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縣分道場館主宗少伯是連夜登岸,翌日天明從湖州南下進入杭州的。他是吳越劍派的劍首,統攜著兩個劍道館的安危。宋無早就飛書與他,上言八尺高怪人已經盜了古鈍逃離,劍穀崩裂,而古鈍也封閉了自己的魂魄。


    宗少伯覺到問題的重大,眼下吳越劍道館也快和山左劍道館同命同運了。山左劍道館弟子死的死,散的散,現在吳縣就有山左劍道館南來的三三兩兩弟子,神情恍惚,渾身血跡,形狀甚是可憐。


    一想到這百年基業也要倒塌,自己這眾多弟子也要流零漂泊,宗少伯就感到十分壓抑,心情也陡然緊張起來。他這人有個毛病,心情一緊張時,就要喝酒,喝一點時是越喝越緊張,越緊張就越多喝,最終多喝到不緊張時才會停下來。


    他年輕時在姑蘇“天酒坊”喝過一壇窖藏五十年的古酒,那酒從地下搬上來時寒氣凜冽,開封猶自冒著涼氣,但咕嚕咕嚕,竟如滾沸一般。人都覺得奇異,盯著酒細看,半盞茶時這混濁的酒才清澈起來。人們見到酒中一條二寸長半寸粗的白蟲在遊弋,咕咕嚕嚕喝酒吞吐,這酒泡就是如此湧出來的。


    有人說這是米蟲成精,喝了養人,滋補身體;有人說這是酒壇在地窖招引了蜈蚣,蜈蚣喝酒後化身變化,幾十年泡成此貌,而酒水已經劇毒無比。雖然兩派意見爭執不休,但所有人行動都十分統一,不敢下嘴呷一絲毫。


    酒的香味飄散甚快甚遠,不一會兒就飄蕩十裏。酒香吸引了正在姑蘇暗市上購買修行器物的宗少伯,他循香提劍而來,正見桌上擺了一壇開封酒,見眾人隻看不喝,便向前揖問道:“這酒不能喝?”


    一派人道:“能喝。”


    另一派人道:“不能喝。”


    於是兩派重新開始爭執不休。


    宗少伯看出了點苗頭,遂換了個問題道:“你們不喝?”


    這次兩派人齊聲說道:“不喝,”


    宗少伯笑道:“你們不喝,那我便喝了。”說著舉起壇子來,一仰頭已經喝下去了太半。人群中有人想要伸手阻擋的,禁不住宗少伯手快,早就抱壇大飲了。眾人驚慌,隻怕這人喝出毛病來,有的已經往後撥了四五步,隻待這人一有不適,就撒腿往外跑。


    前吳縣縣令楚半山在判一糾紛案時曾與原告苦主言:“既與你無關,你為何在場?”這一問直把原告苦主嚇得當場屁滾尿流。因此姑蘇人多不敢看熱鬧,隻怕惹禍上身,如今見了這人喝下毒酒,焉有不跑之理。


    宗少伯喝個淋漓盡興後就把壇子放在桌上,抹嘴歎道:“好酒好酒。”


    眾人見過了數十息的時間,這人還不倒下,知道已經無事,遂都大著膽子靠過來往酒壇裏望去,隻見剩下的一指酒清澈見底,已經沒有了酒泡,而那條白蟲也被這人吞進了肚裏。眾人“啊呀”一聲,覺得神奇又怪異。


    這時候又有一個劍客走進來,拱著鼻子尋到酒壇旁邊,問道:“這酒沒人喝?”


    眾人還在吃驚中未回過神來,隻是呆頭呆腦地站著。宗少伯擦擦下巴上淋漓的酒水,笑道:“這酒我已飲過,兄台不嫌棄就喝罷!”


    “好!”這個劍客早就迫不及待了,隻等這一話,即刻就仰頭呼呼喝起來,飲罷不住歎道:“清冽醇香,蒼勁有力,能壯人骨,酥人心,極品!”


    宗少伯見是同道中人,忙拉著這人續酒,豈料這人拱手說:“我本來應人約去比劍,因為聞到酒香才趕來,既已飲就當去了。劍約在身,恕難從命。”


    宗少伯大喜,道:“我也是劍修,吳越劍道館的弟子,足下賞光,賜教幾手。”


    那人一躍便翻出了酒坊,擺手道:“我從不與酒量大的修行者鬥劍,因為他們喝多了盡說屁話,一點也不算數。輸贏都當不得真,反複無常。這壇酒約莫五斤,你適才喝了近四斤,是個酒肚,在下不陪了!”說罷就前行,一溜煙不見了。


    宗少伯正嗔怪這人無情時,那家夥不知何時又突然兜轉回來,賠笑道:“你既然肯舍得好酒與我喝,我也不能太無情無義了。這樣罷,咱們鬥劍不可能了,鬥酒還是可以的。有朝一日你南下去會稽,可以找我來鬥酒,我姓程,名萬裏。”說罷又走出人群,匆匆上路了。


    一晃多年,宗少伯也與這程萬裏在會稽交接過幾次,後來聽說他亡歿了,舉家也不知所蹤,曾暗暗垂淚過好一陣兒。沒想到這一次到杭州,竟然是為了本派的生死而來,不禁感歎人事易變,滄海桑田。


    宗少伯手有點抖,這是他緊張的表現。他與宋無不同,宋無臨亂不驚,能立刻想出一個小辦法來應付,至於長久之計,限於能力,宋無還是差了一手。而他雖然有時會稍有驚慌,但平靜下來之後,計謀很深,兩手並三手,關鍵時刻能拿出統帥大局的謨畫來。


    他找了一家酒館,準備喝過酒後就去投刺杭州知州,一眾弟子都在酒館外麵打條橫等候。店小二連上了三壺酒,三壺酒下肚,撲撲快速的心躍終於緩了下來。他的手蘸酒在桌上撚悠,他在思考報信給江西劍道的嚴少韋館主。


    大家都料定遼國盜賊北上,但賊人會不會南下也還是個未知。兵不厭詐,要是南下從南大海遁逃,路程是繞了些,沿路阻擊卻少了很多,成功逃脫的機率也會大很多,這讓他始終放心不下。古鈍追不回來,隻怕吳越劍道館再也受不了劍靈之氣的佑護,很難再出劍客奇才了。


    正思考著,卻見鄰座十來桌人拚湊一起,開懷暢談甚愜。一個五十來歲的半大老頭兒,露了黃白相間的門牙,喝了口酒悠悠道:“要如此說來,現下這杭州城風雨飄搖,確是咱們報效朝廷的大好時機。”


    這人帶著齊語口音,宗少伯知他是北方來的,也麵生,不是太熟。不過另一個張嘴說話的人他卻認識,是四明野客楊堪。宗少伯不太喜歡這人,因為這人在鬧市上曾與人說劍,對三大劍道館頗有微詞,尤其是對吳越劍道館,言語裏頗多不敬之意。宗少伯當時恰好路過,露了一小手,沒怎麽動用元氣,隻以本派小伐劍劍招便占了上風。


    後來人群說和,宗少伯不理,收劍徑直離開了,待知道這人屬江湖第一大散修門派“江湖劍派”後更是不屑,鄙道:“野路子。”


    這一會兒見了他,看到這些人,便明白他們可能是“江湖劍派”,當下在角落靜靜悄悄,用心細聽他們的話。


    楊堪道:“話是這樣說,隻怕我們力薄,連朝廷都嚴陣以待的賊,我們不能唐突。”


    又一人道:“唐突是唐突不得,前有重兵,後有劍師,間或摻雜了吳越劍道館裏的眾多修士,我們這些人再一用力,豈不就能合圍賊人。那可真是天羅地網了。”


    楊堪長歎了口氣道:“但願如此罷,隻怕一個環節有失,連環崩壞。”


    宗少伯雖然覺得這些人說得對,但還是冷哼了一聲,正準備起身離開時,卻見一個獨臂劍客走到身前來弓身說道:“宗館主請移步知州府內商量對策。”


    宗少伯細看時就見他燕頷虎頸,雙目炯炯有神,下巴突出,英氣十足,一看就是修為高深之人。


    三十六人聽到這裏談話,齊把目光投過來。楊堪見到宗少伯,一點緋紅就些微染上了雙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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