母親和前院老賈商量,要給我們兩家合蓋一個灶披間。我家反正有瓦匠,他家正好有木匠。地點隻有選用兩家之間的小天井了。


    小天井裏長著一棵不大不小的梧桐樹。


    問題就出在一棵不大不小的梧桐樹上。


    蓋屋之前先伐樹。木匠老賈在伐樹,他發現我母親推開了窗戶注視著他和樹。母親說:“老賈不用你動手的,我們來伐好了。”老賈:“不客氣了,我自己來,當木匠的動動鋸斧還不容易?”他們說著話漸漸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我母親濃墨的眉毛先擰起來了。她叉起手指彈擊窗玻璃,佯笑道:“老賈,梧桐樹是誰栽的?”老賈說:“嘻,難道是你家栽的嗎?”母親便不再笑了,她三步兩步衝到小天井裏,在那棵欲倒未倒的梧桐樹上摸索著,她的手停在樹根梢的一塊刀刻的疤節處不動了,“老賈你睜眼看看這是什麽字?”


    那是什麽字?樹上刻的是我的乳名:小弟。刀刻的字跡長了數年長得斑斑駁駁、醜陋艱難,像兩隻灰蝴蝶飛不起來。


    我站在一邊看見木匠老賈愣住了。我忽然想起七八歲剛會寫字的時候,母親教我在梧桐樹上刻下了自己的乳名,她說:“在樹上刻下你的名字,將來給小弟打家具娶媳婦。”可是天井裏這棵梧桐樹到底是誰家栽的?我一點沒有記憶。老賈明明記得他在十五年前栽的這樹,母親卻記得是生我那年她從街上買的樹秧,兩毛錢一棵。他們爭執不休,我母親在院子裏的第一次罵街耍潑就這樣開始了。她亂發飄灑,搖撼斷樹,枯唇裂血,氣衝我家屋頂。她一定要老賈說梧桐樹是我家栽的不是他老賈栽的。老賈和母親圍著一棵樹爭執不休。我看見老賈的臉最後漲成豬肝色,他罵:“你這女人,你窮瘋了苦瘋了,梧桐樹就送你做壽材吧。”罵完拖起他的鋸斧逃進了前院,回頭再望望我的母親,老賈覺得溫和敦厚的後院女人正在朝蠻橫凶殘發展,老賈的表情便很痛苦。他又衝我母親嚷了一句:“蓋他媽的鳥廚房,擠死熏死餓死算了,大家一起死,誰也別舒服。”


    這一年兩家合用的灶披間終於沒成。因為老賈家賭氣罷工,並用一堆破缸爛鐵占據了天井的一半。母親後來把那棵梧桐樹拖進家門,她說情願不蓋灶披間也不能讓老賈吞了那棵樹。“天下東西都有主,是我的就不是他的,這世界上到底誰怕誰?”母親和我一起把樹扛上了我的閣樓。以後的歲月裏梧桐樹一直陪伴著我做各種少年之夢。我數過那樹麵上隱約可見的年輪,不是十五年,也不是十三歲,竟是十八個褐圈。那天井裏的梧桐樹到底是誰栽的呢?


    我夢想天上落下一棵梧桐樹籽在我家天井裏蓬勃生長。一切的一切都是屬於我的神奇的故事。我會記住這棵被伐的梧桐樹,會記住我自己的故事。


    紅斑


    冬季裏我母親發現了化工廠輸油碼頭的一隻熱水管,熱水管伸出油泵房的牆外,汩汩流著滾滾的蒸氣水,清亮亮的。母親端著臉盆接了一盆,她把手伸進水裏撩撥著,驚喜地喊:“好燙,好幹淨啊。”冬季裏我母親帶著我和小飛蛾在後門的熱水管下洗臉洗菜洗衣服。冬季裏我們家省下了燒熱水的煤。我們一家人暗中狂熱地愛上了化工廠的熱水管,對街坊鄰居絕對保密。誰也不知道我們家窩藏了一隻奇妙的熱水管。


    但是有一天我姐姐小飛蛾突然摔了小圓鏡鬼哭狼嚎:“媽,你來看我的臉,我的臉怎麽啦?”一家人都應聲去看小飛蛾的臉,小飛蛾的圓臉蛋上一夜間爬滿了星星點點的紅斑。“這是怎麽啦?”母親摸著小飛蛾的臉驚惶失措,“癢嗎?”我在一邊也猛地感覺到臉上一陣搔癢。我拾起小圓鏡照了照,看見自己的臉上也已經長出奇怪的紅斑。我比小飛蛾更尖厲地叫了一聲,蒙住了眼睛。紅斑使我變得醜陋無比!我母親茫然四顧,目光最後落到後門外的熱水管子上。她的臉色變得煞白,緊咬嘴唇吐出一句:


    “該死的水管子!”該死的化工廠的熱水管子。你為什麽要讓我母親發現了呢?我心底湧出某種深厚的怨憤和悲愴,我把小圓鏡摔在母親腳下摔個粉碎,一個人逃到了我的閣樓上。我蜷縮在我家的半空中,聽見母親和姐姐小飛蛾嗚咽的說話聲。“媽媽明天燒水洗臉別省那兩塊煤好嗎?”“明天燒水洗臉不省那兩塊煤了,再也不省那兩塊煤了。”我想那天也許是我少年時代最悲傷的一天。我準備逃學一星期,等臉上的紅斑消退後再去學校上學。一個人躲在閣樓上,不敢詛咒我的母親,隻是一遍遍咒罵著化工廠的熱水管子,化工廠你真是毒氣四溢嗎?化工廠你無聲無息地在我臉上畫下了無數紅斑。我奇癢難忍、滿臉潰爛,紅斑將成為特殊的標記深深打在我臉上。我帶著母親和化工廠聯合打印的標記在城市的各個街道遊蕩了七天,曆經所有漂亮的房子醜陋的房子從未見過的房子和夢中出現過的房子,最後我還是疲倦地回到了古老而肮髒的老街,我沒有錢沒有勇氣沒有離家出走,我站在老街濃稠的暮色中叩響自家的木板門,回首四望,隻見左鄰右舍的房屋蒼茫一片,空氣中滿是我所熟悉的氣味包括醃菜味油煙味家具黴味尿布味狗糞味和化工廠的毒味。我突然掩麵淚下:我走了七天還是走不出環繞我家的房子。


    錯失


    其實在五年前我們家就有過一次搬遷的機會。


    五年前父親的工程隊蓋了三棟水泥預製板的住宅樓。父親回家拍著我的頭頂說:“想不想搬大樓裏去住?你對你媽說去。住在五層樓上,三大間,有陽台,還有衛生間。”我欣喜若狂啊我的思想立刻像鳥一樣飛越了我家的屋頂和整個老街。聽說工程隊的住宅樓蓋在南郊,我知道南郊的大片空地上已經豎起了無數灰白色的樓房。南郊已經成為我們這個城市的第四個區。南郊是個陌生的好地方。早晨。一家人幾乎成一字縱隊走出家門,到南郊去看房子。父親走在前麵領路,我緊跟其後,母親和小飛蛾拖拖拉拉地走在尾巴上。我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早晨,父親穿著沾滿灰漿的工裝褲走路飛快,母親一邊走一邊綰著蓬鬆的發髻,小飛蛾挽著母親沿路東張西望心不在焉,而我臉已漲得通紅,我將第一次進入屬於我們家的美麗的樓房。我記得我們一家四人站在一棟尚未竣工的樓房前麵。聽見南郊的空氣被遠遠近近的推土機粉碎機聲響震動著,陽光也像碎片金屬迷晃了我的眼睛。我看見四個粉刷匠正把那棟樓房刷上稀薄的白灰,不斷地從腳手架上落下灰糊掉到我們頭上,但是我們四個人一動不動地仰望著粉刷匠和樓房。我們仰望著漸漸地表情就發生了變化。


    我記得那棟樓的格局和裝修。我發現那不是一棟美麗的樓房而像一隻巨大的鴿籠,線條愚蠢門窗小氣,所有的陽台都小心翼翼地貼在一起。我發現南郊的樓群沒有一棟比得上我畫在本上的樓房漂亮。這使我很傷心。進樓,還是一字縱隊,我們家人魚貫而入501房間。這回是母親在前了,她推開門後僅幾秒鍾的工夫就對父親喊:“不行,不行,這家不搬了。”她的聲音在空空蕩蕩的房間裏回響,勢如千鈞。我母親在三個房間和衛生間裏焦灼地撞來撞去,最後倚在牆上疲憊不堪地喘息著,她對父親、小飛蛾和我輪流審視了一圈,輕聲說:“不搬了,這房子還不如老街的舒服。你們先別鬧,我說不搬就有不搬的理由。”


    母親的理由歸納起來有五條,這是我歸納的:一、五層樓太高,以後老了上樓下樓要摔壞了怎麽辦?二、雖然有三個房間,但兩個房間都走鋪,等於隻有一個房間。小飛蛾和小弟都大了,不方便。我們家的閣樓要比這八平方米小間用處大。三、用水不方便。自來水有漂白粉味。老街有井,井水要比自來水好。四、窗戶對著大公路,太吵,還不如化工廠呢,反正那化工廠的味兒也習慣了,老街倒是挺清淨的。五、牆是一塊水泥板,不隔音,牆東打噴嚏牆西能聽見。一家吵架十家知道,我們家老是吵個不停,讓人笑話有什麽臉見人呢?父親聽完第五條就吼起來了:“我要跟你吵嗎?要吵架還不要別人聽,那你讓誰來評個正理?我知道這家裏你是女皇帝,小飛蛾是個跟屁蟲,小弟是個小窩囊坯。搬不搬家不能你說了算,我還是一家之主呢。你也得聽聽我的。”“爸爸媽媽的都要聽,搬不搬家,應該舉手表決。”我姐姐小飛蛾在一邊噘著嘴說,她善於察顏觀色,一句話正中母親下懷。於是母親說:“誰說了都不算,大家說了算,舉手表決吧。”“表決就表決。”父親嚴肅地看著我的眼睛,他的神色有一絲堅定又有一絲疑惑,他對我說:“小弟你可是要住新樓的爸知道你做夢都想住新樓。”


    “要跟他搬家的就舉手吧。”母親打住了父親的煽動談話,母親的眼睛充滿了自信,嘴角卻浮出難言的苦笑。我坐在充滿嗆鼻的石灰味的房間水泥地上。我心如亂麻,那些美麗的我想像過千百遍的樓房到底在哪裏呢?在哪裏?為什麽總是遠遠躲開我們老街躲開我們這家人?我在三雙親人的眼睛注視下舉起自己的手。我要搬家,我要搬到老街以外的地方去住。我舉起的手代表我自己。


    一家子隻有四雙手,兩雙對兩雙。表決沒有結果。晌午時分我們的家庭戰爭在南郊的那棟樓房裏結束,四個人走出樓門,一言不發。抬眼看見南郊的灰色樓群上棲著冬天的太陽,溫暖而又鮮豔。太陽照著一家四個人走過南郊,一家四個人神情迥異,不知道想的什麽心思。


    其實從南郊回來我就知道搬家計劃落空了,母親不想搬這家也就搬不了。我走過南郊那麽多樓房,卻還不知道我的美麗大方的樓房在哪裏,在哪裏呢?


    五年前的南郊之行就算是一個夢。我從此為一家人居住的房子失魂落魄,五年過去老街依舊,老街人依舊,但是我已經告別了夏天下河遊泳的年齡。夏天我大汗淋漓地站在後門口眺望環城的河水,河水像一條肮髒的巨蟒纏繞我們的城市,我無法潛入烏黑發臭的河水,我無法同一條莊嚴的巨蟒搏鬥。辮子


    我姐姐小飛蛾的兩條辮子留到二十九歲還沒剪去,那兩條辮子已長及她腰間,小飛蛾留著那兩條辮子走在老街上超群出眾又古怪乖僻。你在老街上看到小飛蛾的辮子就會猜到她是一個守家的老姑娘。“你什麽時候剪辮子?”


    “什麽時候結婚什麽時候剪。”


    可是小飛蛾你什麽時候才結婚呢?我回憶起十年來先後踏過我家門坎的許多亂七八糟各式各樣的小夥子。他們幾乎都遭到過小飛蛾和母親千奇百怪的盤詰摸底和攤牌,大都是因為不思節儉不會過日子而慘遭失敗。曾經碰到過一個符合我家標準的糧店小經理,小飛蛾和母親都喜出望外,但是那回男方向我家發了回票,理由含混不清。最後才知道男方這樣撓著頭說:“小飛蛾太精明太節儉。以後過日子可怕。”我姐姐小飛蛾以精明節儉聞名老街,她是母親的活脫脫的翻版。她從二十歲起就是我們家的第二女皇帝,輔助母親管束著家中的男人。她說她一點也不想性急慌忙地嫁個男人。我現在想不起我與小飛蛾之間三天兩頭的舌戰起始於什麽時候,我們家的家庭戰爭什麽時候從父母那裏轉移到了我和小飛蛾之間。戰爭中我砸爛了她梳長辮子的三把常州木梳,她撕爛了我設計的五張樓房圖樣。我們互相仇視互相排斥的情緒來得沒頭沒尾,直到去年搬家前的最後一仗,我們都明白了這種戰爭的走向,因此也就結束了戰爭。我對小飛蛾吼出的話差點衝掉了我家的房頂:“小飛蛾你該滾出去嫁男人了我要結婚我要你的房間做新房。”小飛蛾將手中的木梳朝我砸來,木梳沒有打著我小飛蛾自己卻慢慢地蹲在地上了。她臉色蒼白,好鬥的眼神突然黯淡無光。我看見她的兩條長辮子無力地滾過平板的胸前,耷落在泥地上。過了很長時間她假笑了一聲,對我說:“小弟你一結婚我就搬閣樓上去住,你會有新房的。”


    我真的感覺到我那句話衝掉了我家的房頂,我的年邁的父母都衝上來捂我的嘴罵我掐我拍我。可是我已經說了這句話,我確實想跟女友結婚想要新房。小飛蛾後來把她的辮子緊緊抓在胸前,衝到後門外去哭泣。後門洞開,小飛蛾把臉俯向那條臭水河哭泣著,瘦削的肩胛顫動,使我想起她做女孩子的時光。我用一隻手掌掩上臉看斑駁的後門,依稀又見到我家最困難的日子,我和姐姐小飛蛾站在河邊晾衣裳。我扛竹竿,她絞衣裳。昔日的淡黃色陽光照亮了我們,我們的頭發直到如今也都是淡黃色的。


    其實值得紀念的就是那最後一仗。自此我和小飛蛾和平相處,家中升起了安寧而幽暗的帷幕。一家人懷著難言的表情住在老街的屋頂下麵,父親,母親,小飛蛾和我,表情深處都留下了家庭戰爭的暗紅色傷痕。我們家的女皇帝母親和小飛蛾有一天夜裏同時做了怪夢,夢見我們家的房頂上有一窩老鼠徹夜廝殺,踩爛了房頂的瓦片和大梁,母親和小飛蛾都聽見我們的房頂在西風和鼠爪下不停顫動,最後一陣巨響,我們的房子像枝上花朵一樣傾頹下來,房子塌了。這個夢後來一直縈繞在母親和小飛蛾的記憶裏。


    “搬家吧。”母親對父親說,她的眼窩發黑,神情還帶著昨夜夢中的恐懼,“大概是應該搬家了吧。”


    “……”父親就著一碟花生米喝酒。蒼老的父親幾乎成了家中的泥菩薩,他不說話。父親還未老的時候就是一個糊塗而善良的老酒鬼了。去年秋天我站在城西新村的新居窗前擦玻璃。當玻璃上的灰塵泥垢被擦淨後,我驚喜地發現以後我可以天天憑窗眺望城市全景,眺望環繞我們的房子。我相信自己是一個未被發現的建築學家,我相信我凝視城市屋頂的目光已經超越了曆史和時空。房子,高大的低矮的房子,美麗的醜陋的房子,你們眾人居住的房子,我多麽愛你們這些房子!我站在窗前可以看見城西新村的那個雄偉的占地三百平方米的垃圾堆,在夕陽的餘輝下垃圾堆升騰起紫金色的煙靄,城西龐雜的建築群都籠罩其中,透出一種無比新鮮的色澤,剛栽下的楊樹苗沿著樓群的輪廓組成一條單薄的綠線,能看見稀疏的樹葉上落滿了灰塵,但是我愛那些楊樹葉,母親曾經告訴我,楊樹是長得最快的樹木。


    去年秋天我站在這裏,站在父親給予我的又一片屋頂下,我將結婚成家,我將在這片屋頂下和我的親人永生廝守,相親相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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