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風行滑輪車的年月裏,十八歲的貓頭一直是街上少年所崇拜的英雄,貓頭是製作滑輪車的大師。那時候在我們街上吱扭扭橫衝直撞的滑輪車有二十餘輛之多,它們幾乎都出自十八歲的貓頭之手。


    貓頭個子很高,腿與手臂很長。貓頭的眼睛像他母親一樣的烏黑發亮,貓頭的鼻子像他父親一樣的挺拔威武。就這麽回事。貓頭實際上是一個小美男子。我的兩個姐姐都這麽說。說他以後肯定能找一個上海姑娘結婚的。


    所以我不相信那天看見貓頭幹的下流事是真的。


    那天是九月一日。少年們秋季入學的頭一天。我在鐵匠弄裏的紅旗中學上高一了。早晨的時候我決定把黃書包收起來,采用另外一種上學姿勢:把所有的課本筆記本夾在腋下,這是我們街上高中生和初中生小學生的區別。你必須遵守這種街規,你要是在我們街上長大,會懂得這種街規比學校的校規重要得多。


    我一出門就看見我弟弟在化工廠的大門外偷玩我的滑輪車,我衝他喊了一聲,“停住!”他就慌了,我看著他笨頭笨腦慌慌張張地放開了籠頭。滑輪車馱著他的半爿屁股撞到鐵質語錄牌上,當。我就知道滑輪車要完蛋了。我把腋下的書本全甩到水門汀上衝過去,朝我弟弟的屁服踹了一腳,但已經來不及啦,滑輪車的四隻輪子滑出了木軸,在地上亂滾一氣。那時已經快上課了,中學生們走過化工廠門口匯向鐵匠弄,而我和弟弟滿頭大汗地修理滑輪車,怎麽也弄不好,你要知道我弟弟是個廢物,一點也幫不上忙。後來他哭哭啼啼地說,“去找貓頭吧。”


    就去找貓頭。貓頭天天在家裏。貓頭不想到鄉下去插隊,貓頭才有工夫給我們做那麽多的滑輪車。我們扛著可憐的破車來到貓頭家。那扇暗紅色的門反鎖著,四隻手一齊敲門,無人答應。我弟弟說,“貓頭去上學了吧?”我說,“放屁!人家早畢業了。”我想貓頭早晨是不出門的,他為什麽不給我開門呢?說不定他是躲在家裏研究新式的滑輪車。我闖進隔壁木木家,我知道從木木家窗子跳過去就是貓頭家的天井,而貓頭的房間窗戶又對著天井,可以看看他在幹什麽,就這樣我鑽到了貓頭的窗前。窗開著,卻垂著窗簾,裏麵悄無聲息。我輕輕掀開窗簾一角朝裏張望,看見貓頭站在地板上,紅褲頭褪到膝蓋處。貓頭在玩他自己的雞雞。是真的,一點不騙你。


    貓頭怎麽會幹這種事?我怪叫了一聲就逃開了,翻回木木家窗子。我想不到貓頭除了做滑輪車還做這種事。我弟弟見我出來就問,“貓頭呢?”我嘻嘻嘻笑。他摸不著頭腦,又問,“貓頭在幹嘛?”我漲紅臉憋了半天說,“貓頭是個臭流氓。”


    說完我把破車子朝弟弟肩上一擱就朝鐵匠弄跑了。


    那天是九月一日,秋季開學的頭一天,但是頭一天我就遲到了。


    我要說的其實不單是貓頭的故事。


    我要說的是九月一日那一整天的事,那天的事情發生得莫名奇妙稀奇古怪,但對於我來說顯得意義深遠,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很清晰。


    我氣喘籲籲跑到教室門前喊報告。


    教室裏的混帳東西都幸災樂禍地齜牙咧嘴地對我微笑。世界上遲到的事是天天發生的,我不知道他們憑什麽要笑我。政治教師齊大胖朝我點點頭說,“你還行。你還記得教室的門。進來吧。”我剛跨進教室推開半掩的門,一把掃帚一隻畚箕就掉到我頭上肩上。我聽見教室裏一片哄笑,這全是混帳教師齊大胖唆使同學幹的。齊大胖一貫如此混帳。你要知道他是根本不配教馬列主義政治的。


    我忍氣吞聲地找到座位,發現鄰座是女的,而且是李冬英。我的氣就更不打一處來。憑什麽讓我跟班上最髒最醜的女孩坐?上課的時候我不斷地用胳膊和腿把李冬英往外麵拱,李冬英就木呆呆地往外麵移,最後她差不多是坐在過道裏了,我才罷休。我聽見齊大胖突然抽查起毛主席詩詞來了,他把張矮叫起來啦,他提問:“春風楊柳多少條?”張矮說,“萬千條。春風楊柳萬千條。”齊大胖又問:“六億神州怎麽搖?”張矮摸了摸腦袋,回答:“六億神州盡舜堯。”我很怕抽查到自己頭上,我的腦袋亂得一塌糊塗,眼前盡是貓頭幹的下流勾當。那輛滑輪車還找不找他修呢?


    “哇!”木頭人醜八怪李冬英忽然張大嘴巴哭嚷起來,大家都驚訝地望著她。“你怎麽啦?”齊大胖走下講台,他看看李冬英又看看我。“是不是你把她惹哭的?”我說,“我沒惹她,她自己愛哭有什麽辦法?”齊大胖就去拉李冬英坐到原來的位置上,李冬英卻僵硬地仰著頭,夾緊了雙腿依然大聲哭嚎,有人突然驚叫,“哎呀,她流血了!”低頭看她坐的椅子,果然有血,緊接著我的頭被齊大胖敲了一記,“又是你幹的好事,給我滾出去。”齊大胖一邊怒罵一邊把我揪出來朝門外推。我讓李冬英搞迷糊了,愣頭愣腦地出了教室。站在窗前聽著李冬英哭了一會兒又戛然而止。


    我想今天碰到的事情都出鬼啦。但是不讓我上課也沒什麽可傷心的。我沿著學校的圍牆走。九月的陽光在頭頂上劈劈噗噗地奔馳而過。有一隻小白色從圍牆的窟窿裏鑽進來,在草叢裏蹦蹦跳跳的。那隻兔子的眼睛像紅寶石一樣閃閃發亮。我撒開腿去追兔子,兔子就驚慌地逃了。我也不知道追兔子有什麽好玩的。問題是你不迫兔子又有什麽好玩的呢?


    最後兔子被我攆到圍牆盡頭,那是個死角,一邊是學校廢棄的舊倉庫。那隻兔子就呆呆地蹲在牆角,神態活像該死的李冬英。我一個箭步上去抓住了兔子,我看見兔子閉了下眼睛,隨後發出了一種很奇怪的輕微叫聲。它在我的手裏一動不動,顯得老實而馴順。我試著鬆了鬆手看它跑不跑,它依然不跑。我覺得那隻兔子真是像透了木頭人李冬英。九月的陽光在頭頂上劈劈噗噗地奔馳而過,兔子的皮毛摸上去溫暖舒服。我從兔子身上狠狠地拔下一把兔毛,放開了它。


    問題還是出在兔子身上。那隻該死的兔子有鑽窟窿的癖好,我看見它逃走後又從舊倉庫的大門窟窿裏鑽了進去,緊接著我聽見舊倉庫裏發出一個女人的驚叫,緊接著是破桌椅乒乒乓乓地倒在地上,我跑過去扒住大門,跪在地上,低下腦袋從窟窿裏張望,我先是看見了糾纏在一起的四條腿,然後我又看見了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是我們學校的江書記,女的是教過我們唱歌的音樂老師。


    這又是怎麽啦?


    我的手裏抓著一撮兔毛。在陽光下兔毛溫暖而柔軟,發出雪白的光澤,我舉起那撮兔毛仔細地看了看,一邊走一邊鼓起腮幫把兔毛一根根吹走。我的臉憋得又燙又紅。


    放學時我是和張矮一起走的,張矮比我矮半個頭,但我知道他是已經發育好了的。張矮跟你一起走路時就要勾肩搭背,但是隻有他搭你的份,絕對沒有你搭他的份。那天張矮就這樣搭著我的肩出了校門。我要往東走回家,他卻用勁推著我肩膀朝西走。


    張矮說,“跟我去石灰場看熱鬧。”


    我說,“去石灰場幹什麽?”


    張矮說,“有人約定在那兒單甩(一對一打架)。”


    我說,“我的滑輪車壞了,我得回家修去。”


    張矮吸緊鼻子噓了我一下,他說,“玩滑輪車算什麽東西?我明天替你砸了燒爐子。還是跟我去石灰場吧,”


    “誰跟誰?”我問。


    “豬頭三跟癲八,”


    我嘀嘀咕咕地跟著張矮朝石灰場走,石灰場是以前建築隊燒石灰的地方,現在窯已倒塌,成了一片空地,是街道開群眾大會和少年們決鬥的好地方,我們走到石灰場時看見裏麵已經聚了好多人,有認識的,也有陌生的,你一見他們就知道個個是狠客。我靠在一堵斷牆邊不走了。


    “不是單甩。”我說,“你他媽騙我。”


    “單甩不單甩的都一碼事。反正要放血。”張矮笑了笑,推我,“進去呀!”


    “我先在這兒看看。等會兒再說。”


    “好吧,等會兒再說。”張矮又勾住了我的肩膀。


    原來是群架,我分不清那一大群人誰是豬頭三的人誰是癩八的人。猛聽見人群中爆發出一聲怪叫,緊接著那些人影就急劇地波動開了,他們跳躍著碰撞著怒罵不絕,相互毆打,在正午的太陽下仿佛奔馬嘶鳴,蔚為壯觀。


    “恐怕豬頭三打不過癲八,他眼睛開花了。”我說。


    “你懂個屁。豬頭三後發製人,”張矮說。


    石灰場裏的形勢正如我判斷的,豬頭三快頂不住了,我看見他的人馬有幾個偷偷溜了出去,這時候張矮開始緊張地喘氣,他的手臂勾住我的脖子快把它勒斷了。我對他說:“你快鬆鬆手。”張矮盯著豬頭三根本沒聽見。張矮眼睛綠了一下,突然推了我一把,“上,我們上!”


    “我們上?我們幫誰?”


    “當然是豬頭三,他是我師傅。”


    “我不想上。”我抓住了一棵樹枝,拋開張矮的手說,“我要回去修滑輪車了。”


    “你敢不上?”張矮瞪著鬼眼睛,“你今天不幫我忙明天我踩你肋骨。”張矮說完大吼一聲跳過斷牆朝癩八撲過去了。


    我這才明白張矮是帶我來打架的。張矮已經悄悄地加入了豬頭三的隊伍我事先一點不知道,我看見瘸八不屑地微笑著躲掉了張矮的撲擊,然後抬起那條著名的彈簧腿朝張矮的下巴踢了一腳。張矮的臉一下子就變形了,他的下巴脫臼了,張矮站在人堆裏捧住下巴,眼睛看著我,他的眼神絕望而憤怒。我忽地打了個冷顫,轉身朝鐵匠弄跑去。我想這不能怪我,張矮的下巴是癩八踢掉的不關我什麽事。


    我在鐵匠弄拚命奔跑的時候,覺得自己就像那隻兔子被迫逐著拚命奔跑。


    按照時間順序,下麵該講到九月一日的下午了。


    九月一日的下午我沒去學校,我一直在家裏鼓搗修理滑輪車。我父母都在家。母親找出一捆紅絨線,讓父親伸出胳膊把線繃緊了,她就開始團線。他們夫妻兩個配合默契,母親像幼兒園的阿姨,父親像幼兒園的好孩子。


    從下午開始隔壁的瘋女人一直在哭嚎,時斷時續。瘋女人的哭嚎是沒有規律的,我們一家已經習慣。每當隔壁雞犬不寧時,母親就要批判瘋女人的男人,“誰讓他色迷心竅。要找漂亮的漂亮的,不漂亮的不要。好,總算找到了漂亮的。漂亮的又是瘋的。”這番話包含著某些哲理。但我覺得有些顛倒是非,好像發瘋的不是那女人而是她的男人小孟了。


    瘋女人在漫長的哭嚎過後總要從孟家後門衝向河灘,這也是習慣。據說瘋女人都是喜歡溺水的。然後小孟就追出來抱住瘋女人楊柳般的腰肢,把她拖回家。以往都是這樣,但九月一日下午有所不同。我看見瘋女人半裸著上身,舉起雙臂朝水裏走,肮髒發黑的河水已經沒到了她的腰肢上。小孟卻還不出來救她。我尖叫起來:


    “她要淹死啦!”


    母親邊纏線邊說,“小孟怎麽還不出來?”


    父親回答說,“小盂恐怕起殺心了。”


    我看見瘋女人越走越深,現在她豐滿潔白的rx房像睡蓮一樣飄浮在水麵上。她舉起雙臂就像吳清華被縛在椰子樹上。我渾身的血突然一熱,“我去救她!”我這樣喊了一聲就飛步衝向了河灘。我跳進河水裏向瘋女人遊去。要知道在水裏救人是很講究技巧的,你不能去抓溺水者的手,而要抓她的頭發,你要像拎一隻小雞一樣把他拎到岸上,否則大家一起完蛋。我抓住了瘋女人的頭發就往回遊,沒想到她一下子抱住了我,貼在我的身上。“放開,別抱我。”我嚇白了臉,但瘋女人是不管你的技巧和安全的,她光滑的身體像條魚一樣啄著我,充滿了危險的熱量。很快地我也成了溺水者,如果不是我父親及時趕到,我就隨瘋女人一起到東海龍王那兒廝混了。


    我和父親渾身精濕地把瘋女人推到小盂家後門。我要說那個瘋女人確實美麗絕倫,在岸上我不敢再看她半裸的身體了,我父親對我說:“背過臉去。”我就背過了臉,我覺得自己有點不對勁了。


    小孟的臉在後門黑黝黝地一閃,把瘋女人往裏一拽,然後砰地把門關上了。他連“謝謝”都沒說,這實在不懂禮貌。我和父親救了他老婆,他卻砰地把我們關在門外了。依我看小孟根本不配活在這世界上。


    我在房裏換衣服的時候,聽見有人走進了我家,聽聲音是貓頭他媽。她急速地跟母親說著貓頭怎麽貓頭怎麽的。我就隔著一道門板問:“貓頭怎麽啦?”


    “正要問你呢:“母親說,”貓頭不見了。“


    “貓頭怎麽不見了?”我說,“他不見了關我什麽事?”


    “貓頭跟他妹妹說,他要找你算帳,”貓頭他媽敲了敲門板,“你們到底怎麽回事?你知道貓頭上哪兒了嗎?”


    “算帳?算什麽帳?”我很驚奇,突然想起早晨的事。也許貓頭知道我看見了他幹的下流事?我考慮了一下就大聲說,“我沒看見!我沒看見他幹的事!”


    我很惱怒,早晨的事難道能怪我嗎?貓頭憑什麽找我算帳?我還有點害怕。獵頭畢竟是貓頭,他既然要找我算帳就早一點吧,他怎麽又找不見人影了呢?


    夜裏街上大亂,突然聽見一個女人的哭聲像拉起了警報。我跑出門外,看見街上到處是人。一輛三輪車慢慢地經過人群,騎車的是貓頭他爸,貓頭他媽坐在車上掩麵大哭。我看見貓頭滿身血汙躺在三輪車上。原來是貓頭死了,我頭皮一麻,目瞪口呆。


    “貓頭怎麽死了?”


    “讓汽車撞了。”


    “貓頭玩滑輪車,鑽到汽車肚子裏去了。”


    我追著那輛三輪車。我看見貓頭的臉被一塊手帕蒙住了。他被汽車輾過的長臂長腿鬆弛地攤在車板上,我看不見貓頭的臉,但我看見了貓頭自己的滑輪車堆在他的身邊。昔日街上最漂亮的滑輪車現在己成為一堆廢鐵殘木。我想不通的是貓頭駕駛滑輪車的技術無人匹敵,他怎麽會讓汽車撞了呢?


    我最終想說的就是九月一日的夜裏。那是我學生時代睡覺最晚的一夜。夜裏我發燒了,我知道自己燒得很厲害但我不想對父母說。我裹緊了一條舊毯子躺在小床上,聽見外麵的街道寂靜無比,蟋蟀在牆角吟唱,夜霧漸漸彌漫了城市,鑽進你的窗子,我的思想在八千米高空飛行。如果那真的是思想的話,你用一千把剪子也剪不斷那團亂麻。我不知道我是否睡著了,隻記得腦子裏連續不斷地做夢,其中一個夢我羞於啟齒。夢中,我的滑輪車正在一條空寂無人的大路上充滿激情地呼嘯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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