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經進入臘月,天氣寒冷,外麵的世界滴水成冰。


    隨著天氣的越發寒冷,明水城已經有一個來月沒有戰事,整個世界已然陷於一種冰天雪地的殘酷中,街道上行人匆促,等到寅時末,外麵已經沒什麽人了。


    而此時,衛府中卻一片忙亂,原因便是世子妃今兒晌午時突然發動了。


    阿菀當時正陪著父母一起吃午飯,午飯是烤得酥脆的羊肉大餅,配著青菜湯,她像隻倉鼠一般啃得正歡時,突然感覺到肚子有些墜痛。


    這種墜痛近來時常會發生,餘嬤嬤等幾個有經驗的仆婦和接生嬤嬤、醫女們都說是正常現象,讓她寬心,不必太緊張。阿菀半信半疑,可是後來發現她們轉身去尋自家公主娘時臉色有些凝重,便知道她們是為了寬慰自己,才會這樣說。事實上,阿菀知道自己的身體情況可能不太理想,但是怕影響到她的心情,方沒有說實話。


    隻是公主娘看起來比自己還要害怕,衛也是一副隨時可能會狂暴的模樣,阿菀隻得當作什麽都不知道。


    同一桌子吃飯的衛、康儀長公主和羅曄見她啃著啃著突然停了,不由有些奇怪。


    “怎麽了?可是肚子又痛了?厲不厲害?怎麽個痛法?”衛盡量讓自己放柔了聲音,可是那急促的語氣,仍是暴露了他的心裏並不平靜。


    康儀長公主夫妻也同樣緊張地看著女兒,就怕她出個什麽意外一樣。


    阿菀皺著眉頭,看看父母,又看看衛,很淡定地說:“我好像要生了。”


    眾人:“……”


    “要、要、要……要生了?”羅曄卷著舌,一臉不知所措,“那、那、那……那怎麽辦?對了,快去請大夫,還要……還要燒熱水!對,準備好熱水……”他抓著頭發,努力地回想著妻子當初生產時的情景,可惜此時腦袋一團亂麻,根本想不起來當初到底是什麽情況了。


    衛呆呆地看著阿菀,一臉放空,隻是下意識地道:“哦,要生了呀……要生了?!怎麽辦?”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一把將抱著肚子的阿菀抱了起來,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兒。


    康儀長公主被這兩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男人氣得半死,霍地起身,對衛道:“快將阿菀抱到準備好的產房!”然後一把將急成熱鍋螞蟻的丈夫拔到一旁,對旁邊的伺候的人吩咐道:“青雅青環去廚房守著,畫扇去請接生嬤嬤過來,青霜去請鬱大夫,餘嬤嬤和安嬤嬤跟我來……”


    由於阿菀的懷相並不太好,特別是到最後幾個月時,脈相並不太穩妥,連幾個有經驗的嬤嬤都覺得阿菀的身子弱,可能無法讓胎兒在肚子裏待滿十個月,有早產之相,所以早早地就將一切都備好了。


    現在聽到女兒要生的消息,康儀長公主雖然也有些慌,到底有心裏準備,並沒有太失分寸。


    在康儀長公主有條不紊的指揮下,丫鬟們找到了主心骨,紛紛去幹活了,顯得忙而不亂,讓原本也驚慌的謝嬤嬤頓覺安慰,覺得康儀長公主能過來真是太好了,果然這對小夫妻需要個長輩看著。


    衛穩穩地抱著阿菀進了從一個月前就收拾好的產房,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到已經消過毒的床上,摸著她的額頭,柔聲道:“阿菀,你別怕,孩子已經在你肚子裏待夠了九個月,長得夠大了,不會有事情的。”


    他的聲音十分堅定,眼神也十分的犀利,隻是若臉色能別那麽蒼白,手別抖得那般厲害,那就很有說服力了。


    阿菀無力地朝他笑了下,聲音裏滿是對他的信任,“嗯,我知道了,我相信你。”


    接生嬤嬤很快便進來了,她看到衛在這裏,下意識地皺起眉,想說點什麽,卻被人給扯了過去,隻得閉嘴先檢查孕婦的情況。


    接生嬤嬤很熟練地檢查完,對房裏緊張的人說:“世子妃這是要生了。”


    “真的?那你快接生啊!”


    一道急促的男聲傳來,眾人下意識看去,卻發現羅曄正在門外扒著門框探頭對裏頭叫著,一臉又急又憂,想要進來又不敢的模樣。


    看到羅曄,眾人這才想起,衛這個男人此時也在呢,頓時也有人趕他了,“世子,您可不能在這裏,產房對男人不好。”


    衛眉頭一豎就要發脾氣,卻被康儀長公主趕出去了,“兒,先出去吧,阿菀這是第一胎,要生時間還早著呢。”


    因是康儀長公主發話,衛不敢生氣,他蹲在床邊,握著阿菀的手,堅定地道:“不行,我要在這裏陪阿菀。姑母,你就允了我吧。”


    康儀長公主皺眉,她倒不是覺得男人進產房汙穢什麽的,而是覺得他一個大男人忤在這兒,礙手礙腳的,十分不便。正要好好勸著他時,卻不想阿菀開口了。


    “阿,你聽娘的話,出去吧,我沒事的。”阿菀壓抑住出口的□□,勉強地對他說道,聲音如平常一樣,柔和輕軟,淡然得仿佛她現在並不是經曆人生的緊要關頭,而是在做一場小手術一般。


    事實上,她疼得想要哭,隻是現在還能放緩語速,笑著安慰他,緣於她上輩子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痛苦,兩輩子練就出來的忍耐力,讓她對痛苦有著非凡的忍耐力,特別是在知道這個男人完全是個長歪了的蛇精病時,更不能讓他有發作的可能。怕到時候她她痛得控製不住時,將他嚇著,阿菀覺得還是將他弄出產房比較好。


    隻是她以為自己看起來很正常,卻不知落在旁人眼裏,蒼白的臉,滿臉盜汗,仍在勉強著安慰人的模樣有多可憐。


    康儀長公主看得心酸,眼淚差點掉下來,不過也知道女兒的顧忌,當即不客氣地將衛轟了出去。


    等衛一走,康儀長公主馬上坐在床前,柔聲安慰道:“阿菀別怕,娘就在這裏陪著你。”


    阿菀朝她笑著輕應了一聲。


    衛被趕出去後,也和羅曄一樣想要扒著門框往裏麵瞧,餘嬤嬤見狀,趕緊過去將簾子一放,扇一關,將兩個男人都擋在外頭。隻是雖然擋住了他們,但每當丫鬟端著熱水進進出出,仍是讓他們抓緊時機往裏頭張望觀看情況。


    為此,餘嬤嬤隻能黑著臉直接忤到門前,用自己有些份量的壯碩身體擋住兩個男人,將他們驅趕到外室去呆著,省得在門前礙手礙腳的。


    衛哪裏肯走,扒著門縫往裏麵叫道:“阿菀你現在怎麽樣了?要不要我進去?”然後發現裏麵根本沒有聲音時,頓時慌了,“怎麽都沒聲音的?阿菀你應一聲啊。”


    餘嬤嬤幾乎要被他弄樂了,“世子爺,世子妃現在要積攢力氣,稍會才好生產,您讓她怎麽吱聲?”


    衛一聽,又慌忙朝裏麵叫道:“阿菀,你別出聲了,留點力氣,打發個人過來回我一聲就成了。”


    然後他等了好一會兒,方見到安嬤嬤那張老臉探了出來。


    衛:“……”


    羅曄:“……”


    “世子爺,世子妃讓您好生坐著,若是有事她自會叫您的,您在這裏,讓她沒法子專心生產。”然後不理會這兩個男人,自顧自地又回了產房,將門重新關上。


    隻是衛隔了一段時間,又忍不住扒著門往裏叫了。


    屋子裏,阿菀努力地深吸著氣,盡量控製自己的呼吸及頻率,發現終於沒那麽痛時,不禁對旁邊給她擦汗的母親道:“娘,我好像沒那麽痛了,是不是不生了?”


    康儀長公主不由得看向接生嬤嬤。


    “世子妃,這是常有的情況,您是第一胎,這用的時間是要久一些的,若是您覺得餓的話,可以先吃些東西,補充一下.體力。”接生嬤嬤極有經驗地道。


    康儀長公主一聽,忙笑著問道:“阿菀,你想吃什麽東西?告訴娘,娘讓人做。”


    阿菀感覺渾身疲累,腦子裏有些僵硬,一時間也沒什麽特別想吃的,說道:“來碗三鮮麵吧,湯要最鮮的那種,食材也要新鮮的,不要加鹵肉和薰肉這些了。”


    康儀長公主聽罷,趕緊讓人去安排了。


    衛隻覺得度日如年,每一息時間都難熬非常,心裏止不住的慌張,腦袋裏不由想到了自己的嫡親母妃和上輩子繼母李氏難產的模樣,皆是生下孩子便撒手人寰,阿菀應該不會這樣吧?


    他心裏越是慌張,麵上越是冷戾,額頭青筋突突地跳動著,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辦,隻好和旁邊同樣焦急的嶽父一起大眼瞪小眼時,突然見內室的門又開了,霍地站了起來,三步並兩步上前,急問道:“怎麽了?生了?”


    餘嬤嬤無語地看著他,心說才進去兩個時辰,怎麽可能生了?可是看他眉眼含戾,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讓她著實心驚,擔心他不管不顧地闖進去,隻好咽下口中的話,轉而道:“世子妃餓了,奴婢要去給她煮碗麵吃,才有體力生產。”


    衛一聽,忙道:“那你就快去啊。”


    餘嬤嬤繼續被他毛躁的舉動弄得無語,想他過了年,也不過是才十九歲,心裏安慰自己,年輕人毛躁一些也是應該的。


    等餘嬤嬤下去了,羅曄過來安慰道:“沒事,既然還想吃東西,證明阿菀還好的,就像當初她娘親生她時,也是想吃東西,這樣很快便能生了。”


    “是麽?”


    “是的!”羅曄言之鑿鑿。


    衛終於舍得施舍了個眼神給嶽父,隻是看了他一眼又馬上掉過頭了,心裏卻想著,嶽父那般不著調,他要真相信他的話就是棒槌了,怎麽都覺得還是自己親自進去再看看比較好。


    所以,當餘嬤嬤用保溫食盒將煮好的麵端進來時,後頭跟了個男人。


    產房裏忙碌的人悚然一驚,接生嬤嬤就要趕人時,衛已經長腿一邁,就來到床邊了,對靠坐在床上臉色不好的阿菀道:“我看著你吃了東西再出去,反正現在也不忙著生,我在這裏不會礙著你們的。”


    眾人對他著實無語,幸好現在阿菀還沒有開始生,見連康儀長公主都沒趕他了,隻得睜隻眼閉隻眼地由著他了。


    康儀長公主看了看女兒,又看向衛,很爽快地讓出了床前的位置。


    衛坐到床前的錦杌上,接過了餘嬤嬤遞來的那碗熱騰騰的湯麵,柔聲對阿菀道:“阿菀,我喂你,可好?”


    阿菀看他,然後點了點頭。


    麵是餘嬤嬤親手擀的,吃在嘴裏勁道十足,湯也鮮美非常,一口麵一口湯慢慢地吃著,味道極好。可是阿菀卻有些食不知味,她時而看看旁邊坐著朝她微笑的母親,又看看一雙眼睛沉沉斂斂地看著自己的衛,搭在腹部的手指不由得蜷曲了下。


    吃了半碗麵,那種鋪天蓋地的痛感又襲來,讓她忍不住皺起眉,臉上又布滿了汗,臉色看起來十分可怕。


    衛差點端不住手中的碗,一臉驚恐地看著她,那模樣兒看起來十分的可憐,比她這個產婦還要可憐,讓阿菀突然間有些想笑,又想哭。


    “你先出去吧,我沒事的。”阿菀朝他柔聲地說道,然後又朝旁邊的接生嬤嬤道:“嬤嬤,我們開始吧。”


    衛看著眾人一擁而上,將床圍得密密實實,而他被人什麽時候擠出來也不知道,隻是雙手捧著那碗還剩下半碗的麵,一臉空白地看著被圍得嚴實的床,直到在吵雜的聲音中,靈敏地捕捉到了一絲柔弱的呻.吟聲,終於回過神來。


    “阿菀!”他將碗塞給旁邊的仆婦,又往前擠去。


    “快出去!”康儀長公主被他弄得好氣又好笑,再次強勢地將他轟了出去。


    衛站在門前,像是被罰站一般,連羅曄到他身邊問他的話也沒聽見,目光有些呆滯。


    “你到底怎麽了?”羅曄用力地拍了他一下,“兒,你看到什麽了,是不是……”說著,自己緊張起來。


    衛失魂落魄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沒什麽!是的,沒什麽!”他自言自語,像是在說服自己一般。


    天色漸漸暗了,明水城還在下雪,雪在黑夜中無聲無息地落著,很快將原本好不容易清理幹淨的院落又落滿了。


    這個雪夜特別地冷,雖然室內燒了地龍,可是站得久了,身體也變得僵冷不堪。


    羅曄在室內踱著步,一邊舒緩僵冷的身體,一邊關注著裏麵的內室,心情起伏不定。


    直到夜深人靜,整個院子依然燈火輝煌,無人能入睡。


    天微微亮時,羅曄已經坐靠在太師椅上睡著了,身上披著一件厚褥子,隻是睡得並不安穩,直到突然聽到了開門的聲音頓時驚醒,抬頭望去,便見衛憔悴地站在門前,整個人都僵硬了一般,而丫鬟將一盆盆的血水端了出來,看得他心驚肉跳。


    “怎麽了?怎麽會有這麽多血水?”羅曄驚恐地問道。


    餘嬤嬤再次上場上,忤在門前,勉強說道:“駙馬不必擔心,沒什麽事情的。”


    羅曄哪裏會被她唬弄,馬上道:“我不信,阿菀是不是難產了?”說著,厲聲對旁邊伺候的丫鬟道:“緊去叫白太醫和鬱大夫過來。”


    丫鬟驚得跳起身,拎著裙子忙忙出去了。


    白太醫和鬱大夫就在隔壁廂房候著,從昨天午時阿菀發動起開始便候在那裏了,一直未曾離開,吃喝拉撒都在那兒。所以很快便被丫鬟叫了過來,然後又被推進了產房。


    餘嬤嬤很適時地又用自己魁梧的身體擋住了門,不讓兩個男人進內。


    羅曄頓時怒了,“我的阿菀在裏麵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情,你讓我隻待在外麵等著,卻讓他們進去?”


    餘嬤嬤無動於衷地道:“駙馬,他們是大夫,自然可以進去。”而且大夫還是他叫過來的,簡直是讓人不知道說什麽好。


    就在餘嬤嬤被駙馬的逗比弄得哭笑不得時,卻不料身子往旁一歪,身邊便擠進了一個人,扭頭看去,發現是衛時,登時大急。


    衛進來,看到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無力地躺在那兒、不知生死的阿菀,隻覺得腦子裏嗡了下,一片空白,前世接到她的死訊時的那種渾身宛若被人抽走了力氣的絕望感再次襲上心頭。


    如果這個世界沒了她,他重生回來又有何意義?


    難道他們的緣份,隻有這短短的幾年?


    “你怎麽進來了……”


    虛弱的聲音響起,然後是那雙每每讓他狂躁的心平穩下來的沉靜雙眸也凝望而來,雖然透著深深的倦怠,卻仍是如往常看著他,讓他以為自己置身夢中。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能有她這般美麗又神奇的雙眼了,讓他愛得扭曲瘋狂,她卻不知道。


    衛說不出話來,在她麵前直接失語,隻能失魂了般地看著她,凝視著她的容顏,然後被人架到了一邊,產房又開始慌亂起來,血腥味衝天,讓他的眼睛仿佛也變成了一片血色的猩紅,如同上輩子親手屠了狄族的王帳時,那衝天的血光將他的雙眼染紅,宛若修羅。


    他像根木頭一樣站在那裏,在滿屋子混亂的人中,顯得那樣的格格不入,直到接生嬤嬤驚慌地說著什麽,康儀長公主也焦急地對著床上漸漸沒了生氣的人沙啞地叫著她的名字時,他的身體又晃了下……


    “兒!”


    “世子!”


    “快阻止他!”


    各種混亂的聲音響起,他卻隻是跪在床前,雙手緊緊地摟住她的身子,眼淚卻一滴一滴地落到她的臉上。


    阿菀無力地睜開眼睛,失神地看著上方,嘴角嚐到了鹹鹹的味道,也不知道是自己的汗水還是什麽,但是那擁抱著自己的人卻是如此的熟悉,她勉強扯了下唇,隻覺得有什麽東西終於脫體了體內,身體突然一鬆,整個人都放鬆下來,那種窒息般撕裂的痛苦終於結束了。


    “太好了,生了!”


    接生嬤嬤驚喜地說,手腳麻利地將臍帶剪掉,小心翼翼地將那小小紅紅的孩子抱了出來,在孩子的屁股上拍了下,嬰兒震天的哭聲終於衝破了冬日雪落時的寧靜。


    這時,明水城的上空的雪不知何時停了,灰暗的天空終於露出了絲絲的湛藍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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