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已經不記得信桃君隱居北山時的模樣了,他的草廬早就被火焚毀,留下幾根發黑的木樁,堆在一片荒蕪的菜地裏。起初有人偷偷地跑到北山上去,向那幾根木樁跪拜,後來時間一長,那幾根結實的木樁也被人拖下山去,不知是當柴禾劈了,還是壘了誰家的房子。信桃君的墳塋雖然是個空墳,四季裏倒是風姿綽約,冬天的時候坑裏結一層亮晶晶的薄冰,登高一看,像一麵碩大的白銀鏡子扔在坡上,映照出雲和鳥的影子。春暖花開的時候,那坑裏也開花,一大片粉色的辣蓼和白色的野百合花隨風搖擺,有蝴蝶飛來飛去的。夏秋之際山上的雨水多了,墳就躲起來了,雨水順著山勢湧進信桃君的空墳,懷著莫名的熱情,把一個墳塋喬裝改扮成一個池塘,經常有離群的鵝在這個水塘裏孤獨地遊弋,向信桃君的幽魂傾訴鵝的心事,而遠近的牧羊人到北山上放羊,會把羊群趕到塘邊飲水,他們自己無論多麽口渴,也不敢喝那塘裏的水。在北山一帶,什麽泉水能喝,什麽野果能吃,柴村的女巫說了算,人們所有的知識都來自於柴村的女巫,他們說那水塘裏的水喝不得,誰也不敢喝,誰敢喝淚泉之水呢?柴村的女巫曾經帶著牛頭碗和龜甲上山,研究過那水半苦半甜的滋味,她們認定那是一潭淚泉,泛甜的是表麵的雨水,而池塘底部貯藏著好多年前三百個哭靈人的眼淚。


    北山下的人們至今仍然不敢哭泣。


    哭靈人的後裔如今散居在桃村、柴村、磨盤莊一帶,即使是孩子也知道自己獨特的血緣。幸存的老人都已白發蒼蒼,他們懷著教誨後代的心情,手指北山,用整個餘生回憶好多年前的一場劫難。孩子,別人的祖先都安頓在地下,我們祖先的魂靈還在北山上遊蕩,那些白蝴蝶為什麽在山頂飛來飛去?那些金龜蟲為什麽在山路上來來往往?都是祖先的冤魂,他們還在北山上找自己的墳地呢!孩子,別人的祖先不是餓死就是病死,不是老死就是戰死,我們的祖先死得冤,猜,孩子你猜,他們為什麽而死?你永遠猜不到的,他們為自己的眼睛而死,他們死於自己的眼淚!


    好多年前的一場葬禮出現在無數孩子的夜夢中。老人的回憶冗長而哀傷,就像一匹粗壯的黑帛被耐心地鋪展開來,一寸一寸地鋪開,孩子們在最傷心處剪斷它,於是無數噩夢的花朵得以盡情綻放。老人說信桃君的葬禮驚動了國王,國王派來了數以千計的捕吏和郡兵,他們守在半山腰,監視著從山上下來的吊唁者,有的人從半山腰順利地通過,有的卻被攔住了,被攔住的那些人,他們的麵頰和眼睛受到了苛刻的檢查,結果三百個淚痕未幹的村民被扣留在半山腰上。捕吏按照村民的性別讓他們站成兩個巨大的人圈,男的站在上坡,女的都趕到下坡的小圈裏,中間的一條山道,供忙碌的郡兵們通行。開始沒人知道是眼淚惹的禍,被扣留在半山腰的多為成年人,對這次突如其來的羈押有點迷茫,但是那麽多人坡上坡下地站著,人圈裏還有一些德高望重的人,他們便打消了各自的疑慮。誰不知道官府下鄉查案的招數呢?偷雞賊查他手上的雞屎味,盜牛賊聞他身上的牛糞味,殺人犯查他身上的血跡,通奸的男女剝個精光,查看他們的羞處,他們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和麵頰會留下什麽罪狀,所以起初他們並不那麽恐慌。有的夫婦隔著山路在商量家事,有的人惦記家裏豬的食糧,催促自己的孩子快去河邊割豬草,有人故意攤開他的手給捕吏看,暗示他的手是幹淨的,沒有做過什麽偷雞摸狗的勾當。有一個婦人幹脆在下麵的人圈裏,為自己的性生活作出了種種激烈的聲明,她的聲明引來了其他婦女的冷嘲熱諷,可捕吏們嘴角上露出會意的微笑,目光卻冷峻地瞪著他們的臉。後來一聲令下,不準下麵的婦人吵吵嚷嚷,也不準上麵的男人交頭接耳了,在令人窒息的安靜中他們迎來了一卷從未見過的繩索,那繩子卷疊起來,像一隻磨盤,但比磨盤還要大,幾個郡兵喊著號子把它推上了山。磨盤般滾動的繩卷滾到村民們腳下,他們終於知道郡兵們在忙什麽了。有人發覺形勢不對,企圖從人圈裏鑽出去,已經來不及了,捕吏們的槍纓對準了所有違抗命令的哭靈人,他們給一些身強體壯的年輕人戴上了木枷,大多數人都用那條歎為觀止的長繩串了起來,捕吏把一隻隻人手編在繩結裏,繞一下,抻一下,再繞一下,編得很快也很順利,一會兒工夫哭靈者們便像一片片桑葉一樣,整齊地排列在繩子兩側了。一個捕吏拉住繩頭,毫不費力地把那些人拉下山,一直拉到囚車旁邊。老人們說可憐的哭靈者看見囚車才幡然醒悟,是信桃君的葬禮,是眼淚給自己惹來了殺身之禍,於是好多人在驚恐中看著四處奔逃的路人的臉,大叫道,他是也去哭靈的,她也是去哭靈的,為什麽不抓他們?還有好幾百人呢,大家都哭了!


    國王不容許為信桃君哭靈,那是一條未頒布的法令,達官貴人自然知道,關注時局的引車賣漿之徒也知道,可是北山下的人們一點都不知道,他們一年四季談耕論桑,別的什麽都不知道。青雲郡與北方的都城遠隔重山,鴻雁難以傳信。人們事後才聽說,信桃君是被國王放逐到北山的,他的後背上刺了國王的賜死金印,國王讓他死於大寒,可信桃君拖延了自己的死期,直到清明那天才把白絹掛到了草廬的房梁上。北山下的人們思想簡單而又偏執,他們隻知道信桃君是國王的親叔叔,出於對高貴血統天然的敬意,他們對那隱居者也充滿了景仰之情,至於王公貴族之間仇恨的暗流,無論多麽洶湧,他們也是聽不見的。


    信桃君隱居北山的日子裏,山下的村民聽得見從山頂草廬裏傳來的笛聲,牧羊人經常循著笛聲上山,看見信桃君孤獨的身影在草廬內外遊移不定,像一朵雲。有人曾經聽信桃君預告過他的死期,他說草廬旁邊的野百合一開花,他就要走了,他們聽不懂野百合花期的奧秘,反問道,野百合開了花,大人你要去哪裏呢?葬禮過後好多人都仰望著北山扼腕長歎,主要是後悔,後悔信桃君在溪邊沐浴的時候,隻顧窺視了他的私處,沒有問一問他後背上為什麽刻了字。好幾個人在夏天看見過信桃君裸露的身體,那貴族男子的身體因為過分的白晰和細膩而顯得神秘,更神秘的是後背上的一個圓形金印,金印裏應該是字,字能夠簡短地表達深刻的仇恨,也能夠平靜地告知喜訊或者噩耗,可他們偏偏不認識字。他們守在溪邊,隔水談論著信桃君狀如孩童的生殖器官,躲在岩石後麵的牧羊人說王公貴族就是不一樣,連那東西也長得那麽精致文雅,灌木叢裏的樵夫則懷疑那樣的器官是否能夠傳宗接代,然後他們就跳到水裏去了,專心撿拾信桃君故意散落在溪水裏的一枚枚刀幣。那隱居的貴族在北山的溪邊樹下散盡千金,後來開始把遲到的人領進他的草廬,山下桃村的村民接受了他最後的恩惠,一頭羊,一塊麻,一碗米,有的人拿了信桃君書案上的竹簡,把竹簡上的字洗去,拆了,做成一把筷子。老人們的回憶是瑣碎而精確的,他們說那三百個哭靈人都死於一顆感恩之心,但有的死於溪水裏刀幣的誘惑,有的死於一羊之恩,有的卻死得冤枉,是被一隻筷子送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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