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香椿樹街的故事,已經被我老家的人傳奇化了。在南方,有許多這樣的街道,狹窄、肮髒,有著坑坑窪窪的麻石路麵,誰要是站在臨街或者傍河的窗子邊,可以窺見家家戶戶掛在槽下的臘肉,晾曬的衣物,窺見室內坐在飯桌前吃飯的人以及他們一整天的活動。所以我要說的也許不是故事而是某種南方的生活。如此而已。


    舒工和舒農是兄弟倆。


    涵麗和涵貞是姐妹倆。


    而且他們住在同一棟房子裏。香椿樹街十八號。十八號是發黑的老樓,上下兩層。舒家住樓下,林家住樓上。他們是鄰居。十八號的房頂是平的,苫一層黑鐵皮。那房頂上伏著一隻貓,這是十五年前我站在橋頭眺望時留下的印象。


    印象中還有那條河。河橫貫香椿樹街,離十八號的門大約隻有一米之距。我的敘述中會重複出現這條河,也許並無意義,我說過這隻是印象而已。


    舒工是哥哥,舒農是弟弟。


    涵麗是姐姐,涵貞是妹妹。


    舒家兄弟和林家姐妹的年齡就像人的手指一樣有機排列,假如舒農十四歲,涵貞就是十五歲,舒工就是十六歲,涵麗就是十七歲,他們真的像一個人的手指緊緊地並攏著,掰也掰不開。他們是一個人的四根手指,還有一根手指在哪裏?


    舒農是個畏畏葸葸的男孩。舒農是個黃皮鬼。在香椿樹中學的簡陋教室裏,坐在中間第一排的就是舒農。他穿著灰卡其布學生裝,左右時下各綴一塊規則的補丁,裏麵是他哥哥穿舊的藍運動衫,領口上有一條油膩的黑線,香椿樹中學的教師們普遍厭惡舒農,因為舒農總是半趴在桌上摳鼻孔,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教師,富有經驗的教師知道那不是在聽講。你用教鞭敲他的頭頂,舒農會發出碎玻璃一樣的尖叫聲,他說,“我沒講話!”教師們往往不愛搭理他,他畢竟不是最調皮的學生,但他們受不了舒農陰沉的老年化的眼神,教師就罵舒農,“你這個小陰謀家,”而且,舒農的身上經常散發出一股尿臊味!


    舒農十四歲了還經常尿床。這是秘密之一。


    起初我們不知道這個秘密,秘密是涵貞泄露出來的,涵貞是個愛吃零食的女孩,她很饞,她偷家裏的錢買零食吃。有一天她沒偷到,她在糖果店門口犯愁的時候看見舒農拖著書包走過來,涵貞對舒農說:“借我兩毛錢!”舒農想從她身邊繞過去,但涵貞拉住舒農的書包帶子,不讓他走,涵貞說,“借不借吧?小氣鬼。”舒農說,“我沒錢,我身上隻有二分錢。”涵貞撇了下嘴,就把書包帶悠起來砸到舒農臉上,涵貞叉著腰對我說,“你們別跟他玩,他這麽大還尿床呢,天天要曬被子!”我看見涵貞說完就扭著腰朝學校跑了,舒農捂著臉站在那兒不動彈,他陰沉沉地望著涵貞胖胖的背影,後來他瞟了我一眼,也是陰沉沉的。我真的記得舒農十四歲時的可怕的眼神,活像一個天才的少年囚犯。我對舒農說,“走吧,我不告訴別人。”舒農搖搖頭,舒農把手指狠狠地伸進鼻孔,摳了一下兩下,他說,“你走吧,我今天不想上學了。”


    舒農曠課是經常的事,誰也不奇怪。我猜他是要采取什麽行動回報涵貞,這也不奇怪。舒農是有仇必報的人。


    第二天涵貞跑到辦公室報告老師,說舒農在她的被窩裏塞了五隻死老鼠,一卷鋼絲鬃子,還有十幾顆圖釘。教師們答應好好訓舒農一頓,但是第二天舒農繼續曠課沒來上學,接著第三天是涵貞母親丘玉美來了,她帶來一碗米飯,讓校長用鼻子聞,校長說怎麽回事,丘玉美說舒農在我家的飯鍋裏撒了一泡尿!辦公室外麵圍了好多人,剛在教室露麵的舒農被體育教師提溜進去,扔在牆角上。校長問丘玉美,“他來了,你看怎麽處理他?”她就說,“這也好處理。讓他自己把碗裏的飯咽進去,他就知道該不該幹這事了。”校長考慮了幾秒鍾說好像也是個辦法,校長端著那碗飯走過去放到舒農麵前。校長說:你給我吃掉它,讓你自食其果吧!“舒農垂著頭把手插在褲袋裏,玩著一串鑰匙,若無其事的樣子,校長聽見那串鑰匙在舒農肮髒的褲袋裏叮叮咚咚地響,他被激怒了,我們看見校長突然抓住了舒農的頭,舒農的頭被摁住往下壓,他的嘴貼近了那碗米飯,他下意識地舔了一口,緊接著就像一條小狗一樣吼了一聲,噗地吐了出來。舒農臉色煞白撞出辦公室時,嘴角上還粘著一顆米粒。圍觀者都哄堂大笑。


    那天傍晚我看見舒農在石灰場的亂石堆上晃來晃去,他拖著書包,把枯樹枝從垃圾裏踢出來,他的臉一如平常萎靡不振。我好像聽見他對誰說,”我要操翻林涵貞。“那個聲音尖聲尖氣的,好像一個女孩子對賣糖的人說我要一個糖娃娃一樣平淡無奇。”我要操翻丘玉美!“他還說。


    有一個男人爬在十八號的樓頂上,遠遠地看過去他像是在修葺屋頂。那就是舒農的父親,街上人喊他老舒,我們就喊他老舒好了。我老家的人都認為老舒是個人物。印象中老舒是個健壯的矮個子男人。他好像是個建築工或者是管道工。反正他精於各種活計。要是誰家水管漏水電表壞了,女人就說:“去找老舒吧。”老舒其貌不揚,但是香椿樹街的女人們都喜歡他。現在看來,老舒是個風流家夥,香椿樹街的風流家夥不少,老舒是一個。這是我的觀點。


    比如現在一群織毛線的女人也看見了十八號樓頂上的老舒,她們會議論有關老舒的風流韻事,說得最多的是老舒和丘玉美怎麽樣怎麽樣。我記得有一次走進醬油店時聽見打醬油的女人對賣鹹菜的女人說,“林家的小姐妹倆都是老舒生的!你看丘玉美那騷樣!”醬油店裏經常爆出這種奇聞來,嚇你一大跳。丘玉美從店外走過,她沒聽見。


    如果相信了女人們的流言蜚語,你看見林涵貞的父親老林就疑惑了,那麽老林是幹什麽吃的?


    比如現在是夏日黃昏,還有一個男人在手帕廠門口跟人下棋,那就是老林。老林每天都在那裏跟人下棋,有時候涵貞或者涵麗把飯送到棋攤邊。老林戴著深度近視眼鏡,他看上去並沒有異秉,但有一回他跟人賭棋賭輸了,就真的把一隻“炮”咽進了嘴。結果是涵麗把他的嘴掰開。硬是把棋子摳出來了。涵麗掀了棋盤,挨了老林一記耳光。涵麗跺著腳哭,“還下還下,把棋子吞進肚活該!”老林說:“我願吞什麽就吞什麽,關你屁事!”觀棋的人都笑,他們都是喜歡老林這種脾性的。他們也喜歡涵麗,涵麗人漂亮心也好,街上對涵麗涵貞姐妹有一致的評價,姐姐討喜妹妹討厭。


    該出場的人物都已出場,剩下的是舒工和他母親。舒家女人沒什麽可說的,她膽小怕事,像一隻鼴鼠在十八號樓下悄悄地燒飯洗衣,我對她幾乎沒什麽印象。而舒工卻很重要,他曾是香椿樹街少年們崇拜的偶像。


    舒工的唇須已經發黑,有點斯大林的八字型。


    舒工眉清目秀,腳蹬一雙上海產的白色高幫回力鞋。


    舒工在石灰場和城西的人打過群架,而且他會談戀愛。你知道舒工和誰談戀愛?


    和涵麗。


    現在想想十八號兩家人的關係是很有意思。


    舒工和舒農原先睡一張床,哥倆夜裏總是鬧糾紛。舒工睡得好好的便會吼起來,他使勁地朝舒農喘一腳,“又尿了,你他媽又尿床了。”舒農不吭聲,他在黑暗中睜大眼睛聽著樓頂上夜貓的腳步和叫聲。舒農已經習慣了舒工對他的拳打腳踢,他知道舒工有理由這麽幹。他總是尿床,而舒工從來都是幹幹淨淨的。況且他也打不過舒工。舒農覺得他對舒工不能硬拚,要講究戰術策略。他想起某人在石橋上挨揍後說過一句深奧的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舒農懂得這句話的含意。有一夜他在挨舒工一頓拳腳後慢慢地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說什麽?”舒工沒聽清,他爬過來拍拍舒農的臉,“你說什麽報仇?”舒工自己笑起來,“你這不中用的東西,你知道報仇?”舒工看見弟弟兩片嘴唇在黑暗中閃著白光,像兩條蛆蠕動著。他重複著那句話。舒工用手捂住弟弟的嘴,“睡覺,閉上你的臭嘴吧,”舒工找了塊幹淨的地方躺下,聽見舒農還在說話。他說舒工我要殺了你,舒工又笑起,“那我給你找把菜刀吧。”舒農說,“現在不,以後再說吧,反正你要小心點。”


    好多年以後舒工常常想起舒農在黑暗中閃著白光的嘴唇、像兩條蛆一樣不倦地蠕動著。舒工再也不能忍受和舒農睡一床的苦處,他對父母說,給我買張床,要不我就睡到朋友家去,不回來了。老舒愣了一下,老舒說,我才發現你長大了。老舒把兒子的胳膊拉起來,看看他的腋毛,“好吧,長了不少,明天買一張鋼絲床來。”


    後來舒農就一個人睡。這也是舒農十四歲時的事。


    舒農從十四歲開始一個人睡。舒農發誓從分床的第一夜起不再尿床,比如這是一個被人遺忘的秋夜,舒農的苦悶像落葉在南方漂浮。他睜大眼睛躺在黑暗中,聽見窗外的香椿樹街寂靜無比,偶爾有一輛卡車駛過,他的床便微微顫動起來。這條街沒有意思,長在這條街上更沒意思,舒農想,舒農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後來就累了,在困倦中他聽見舒工的床在咯吱咯吱地響,響了很長時間。“你在幹什麽?”“不要你管,睡你的覺,尿你的床去。”舒工惡狠狠地回答。“我再也不尿床了。”舒農騰地坐起,“今天夜裏我就是不睡覺也不尿床!”舒工沒吱聲,很快地響起了舒工的鼾聲。舒農厭煩他的鼾聲,他想舒工最沒有意思,他是個欠揍的混蛋。舒農坐在床上看著後窗,他聽見一隻貓從窗台上跳走,又爬上了屋頂,舒農看見了那隻貓暗綠色的眼睛,就像兩盞小燈自由地閃耀,它可以輕捷地走遍世界每一個角落。舒農想做貓比做人有意思。


    做貓比做人有意思,這是舒農十四歲時對生活的看法。


    假如這個夜晚有月光,舒農極有可能看見爬在漏雨管上的父親。舒農突然看見一個人爬在窗邊的漏雨營上,他熟稔而輕巧地往上爬,仿佛一隻巨大的壁虎。舒農隻害怕了短短的一瞬間,就將腦袋伸出窗外,抓住那人的腿。“你在幹什麽?”舒農很快發現那是他父親,老舒用手上的拖鞋敲敲他的頭頂,“好兒子別吱聲,我上樓修水管去。”“樓上漏水嗎?”“漏了一地,我去修修。”舒農說,“我也去。”老舒吐了口氣,退回到窗台上。他光著腳蹲在窗台上,兩隻手卡住舒農的脖子,老舒說:“快躺下睡你的覺,隻當什麽也沒看見,要不我就卡死你。真的卡死你,聽見嗎?”


    舒農感覺到父親手上刀刃般的切割,他閉上眼睛,那雙手鬆開了,然後他看見父親的手搭在什麽地方,父親縱身一躍,仿佛一隻巨大的壁虎,爬到樓上去了。


    後來舒農仍然坐在床上,他不想睡覺。聽見樓上女人丘玉美的房間地板咚地響過一聲然後什麽也沒有了。這是怎麽回事?舒農想那隻貓呢,貓如果在屋頂上會不會看見父親和丘王美在幹什麽?舒農十四歲老想這些問題,這些問題也像落葉在南方盲目地漂浮,到淩晨的時候外麵有雞在打鳴了,舒農突然發現他剛才睡著了,睡著後又尿了。舒農瞪大眼睛絞著濕漉漉的短褲,那股尿臊味使他喘不過氣來。我怎麽會睡著了?怎麽又尿了?他想起夜裏的發現恍然若夢。誰在逼我睡覺?誰在逼我尿床?一種絕望的感覺襲上心頭,舒農一邊脫被尿濕的褲子,一邊開始嗚咽,舒農十四歲經常這樣嗚咽,像女孩一樣。


    有一次舒農問過我一個奇怪的問題,他總是提出種種奇怪的問題,你不好回答,而他自己對此胸有成竹。


    做人好還是做貓好?


    我說當然做人好。


    不,貓好。貓自由。沒有人管。貓可以在屋簷上走。


    我說那你就去做貓吧。


    你說人能不能變成一隻貓?


    不能。貓是貓生的,人是人生的,你連這也不明白?


    我明白。我是說人能不能把自己變成一隻貓?


    我說那你試試看吧。


    舒農說我是要試試,不過在我變貓之前還有許多事要幹,我會讓你們大吃一驚的。舒農的牙齒咬著肮髒的指甲,輕輕發出折斷的聲音。


    說到涵麗,涵麗是香椿樹街出名的小美人兒。而且涵麗的心像一垛春雪那樣脆弱多情。涵麗不敢看別人殺雞,她不吃雞。她看見帶血的呈死亡狀的東西都害怕,這幾乎成了她性格的重要特征。舒工和舒農小時候經常把雞血放在樓梯上嚇林家姐妹,涵貞不怕,但涵麗總是嚇得臉色煞白。涵麗的恐懼總是激起舒家兄弟的殘暴幻想,怎麽回事呢?幾年以後舒工回憶起涵麗小姑娘的事情內心就很複雜。舒工的惡作劇過後每次都遭到老舒的毒打,老舒把舒工摁在地上,先用濕毛巾堵住他的嘴,不讓他叫喊,然後老舒脫下勞動皮鞋抽打他的臉,一直扇到疲累為止。老舒就去睡覺,撂下舒工半死半活地躺在地上。舒工的臉像一塊破碎的紅玻璃,他把嘴裏的濕毛巾咬成一團破絮。怎麽回事呢?舒工實際上早就把涵麗當成他自己的東西玩耍了。涵麗像一隻蟈蟈在他手掌上叫著,而他不會放手,他緊緊地抓住涵麗不放手。一個奇怪的現象,我老家的人對舒工和涵麗的事情始終茫然不解,隻好把一切歸結為前世冤家。


    比如這是春夏交替的季節。舒工在水池邊洗臉,他聽見樓上有人下來,站在他後麵。舒工回頭看見涵麗端著臉盆站在樓梯邊上。涵麗穿了一條花裙子,涵麗的頭發剛洗過,烏黑發亮地披垂在肩上。舒工頭一次發現涵麗的漂亮,然後他低頭從水盆裏看見自己的浮影,他看見自己唇上的胡須像一叢黑草在水中蕩來蕩去。他發現自己也很神氣,與此同時他聞到一股特殊的言語不清的腥味索繞在身上,他知道那是從他的短褲上散發出來的,那種東西他來不及洗掉就又穿上了。他回頭去看了看涵麗,涵麗的臉側過去躲著他的目光。不知道涵麗有沒有聞到那種氣味?舒工心裏亂糟糟地長出一些幻想,幻想像一棵草莖逗著他的生殖器,勃起來。舒工倒掉了一盆水,重新又放一盆水,他其實是想拖長時間澄清腦子裏的某種欲望,他聽著水嘩嘩地溢出盆外,又滿了,但他還不知道想幹什麽。他明明想對涵麗幹一件事情但卻不知道怎麽幹。怎麽幹?舒工有點想清楚了,他把毛巾搭在肩上,走到樓梯下的雜物間去。他掩上門迅速地褪下短褲,他緊張地看上麵的白色汙跡,然後套上長褲。舒工捏著他的短褲徑直走到水池邊,他把它猛地塞進了涵麗的臉盆裏,它一下子被浸透了沉到盆底,正在洗臉的涵麗嚇得跳到了一邊。


    “什麽?”涵麗尖叫著長發披掛了一臉。


    “沒什麽,你給洗一下!”舒工把短褲拎了拎說。


    “為什麽讓我洗?我要洗裙子。”


    “我讓你洗你就得洗,否則自討苦吃。”


    “我早就不怕你了。你的東西你自己洗。”


    “真的,你說你不怕我了?”舒工咧開嘴笑著,他凝視著涵麗不安而憤怒的臉。他看見粉紅色的血正從女孩的身體深處浮湧到她的皮膚下麵,他總是看見涵麗粉紅色的血。所以大家說涵麗漂亮。舒工這樣想著猛地端起那盆水,朝涵麗臉上潑去。“嘩”地一聲,奇怪的是涵麗沒再叫喊,她渾身濕透地站著,木然瞪著舒工。然後她抱著肩顫抖起來。她的頭發上掉下好多晶瑩的水珠來。


    “把它撿起來!”舒工踢了踢掉在地上的藍短褲。


    涵麗抱著肩朝樓梯上看看,她仍然抱著肩站著。


    “別看,這會兒沒有人,有人也不怕,誰也別來惹我發火。”舒工說。


    涵麗彎下腰把舒工的藍短褲撿起來,扔到盆裏。


    “把它洗掉!”舒工說。


    涵麗打開水龍頭,她閉著眼睛在盆裏搓了一會兒,眼睛就睜開了。她說,“肥皂,你給我拿一塊肥皂來。”舒工就拿了一塊肥皂遞給涵麗。舒工抓住她的手腕狠狠捏了捏,不是撫摸,是捏。香椿樹街有一種說法,說舒工和涵麗就是這樣開始戀愛的。這種說法讓人難以接受,但是直到現在也沒有第二種說法。我們隻能相信香椿樹街,就這麽回事。


    即使到了百年以後,人們仍然懷念橫貫南方城市的河流,我們的房子傍河建立,黑黝黝地密布河的兩岸。河床很窄,岸壩上的石頭長滿了青苔和藤狀植物。我記得後來的河水不複清澄,它烏黑發臭,仿佛城市的天然下水道,水麵上漂浮著爛菜葉、死貓死鼠、工業油汙和一隻又一隻避孕套。


    這就是南方景色。為什麽有人在河岸邊歌唱?為什麽有人在這兒看見了高掛桅燈的夜行船呢?香椿樹街不知道,河岸邊的香椿樹街一點也不知道。


    而這個深夜舒農第一次爬上了樓頂。


    舒農覺得自己像一隻貓,他光著腳在積滿飛塵的樓頂上走動,一點也聽不見聲音,世界寂寥無聲,舒農隻聽見自己心髒的狂跳。他走到天台的邊緣,手攀住鐵質晾衣架蹲下身去。這樣他從氣窗清晰地看見了二樓丘玉美在床上做什麽。


    在微弱的台燈下,丘玉美赤裸豐滿的身體是藍色的,舒農奇怪的就是她在夜間身體所散出的藍色。她為什麽發藍呢?舒農看見矮小粗狀的父親一次次撞擊丘玉美的身體,那種藍色迅疾地迸裂迅疾地凝固,仿佛永恒的光暈刺激他的眼睛。他們快死了!他們到底要幹什麽?舒農看見父親的臉最後痛苦扭歪了,而丘玉美像一條蛇在床上甩來甩去。他們真的快死了!黑暗很快淹沒了他們的臉和腹部。房間裏湧出河水的濁重的氣息,舒農聞到了這種氣息,它讓人聯想起河上漂浮的那些髒物。河就在窗下流著,河與窗隔這麽近,所以窗裏的氣味把河水染上了,它們一樣對舒農構成了思維障礙。舒農覺得身邊的世界變了樣,他發現自己真的像一隻貓,被黑暗中又腥又澀的氣息所迷幻,他咪嗚咪嗚叫著,尋覓自己的一份食物。


    舒農就是從這夜起開始偷窺他父親和丘玉美的隱私的。


    舒農一邊偷窺一邊學貓叫。


    舒農想像他是一隻貓,他一邊偷窺一邊學貓叫。


    每次都有一隻白色的小小的東西從二樓窗口丟下去,落在河裏。舒農看不清那是什麽,他隻知道是父親用的東西。有一回舒農從樓頂上下來,徑直走向河邊。他看見那東西漂在水上,像一隻癟破的氣球。他撿起一根樹枝把它挑上了岸,在月光下它白得耀眼,抓在手上的感覺就像一隻小動物,柔軟,滑溜。舒農把它藏在口袋裏帶回屋去睡覺。睡了一會兒舒農突發異想,他把那隻套子掏出來,擦幹淨了,然後他屏住氣把套子套在自己的小家夥上麵,有一種神奇的力量進入舒農的意識。舒農這夜睡得十分香甜,早晨醒來他發現自己沒有遺尿,他很高興,但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傳說河裏打撈的套子止住了舒農的毛病,如果你覺得無聊,可以不相信這種傳說。


    很長一段時間,沒人知道舒農在十八號樓頂上的夜遊。直到老舒有一次發現抽屜裏的錢少了兩塊,他去翻兩個兒子的口袋。在舒工的口袋裏發現了一塊多錢和一包香煙,在舒農的口袋裏卻發現了三隻避孕套。顯然,避孕套的出現更讓老舒驚詫和憤怒。


    老舒先把舒工綁在床上,老舒對兒子的責罰在香椿樹街以獨特著稱,老舒從兒子的煙盒中抽出一支煙,點燃了猛吸幾口。他問被綁緊了的舒工,“你想抽嗎?”舒工搖頭,老舒說:“給你抽,你不是想抽煙嗎?”老舒說完就把點燃的煙塞進舒工的嘴裏,舒工被燙得嚎叫起來。老舒捂住他的嘴不讓他叫喊,老舒說:“別鬼嚎,燙就燙這一下,煙馬上就滅,明天你想抽煙還可以抽。”


    對於舒農的責罰比較麻煩,因為老舒摸不清舒農到底是怎麽回事。老舒把舒農叫到小房間來時忍不住想笑,他把那三隻避孕套攤在手上,問舒農:


    “你知道這是什麽東西?”


    “不知道。”


    “你從哪兒弄來的這東西?”


    “河裏,我撈的。


    “你撈了它想幹什麽?你不是吹泡泡玩吧?”


    舒農不說話了。老舒看見兒子的眼睛突然閃爍出一點很深的綠光。然後他聽見兒子聲音沙啞地說:


    “那是你的。”


    “你說什麽?”這時候老舒意識到出了問題,他卡住舒農的脖子搖著那個小頭顱,“你怎麽知道是我的?”


    舒農被卡得臉色發紫,他不願說話,隻是茫然地盯著父親,他的目光從父親的臉部下伸,越過那個粗壯的身體,最後落在父親的褲洞處。你在看什麽?老舒開始刮兒子的耳光。舒農微微側過臉,但目光固執地定在父親的褲洞處。他又看見了那種幽亮的藍色,藍色使他有點暈眩。老舒開始抓住兒子的頭發將他往牆上撞,你在偷看什麽?你他媽的在偷看什麽?舒農的頭一下一下撞著牆,他不覺得疼痛,他看見眼前藍色光點像蜂群飛舞,他聽見有一隻貓在樓頂那兒狂叫,貓叫聲與他融為一體。


    “貓。”舒農舔舔被打碎的牙齦,無力地說。


    老舒不明白兒子在說什麽。“你說貓在偷看?”


    “對,是貓偷看。”


    香椿樹街的人們從十八號窗前經過時,看見老舒在拚命揍舒農。他們聚在窗外觀看。香椿樹銜認為男孩都是揍大的,他們習以為常。讓人疑惑的是挨揍的舒農,他不哭叫,他好像有能力忍受任何皮肉之苦,這與往日迥然不同。


    “舒農怎麽啦?”窗外有人問。


    “尿床!”老舒在窗內回答。


    沒有人有疑問,舒農尿床的事在香椿樹街早已眾所周知了。香椿樹街人對事物很敏感,但不善於采用透過現象看本質的方法,當舒農的破壞傾向初露端倪時,他們仍然相信舒農十四歲了,舒農還在尿床,其它的一無所知。


    舒農十四歲那年已不再尿床,但是沒有人相信。或者說人們對舒農尿床感興趣,但對他不尿床卻不感興趣。譬如舒農的頭號仇敵涵貞,涵貞一邊跳皮筋一邊唱:


    一四七二五八


    舒農是個尿床胚


    涵麗很少跟她媽媽說話,涵麗曾經對要好的女同學說,她是個騷貨,我瞧不起她。


    有人猜測涵麗是知道自己的血緣故事的。香椿樹街的女人中有一半是丘玉美的仇敵,她們會告訴涵麗。更關鍵的是涵麗那麽聰慧早熟,即使沒人說什麽她也會有所察覺的。紙怎麽能包住火?


    好多年了涵麗不跟老舒說話。涵麗十六歲生日時老舒買了一條圍巾送給涵麗,涵麗裝耳聾把老舒晾在樓梯邊。老舒把圍巾給丘玉美了。丘玉美要把圍巾給涵麗圍上,涵麗一把搶過來丟在地上,還吐了一口唾沫。


    “誰希罕?不明不白的。”涵麗說。


    “老舒喜歡你才給買的,別不識好歹。”


    “他於嘛要喜歡我?不明不白的。”


    “你說什麽不明不白的?”


    “你們心裏清楚。”


    “我不清楚,你給我說個清楚。”


    “我沒臉說。”涵麗突然捂住臉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對著鏡子梳頭。從鏡子的反光中她看見母親彎下腰拾起了那條花圍巾,母親臉色蒼白得可怕。涵麗希望她撲上來撕扯她的頭發,這樣她們可以廝打一場,釋放一點互相積聚的怨恨,但丘玉美隻是絞著那條圍巾說不出話。涵麗心中又對她產生了一絲憐憫,涵麗就嗚咽著說,“我不要,你把它給涵貞吧。”丘玉美收起了圍巾,第二天她圍著圍巾上街,再到後來是涵貞圍了老舒送的圍巾。涵貞圍著那條圍巾上學,對人說是她媽托人從上海捎來的,她媽愛她不愛涵麗。


    涵麗對她爸爸老林卻孝順。實際上香椿樹街對涵麗的讚賞一半就緣於此。老林在街上下棋的時候,涵麗給他送飯送茶,回到了家涵麗給老林打洗臉洗腳水,涵麗甚至經常給老林剪指甲,丘玉美對人說涵麗想當老林的姐姐,涵麗跟她爸的關係就像姐弟一樣。別人問丘玉美,那你呢,你覺得舒服不舒服?丘玉美說我隨便,涵麗對他好,省了我一份心。


    譬如這天下雨了,雨水打著十八號屋頂的鐵皮管,傍晚濕潤而寂寞。老林在樓梯口搓著手,他在找傘。老林從來不知道家裏的傘放在哪裏,他推開涵麗的房門說,“傘呢?”涵麗看著他不說話,老林就四處亂翻,結果找出一把散了架的破紙傘,他撐了半天也沒撐起來。涵麗說,“下棋下棋,這麽大的雨還要去下棋,淋病了沒人管你。”老林把破傘往地板上一扔,“傘呢?這家裏就沒把好傘?”涵麗說,“就一把好傘,讓她撐出去了。你就不能在家呆會兒,不下棋就不能過嗎?”老林歎了口氣,老林說,“這日子,不下棋又能幹什麽,操他媽的。”老林說完自坐到桌前擺起棋來,擺著擺著看見涵麗坐到了他對麵。


    “我跟你下一盤。”涵麗說。


    “別搗亂,你不會下。”


    “我會,我看你下都看會了。”


    “那好。”老林想了想,“讓你車馬炮?”


    涵麗看著老林的手不說話。涵麗那天有點奇怪。


    “讓你雙車一炮?你自己說吧。”


    “隨便。”


    老林拿掉了自己的雙車一炮,讓涵麗先走,涵麗走了個當頭炮就再也不挪子了。涵麗的心顯然不在棋上。


    “爸,你跟她為什麽不在一個房間睡?”


    “你下棋,別瞎問。”


    “不,我今天一定要問個清楚。”


    “她討厭我,我討厭她,幹嘛要在一個房間睡?”


    “可是夜裏她房間裏有動靜。”


    “她夢遊,夜裏睡不安穩。”


    “不,我聽見樓下老舒——”


    “你下棋,別胡說八道的。”


    “大家都說老舒和她——”


    “煩死了!”老林抓住個棋子敲著桌麵,“我不管他們的事。”


    “你幹嘛不管?是你自己的事,你知道人家喊你什麽?”


    “閉嘴,我心煩!”老林站起來抓住棋盤往涵麗那兒一掀,老林吼道,“都是混蛋,都不讓我活痛快!”


    老林抓起那把破傘跑下了樓。外麵的雨水打在鐵皮管上,使這個黃昏寂寞而濕潤。涵麗跪在地板上一顆一顆地拾棋子,她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她在想爸到底是怎麽啦?這個家到底是怎麽啦?她聽見樓外的雨聲越來越響,香椿樹街好像快被這場雨衝塌了。涵麗坐在地板上,覺得地板以及整座樓房都在漸漸下陷,樓上變得很黑,她跳起來去開燈,燈不亮,涵麗害怕起來,她跑到窗邊朝樓下看,看見舒工也把身子探出窗外,他在收繩子上的那條藍短褲,黑暗籠罩著香椿樹街,惟有舒工的頭頂上有一點亮。涵麗就朝樓下跑,她的腳步快疾如飛,震得樓梯咯咯搖晃。涵麗被一種模糊的絕望的思想攫住,她聽見自己心裏在說,誰也別管誰,我不管你們,你們也不管我。


    涵麗衝進舒家的小房間,坐在一張藤椅上喘氣。舒工疑惑地看著她,“誰在追你?”


    “鬼。”涵麗說。


    “停電了,好像電線刮斷了。”


    “我不是怕黑。”


    “那你怕什麽?”


    “說不清。”


    “有我在,你就什麽也別怕了。”


    舒工在黑暗中看不見涵麗的臉。他抓住藤椅彎下腰去看涵麗的臉,涵麗扭過臉去,辮梢在舒工的臉上掠了一下。


    “誰也別管誰。”涵麗說,“我再也不管他們的事,他們也別來管我。”


    “誰管誰?”舒工想了想,說,“自己管自己呀!”


    “不是跟你說。”涵麗說。


    “那你跟誰說?”舒工挑起涵麗的一絲頭發,揪著。


    “跟我自己說。”涵麗拍舒工的手,拍不掉。舒工反而興奮。“你他媽真有意思。”舒工把那絲頭發扯下來看著,說,“挺長。”舒工抓著那絲黑發走神了。他又說,“挺黑。”他感覺到一種灼熱的欲望撩撥著他。這種欲望從虛無凝為實際,它就是涵麗給予他的。涵麗現在就坐在他身邊,涵麗的氣息使他酥癢難忍,他快喘不過氣來了。他想他應該像夜裏幻想的那樣幹一回了,舒工突然抱住了涵麗,他迅速地伸出舌頭在涵麗嘴唇上舔了一下。涵麗尖叫著想從藤椅上跳起來,但舒工拚命地舔她,舒工用手掌捂住涵麗的嘴,“你別叫,你要是叫我就殺了你!”


    涵麗的身體像兔子一樣縮了起來,任憑舒工在她臉上胡舔一氣。她睜大眼睛看著窗外的雨冪,很快冷靜下來。“這沒有什麽。”她突然說。她想她就試試和男孩一起的滋味吧,她想她可以讓丘玉美看著她也會不要臉。“這沒有什麽。誰也別管誰了。”涵麗笑了一笑,她終於推開舒工,她在黑暗中說,“我們應該約會。”她把重音放在約會這兩個字上。


    “怎麽約會?”舒工抓住涵麗的手不放。舒工喘著粗氣問。


    “我懂,以後我教你。”涵麗說,“你現在放開我。”


    “你要是耍我我殺了你。”舒工推開她,那兒已經挺濕了。


    “不會的。”涵麗站起來,她嘟起嘴在舒工臉上吻了一下,“我得上樓了。等著以後,我就跟你好吧。”


    舒農想找一些粗鐵絲做一把槍。他走到樓梯下麵的雜物間去,門是插著的,但搭鉤壞了。舒農用勁一推門就開了。舒農覺得很奇怪,裏麵沒有人,隻有一隻貓站在舊板箱上,貓眼閃閃爍爍的。舒農想可能是貓在作怪,獵是很神奇的動物,舒農走過去抱那隻貓,貓跳開了。舊板箱上留下一雙梅花瓣似的爪印,舒農曉得父親把雜物都往這隻箱裏扔,也許能找到許多粗鐵絲,舒農掀開了沉沉的蓋子。舒農嚇了一大跳。箱子裏縮著兩個人,他們同樣被舒農嚇了一大跳。


    舒工和涵麗躲在舊板箱裏,舒工光著身子,涵麗也光著身子。舒工的臉赤紅,涵麗的臉卻蒼白如紙。


    “你們在幹什麽?”舒農叫起來。


    “我們在捉迷藏。”涵麗舉起雙手蒙住臉。


    “騙人。”舒農輕蔑地說,“我知道你們在幹什麽。”


    “舒農,千萬別說出去。”涵麗從箱子裏伸出手抓住舒農的胳膊。“你要什麽我給你什麽。”


    “那要看我願意不願意。”


    舒農把箱蓋啪地關上,他朝門外走,他看見貓已到了門外,他朝貓那兒走。舒工從箱子裏跳出來,舒工從後麵挾住舒農,兩個人扭打著回到雜物間。舒工很容易地把舒農損到地上,然後去扣那扇門。


    “你來幹什麽的?”


    “找鐵絲,不關你的事。”


    舒工從箱子裏抽出一根鐵絲,朝舒農搖了搖,“是這個嗎?”舒農伸手去奪,被舒工撂開了。舒工朝手上纏著那根鐵絲,舒工說,“這鐵絲我留著,你要是敢說出去,我就用鐵絲把你的嘴縫起來,讓你當啞巴。”


    舒工光著屁股,舒農注意到舒工的玩意兒像胡蘿卜一樣又大又直,他看見那上麵沾著一些紫紅的血跡。舒農呆呆地盯著那血跡,突然感覺到一陣恐懼。他掉轉臉去看那隻板箱,涵麗已經坐起來了,她的臉蒼白如紙,她用手護住rx房部位,但舒農還是感覺到了她身體的光芒,一種熟悉的幽藍的光,它不可避免地從林家母女身上射出來,刺傷舒農的眼睛。舒農難受起來,他朝門外走,那隻貓正伏在樓梯的第一層台階上。舒農走到門外就嘔吐起來,嘔得內髒翻江倒海的,他從來沒這樣嘔吐過,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嘔個不停。在暈眩中他看見那隻貓輕捷地跳過一級一級樓梯,消失不見了。


    從某一天早晨開始,舒農覺得他成了舒工真正的敵人。在家裏在街上在學校裏,舒工都冷眼瞟緊了舒農,舒農成了舒工隱秘幸福中的一塊陰影。舒農知道他已經妨礙了舒工的生活,他躲避著舒工石頭般的目光。他想這不怪我,我就是貓,貓是能看見世界上所有事情的。他們不能怪貓。


    “你對人說了嗎?”舒工抓住舒農的耳朵。


    “沒有。”


    “你是不是對爸說了?”


    “沒有。”


    “小心點,小心你的嘴。”舒工朝舒農揚著那根鐵絲。


    舒農坐在桌前,他用手抓飯抓菜吃。舒農養成這種惡習已經很久了,老舒打他也改不了。誰也不知道舒農在模仿貓。這是舒農日漸神秘的特征,舒家的人對此毫無意識。


    “你要是說出去,我就用鐵絲把你的嘴縫起來,聽見了嗎?不是嚇唬你。”舒工慢吞吞地說,然後舒工就朝頭發上抹菜油,然後他穿上那雙白回力鞋出去了。


    舒農知道舒工的行蹤。舒農在想爬在窗外鐵皮管上的父親,他也這樣威脅過他。為什麽不讓說出去?我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跟他們沒有關係。舒農想讓人激動的事情不是他們幹出來的,讓人激動的是他自己,他追蹤了他們,因此一切都讓他先看見了,有誰能躲過貓的眼睛?


    傳說舒農跟蹤過好多人,其中包括他的哥哥和仇敵舒工。


    舒農聽見舒工的口哨聲弱下去了,他估計舒工已經過了雜貨店,就從窗台上直接翻到街上,他摳著鼻孔挨著牆走,他跟著舒工走到石灰場。涵麗已經在那裏了。往往就這樣,舒工和涵麗躲在一堵牆和一堆半人高的紅磚後麵,涵麗把一隻破籮筐放在狹窄的進口處,好像放哨一樣。


    舒農輕輕地伏下身子,他透過籮筐的孔隙,有時看見他們的腳,他們的腳像四隻紙船一樣零亂地漂著,漫無目的。舒農克製不住地想叫,像貓在屋頂那樣叫,但他忍住了,他怕被發現,所以舒農伏在那裏,臉總是憋得發紫。


    香椿樹在香椿樹街上早已絕跡,街道兩側的樹是紫槐和梧桐,譬如現在紫槐花盛開的季節,風乍起的時候,我們看見黑房子的屋簷上飄掛著一屋淺紫色的雲霧,若有若無的,空氣因而充滿了植物的馨香。這是走向戶外的季節,我們都來到了街上。印象中這是1974年,某個初秋的傍晚。


    男孩們都來到了街上,男孩們集結在大豆家院子裏,圍著一擔石鎖。香椿樹街的男孩大都能舉起一擔百斤石鎖。這時候你看見舒農推開院門,站在門檻上進遲兩難。舒農神情恍惚,他的左手小拇指永遠在摳著鼻孔。


    “尿床胚,滾開。”有人跑上去推舒農。


    “我看看。”舒農趴在門框上說,“我不能看看嗎?”


    “你來,告訴我們舒工和涵麗怎麽談戀愛的。”


    “我不知道。”


    “不肯說?不肯說你就滾開。”


    舒農仍然不走,他的另一隻手在門框縫裏滑來滑去,過一會兒,他說:“他們在板箱裏。”


    “在板箱裏?”男孩們怪叫起來,“他們在板箱裏什麽?”


    “操x。”舒農惡狠狠地說。


    舒農咬著嘴唇,然後他拉上門一溜煙地跑掉了。


    涵麗發現她好久沒來例假了。她算了算,有兩個月了。她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她老是惡心,身體像棉花一樣疲軟而又沉重。涵麗的情緒變得很低沉,隱隱地覺得這跟她和舒工幹的事有關係,但她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她想問她母親,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她想著她不如去問醫生。


    涵麗偷偷地跑到區醫院去。當醫生厭惡地對她說出那句話時,涵麗像被雷劈了似的一陣暈眩,她快癱掉了。


    “林涵麗,你懷孕了。你是哪個學校的?”醫生的目光很犀利,涵麗抓起椅子上的毛衣就逃出醫院,醫院走廊和長凳上都是人,涵麗怕誰認出她,她用毛衣扣住臉逃出醫院。外麵陽光刺眼,是一個溫煦有風的下午,城市和街道一如既往地擠在涵麗的身邊,而涵麗突然被深深的災難扣緊了,她喘不過氣來,“你懷孕了!”她真的覺得有一根鐵索緊緊地扣到她脖子上了。這是怎麽啦?我怎麽辦?涵麗像一隻驚惶的兔子走到郵局門口,她站在那兒看著下午寧靜的香椿樹街,街上人跡寥寥,石子路麵被陽光照出明晃晃的光來,涵麗不敢朝街上走,香椿樹街現在對涵麗來說就是一口巨大的陷阱。


    涵麗坐在郵局的台階上,她腦子裏亂紛紛的,她想她要去找舒工。舒工在家裏睡覺。但她沒有一點勇氣朝香椿樹街走哪怕半步。她想等到天黑,天黑了就沒有人看見了。可是陽光怎麽還在灑下來?這個下午這麽漫長,涵麗幾乎絕望了,她很想哭,奇怪的是一滴眼淚也沒有,也許她不敢坐在郵局門前哭,否則逃不過香椿樹街居民的眼睛,四點多鍾涵麗看見涵貞背著書包從學校那邊過來,涵貞一邊嚼著糖塊一邊跑過來。喂,你在這裏幹什麽?涵麗抓住她妹妹的書包不放,她看著涵貞紅潤肥胖的臉,表情很奇怪。


    “說話呀,你怎麽啦?”涵貞嚷嚷起來。


    “別嚷,”涵麗夢醒似地捂了捂涵貞的嘴,“你回家去,把舒工喊到這兒來。”


    “幹什麽?”


    “有事,你跟他說我有事找他,”


    “不行。舒工是男人,誰讓你跟他來往?”


    “別管姐的事。”涵麗從口袋裏掏出一把花生米放到涵貞手上,“快去叫他,要悄悄的,別讓他們知道了。”


    涵貞想了想就答應了。涵麗看著涵貞朝十八號的黑房子跑去,她舒了一口氣,她想她應該鎮定些了。這不是她一個人的事,還有舒工呢。舒工知道怎麽辦嗎?坐著等舒工,這個下午很漫長。後來涵麗和舒工一前一後去了石灰場他們的愛情角落。涵麗抱緊胳膊坐著,舒工斜躺著。這是十年前香椿樹街比較著名的戀愛場景。


    “怎麽辦?”涵麗說。


    “我怎麽知道?”舒工說。


    “能把它弄下來嗎?”


    “怎麽弄?”


    “你一點也不知道?”


    “誰知道這事?我這會兒瞌睡得厲害,我睡一會兒。”


    “不準睡,睡不醒的狗。”


    “你他媽的罵人?看我揍不死你。”


    “就罵你,這會兒還睡,你就不能想想辦法?”


    “鬼知道你是怎麽回事,人家玩女孩就沒這麻煩。”


    “我也不明白,能把它敲下來嗎?”


    “敲?拿什麽敲?”


    “隨便什麽,拿一塊紅磚試試。”


    “敲哪兒?”


    “這兒,敲重點。”


    “那我敲了,你忍著點。”


    涵麗閉上眼睛。舒工真的開始敲了,舒工敲得很重,涵麗疼得尖叫起來。


    “你輕點,狼心狗肺的混蛋!”


    “你自己說重一點的,那你自己敲吧,”


    舒工把紅磚朝涵麗懷裏一塞,舒工已經被涵麗惹火了,他拍拍褲子上的灰想走,可是涵麗抱住他的一條腿,緊緊抱住不放:涵麗的牙齒咬往舒工的褲子不放。


    “想溜?沒那麽容易。”涵麗仰起臉看著舒工。


    “你說怎麽辦吧?”舒工說。


    “去死,”涵麗想了想,突然說。


    “你別開玩笑。”


    “去死。我們兩個一起死。”


    “誰也別想活了,我們一起投河去。”


    “我會遊泳,我死不了。”


    “不,我們綁在一起,再拴上石頭,準能死。”


    “去你媽媽的,我一點也不想死。”


    “那我去告訴你!一樣的死,怎麽死你自己選擇。”


    “我不怕,我一點不想死。”


    “你不死不行。我可以去告你,你強xx了我。”


    舒工又坐了下來,舒工搔著蓬亂的頭發,仇恨地看著涵麗。這個下午涵麗看上去那麽冷靜,像一個真正的女人飽經世故,精於各種手腕。舒工後背心開始沁出冷汗,他覺得自己真的發虛了。石灰場一帶的陽光逐漸變稀薄了,逆光遠眺的時候可以看見許多灰塵在空氣中緩緩墜落,舒工折下身邊一棵枸杞草的幹枝,哢嚓折斷成幾截,他把它們一一塞進回力球鞋的鞋幫裏。舒工撫摩著他的球鞋說,隨便,你非要我死也無所謂,死就死吧。


    “隨便?”涵麗冷笑了一聲,“什麽叫隨便?這不是我一個人的錯。”


    “別廢話了,你說,什麽時候去死?”


    “明天,不,今天夜裏,”


    涵麗去抓舒工的手,讓舒工推開了。涵麗又去摟舒工的脖子,也讓舒工推開了,舒工看著涵麗露在圓領毛衣外麵的皮膚,那裏是一塊雪白的浮冰,舒工猛地把涵麗壓下去,他扯開了涵麗外衣上的鈕扣,他把四顆鈕扣放在手心看了看,一把扔到紅磚堆外麵,然後他開始扒涵麗身上的紫色毛衣,他聽見毛線斷裂的細微的聲音。涵麗睜大眼睛,她的跟睛這會兒是紫色的,一種很暗的色彩,你看不出有一絲恐懼。“是的,天馬上就黑了。”涵麗說著似乎微笑了一下,她像一隻羊馴服地隨舒工擺布。舒工又扯掉了涵麗的小花背心,他噓了一口氣:涵麗小而結實的rx房上布滿了暗紅色的吻痕,涵麗的乳暈變得很深很大。舒工覺得涵麗的身體確實起了微妙的變化。這幾個月沒有白過,舒工想他把涵麗徹底地收拾了,“無所謂,非要我死就去死吧。”他說。石灰場附近有一隻貓淒厲地叫著,他們沒在意。


    貓是舒農。


    夜幕垂落之後舒農跟著舒工和涵麗走到石碼頭。石碼頭在香椿樹街南端,如今已被廢棄不用。舒農常到這兒來看人們遊泳。現在不是遊泳的季節,他不知道他們來石碼頭幹什麽。舒農爬到破吊機上麵,隔著殘缺的玻璃注視著他們。這兒可以俯瞰橫貫全城的河流,無風的時候河就像青銅一樣沉甸甸地躺著,兩岸人家的燈光斑斑駁駁,初升的月亮反射到河麵上,映出一圈鵝黃色的光暈。坐在河岸上的兩個人,仿佛一雙無線的木偶。舒農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麽。他看見他們動了起來,他們在自己身上拴起了繩子,兩個人綁在一起了。他們拖著一塊石頭朝河邊移動,移得很慢,那樣子很像兩隻蠢頭蠢腦的鵝。舒農以為他們在玩一種遊戲。他們迫近了河水,這時候他們停頓了一下,對岸有一隻貓叫了起來。舒農聽見舒工對著河水說,死就死,沒什麽了不起的。然後他們摟抱著跳了下去。一聲沉沉的墜水聲,濺起許多白銀似的水花。河麵上的黃月亮傾斜著裂開了。


    死?舒農終於反應過來。舒工和涵麗跳河自殺啦!舒農從吊機上跳下來,一路狂奔著跑回十八號。家裏靜寂無人,舒農跑到樓上去敲丘玉美的房門。跳河啦!自殺啦!舒農對著那扇暗紅的門喊。他聽見裏麵響起一陣悉悉卒卒的聲音,丘王美把門開了一條縫,她說:“誰自殺啦?”“涵麗和舒工!”舒農把腦袋鑽進門縫去尋找他父親,他看見床底下有一隻手撐在拖鞋上,籟籟發抖。他知道那是父親的手,舒農咪嗚叫了一聲就跑下了樓,他朝樓板朝雜物朝窗外的四麵八方喊著:


    “跳河啦!”


    “自殺啦!”


    香椿樹街人在黑河裏打撈涵麗和舒工的場麵至今讓我記憶猶新;幾乎所有會遊泳的男人都躍入了街邊烏黑發臭的河水中。荒寂的石碼頭上擠滿了人群,隻有一盞昏暗的路燈照耀他們,所有的臉都像水一樣閃爍不定。十八號的舒家林家是事件的中心,人們注視著老舒。老舒在水中一次一次地下潛。老林在岸上,老林的手裏還握著一隻棋子,有人說是“馬”,而丘玉美倚在電線杆上捂著臉哭,丘玉美不讓任何人看見她的臉。


    先撈上來的是舒工,老舒把兒子反背到肩上,在香椿樹街上跑了一圈,舒工吐出了許多烏黑發臭的水。後撈上來的是涵麗,老舒如法炮製,涵麗像一隻羊在老舒背上蕩來蕩去,涵麗沒有吐出來,一直跑到十八號的樓上,涵麗還是一動不動,老舒把涵麗放到地板上,摸摸涵麗的脈息,老舒說,沒了,救不過來了。


    舒農擠在人堆裏看見了涵麗溺水後的容顏,他沒有聽見眾人嘈雜的議論,直覺告訴他,涵麗已經死了。他看見涵麗濕漉漉地躺著,從她身上不停地滴著水,那些水也是藍色的一如她皮膚的光澤。涵麗的眼睛一直張開著,比黑暗中的貓眼更富有魅力。涵麗很藍很藍。舒農想起他偷窺過的女人都是藍的,即使死去,舒農想女人和死亡都是發藍的,這是怎麽回事?


    涵麗之死曾經是香椿樹街街頭巷尾的中心話題。涵麗死後仍然被人憐愛著,人們描述涵麗是地窖裏長出的鮮花,必將是好景不長的。你知道這實際上影射了十八號裏複雜隱晦的人際關係。香椿樹街無法排除老舒和丘玉美對一雙兒女的影響,而涵麗舒工式的情死因此蒙上了一層傳奇的悲壯的色彩。


    十八號的黑漆大門以後經常是緊緊關著的,送牛奶的人把牛奶放在小木箱裏,隔著門縫看見房子裏的沉沉幽晴,這是一種感覺,這是林家的女孩早夭的結果,十八號拒絕你進入。你若留意,仰起頭便能看見樓上丘玉美的房間窗子的變化,窗上現在釘滿了鐵皮,遠看像是一座鴿房的門。


    敏感的人們猜測誰在那窗上釘滿了鐵皮,風騷的女人丘玉美將終日呆在黑暗中,誰幹的?他們問涵貞,涵貞說不知道,她說你們別來管我家的事,他們問舒農,舒農不說話,但舒農狡黠豐富的眼神告訴人們,我看見了,什麽也逃不出我的眼睛。


    譬如是涵麗溺水而死的當天夜裏,老林拖著一捆舊鐵皮和工具箱撞進丘玉美的房間,老林舉起錘子在窗框上當當先敲了三下。


    “你要幹什麽?”


    “把狗洞堵起來,”


    “該死,你要把陽光堵死的。”


    “堵起來好。你心裏明白。”


    “不行,你瘋了?”


    “你別嚷。這是為你好。”


    “你想讓我悶死嗎?南窗怎麽能堵起來?”


    “我怕涵麗的陰魂來拽你,窗外就是那河。”


    “別嚇唬我,我不怕。我沒得罪涵麗。”


    “我怕你夜裏夢遊,從這窗往下一跳就完了。”


    丘玉美從床上爬起來又坐下,她把頭蒙在被子裏哭泣在被子裏說,那你就釘吧。老林沒聽見。老林專心致誌地往窗上釘鐵皮,他的手其實也很巧,把南窗釘得密不透風。我說過了,遠看就像黑夜中的一座鴿房。


    死而複生是什麽感覺?舒工回憶那次自殺仿佛做了一個夢,他醒來的時候仍然渾身精濕,一家人都站在門那兒看著他。舒工覺得很難受,他對母親說,“給我拿一套幹衣服來,我要換衣服。”但老舒把母親推了出去,老舒說,“不準換!死不了就能把衣服捂幹,你不怕死還怕濕?慢慢捂吧,你這王八蛋。你這畜生!”


    舒工疲憊地躺著,他想起在河中下沉的一刹那涵麗的手指瘋狂地搜尋他而他卻閃開了。他不想和涵麗擠在一堆死,涵麗的手指像一條小魚在他臉上啄了一下就消失了。涵麗真的死了。他還活著。他看見父親注視他的目光充滿憎惡和鄙視。


    從老式掛鏡裏他也看見自己的眼晴,冰冷的隻有敵意和戒備。你們走吧。舒工說,我們之間誰也下需要誰,無論死了還是又活了,舒工跳起來把門撞上,他不想看見他們。他慢慢脫下濕衣服,打開抽屜,門吱吱響了一下,舒農閃了進來。舒農扶著門框看舒工換衣服。


    “我看見你們了。”舒農突然說。


    “滾開,”舒工將衣服遮住羞處。


    “我看見了。”舒農說。


    “你看見什麽了?”


    “什麽都看見了。”


    “你就告訴了別人?”舒工說著一步步走過去,他先把門插上,然後一把揪住舒農的頭發。舒工一隻手捂住舒農的嘴不讓他喊叫,另一隻手就揪住舒農往牆上撞。他聽見牆上響起嘭嘭的反彈聲,舒農小小的身體像散沙一樣往下陷。舒工吐出一口氣,他覺得他必須這麽幹,他從中償還了一些失落的東西。隻能這麽幹,揍扁討厭的舒農!


    我看見舒農在初冬冷清的街道上遊逛,他的書包鬆鬆垮垮地拖在地上,頭發像刺猖一樣又長又亂。他一路踢著樹葉朝家走,他喜歡朝熱鬧的地方走,站在人群外側張望一會兒,然後離開。當他發現什麽事也沒發生的時候他就離開,而真正讓舒農感興趣的事物是不多的。


    有人在街上追趕舒農。舒農抱著一杆汽槍在前麵跑。追趕者是沿街打麻雀的人,他朝我們喊,“抓住他,偷槍的小孩!”舒農比那杆汽槍長不了多少,槍把舒農絆了一下。舒農跌在石橋下麵,他累得爬不起來,伏在那兒,伸手摸了一下黃楊木的槍把,然後他把槍丟在那兒,一個人上橋了。


    “別追他了。讓他去吧,”橋邊茶館的人對追趕者說:“那孩子有點傻。”


    你如果了解舒農你就知道這說法不準確。舒農不是傻孩子。你如果到過香椿樹街,你會知道這是一個聰明孩子的故事。


    舒農看見他床上放著一雙嶄新的白色回力鞋,與舒工一模一樣的一雙鞋,放在他的枕頭邊上。舒農把新鞋抓著翻來複去地看著,突然聽見背後傳來父親的聲音,“穿上試試。”這也是舒農十四歲時的大事,他有了一雙白色回力鞋。


    “給我?”舒農回過頭來回。


    “你的,喜歡嗎?”老舒坐到了舒農的床上,查看被卑。


    “我沒尿床。”


    “沒尿就好。”


    舒農慢慢往孔裏穿著鞋帶,他的動作猶猶豫豫,他心裏有點疑惑,不時地偷看父親的表情。舒農從來沒想到父親會給他買這種鞋子穿,他從來都穿舒工穿舊的鞋子。


    “現在就可以穿出去嗎?”舒農說。


    “隨便你什麽時候穿。”老舒說。


    “可是現在離過年還早。”舒農說。


    “那就過年穿吧。老舒說。


    “可是到過年要等多久啊。”舒農又說。


    “那就現在穿,現在就穿上吧。”老舒煩起來,走來走去的。


    舒農穿好鞋感覺一切都輕捷起來,他在屋子裏跑一圈然後想跑到街上去,老舒這時候喊住了他。老舒說你別急著出去,先答應我一件事。舒農愣在那裏,他驚惶地張大嘴,脫口而出喊我沒有尿床!老舒農拉住門框低下頭一動不動,隱約覺得新鞋子是一個什麽圈套。老舒提高了嗓門,你他媽給我過來,狗雜種!舒農複又走過去,他的手便被父親牢牢抓住了。


    “夜裏我到你房間睡覺。”老舒說。


    “為什麽?你跟媽吵架了?”


    “沒有。我是說有時候,比如今天夜裏。”


    “你來睡好了,你跟我一起睡?”


    “不,我搭地鋪。”


    “為什麽搭地鋪?有床呢。”


    “你別管。到時候要把你綁在床上,還要把你的眼睛蒙起來,還要把你的耳朵用棉花團塞住,你要忍一忍。”


    “你跟我捉迷藏嗎?”


    “對,捉迷藏。”


    舒農看了看父親,不再吱聲,他摸著腳上新鞋子的鞋麵,過了一會兒,他說,“我知道你要幹什麽。樓上的窗子堵起來了。”


    “到時候你隻管睡你的覺,不準出聲。明白嗎?”


    “明白。窗子堵起來你就爬不進去了。”


    “要是你媽來敲門,你就說你睡覺了,其它一句話也不要說,要是別人來敲門也一樣,明白了嗎?”


    “明白。那你們為什麽不到板箱裏去呢?你們鑽不進去?”


    “這事情不準告訴別人。反正你知道我的厲害,是嗎?”


    “知道。你會卡我的脖子,卡死我。你說過的。”


    “對,卡死你。”老舒的濃眉跳了一下,“你剛才叨咕什麽?”


    說到這裏父子倆的神情都變得平淡起來。老舒伸出小拇指,舒農也伸出小拇指,他們默默地勾了手指,達成某種特殊的協議。


    就這樣舒農迎來了他少年時代最難忘的夜晚,他記得他被黑布蒙住眼睛被繩子綁住手腳被棉花團塞住耳朵的那些夜晚。父親和丘王美就在他的身邊做愛。他和他們在一個房間裏,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但他能感覺到黑暗中那兩個人的位置和位移,他能判斷誰在上麵,誰在下麵,誰在幹什麽。有一種強烈的藍光刺穿沉沉黑暗彌漫了舒農的眼睛,舒農無法入睡,也無法活動身子。他大口地吸進屋子裏那股甜腥的氣味,又大口地吐出去。他渾身燥熱難耐,他想也許是那種暗藍色光芒的緣故,它像火一樣炙烤被縛的舒農,使他的靈魂像背負火焰的老鼠一樣淒涼地叫著。舒農說我熱,我熱死了。當老舒後來解開繩子時,他聽見舒農夢囈般的聲音。老舒摸他的額頭,額頭上卻是冰涼的。老舒說舒農你病了,舒農在黑暗中說,我沒病,我睡覺了。老舒把舒農眼睛上的黑布拉開又聽見舒農說,我看見了。老舒把舒農耳朵裏的棉花團摳出來時又聽見舒農說,我聽見了。老舒揪住舒農的耳朵說,你看見誰了?舒農說,她很藍。誰很藍?老舒狠狠地揪舒農的耳朵,你他媽說夢話。舒農疼得跺床,他喊。我說貓,貓的眼睛很藍。老舒鬆開手,他貼著舒農的耳朵說,記著,對誰也不能說。舒農蠟著身子往被窩裏縮,他把頭埋在被窩裏說,你再打我我就說出去,我不怕死,死了我就變一隻貓,你們誰也管不到我了。


    涵貞是這樣一種女孩,瘋瘋癲癲,刁蠻任性,嘴很饞,又很漂亮。香椿樹街上有許多這樣的女孩,她們的事沒有什麽可多說的,要說的隻有那些突如其來的新聞。


    你在街上看到涵貞,更多的是想到涵麗,一個早早棄世而去的女孩。婦女們拉住涵貞說,“你姐姐到底為什麽要去死?”涵貞說,“她不要臉。”婦女們又同,“你姐姐死了你傷心不傷心?”涵貞不吱聲了,過後又說,“她的裙子毛衣都給我穿了。”倘若她們還繼續纏著她,涵貞會不耐煩,她會柳眉豎起尖叫一聲,“你們真討厭。什麽也不幹,就會在街上東張西望!”婦女們當著涵貞麵評價她們姐妹,她們說涵貞不如涵麗,活著的不如死去的。


    誰也料不到,涵麗死後三個月,涵貞也成了香椿樹街人話題的中心,現在想想,這與香椿樹街的艱難塵世無關,事情更多體現的是故事的悲劇意義,悲劇是一隻巨大的匣子,它一旦打開,有的人就會被關在匣底,如果不是涵貞也會是別人。我這麽說不知你能否理解?


    一切都要從糖果店說起。有一天涵貞放學路過糖果店,看見玻璃罐裏新裝了許多蜜餞。涵貞走進店門的時候正好看見老史把一塊小木牌掛在門上,木牌上寫著“現在盤點”。涵貞摸摸口袋裏的錢,正好夠買一包甜話梅。涵貞想她可以趕在盤點前買到這包話梅。老史一邊拉上店門,一邊問,涵貞你買什麽?涵貞敲著玻璃罐說,我要話梅,話梅。涵貞根本沒在意門已經拉上了。她看老史走到櫃台裏去,老史坐下來打算盤。涵貞說,我要買一包話梅。老史說等一等,馬上就好。涵貞等著他打完算盤。涵貞盯著那隻裝滿話梅的玻璃罐,根本沒在意糖果店的門已經拉上了,隻有她和老史在裏麵。老史終於把算盤一放,他說,話梅?你進裏麵來買,我給你另外稱,稱多一點。涵貞害羞地一笑,她迅速地鑽進了櫃台,把攥著的錢遞給老史。老史看著那張皺巴巴的紙幣,但他抓住的是涵貞的手。老史說,不要錢,算我送你的。涵貞睜大眼睛,為什麽不要錢?老史說我們交換,我送你話梅吃,你也給我一樣東西。涵貞說,你要什麽?我回家去取。老史彎下腰在一隻鐵盒裏抓了大把的話梅,他說涵貞你張開嘴,涵貞就張開了嘴,老史嘻嘻笑著把話梅扔進涵貞嘴裏,好吃嗎?好吃,老史一共扔了五顆話梅在涵貞嘴裏,然後他說,現在要交換了,我什麽也不要,我隻要看看你的肚臍眼,涵貞含著五顆話梅,說不出話,她隻能搖頭。她發現老史的神色很古怪很陌生,但已經晚了。老史猛地把她抱起來按倒在地上,老史把手裏的話梅全都塞進她嘴裏,不讓她出聲,然後她感覺到老史汗濕的手掀開了她的小背心,摸著她的肚臍,隨後那隻手撐開了褲帶向下滑去。涵貞嚇暈了,她想喊但話梅幾乎把她的嘴堵滿了。她聽見老史氣喘籲籲地說,別出聲,別喊,我給你十包話梅,再給你三袋奶糖,不能喊,千萬不能喊,涵貞拚命點頭,搖頭,她不知道老史在自己身上幹什麽,隻看見老史花白的頭發抵在她胸前。緊接著涵貞覺得下麵一陣尖厲的刺痛感,她覺得她快被老史弄死了,涵貞抓住那把白頭發,她喊,不要臉!不要臉!但一點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一切都像一個離奇古怪的夢。


    涵貞走出糖果店的時候天快黑了,她拎著書包靠牆走,慢慢走回去,書包裏裝滿了各種蜜餞,那就是老史塞給她的,老史談:你隻要不說出去,你想吃什麽就來問我要。涵貞一路走一路嚼著話梅。她覺得被老史弄過的地方仍然很疼,好像留著一把刀。涵貞低下頭猛然發現淌血了,血從褲腿裏流下來,滴在她的鞋上,滴在地上、涵貞看著那股紅的血,“噗”地吐出嘴裏的話梅,涵貞坐在地上哭起來,她抱著鼓鼓的書包哭,路過的人都沒在意,後來老舒下班了,老舒推著自行車過去問她,涵貞就邊哭邊嚷起來,老史不要臉,老史不要臉!


    香椿樹街上唯一一個鐺啷入獄者就是糖果店的老史。老史曾被押到學校來鬥。我們都坐在台下,看見老史花白的頭發和萎靡絕望的臉。涵貞就坐在前麵,好多人都朝涵貞看,她對此一無所知,她看著五花大綁的老史,神情茫然。涵貞的仇人是舒農,舒農走過去朝涵貞的口袋偷偷摸了摸,回來對我們說,她還吃話梅,她口袋裏還有話梅!舒農說林涵貞最不是東西,她們一家都不是好東西。對此少年們沒有異議,少年們已經把涵貞歸入“破鞋”一類,暗地裏他們喊涵貞就喊“小破鞋”,甚至有人編了一首惡毒的兒歌唱給涵貞聽,涵貞的母親丘王美說是舒農編的。


    兒歌:


    (此處刪去十三字。)


    走到香椿樹街來,無法逃避的就是這條河的氣息,河就在我們的窗下麵流著。我說過它像鏽爛的鋼鐵侵蝕著香椿樹街的生活,你無法忽略河的影響,街的歲月也就是河的歲月。


    但是香椿樹街的居民已經無法忍受街邊的河。河裏髒得不辨顏色了,鄉下來的船不再從河上過,有一天從上遊漂來一個破包裹,橋邊的老頭手持竹竿去打撈,撈到岸上一看,包裹雖卷著一個死孩子。是一個出世不久的男嬰,滿臉皺紋,那模樣很像一個沉睡的老人。


    對於街邊這條河,香椿樹街的居民們毫無辦法,河能淹死人,但人對河確實毫無辦法。


    有一天舒農突發異想,他朝橋下灑了很多麵粉,然後專心地釣魚,他釣了很長時間,猛然覺得鉤子沉了,他們鉤子提起來,發現釣上了一隻皮鞋。是一隻小巧的丁字型女皮鞋,圍觀的人群中有人認識那隻皮鞋,說那是涵麗跳河時穿的皮鞋,舒農一下子就把皮鞋扔回河裏去了,他自言自語說:“倒黴。”


    舒農闖禍的原因一下子說不清。


    譬如這是個尋常的冬日早晨,舒農吃完早飯就找書包,他總是在上學前找書包,舒農看見他的書包掉在舒工的行軍床下麵,他就鑽下去搶。他往床下鑽的時候被舒工推了推,舒工睡意膝隴地說,別搗亂,舒農說誰跟你搗亂,我找書包,舒工仍然摁住舒農,他咕嚕著說,“先給我把粥端到爐子上再走。”實際上舒工的要求很簡單,但舒農說:“我才不管你,你自己起床端,”舒工半閉著眼睛說:“真不端?”舒農說:“不端,你自己起床端。”舒工猛地從床上挺起來掀掉了被子。“好,我起床。”舒工叨咕著跳下床,他先把剩粥端上爐子,然後站在爐邊上斜脫著舒農。他蹦著蹦著取暖,徑直蹦到舒農的小房間裏。舒工說了一句:“小雜種看我都懶得揍你。”他掀開舒農的被子摸摸,是幹的。舒工笑了笑就解開棉毛褲,朝舒農的床單上撒了一泡尿,撒完尿舒工打了個響指,“等會兒讓爸看,你又尿床了,我不揍你讓爸來揍你。”舒農抱著書包驚呆了,他的臉漲得通紅,他想了想就衝到水缸那兒舀了一瓢水,澆到舒工的床上。舒工隨他澆,他一邊穿衣服一邊說,“澆吧澆吧,反正誰也不相信我會尿床,挨揍的隻有是你。”


    舒農澆完那瓢水就去學校了,中午放學回家時他已經忘了早晨的事。他看見被子已被母親晾到窗台上了。老舒沉著臉盯著他,舒農說,“我沒尿,是舒工先尿床。”老舒就吼起來:“撒謊,尿了床還撒謊!”舒農又說:“是舒工先尿到我床上的。”老舒氣得跳起來,“還撒謊?舒工從來不尿床,他怎麽會尿到你床上去?舒農說:“你去問舒工。”舒農坐到飯桌前端起飯碗,這時候老舒衝上來奪走了碗,就勢把舒農拎起來摔到門外,老舒說,“操你個小雜種,不給你吃不給你喝,看你還尿不尿床?看你還撒不撒謊?”


    舒農坐在門檻前,朝父親看了幾眼,他的手在地上劃著字,有一個字是“操”。門被老舒砰地關上了,舒農無可奈何地砸了幾下門,然後就站起拍著屁服上的灰。他們的貓這時從窗戶裏跳出來,貓朝舒農叫了一聲,它好像咬著一條燒好的魚。


    “喵嗚”,舒農學著叫了一聲。他跟著貓朝街東走著,一直走到汽車修理廠,貓不知跑到哪裏去了。舒農走到廠裏去,看一群工人滿身油膩地爬在汽車肚子裏修汽車。舒農蹲在地上看他們修車。工人說,你怎麽跑進來了?快出去。舒農說,我看看,看看也不行嗎?


    破汽車前麵放著一桶汽油,舒農就蹲在那桶汽油前麵,舒農聳著鼻子使勁地嗅汽油味,舒農說,我知道,這是汽油,一點就燒起來了,工人說,你說得對,千萬別玩汽油,燒起來就完了,舒農在那兒蹲了很長時間,後來修汽車的工人發現那小孩走了,少了一桶汽油,他們沒想到是舒農偷走了汽油。


    舒農拎著汽油桶走回家。有人在街上看見他了,問題是沒有人知道他拎著汽油桶去幹什麽。舒農走到十八號的黑房子前麵,他推開門,先將汽油桶放在門背後,然後他躡手躡腳走到屋裏,他看見父親在睡覺,舒工也在睡覺。他先輕輕地把父親房間的門帶上。用一把牙刷插在門鼻裏,然後他走到舒工的床邊,舒工的頭埋在被窩裏,發出了鼾聲。舒農對著被窩輕輕罵了一聲,王八蛋,看我怎麽收拾你。他去拿汽油桶的時候,發現貓也回家了,貓伏在汽油桶上,綠瑩瑩的貓眼注視著他,舒農對貓微做個鬼臉,他把貓推開,拎著桶走到舒工的床邊,舒農開始往舒工床下倒汽油,他聞到汽油的香味在房子裏悄悄地彌漫,幹燥的地板上發出了輕微的呼吸聲。舒農一路走一路倒,他看見水一樣的汽油從門縫裏滲進了父親的房間。舒農想差不多了,火肯定能燒起來了,他放下桶四處看了看,一切都午睡,包括那些陳舊黴爛的破家具,隻有貓看著他,貓眼綠綠得發亮。舒農心裏說,貓,你看我我怎麽收拾他們。他從舒工的衣服口袋裏掏出了一盒火柴,他的手有點顫,他想他心裏也許有點怕,他咬了咬牙,擦亮了第一根火柴,火柴掉在地板上,頓時有一股紅色火苗躥了起來。火首先是從舒工床底下燒起來的,火燒起來的時候舒農聽見貓淒厲地叫了一聲,在火焰中一閃而過。


    舒農拚命往樓上跑。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往樓上跑,林家的門都開著,丘玉美和涵貞從廚房裏伸出頭看,丘玉美說:“他怎麽啦?”涵貞說:“他發神經了。”舒農沒有理睬她們,他一直朝樓頂平台上爬去,當他爬到平台上的時候,聽見下麵已經響起了最初的混亂的雜音,他好象聽見舒工失魂落魄的驚叫,聽見父親在拚命拉那扇被牙刷柄別住的門,他還聽見涵貞從樓上滾到樓下的砰然響聲,而丘玉美已經推開樓窗朝外喊,火火火火火火——舒農看不到火,他想為什麽看不到火呢?舒農在樓頂上東張西望,緊接著他看見頂洞那兒紅了一下,貓卷著一團火苗爬了上來。貓叫著燃燒著,發出一般奇怪的焦味。貓的眼睛由綠變紫,貓似乎要朝舒農撲來。舒農想上去抱住它,但貓身上的火使他有點害怕,貓怎麽燒起來了呢?貓怎麽跟他上樓頂了呢?舒農看見貓又往前跑了幾步,然後就趴著不動了,它身上的火驟然熄滅,變成焦黑的一團。至此舒農發現他的貓先被燒死了。舒農伸手去摸了一下,貓的殘骸很燙,他去摸了摸貓的眼睛,貓眼還活著,是蜂紫色的,很亮。


    香椿樹街上有好多人朝十八號跑,舒農覺得人群像倉皇的老鼠一樣朝他家湧來一片嘈雜聲。他想腳下這棟樓房馬上就會燒起來了,他們怎麽還往裏跑?舒農探出頭朝下看,看見所有的窗子都冒著黑煙,卻看不到火。怎麽沒有火呢,舒農這樣想著就聽見下麵有人在喊,舒農,舒農,他在房頂上!是舒工的聲音,舒工朝他揮舞著拳頭,他穿著短褲,身上沒有一絲火苗。舒農想舒工怎麽沒燒著呢?也許他剛才裝睡?舒農看見有人杠來一把長梯往牆上架,架梯子的是老舒。舒農的頭就暈了,他發現事情沒有按照他的設想發展,全都錯了。舒農拚命去推,架梯子,推不動,老舒滿臉油黑朝梯子上爬著。舒農扒著梯子喊起來:“別上來,你別上來!”老舒一聲不吭朝梯子上爬著,舒衣拚命去推那架梯子,還是推不動,他看見父親被火烤黑的臉越來越近,他覺得心中有冰涼的東西在滴下來,“你別上來!”舒農高聲狂叫起來,“你再上來,我就跳下去!”樓下的人群頓時靜下來,他們都仰著臉觀望舒農,長梯上的老舒也停了下來,他們都仰著臉觀望舒農,老舒大概在長梯上停留了三秒鍾,又繼續往上爬,當他的手痙攣地搭到樓頂上時,看見舒農的身體像貓一樣淩空跳起,掠過他的頭頂。


    香椿樹街的居民們都目睹了舒農墜樓的情景。在一片驚叫聲中最響亮的是舒農自己發出來的聲音,像貓叫或者就像舒農發出的聲音。


    這是1974年秋天的一個傍晚,在我們的香椿樹街上。印象中這天是南方的某個節日,到底是什麽節我記不清了。


    傍晚時分有兩個年輕的北方佬從街的一頭朝另一頭走,他們是沿滬寧線旅行的。他們從香椿樹街的一頭朝香椿樹街的另一頭走,看見一輛白色救護車在狹窄的街道上飛馳而過,許多人朝一幢黑房子那裏跑,他們也跑過去。房子的裏裏外外簇擁著男人、婦女和孩子,他們都在說話,但兩個北方佬一句也聽不懂,他們隻是聞到房子裏隱隱散出一股汽油味,有個女人對他們說普通話:“是小孩子玩火!”


    後來兩個北方佬站在石橋上看河上的風景,青黑色的河水從他們視線裏流過,沒有聲音。上遊漂下來的浮物穿過橋欄時,在石墩上撞來撞去,他們同時發現水上漂著一隻白色的小套子,兩個北方佬相視而笑,一個不說話,另一個拍了拍橋欄,說:“我操,”他們盯著水麵上看,後來又發現一具被燒焦的小動物的屍首,它在暮色中沉浮,時隱時現,一個北方佬指著它說,“是什麽?”另一個說:“好像是一隻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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