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穀城屏住熱切的呼吸等待國王的駕臨,城門上九龍旗獵獵飛舞,城門下人山人海,鑼鼓陣沿著高高的城牆擺成了萬歲的字樣,城裏最著名的舞獅人郭家班已經牽出了他們所有的獅人,米鋪的台階下麵,一個由官府出資的領恩米倉巍然聳立,散發著米的清香,已經有人拿著笸籮在米倉前排隊,等候開倉放米,而在冷清的石台一側,兩個穿紅袍的劊子手靜立在鐵籠子旁邊,他們的表情淡泊安靜,手裏的刀卻閃爍著尖銳的寒光,看上去有點迫不及待。


    城門洞裏夾道站立著五穀城的大員們,他們都穿上了黃色或絳色的官袍,遠看站得整齊而和睦,近看卻站得勾心鬥角的,有的官員認為自己的站位和職位有出入,不甘心站在別人的後麵,身體忍不住地向更顯赫的位置移動,這樣一移自然就有人被侵犯,被侵犯的官吏中有缺乏涵養的,不好開口罵人,就出手出腿,保衛自己的位置,一來一去,大員們的隊伍竟然出現了相互推搡的現象,幸虧詹刺史及時製止,城門洞裏才勉強保持了應有的肅靜。


    等候的時間如此漫長,漫長得可疑,官員們開始竊竊私語起來,他們都用懷疑的目光盯著詹刺史,說,國王不到,禦前軍也該到了,禦前軍不來國王的龍騎兵也該到了,如果他們都不進城,總會派個宮吏來的,怎麽就沒個人來呢?


    詹刺史一臉焦灼,由於急火攻心,他被嘴角上的一個爛瘡折磨著,時不時地發出幾聲呻吟。宮吏來過啦,帶走了一車臭魚!詹刺史被問得急了,終於透露了來自國王的第一個消息,我以為是傳旨的宮吏呢,結果是個要臭魚的!我問那宮吏為什麽要臭魚,馬上進五穀城了,國王要多少鮮魚有多少鮮魚,帶臭魚走幹什麽?他就是不肯告訴我!


    官員們都瞪大眼睛,不解臭魚之意,紛紛說國王畢竟是國王,吃東西也跟常人不同,萬壽宮的好多秘密聽起來都是很稀奇的,也許吃臭魚是延年益壽的秘方呢。


    那個宮吏帶走一車臭魚後一去不返,給眾官員留下一個沉重的懸念。詹刺史派人上了城樓,時刻注意國王的人馬的動向,在他聲嘶力竭的重複下,所有人都記住了歡迎儀式豐富的內容,程序規定,那邊黃金樓船的盤龍桅杆一動,這邊的鑼鼓就要敲起來,獅子就要舞起來,米倉就要開閘放下領恩米,國王一到五穀城城門,兩個劊子手應該舉起刀來問國王,女犯的首級該不該斬,按照常理,國王會在龍座上回應,刀下留人——這是詹刺史惟一擔心的細節,由於無人可以冒充國王的聲音,也不知到時候國王心情如何,是斬還是不斬,這個顯示國王恩澤的儀式也就不好排練,隻能等待最後的結果。所有的安排都根據萬壽宮的典章,結合了五穀城的地域文化製定,應該是細致而充滿特色的,天氣不幫忙也沒什麽,雨後道路泥濘,國王的車馬將通過一條灑滿穀糠和草灰的路,去到衙門口,從地下通道進入行宮,主要活動都在室內,可以有效地防止不測,除了迎合國王為名山大川各城各縣題寫金匾的興趣,還有一個極大的驚喜會滿足國王發明新刑罰的愛好,別的地方五馬分屍,五穀城卻比別處多用一匹馬!刺客少器會推到國王麵前,六匹膘肥體壯的公馬已經接受了半個月的訓練,它們將讓國王欣賞到五穀城獨創的六馬分屍的壯麗景象,那第六匹馬無疑是精華所在,它承擔的任務是特殊而艱巨的,除了詹刺史和訓馬師,無人知曉,打聽也打聽不到,是機密。


    萬事具備,隻欠東風了,可是從城樓上傳來的消息仍然令人沮喪,國王浩浩蕩蕩的人馬像一條巨龍擱淺在官道上了,而且城樓上的哨兵說,官道上升起了炊煙,國王的人馬竟然在野地裏自備膳食了!


    詹刺史漸漸地渾身冒出虛汗,自備膳食是一個噩夢般的預兆,他開始憂慮國王對五穀城的看法,是否聽信了什麽讒言,對五穀城有了什麽不良印象?對五穀城印象不良也就是對他印象不良。他是否被哪個小人誣告得罪了國王?那個小人會是誰?他用探究的眼神掃視著城門洞裏的同僚,他們也在看他,每個人的眼神不一樣,有的昏庸,有的狡詐,有的欲言又止,有的賣弄聰明,針對國王野炊的消息大發議論道,國王偉大呀,過五穀城不入,不食百姓一粟!詹刺史看來看去,看不出誰有那麽大的本事,能告狀告到萬壽宮去,他要能把狀告到萬壽宮去,也不會在五穀城屈就下位嘛!詹刺史這麽一想心裏就釋然了,區區一個五穀城刺史,國王肯定不知道他,對他也不會有什麽看法的。


    所有人都在等待國王。城門外已經戒備森嚴,連落葉都一片片地被人撿幹淨了,凡是閑人,高處不得停留,過家茶樓上的流民們和住在樓台上的達官貴人一律都被趕到了下麵的街市,百姓們螞蟻般地堆在城門裏側,堆成了人山,幾座人山在城門外發出空洞的喧鬧聲。米倉附近人最密集,也最難管理。有人莫名其妙地暈倒,有人隨地便溺,引起周圍人的一片指責,由於爭搶位置,米倉附近發生了不少意外,偶爾有被踩踏者的哭叫傳到城門洞裏,踩死人了,出人命了!有官員一針見血地批評那些流民,這些窮鬼,哪兒是在歡迎國王?明明是在歡迎糧食!


    米倉那裏的危險訊號引起了詹刺史的警覺,詹刺史深知他的百姓熱愛國王,更熱愛糧食,百姓等待國王是有耐心的,可他們等待糧食的時候不免急躁衝動,他有點擔心放米賑民的後果,但是那一垛米是必須要放的,取消領恩米不知道會引起什麽混亂呢,他不敢冒險,眼看守護米倉的士兵們已經無力招架,詹刺史隻好打起城門洞裏大員隊伍的主意,他挑了幾個官位卑微但身體強壯的官員,讓他們暫時加入守護米倉的士兵隊列,那幾個官員很不情願地出了城門洞,去是去了,可去得屈辱,詹刺史派了個心腹跟住他們,偷聽他們說什麽,心腹回來說,他們不敢罵你,罵柴禾罵黃金呢,他們嘴裏一直嘟囔,笨蛋黃金笨蛋柴!詹刺史說,你才是個笨蛋,他們是說半擔黃金半擔柴,那就是在罵我呢!心腹糊塗,詹刺史不糊塗,他知道那幾個人是氣得口不擇言了,他們在揭他當年送柴夾金去京城買官的老底,詹刺史無暇跟他們計較,對身邊的心腹苦笑道,這有什麽好說的,過去是半擔柴禾半擔金,現在早就是半擔柴禾三擔金了!


    終於有馬蹄聲敲響了寂寞的官道,整個五穀城都側耳傾聽,三個龍騎兵策馬飛馳而來的時候,有人注意到他們手裏舉著的不是九龍旗,而是一麵粗糙的白幡,然後一個驚天之聲在空中炸響,跪下,都跪下,國王薨了,國王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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