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去學校不是去上學,是去玩或者隻是因為家中無人照看已經記不清了,那一年我大約五歲,我跟著大姐到她的學校去。依稀記得座落在僻靜小街上的一排泥磚校舍,一個老校工站在操場上搖動手裏的鐵鈴擋,大姐拉著我的手走進教室。請設想一個學齡前的小孩坐在一群五年級女生中間,怯生生地注視著黑板和黑板前的教師。那個女教師的發式和服飾與我母親並無二致,但清脆響亮的普通話發音使她的形象變得莊嚴而神聖起來,那個瞬間我崇敬她勝過我的母親。


    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濫竿充數地坐在大姐的教室裏,並沒有人留意我的存在。


    我的手裏或許握著一支用標語紙折成的紙箭,一九六七年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我的身上,我對陽光空氣中血腥和罪孽的成分揮然不知,我記得琅琅的讀書聲在四周響起來,一遍又一遍地響起來,無論怎樣那是我第一次感受了教育優美的秩序和韻律。


    童稚之憶是否總有一圈虛假的美好的光環,扳指一算,當時正值“文革”最混亂的年月,大姐的學校或許並非那麽溫暖美好的。


    我七歲人學,人學前父母帶著我去照相館拍了張全身像,照片上我身穿黃市仿製的軍裝,手執一本紅寶書放在胸前,咧著嘴快樂地笑著,這張照片後來成為我人生最初階段的留念。


    我自己的小學從前是座耶穌堂,校門朝向大街,從不高的圍牆上方望進去,可以看見紮拜堂的青磚建築,禮拜堂早就被改成學校的小會堂了。一棵本地罕見的老棕櫚樹長在校門裏側。從一九六九年秋季開始,棕擱樹下的這所小學成為我的第一所學校。


    我記得初入學堂在空地上排隊的情景,一年級的教室在從前傳教士居住的小樓裏,樓前一排漆成藍色的木柵欄,木柵欄前豎著一塊紅色的鐵質標語牌,“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標語的內容耳熟能詳。學校裏總是有什麽東西給你帶來驚喜,比如樓前的紫荊正開滿了昌狀花朵、它的圓葉攤在手心能擊打出異常清脆的響聲;比如圍牆下的滑梯和木馬,雖然木質已近乎腐朽,但它們仍然是孩子們難得享用的大玩具,天真好動的孩子都湧上去,剩下一些循規蹈矩的乖孩子站著觀望。


    入學第一天是慌張而亢奮的一天,但我也有了我的不快,因為排座位的時候,老師把我和一個姓王的女孩排在一張課桌上,而且是第一排。我討厭坐在第一排,第一排給人以某種弱小可憐的感覺;我更討厭與那個女孩同桌,因為她邋遢而呆板,別的女孩都穿著花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唯獨她穿著打了補丁的藍褲子,麵且她的臉上布滿鼻涕的痕跡。我的同桌始終用一種受驚的目光朝我窺望,我看見她把毛主席的紅寶書放在一隻鋁碗裏,鋁碗有柄,她就一直把鋁碗端來端去的,顯得有點可笑,但這樣攜帶紅寶書肯定是她家長的吩咐。


    所以入學第一天我側著臉和身子坐在課堂裏,心中一直為我的不如意的座位憤憤不平。


    啟蒙老師姓陳,當時大約五十歲的樣子,關於她的曆史現在已無從查訪,隻記得她是湖南人,丈夫死了,多年來她與女兒相依為命住在學校的唯一一間宿舍裏,其實也就是一年級教室的樓上。現在我仍然清晰地記得陳老師的齊耳短發已經斑白,顴骨略高,眼睛細長但明亮如燈,記得她常年穿著灰色的上衣和黑布鞋子,氣質潔淨而煙雅,當她站在初入學堂的孩子們麵前,他們或許會以她作參照形成此後一生的某個標準:一個女教師就應該有這種明亮的眼神和善良的微笑,應該有這種動聽而不失力度的女中音,她的教鞭應該筆直地放在課本上,而不是常常提起來敲擊孩子們頭頂。


    一加一等於二。


    b、p、m、f.a、o、e、i.這才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天籟,我記得是陳老師教會了我加減法運算和漢語拚音。一年級的時候我學會了多少漢字?二百個?三百個?記不清了,但我記得我就是用那些宇繪陳老師寫了一張小宇報。那是荒唐年代裏席卷學校的潮流,廣播裏每天都在號召人們向xx路線開火,於是我和另外一個同學就向陳老師開火了,我們歪歪斜斜地寫字指出陳老師上課敲過桌子,我們認為那就是廣播裏天天批判的“師道尊嚴”。


    我想陳老師肯定看見了貼在一年級牆上的小字報,她會作何反應?我記得她在課堂一如既往地微笑著,下課時她走過我身邊,隻是伸出手在我腦袋上輕輕撫摸了一下。那麽輕輕的一次撫摸,是一九六九年的一篇淒涼的教育詩。我以這種荒唐的方式投桃報李,雖然是幼稚和時尚之錯,但事隔二十多年想起這件事仍然有一種心痛的感覺。


    上二年級的時候陳老師和女兒離開了學校。走的時候她患了青光眼,幾乎失去了視力,都說那是因為長期在燈下熬夜的結果。記得是一個秋天的黃昏,我在街上走,看見一輛三輪車慢慢地駛過來,車上坐著陳老師母女,母女倆其實是擠在兩隻舊皮箱和書堆中間。看來她們真的要回湖南老家了,我下意識地大叫了一聲陳老師,然後就躲在別人家的門洞裏了。我記得陳老師喊著我的名字朝我揮手,我聽見她對我喊:天快黑了,快回家去吧。我突然想起她患了眼疾看不清是我,怎麽知道是我在街上叫喊?繼而想到陳老師是根據聲音分辨她的四十多個學生的,不管在哪裏,不管什麽時候,老師們往往能準確無誤地喊出每一個學生的名字。


    我以後再也沒有見過陳老師,假如她還健在,現在已是古稀之年了。或許每個人都難以忘記他的啟蒙老師,而在我看來,陳老師已經成為混亂年代裏一盞美好的路燈,她在一個孩子混沌的心靈裏投下了多少美好的光輝,陪他走上漫長多變的人生旅途。時光之箭射落歲月的枯枝敗葉,有些事物卻一年年呈現新綠的色澤,正如我對啟蒙教師陳老師的回憶。我女兒眼看也要背起書包去上學了,每次帶著她定過那所耶酥堂改建的學校時,我就告訴女兒,那是爸爸小時候上學的地方,而我的耳邊依稀響起二十多年前陳老師的聲音,天快黑了,快回家去吧。


    天快黑了,快回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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