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薑桃在黑暗中醒來,掙紮著起身喝了一碗冰冷的湯藥後,她雙眼無神地盯著屋頂悠悠地歎了口氣。


    她又夢到了上輩子的事情。


    準確的說,她已經活過兩輩子了。


    一開始她是個生活在現代的普通女孩,因為得了罕見的先天性免疫疾病和先天性心髒病,出生後就住進了無菌加護病房。


    但好在她的家境還算富裕,光是父母以她名義創辦的基金就足以支付醫療費用。後頭她稍微大了一些,父母就幹脆買下一座醫療設施非常優秀的私人療養院,供她居住。


    但父母對她的好也僅限於此,或許是知道她這病難以治愈,指不定哪天就沒了,與其同她感情深厚,到時候痛徹心扉,還不如冷著她一些,這樣日後也不至於那麽痛苦。


    是以,那時候的薑桃終日見得最多的就是私人醫生和看護,家裏的父母和兄弟一個月能見上一回已是很不容易。


    她覺得自己一直還算樂觀,在療養院的日子雖然無聊,但是她還是孜孜不倦地學習著各種知識,幻想著當醫學更加昌明的時候,她能走出無菌病房,和普通人一樣生活。


    但是到底是奢望,她還沒有成年,就走到了生死邊緣。


    那時候的薑桃才發現自己是那麽的不甘心――


    她這叫怎麽地活著呢?和行屍走肉也沒有什麽差別!老天待她也太不公道了!


    雖然心懷憤懣,但臨終前薑桃還是選擇盡己所能地回報社會,立下遺囑希望自己死後,名下的基金會可以繼續盡己所能為一些罕見病患者提供幫助。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還算做了一些好事,那輩子結束之後,她的意識沒有消散,而是回到了古代。


    這就是她上輩子了。


    上輩子的她依舊家境顯赫,乃是侯門嫡女,雖然金尊玉貴地長大,但她親生母親去的早,不過兩年,父親就又迎娶了一個貌美年輕的繼室。


    她穿過來得時候原身不過七八歲,那繼室已經過門三五年,雖也不曾苛待她,隻是同她不親熱而已。但後頭繼母又替侯府開枝散葉,一連生了兩個兒子,三個女兒,就越發看不得她了。


    原身的父親不理家事,當家主母又明擺著不喜歡她,下人慣是拜高踩低的,小薑桃的日子過得很是不好。


    原來的薑桃就是被下人怠慢,冬日裏掉進湖裏生了病沒得,自那之後繼母幹脆就把她關了起來,再不讓她踏出自己的小院子半步。


    她空占著侯府嫡長女的名頭,卻在家裏活成了一個透明人。


    薑桃好不容易再活一次,自然不可能任由繼母這麽欺壓。


    但是氣人的是,侯門裏的薑桃居然還是個病秧子!


    先天本就孱弱不說,自從那次冬日落水之後,她就得了很嚴重的肺病。隨著時間流逝,她的病非但沒有好轉,反而再日漸嚴重。


    別說和繼母抗爭,便是多訓斥怠慢她的下人兩句,也會咳地翻天覆地,頭暈腦脹,一個不注意就是幾天下不得床。


    薑桃可不敢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隻能一邊養病一邊想辦法。


    那繼母拘著她不讓她出門,但也不好沒個名頭就把她那麽關著。所以繼母一開始說是讓她養病,過了兩年又請了刺繡大家來教導她刺繡,對外說讓她專心學藝,不便外出。


    可她那繼母絕對沒想到,薑桃在這方麵還真的很有天賦,加上她常人無法相比的耐心和細心,學了不過四五年,她的刺繡師父私底下就給予了她‘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評價。


    後頭她的師父幫著運作,將薑桃的刺繡呈到了宮裏。


    她師父本是想著將那刺繡送給宮裏哪個小貴人的。不拘是什麽品級的嬪妃,隻要能在禦前偶爾誇一句薑桃。繼母也就不敢再那麽欺負薑桃了。


    也是巧合,那繡品不知道怎麽到了太後麵前,一下子就得了太後的青睞。


    知道是薑桃繡的之後,太後跟前的太監還特地跑了一趟侯府,傳了太後誇讚她的口諭。


    得了太後的親口稱讚,薑桃她師父是真打心眼為她高興,想著正好趁著這個機會給薑桃說門好親事,再也不用受那繼母的鳥氣。


    可她們都沒想到,那繼室手段當真了得,不等這件事傳揚開來,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薑桃定了親。


    親事由薑桃的親父和繼母做了主,便是之後她名聲再好也沒有用了。


    當時的薑桃可不懂裏頭的彎彎繞繞,聽父親說對方是一個很有才名、家世清白的舉子便也沒有做他想,隻想著快些離開家裏,告別這沒滋沒味的日子……沒想到,相看還沒開始,她的夫家卻換了人,成了她想都不敢想的皇親貴胄。


    那本是繼母替妹妹相看的好人家。


    就在她惴惴不安的時候,還沒來得及確認對方到底是誰,外頭卻發生了一樁大事――外戚謀反,太子被圈禁東宮。她說的人家也被牽連其中。


    聽到消息的當天,侯府裏就好像早有準備似的,一輛簡陋地馬車把她送到了郊外的尼姑庵。


    原來,他們早就聽到了風聲,雖不敢輕舉妄動卻把那本屬於她妹妹的婚事挪到了她身上,讓她來給妹妹擋災。


    薑桃說不上多難過,想著這事之後她便和侯府再無關係了,也算是替原來的薑桃償還過侯府的養育之恩了。


    她的身子依舊不好,但刺繡的手藝還在,加上庵堂裏的主持和善,幫著她下山賣掉刺繡不說,得知她想救濟附近孤兒的時候,也著實出了一份不小的力氣。


    但是這日子也沒過多久,天子的怒氣雖然沒落到她這名不見經傳的小姑娘頭上,但她那說親的人家卻是實打實地得罪了許多人,於是半年後,一場詭異的大火無聲無息地席卷了薑桃所居住的廂房。


    薑桃就死於這場大火裏。


    死之前她在想,人都隻活一輩子,但都是多姿多彩,她這活過兩世,絕大部分的人生卻都是病痛相纏,竟依舊像白活了一場一般……


    她有些僥幸地想若是有下輩子,窮點苦點也不怕什麽,但是她真想要一個健康的身體啊!老話說健康的身體是幸福生活的源泉,真乃古今第一金科玉律!


    可那之後她意識既沒有消散,而是像個遊魂似的,寄居在了庵堂之內。


    那場黑夜裏的大火燒的蹊蹺,隻把她寄居的那間屋子給燒了,其他房間卻是沒有受到牽連的。


    薑桃就以魂魄的姿態日日聽經念佛,時常還能在山頭上自由走動,除了無人能看見她、和她說話,也做不了她最喜歡的刺繡,讓她覺得有些寂寞以外,好像就沒有任何差別。甚至比她從前過得還好,畢竟從前的她被病痛束縛著太不自由了,哪裏像現在這般無拘無束,一身輕鬆。


    本以為這樣的日子也就慢慢地過下去了,薑桃沒想到自己居然還有機會見到故人。


    那是個風和日麗的春日,一個梳著流雲高髻、衣著華麗的年輕婦人被一眾下人眾星拱月地簇擁著來到了這城外的庵堂。


    幾乎是眨眼之間,薑桃就認出了那年輕婦人是繼母生的妹妹――薑萱。


    隻是時過境遷,當年那個比自己還小的小姑娘,如今已經成長為大人模樣,還已經嫁為人婦,過得這般光鮮。


    薑萱屏退了下人在佛像前的蒲團跪下,正好跪到了薑桃跟前。


    出人意料的,薑萱並沒有對著佛像祈願,而像閑話家常似的開口道:“姐姐,眨眼之間你已經走了三年了。老人都說,若人死後對世間任有眷戀,魂魄最多也就在這世間等上三年。不知道你現在是已經再世投胎,還是依舊流連在這人世……”


    薑萱的口吻很是平淡,好像在說著什麽和她不相幹的事。


    薑桃聽著心裏卻不由有些暖意,她和這妹妹感情本就一般,本以為自己死後這世間根本沒人會記得她,沒想到這個和自己沒什麽感情的妹妹居然還惦念著自己。


    沒容薑桃多想,薑萱卻忽然吃吃地笑起來,“不管如何,反正姐姐已經死了。父親已經把姐姐忘了,母親也過得舒心了,如今府裏的嫡出姑娘隻我一個了,我也成了狀元夫人……姐姐不在,真的是太好了呢。”


    薑萱笑的眉眼都舒展開來,隻能說得上清秀的麵龐都染上了異樣的神采。


    她明媚地笑著說:“姐姐代替我去死,真真是太好呢。”


    薑桃這才明白薑萱到這荒僻的庵堂來,根本不是惦念著自己,而是來耀武揚威的。


    想她活著的時候,從來不曾想過和繼母妹妹她們爭奪什麽,甚至因為身子羸弱隻有挨欺負的份兒,還稀裏糊塗地替妹妹頂下那門危險的婚事,到頭來她都死了,薑萱竟還想讓她不得安寧?!


    薑桃氣憤地對著薑萱伸出手,但是她不過一縷幽魂,連薑萱的衣擺都觸碰不到。


    最後薑萱在佛像前上了三炷香,言笑晏晏地輕喃道:“有機會的話希望姐姐能早日在世為人,找妹妹來報仇呢。”


    三炷香燃盡,滿懷憤恨的薑桃眼前一黑,再睜眼,她就成了農家女薑桃。


    回想到這裏,薑桃又是長長地一歎,恨不能把胸口的悶氣全給送出去。


    實在不是她活到第三輩子還不知道滿足,而是這個同名同姓的姑娘,運道也著實差了些。


    她本來是薑家村秀才家的女兒。但是天降橫災,父母接連在災禍中沒了。


    這還不算,這家裏家外還都說父母是薑桃給克死的。


    那傳言也非空穴來風。而是在她出生不久後,一個遊方術士給她的批言。


    批言裏說薑桃的命格太過奇特,有天煞早夭之相,但又隱隱有大富大貴的命格。


    這屬實奇特,一個人居然能有兩種命格。


    但不論是哪種命格,都不是尋常人家能承受得住的,恐會為家人帶來災禍。


    那術士就勸誡薑桃的爹娘把她寄養到尼姑庵去,等到薑桃過完十六歲,便可把她接回家中。


    薑桃的父母如何舍得,加上薑桃父親是個讀書人,雖然對鬼神保持著敬畏之心,卻也不是盲目信從的人。因此便謝絕了那術士的提議,仍舊把薑桃養在家裏。


    之後的十五年,薑家一直太太平平的。


    是以村裏知道這術士批言的人不少,卻也沒多少人在意。


    一直到不久前,薑桃十六歲生辰前夕,她的父母終於為她尋摸到一門不錯的親事,兩人卻在相看回程的路上遇上了意外,雙雙殞命。


    這事和十幾年前術士的批言一合計,薑桃孤煞克親的消息才正式傳播開來。


    薑家人也急了,生怕她再克家裏其他人,等薑桃父母的喪事一辦完,就想著給她定親。雖然薑桃要守孝三年才能出嫁,但好歹先定了親,就算是別家人了不是,要克那也是克別家!


    薑家人的算盤打的響亮,但其他人也不傻,再也沒有敢來觸這黴頭的。


    農家女薑桃驟然失了一雙父母,身邊又流言蜚語不斷,還偶然偷聽到薑家人想把她胡亂許人,她當即就發起了一場高熱。


    這一燒,就斷斷續續燒了快半個月,原來的農家女薑桃沒了,換成了現在的薑桃。


    薑桃醒過來之後才發現這具身子虛弱得離死亡隻有一線之隔,別說起身下床,連說話都十分費勁。她真是欲哭無淚,她怎麽就和病痛脫不開關係了呢!但麵對這種境況她還真是駕輕就熟――畢竟是活過兩輩子、多年的老病秧子了,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


    一死再死的她硬是忍著身體的各種不適,吃下嬸嬸送來的苦到讓人冒淚的湯藥,又逼著自己把那些粗糲的豆飯、冷硬的饅頭一頓不落地吃進肚子裏。


    還真就讓她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可薑桃覺得原身的家人或許是不想見到這種局麵的。


    就好像眼下,她半夜醒來,屋裏不說有個照看的人,連一個帶餘溫的炭盆都沒有,剛喝下去的湯藥冷的就差結出冰碴子了,身上不算厚重的被子更是堅冷似鐵。


    想來,他們和上輩子侯府的家人無甚區別,都是盼著她死的吧?


    可他們要她死,她就得死嗎?


    薑桃唇邊漾起一個諷刺的笑容,那可沒那麽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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