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瀾在夢裏也沒有忘卻丁小野手心的溫度——他主動牽著她的手,走在被路燈熏染成昏黃色的、深夜的馬路上。緊挨著他的那一半身體是滾燙的,另一半卻冰涼,叫囂著,恨不能整個人與他相依偎。


    她大半夜都在這半冷半熱中掙紮著,第二天早上,任鬧鍾響了幾遍也沒辦法爬起床,嗓子似火燒般幹渴,頭痛欲裂,用床頭的體溫計一量,38.2c,才深知“為情傷風、為愛感冒”不是句虛言。


    封媽媽趕過來照料生病的女兒。他們一家都秉承輕易不打抗生素的原則,所以封瀾並沒有去醫院,隻在家喝了薑茶和雞湯,發熱厲害就往頭上敷涼毛巾,順便打開窗通風透氣。


    “好好的天氣,活蹦亂跳的一個人,怎麽說病就病了?”趁封瀾在床上休息,封媽媽一邊給她收拾房間,一邊嘀咕。封瀾也很無語,這是她今年以來第一次感冒,以往她身體還不錯,遇上了丁小野,仿佛整個人都喪失了抵抗力,連病毒都來占她便宜。


    封媽媽陪了封瀾兩天兩夜,第三天下午,封瀾燒全退了,人也精神了不少,封媽媽就趕回去和封爸爸參加老同學聚會。封媽媽前腳剛出門,封瀾後腳就給餐廳裏打了個電話,問了幾句今天營業的情況,便讓廚房給她做碗海鮮粥,交代丁小野送過來。


    兩個小時後,封瀾家的門鈴響了。她雀躍地跑向門口,從貓眼裏看到提著個外賣盒子的丁小野,心裏的忐忑才被喜悅取代,趕緊理了理頭發,把門打開。


    丁小野進門之前目光在封瀾臉上流連了幾秒。封瀾有些心虛,她病了兩天,樣子會不會看起來很糟糕?她悻悻地給他拿拖鞋,問:“我不化妝的樣子和以前很不一樣?”


    丁小野環視她的住處,回頭笑著反問:“你以前化妝了?沒看出來。”


    “會聊天了。”管他真心假意,封瀾心花怒放。


    丁小野把裝著海鮮粥的盒子放在餐桌上,“粥送來了,我……”


    封瀾不由分說地打斷他,“不許回去。我都病了,你不聞不問也就算了,來了還不陪我說說話,你當我真的是為了這碗粥……而已?”


    “也對。”丁小野看了看餐桌另一麵放著的一小鍋白粥,若有所指。


    封瀾剛退燒不久的額頭又有點發熱了,那是媽媽臨走前給她熬的。


    “我媽煮的粥太清淡了。”封瀾辯解道。


    “既然病著,還是不要太重口味。”丁小野說。


    封瀾怎麽聽都覺得這話有言外之意。她悄悄低頭查看自己身上的衣裳。丁小野來到之前,她是換了身睡衣沒錯,湖水藍的真絲睡袍款式簡潔保守卻足以勾勒出細腰,長度也恰恰好。這點小心機算不上重口味吧?


    她像那天晚上一樣挽著丁小野的手,“反正不許你馬上走。店裏問起來我會解釋。”花-霏-雪-整-理


    丁小野好笑地將手抽出來,說:“我什麽時候說了要走?洗個手行不行?老李打包粥的時候沒蓋嚴實,灑了一點在我手上。”


    “哦。”封瀾這才放心,給他指了洗手間的位置。


    丁小野從洗手間出來,封瀾已經躺回了床上。相對於良好的地段而言,她的住處並不算奢華。寬敞的客廳、一間臥室、一間書房,另加一個視野良好的大露台。小玩意不少,但歸置得很整齊,搭配著恰到好處的女性化軟裝,無不向人昭示著這套房子的主人是個經濟條件良好、熱衷生活情調的年輕單身女人。


    封瀾抱著枕頭問丁小野:“其實你知道我隻是想見見你吧?”


    她沒去店裏這兩天,店長、出納、康康都曾打電話來表示問候,他反而無聲無息的。盡管封瀾心裏清楚丁小野要是主動表現出熱情那才奇怪,但還是盼著他能來。


    “嗯。”丁小野站在她的臥室門口,回答得簡明扼要,一如他慣有的樣子。


    “那你還肯來?”她是指明要他送粥沒錯,可丁小野什麽時候把她這個老板娘放在眼裏了?他若不情願,有很多種推辭的理由。封瀾想,他會不會有一點點想念她呢?這想念有她的十分之一也是好的。


    丁小野眼前浮現出他出門前店裏同事們異樣的神情。何止他知道封瀾的用意,她的意圖那麽明顯,有眼睛的人誰不心知肚明?


    廚師長拍著他的肩膀豔羨著說:“你小子有福!”


    老李和切配師傅咬耳朵:“咱們打打女服務員的主意就像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別人都摸到老板娘床上了。都是爹生媽養的,區別咋這麽大呢?”


    芳芳和小嬌目光幽怨,埋頭幹活。


    隻有康康把他送出大門,頗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末了還囑咐他四字真言:“寧死不從!”


    這樣的張揚從不在丁小野的計劃之內,他想過拒絕。兩天前目睹封瀾和曾斐四目相對時的默契,丁小野心裏湧出的煩躁和口不擇言的衝動,無不讓他感到陌生且無所適從,他知道這絕非隻是出於他對曾斐本能的厭惡。他本不是個優柔寡斷的人,有些事要麽就不做,要做就絕不拖泥帶水,搖擺不定是他最不喜歡的事,可他現在正在朝自己抗拒的方向轉變。


    那天他把封瀾送到她家樓下,她走到單元門口又回頭看看他,什麽也沒說,臉頰微紅如醉,雙眼明亮似水。那是全身心沐浴在愛河裏的女人特有的神采。每當他爸爸回家的時候,他就能從媽媽臉上看到類似的快樂。這樣的快樂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是多麽可貴。他控製不住再去看看她的念頭。


    丁小野拋起從客廳順來的一個蘋果,再信手接住,放在嘴邊咬了一口,說:“忽然間沒人供應這個了,有點不習慣。”


    封瀾白了他一眼,敢情他惦記著蘋果尤勝於她。


    “別忘了白雪公主也是因為貪吃才倒大黴!吃吧吃吧,我蘋果裏有詛咒!”她罵道。


    “吃了會被七個小矮人再次蹂躪?”丁小野大笑道。


    封瀾心裏說:“吃了會讓你一輩子離不開我。”


    她猶豫了一下,拍拍自己的床畔,“坐吧。”


    丁小野沒有動,封瀾藏起羞澀,挑眉道:“放心,樣樣都好的王子今天身體欠佳,不會蹂躪你的。你都能隨便吃我家蘋果了,還那麽客氣?”


    丁小野笑道:“哈薩克族人有一句話:祖先的遺產有一部分是留給客人的。在察爾德尼,哪怕你走上一年的路,也不用帶一粒糧。怎麽到你這裏,吃了你一個蘋果,就要上你的床?”


    封瀾原本以為自己的臉皮夠厚了,還是被他的直白臊得滿臉通紅。她拿起個枕頭砸向丁小野,“我呸,你想得美!我讓你坐著。‘坐’!懂嗎?”


    丁小野順手接過枕頭,走過去,坐在她的床畔,把枕頭放回原位,似笑非笑道:“‘做’?‘做’什麽?我不是很明白,你再解釋解釋?”


    “流氓就是流氓!”丁小野要是有心捉弄,封瀾無疑落了下風,鬧得滿臉通紅,故意不再看他。


    丁小野把蘋果核扔進垃圾桶,手撐在一側的床上,低頭看她,微微笑著說:“對了,女人就該有女人的樣子,不要總是跳出來擋在男人前麵充當‘騎士’。你要是能保持著這個姿態,恐怕早就嫁出去了。”


    封瀾瞪他一眼,“你還瞧不起女……”


    她的後半截話被丁小野忽然探向她臉龐的手嚇了回去。她呆呆地任他靠近,然後鼻子一癢,丁小野手裏捏著一小段搓成條狀的紙巾,麵色複雜地補充:“要想成功嫁出去,還有個前提——不要讓男人看見你鼻子上塞著這個破玩意。”


    封瀾目送他去扔紙巾,默默地把枕頭捂在自己臉上,她光記得換好睡袍,藏起床上的內衣,為什麽就沒想著去照一照鏡子,把塞在鼻孔裏的紙巾取出來呢?


    片刻後,當封瀾把枕頭從臉上移除,麵色已恢複如常。她還怕在丁小野麵前出醜嗎?做人要樂觀,他看完了她的窘態,其餘全是好的一麵。


    多了丁小野在側的床忽然變小了。封瀾突發奇想地從床頭櫃裏翻出一瓶指甲油,塞到丁小野懷裏,搖了搖光腳丫說:“你幫我塗吧。”


    丁小野一怔,拒絕得毫不猶豫,“我給你塗這個?做夢!”


    “喂,我現在是病人,你就不能照顧照顧我?”封瀾早知道他會這樣,還是耍賴道。


    丁小野嗤之以鼻,“病了還顧著你的爪子。”


    封瀾一腳踹在他心口上,被他抓住腳,重重放下。她賭氣坐起來,“你不塗,我自己來。”


    “無聊不無聊?”丁小野斜著眼睛看她往一個個腳指頭上塗鮮紅色的甲油,塗完還用床邊的雜誌扇著風等它幹透。


    甲油的氣味讓他皺眉,他埋怨道:“什麽味道?臭死了!”


    封瀾挑釁地把腳丫子伸到他麵前,“熏死你!你不喜歡,自有別人喜歡。”


    “喜歡的人是變態吧,腳丫子有什麽好看?”丁小野身子往後倒,和她伸過來的腳拉開距離。封瀾的腿也是她最為自傲的身體部分之一,腳掌也是,在鮮紅如血的甲油襯托下更顯得皮膚雪白,形狀美好。丁小野嘴上說不好看,表露出嫌惡的眼睛卻多看了幾眼。


    封瀾炫耀了一會兒,才發覺丁小野目光的回避不僅是因為她腳上的甲油。睡袍的長度在膝上,她的腳踢來踢去,尺度未免過大。她裝作不經意地把腳收回去,沒想到卻被丁小野抓住腳踝。


    “想幹什麽?”雖說這是她幻想過的畫麵,他驟然做出這樣的舉動,她還是嚇了一跳。


    “指甲都長肉裏了,你不怕得甲溝炎?”丁小野湊近仔細看了看她左腳的指頭,說:“去給我拿一把指甲鉗。”


    “哪有,我怎麽沒發現?”封瀾嘴上說著,還是老老實實地側身從抽屜裏翻出了指甲鉗,遞給丁小野,不確定地問道,“你——給我剪?”


    丁小野沒有回應這種廢話,不甚溫柔地掰著她的腳指頭,照著他的目標剪了下去。


    封瀾大叫了一聲,腳一縮,被他牢牢抓住。


    “喂,你故意整我吧?輕點兒,當心剪到肉!”


    丁小野手下未停,“我都說指甲長肉裏了,再不忍著點,等它出膿潰爛,有你美的時候。”


    他解決完一個,又去看下一個腳趾,想不通地說:“你們女人腦子裏到底裝著什麽?又沒人嫌你矮……哦,我又忘了,你說那不是高跟鞋,是你的愛情。難怪你的愛情那麽畸形。”


    封瀾沒有反駁,任他擺弄著自己的腳,低頭絮絮叨叨地抱怨。她沒有料到自己開的玩笑會變成這樣,這在她心中可是比塗指甲油更親密好幾倍的事情。


    封媽媽的醒世名言裏有這麽一條:一個人愛不愛你,不是表現在他親你抱你,而是看他肯不肯為你剪腳指甲。


    封媽媽一直都是這麽做的。封瀾還住在家裏的時候,常常看著媽媽一邊看電視,一邊給靠在沙發上的爸爸剪指甲,嘴上也是說個不停:“一陣不剪,怎麽長那麽長?我要是走在前麵,誰伺候你去……”


    她看似見怪不怪,可是如果要她列出這輩子必須要做的二十件事,“讓心愛的人給自己剪一次指甲”必定在她的清單裏。


    然而,排在這一條之前的事情他們還有好多好多沒做,她連丁小野是否真心都存疑,這個反差讓她實在恍如做夢,仿佛一篇文章剛開了頭就跳到了結尾。


    丁小野利索地剪完封瀾的十個腳指甲,封瀾還是沒有回過神來,眼見丁小野放下她的腳站起來,她神情緊張地問:“去哪兒?”


    丁小野把指甲鉗放一邊,不耐煩地道:“去洗手!狗皮膏藥一樣,哪兒都想貼著。”


    封瀾把他拉回來坐著,說:“不用洗。你不嫌我,我也不嫌你,讓狗皮膏藥好好貼一下。”


    丁小野被她強按著肩膀靠在床頭,好氣又好笑,“你不怕別人知道你這副沒出息的樣子?”


    “知道就知道。”封瀾把頭放在丁小野的肩膀上,閉著眼睛說,“我骨子裏就這樣,還是不要去糟蹋別的好男人了。你我一丘之貉,將就著一起過吧。”


    “幹嗎將就?你沒追求,我還有呢。”丁小野的脖子被封瀾的發絲搔著,癢癢的,暖暖的,他沒有動。


    “我比你理想中‘胸大聽話好生養’的女人差了很多?”封瀾輕聲地問。


    “嗯!”丁小野也暫時閉上了雙眼,“差很多——太多了。”


    封瀾找到他的手,摩挲他掌心的繭子,又問道:“丁小野,你談過戀愛嗎?以前有過幾個女人?都是什麽樣的?”


    她唯恐他不肯回答,自己先表了態,“我先說我自己吧。現在流行的相親節目裏,男嘉賓通常都說自己有三段戀愛史,看來三段是平均數。我嚴格來說也有三段……你看過相親類的電視節目嗎?”


    果然如封瀾所料,丁小野搖頭。


    “就知道你沒看過!”封瀾又說,“我第一任正式男朋友在大學裏認識的,談了一年半。那時的戀愛就那樣,沒想過‘永遠’,也沒想過‘不永遠’,總的來說在一起還是快樂的。後來畢業了,他回了家鄉,我沒有跟他去,就這樣分了。”


    “為什麽不跟著去?後悔嗎?”


    “我哥在國外,爸媽都希望我能留在身邊。他家鄉的城市我從來沒去過,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我可能是害怕了……也沒什麽好後悔的,說起來還是不夠愛吧,那時年輕,總覺得以後的路還長,還會有很多人在等著我。”


    “有嗎?”


    “有是有,都是爛桃花。畢業後我考進了一個還不錯的單位,我的上司很年輕,也很優秀。是他追的我。我們交往了半個月,然後我發現他在國外是有老婆的。他說他會離婚,讓我等著他。我沒有等,辭掉了工作。好在單位裏誰也不知道我們在一起過,這樣對大家都好。”


    “因為這個才開了餐廳?”


    “也不是。開餐廳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這段插曲隻是讓我堅定了辭職的決心。”


    “那時的你還挺有原則,看不出來。”


    封瀾憤恨道:“隻有你看低我!別說看不出來,我挺受男人歡迎的。那個男人後來果真離婚了,還來找過我幾回。但是過去的都過去了,感覺已經不是那麽回事,何必呢?”


    說到這裏,封瀾坐直起來,搖晃著丁小野的胳膊說:“丁小野,你說女人的年齡是不是和傲骨成正比的?也是,我真佩服我自己,以前的我怎麽那麽有原則呢?”


    “我哪知道!”丁小野閉著眼睛嘲笑道,“你要再年輕幾歲,說不定就不會纏著我不放了。”


    封瀾認真思索了好一會兒,才說道:“不會。要是幾年前讓我遇到你,你就死定了。我會讓你更逃不出我手心!”


    丁小野一陣悶笑。


    “再後來就遇到周陶然了。那時的感情也是真的。他追我的時候,三更半夜把偷拍我的照片貼滿了餐廳外圍,我媽差點去報警。”


    “裸照?”丁小野欠揍地問。


    “去你的,流氓!”封瀾撲上去掐丁小野的脖子。


    他笑著躲避,“不是裸照還貼出來幹嗎?讓人瞻仰遺容?”


    “這叫浪漫,說了你這種野人也不懂。”封瀾抱著膝頭出神地說,“他後來怎麽變成那樣了呢?”


    她想到了周陶然結婚前對她的那段剖白。一個被“一哭二鬧三上吊”征服的男人,一個跪在她麵前瑟瑟發抖的男人。問題究竟出在哪裏?是她錯了嗎?


    她擺脫了這段不那麽舒服的回憶,盯著丁小野不放,“我的情史交代完畢,輪到你了。”


    “我?我沒什麽好說的。”丁小野並不熱衷於這個話題。


    封瀾哪肯罷休,戲謔道:“丁小野,你今年二十七歲,不是十七!到了你這個年紀假如從沒交過女朋友,連心動都沒有過,我不會認為你純情,隻會覺得你身心不健康。要不然你就是騙子。”


    丁小野無所謂地說:“騙子就騙子。”


    封瀾把他撇到一邊的臉扳正了,湊過去道:“你不肯說,我會以為我占了你的便宜,什麽牽手啊,初吻啊,都是我的……”


    丁小野被纏得沒辦法了,抓個枕頭隔在兩人中間,再借著枕頭把封瀾壓回原處,“你真當你是天仙了……這是女人說出來的話嗎?我第一次遇到有感覺的女孩子是大一的時候……”


    “你上過大學?”這是封瀾又一個全新的發現,她把臉上的枕頭拿開,好奇地追問,“哪所學校?說不定我們是校友。”


    “不可能的事。”丁小野顯然不想就這個問題繼續探討下去,草草收場道,“我隻念了兩年不到就退學了。”


    “為什麽?”封瀾不解。


    丁小野皺眉道:“不是那塊料,念下去沒意思。”


    這個說法很難讓封瀾相信,從細微之處便可看出一個人的脾性和悟性。如果丁小野有過受教育的機會,封瀾深信他中斷學業必定有別的理由,隻不過現在還不是深挖這個的時機。她回到了之前的話題,笑道:“我還是對你‘第一次有感覺’的那個女孩子比較感興趣。後來怎麽樣了?”


    “沒有後來。我退學後就沒有聯絡了。”


    “就這樣?”封瀾有些失望。


    丁小野說:“太簡單了,滿足不了你的窺探欲?你可以自己想象,那不是你的強項嗎?什麽牽手、初吻、第一次都可以加進去,直到過癮為止。”


    “小屁孩過家家的感情,有什麽好想象的?”封瀾不以為然,她在意的是那個曾讓“茅坑裏的石頭”一樣的丁小野動心的會是什麽樣的女孩,莫非長著三頭六臂?“那女孩是什麽類型的?”


    丁小野拒絕描繪她的樣子,敷衍道:“我喜歡的類型。”


    “一個胸大、腦子簡單、看上去好生養的女大學生?”這個聯想讓封瀾覺得很有喜感。


    “反正和你不是一個類型就對了。”


    此時的丁小野看上去有些不耐煩,又帶著幾分局促,像個強嘴的孩子。要不是封瀾熟知他的惡形惡狀,說不定還會以為他是個純情的雛兒。果然是初戀情懷最動人,寒冰頑石一樣的人也不能免俗,封瀾這才相信了真有這樣一個女孩存在。


    “她長得漂亮嗎?比我漂亮?”


    “比你可愛多了。”丁小野故意說。


    “那就是說沒我漂亮!”


    封瀾自圓其說的功夫是丁小野最為欽佩的,他笑了起來,聽見她又問:“第二次又是個什麽樣的人?”


    丁小野煩道:“有完沒完?沒有第二次!”


    封瀾奇怪地說:“有‘第一次’就代表後麵還有下文,否則會說‘隻有一次’。這是基本的語法,就好比你說了‘首先’,後麵要跟著‘其次’。”


    “沒有就是沒有。”丁小野後悔陪她聊這個了,換作革命時期,封瀾絕對是個審訊高手。


    “你後來去了x省,難道沒有遇上喜歡的少數民族妹子?那裏姑娘長得都很漂亮。”封瀾繼續酸溜溜地問。


    丁小野笑著說:“這你就不懂了。在少數民族地區,美麗的姑娘值八十匹駿馬。一個人要是生了幾個女兒,就可以成為一個大巴依。我可娶不起那裏的姑娘。”


    封瀾重新靠在丁小野的肩膀上,幽幽地說道:“莫非這張臉和你的騙術在那裏不受歡迎?還是說你娶不了那裏的姑娘,偷了心就跑得無影無蹤?”


    丁小野摸了摸封瀾的頭發,放縱著這片刻的溫存。病了兩天,她的臉頰似乎清瘦了一些,說話還是一樣不饒人,但語速和腔調都放軟了,如同她此刻的身軀。他更喜歡這樣的封瀾,蜷縮著,與他依偎著,在耳邊喃喃私語,像隻午後慵懶的貓咪。


    “這就難說了。”他隨意地回應道。


    封瀾在丁小野的頸窩蹭了蹭,“我有點困了。丁小野,給我唱一首哈薩克族的歌吧。”


    “我不會唱歌。”丁小野被她意外的要求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我不信,都說哈薩克族能歌善舞。你流著他們的血,又在那裏生活過,怎麽可能不會唱?我不知道我值不值八十匹駿馬,但是你騙走一顆心,再還我一首歌,這樣的交易無論在大漠還是草原,都不算吃虧吧?”


    “說來說去總是你占理。”丁小野遲疑了一下,問,“是不是我隻要唱一首,你就不再煩我?”


    封瀾原本也沒信心真的讓丁小野給她唱歌,就好比她拿出指甲油,心裏早做好他拒絕給她塗腳的打算。這都不過是一個女人在她心儀的男人麵前下意識的胡攪蠻纏,然而今天的丁小野似乎比往常要容易說服得多。她樂了,摟著他的脖子,整個人又精神起來,“你先唱!”


    “你壓得我喘不過氣,讓我怎麽唱?”丁小野不自在地拿開她擱在他胸口的手,臉竟有些紅了,“唱就唱,你不許多嘴。”


    然後他真的唱了,雖然寥寥幾句,封瀾一個字也沒聽懂。


    丁小野停下了好一會兒之後,封瀾還是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他推了她的頭一把,怒道:“你讓我唱的,唱完了又一副被雷劈過的樣子。”


    封瀾撲哧一笑,抱著丁小野樂不可支,“丁小野,你真敢唱!你唱得那麽難聽,和狼嚎沒區別,再喜歡你的姑娘也被嚇跑了吧!”


    “草原上的姑娘膽子大,她們喜歡這樣的。”丁小野辯解道。


    封瀾問:“你唱的是《可愛的一朵玫瑰花》?”


    丁小野搖頭,“你們就隻知道那一首哈薩克民歌!不是那個。”


    “那是什麽?你至少告訴我歌裏唱的是什麽意思,快說呀!”


    “歌名我忘了。歌詞翻譯成漢語的意思大概是:美麗的姑娘站在林下,渾身上下都是花,我一直在她身旁,卻不敢抬頭看她。一句話千遍萬遍在嘴邊轉,什麽時候才答應我娶她,世上所有的話都說到了,就是這一句沒敢問她……我也不知道準不準確,差不多就行了。”


    封瀾聽得出神,許久才莞爾道:“說的比唱的好聽。你媽媽教你的?”


    “不是。是我的鄰居巴孜肯大叔喜歡唱,我聽得多就會了。”


    “你還有鄰居?”


    “又不是《魯濱孫漂流記》,我為什麽不能有鄰居?”丁小野說,“巴孜肯大叔是個好人,我幫他放了三年的馬,後來他教會我打獵、剪羊毛、種貝母……一切在察爾德尼生存必需的技能,還幫我在那裏安了個家。”


    “這個巴什麽大叔為什麽沒把女兒嫁給你呀?”封瀾含笑問道。


    丁小野明白了,女人啊,她們關心的問題永遠隻有一個。


    他翻身側臥著,麵朝封瀾,認真道:“你別說,巴孜肯大叔還真有個女兒,叫阿穆瑟,比我小兩歲……停住!我知道你要問什麽,她很漂亮。她們那種美和你是不一樣的,沒有經過任何修飾,大眼睛、高鼻梁、長辮子……”


    封瀾聽不下去了,反駁道:“拜托,我的臉也沒動過刀子,我媽把我生出來就這樣,什麽叫‘她們的美和我不一樣’?”


    “你急什麽?我又沒說你長得醜。”丁小野覺得好笑,“我的意思是,生在邊疆地區的哈薩克族姑娘和你這種城市女人不一樣,她們可不會穿高跟鞋,也從不往腳上手上塗亂七八糟的東西。年輕的時候身段很好,又健康又結實,能放羊、擠馬奶,幹的活不比男人少,又能把自己的男人照顧得服服帖帖,以後還可以背著孩子在馬背上跑。”


    丁小野故意打量了封瀾兩眼,用意不言而喻。


    封瀾果然咽不下這口氣,哼笑道:“那的確比找我這樣的劃算多了,也很符合你對女人的要求。聽你的口氣,這姑娘沒準也看上過你。天生一對,你怎麽沒答應啊?”


    “誰說我沒答應?阿穆瑟都給我生了兩個孩子了,一男一女,大的五歲了,留在察爾德尼……”


    “什麽?!”封瀾大驚失色,一張臉頓時慘白,轉瞬才明白自己又著了他的道,躺著踢他一腳,“好啊,丁小野,你拿我當猴耍,看我像白癡一樣很高興是不是?”


    “嗯。”丁小野壓住她的腿,“阿穆瑟有兩個孩子沒錯,不過不是和我生的。”


    “多可惜啊!”


    “那是!”丁小野心有戚戚然,再次將封瀾抬起的腿壓回去,說,“五年前巴孜肯大叔兩口子想過把阿穆瑟嫁給我,可我不能答應他。大叔和大嬸隻有這一個寶貝女兒,盼著她早早結婚生孩子,好好過日子。我怕我給不了她安定的生活,不能辜負對我有恩的人。結果她嫁了別人,現在過得很好。”


    封瀾莫名地有些難過。她心中暗暗地想,她雖不是獨女,也是家裏人的寶貝,收留他在店裏工作,多少也算對他有恩,為什麽丁小野對他就沒有這樣的悲憫?然而,假如他的悲憫就是推開她,就像他推開阿穆瑟,那麽他的自私才是對她最大的慈悲。


    麵對封瀾忽然低落下來的情緒,丁小野也沉默了。他閉著眼睛,那張讓封瀾著迷的臉透出幾分倉皇,像迷路的羔羊。


    “還想著你以前的風流韻事?”封瀾先一步打破了這樣的僵局,開著玩笑道。


    丁小野順著她的話微笑。


    “沒了阿穆瑟,一定也有別人。我記得你說過,你在這方麵隨便得很,你過去生活的地方對這種事比我們這兒放得開,隻要你情我願就可以了。那什麽‘姑娘追’,不就是為偷姑娘準備的嗎?”


    丁小野說:“我住的地方門前搭了個小院,每當偷了個姑娘,我就在那裏栽一棵果樹。我在那兒待了七年,離開的時候門前成了一小片樹林,每年收獲的果子也有一大筐。”


    “想不到你還有房。”封瀾笑嘻嘻地說。


    丁小野答道:“比你想象中還大。”


    “如果你有機會回去,會不會也給我種上一棵樹,起名叫‘封瀾’?”


    丁小野思索了許久,點頭應承道:“院子角落裏有一棵自生自長的野蘋果樹,酸不拉幾的,正好適合你。”


    封瀾想象著一整片果樹林之外的野蘋果樹,也忍不住笑了,“酸了你才會記得我。你總提察爾德尼,告訴我,到底那是個什麽地方?”


    “察爾德尼在哈薩克語裏是‘橫溝’的意思,它是一個巨大的山穀。”


    “它很遠嗎?”


    “很遠,遠得像天邊一樣。一年四季也沒有幾個人會去到那裏,裏麵的人可能一輩子也不會走出來。”


    “那樣的地方一定很美吧!”


    “沒有哪個詞匯可以形容察爾德尼的美。沒有邊際的天下麵是沒有邊際的草原和森林,滿山坡的羊和頭頂的雲一樣白,腳下有成千上萬種野花讓它們去嚼食。日出時站在山頂,霞光像涅槃一樣,閉上眼睛能聞到雲杉的味道,林子裏有狼和野熊的動靜,天邊時不時有鷹。等到秋天,雪峰的頂已經白了,放羊人趕著羊**下山,你會覺得雲流淌在綠地裏……我說不好,真實的察爾德尼比言語好上一萬倍。”


    “你說得已經很好了。我都能想象到。”封瀾問,“丁小野,你為什麽會去到那裏?”


    她等了許久沒有等到丁小野的回答,納悶地從他胸膛抬起頭看他。


    丁小野說:“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為什麽?你隨便給個理由,我不會懷疑的。”封瀾說。


    丁小野的聲音裏沒有波瀾,“我今天已經編了太多謊言,想要休息一下。”


    “那你能告訴我為什麽要離開察爾德尼嗎?如果它真如你說的那麽好。”封瀾眨了眨眼睛。


    丁小野說:“因為它太好了,太沒有邊際。有時候我騎著馬跑上一整天也看不到一個人影,隻有無窮無盡的美麗景色。七年,我快要忘記漢語的發音,忘記人**的氣味,忘記從哪裏來,忘記時間,也忘記……”


    “什麽?”


    “活著,忘記活著的滋味。”


    “那是因為你少了一樣東西。”


    “女人?”丁小野太明白封瀾的趣味。


    封瀾說:“不是女人,是伴侶。沒人分享,再好的東西也會讓人感覺寂寞。”


    丁小野把手枕在頭下,笑道:“誰留在那裏做我的伴侶?你?”


    “我不可以?”封瀾不服氣地問。


    丁小野大聲地笑:“封瀾啊封瀾,在那種地方你一天都待不下去。”


    “你對我了解多少?別把人看扁了。我偏要穿著高跟鞋擠馬奶給你看看,你不喜歡的指甲油照樣要塗,每天早上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我會成為察爾德尼最潮的女人,讓你在屋子裏帶孩子、做飯!你的果樹林不是豐收嗎?我摘下來挨個請你偷過的姑娘們品嚐,讓她們知道,樹是因為她們種下的,果實歸我所有,然後看著你把角落裏結的酸蘋果吃下去。每年一度的‘姑娘追’,我要用鞭子抽得你隻記得我一個人的名字……”


    這像夢囈一般的傻話卻讓丁小野忍不住去想象了一下那種畫麵,嘴角止不住笑意。他快跟著她變傻了。


    “真的到了那種地方,你就不是你了。”


    “哪裏都是一樣的。我沒想過改變你,也不會為你改變。我們不是一路人又怎麽樣?愛不就是和你迥異的人擦出火花?”


    “說得容易,你什麽都不知道。”短暫的夢境之後,丁小野的失落更深。


    “未必。丁小野,你不就像我的察爾德尼?”


    察爾德尼,美麗,卻不可久留。


    後來他們有許久都沒有作聲,直到封瀾顫抖著聲音問:“哈薩克族人就是這樣親一個姑娘的?”


    “不是,我自己是這樣而已。”


    丁小野動作和他的聲音一樣急促。他翻身壓製著封瀾,一手撐在她耳畔,一手沿著她睡袍的下擺一路往上。湖藍色絲緞的睡袍像雪融後的清溪,底下的人是蹚水而過的初生羔羊,柔軟,還帶著濕漉漉的溫熱。他擒獲她,啃咬她,聽她抽絲般無助的呻吟,可這隻會讓他更為饑餓和幹渴。


    丁小野莫名地想起了那七年裏在察爾德尼見過的最凶猛的一次山火,所有的屏障都在火苗舔舐之處崩裂,綿羊、烈馬和野狼奔走四散,呼吸間全是燃燒的焦味。火種是什麽時候被點燃的,忘了,也不重要了,現在它正燒在他心裏,他埋首在她身上,任憑本能去引導一切,像張開手和烈焰融為一體……


    封瀾抱著他是那樣的緊,聲音在他耳邊破碎。


    她說:“丁小野,你騙我一輩子吧……”


    猶如暴雨降臨赤地,丁小野幡然警醒,無窮的火焰瞬間隻餘灰燼。


    他用力推開封瀾,抽身坐了起來。


    封瀾一時反應不過來,抓著睡袍的邊緣裹著自己,渾身發抖地坐在床的另一側,許久才鬆開緊咬著的嘴唇問:“我是不是說錯了話?還是做錯了什麽?”


    丁小野匆匆整理好身上的衣服,狠下了心,卻仍不敢看她現在的模樣,隻是伸手安撫著她的肩膀,低著頭說:“不是。樣樣都好的王子病了,我不能在這個時候欺負她。”


    封瀾苦笑著,“你討厭我?”


    丁小野焦躁地答:“我不會躺在我討厭的女人床上,為任何事情都不會!”


    他說過,如果他愛一個人,就會想要和她睡在一起。


    封瀾下床,背對他默默收拾好自己。他不討厭她,卻又不愛她。


    而她呢?不怕他愛,也不怕他不愛,隻怕不夠愛。


    這才是最讓她難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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