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一個城市待得久了,就像樹紮下了根,想動一動,可每一條根須都深深地纏入了身下的土壤,那裏有它賴以生長的養分,也有它立足的根本。陸一過去也想過”生活在別處”,但每當他動了離開的念頭,總會發現這普普通通的城市也有不少讓他眷戀的地方,即使他此前孑然一身,父母雙亡。


    向方燈求婚是他這輩子做過的最瘋狂也最無憾的一件事。當方燈問他願不願意一起走時,他卻說了一句傻得不能再傻的話。


    “這不會是新一輪的謊言大冒險吧?”


    方燈隻是紅著眼眶,用無比的沉默來回應他。他知道她在等待一個回答。從那一刻起,他就已做好了將自己的生活連根拔起的準備。


    陸一對生活要求很簡單,他不需要太多的富貴,男人們都渴望的功成名就於他而言也沒有多大的吸引力,他隻想過自己默默無聞卻點滴知足的小日子,方燈是他平凡人生中最大的奢望,他願意為這場美夢毫不猶豫地傾盡所有。


    離開的手續複雜而繁瑣,一個”走”字寥寥幾筆,真正付諸行動,辭職、賣房子、申請簽證、告別親友……每一項辦起來都不輕鬆。但陸一有足夠的決心和動力,因為從他搬離原來的住處,另找了個臨時落腳的地方開始,方燈就一直陪在他的身邊。這讓他真切地感受到,和她共度一生並不是一場夢,為此還有什麽不值得?


    方燈心中卻別有一番滋味。她和傅七最後一次見麵,兩人都說了狠話,決裂後,她的心如同在冰水裏浸過一樣,傅七的心寒想必也不亞於她。她拿出他最敏感的身世之秘密相要挾,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她必須保住陸一。要是傅七堅信陸一對他有威脅,他和他身邊的人什麽都做得出來。然而威脅他的人換做方燈又不一樣了,方燈就是要他知道,如果陸一有事,誰都不會好過。她了解他太多的秘密,就如同他了解自己一樣。再忌憚,傅七也不會對方燈下狠手,即使他因此而恨她。這已是方燈最後能夠確信的一件事,隻要他理智尚存,陸一至少安全無虞。


    隻不過方燈沒有預料到的是,傅七即使不敢動陸一,卻能讓他不好受,更能讓他離開的每一步都走得無比艱難。賣房和簽證辦理過程中的種種障礙自不必提,連陸一都能感覺到,自己無論走到哪裏,身後似乎總有一雙陰魂不散的眼睛,身邊也頻頻有各種小事故發生,即使有驚無險,但讓人無時無刻不是提心吊膽。他的住處、包括離職前的辦公室都不止一次有人為翻動的痕跡,甚至是他父母安葬的墓地也不能幸免。更讓他難以釋懷的是對他有過養育之恩的大姑一家也受到波及,安居了十幾年的老房子破天荒地遭了賊,報警也查不出什麽端倪。表姐夫周末開車載著一家人去公園,回來的路上被一輛忽然衝出來的小型箱車迎頭撞上,車裏的人雖無大礙,但都嚇出一身冷汗,陸一的小外甥孫女佳佳更是當場大哭。到頭來那輛逃逸的肇事車輛果然被證實是套牌車,要追究起來談何容易。


    陸一聽方燈的勸說暫時更換住處,也盡量少與大姑一家往來,避免讓他們多受牽連,其餘的事交給她處理。眼前最重要的是盡早辦妥手續離開,走得越遠越好,天地之大,總有傅鏡殊和崔敏行那種人碰不到的地方。如果他們再也不回來,時間長了,想必他也會漸漸放心,就此收手罷休。


    方燈還沒決定該不該親自再去找一趟傅鏡殊,卻沒想到他先找上門來。那天她在陸一新租來的公寓裏,陸一見她連日來鬱鬱寡歡,說要做一頓好吃的讓她高興高興,方燈聽到敲門聲,還以為是陸一沒帶鑰匙,打開門見到的卻是傅鏡殊。


    “不歡迎?”傅鏡殊從容問道。他身後並沒有跟著旁人。


    方燈心中百感交集,說出來的話也不客氣,“難得你有這個自覺。”


    傅鏡殊從方燈身側走進了屋子,方燈並沒有阻攔,他既然能找到這裏,她就不可能真正地避開他。


    他脫了外套,在十幾平米見方的小客廳裏四下打量了片刻,很快就看到了打包齊整堆放於沙發一側的行李,裏麵有屬於她的那一份。


    他站在行李旁,轉過臉去看仍站在門邊的方燈,臉上有不敢置信的神情。


    “你真的打算要走?”


    方燈走過來,坐在沙發上反問道:“我的去留需要你的批準?”


    “我從來沒有想過你會去一個我看不見的地方。”傅鏡殊的手不經意地劃過行李箱上端,長籲口氣,走到方燈身畔,低聲說,“讓陸一走,我保證不會再管他的事。你留下,你要什麽我都答應你,隻要別再賭氣了。”


    “我不走,我們就能當做什麽都沒發生?”方燈斜睨著身邊的人,仿佛想要看穿他的自欺欺人。從他們相互說出最致命的話開始,從他為她見過向遠而耿耿於懷開始,他們就已經不再是從前的傅鏡殊和方燈了。也許裂痕在許久之前就已悄然滋生,隻是他們都太想守住這份慰藉,拚命地扮作視而不見。


    傅鏡殊說:“我以為沒有什麽能比我們曾經的情分更重要。”


    “情分?”方燈無聲地笑了,“你也說那是’曾經‘。你敢說對於你而言,我是最重要的?說出來你自己也不信吧。傅七,在你心中最重要的隻有’傅家人‘這個身份,從過去到現在都是一樣!隻是現在你得到的越多,就越怕有朝一日失去它,摘掉了這個姓,你還剩什麽?我們的情分頂多是你的墊腳石,別說你在乎我這樣的話,我已經聽夠了!”


    “原來我在你心裏已經變得這樣不堪。”傅鏡殊自我解嘲。他又問方燈:“那你呢,現在對你來說最重要的又是什麽?”


    他們都知道,在過去的十幾年裏,她心中最重要的隻有一個名字。


    方燈說:“我已經了答應了嫁給陸一,後半生我都會和他在一起生活。”


    傅鏡殊似乎想要笑,卻隻從喉間擠出一聲沙啞的單音節。


    “哈!這樣的話你以前不是沒有說過。”


    過去兩人鬧別扭的時候,方燈有時也會賭氣地說要隨便找個人嫁了。那時他們都清楚這隻是一句氣話或是玩笑話,他從未當真,連勸都沒有勸過,通常隻是把她怒氣衝衝的臉按進懷裏,可是現在她就近在咫尺,他卻仿佛連伸出手擁抱她的勇氣也喪失了。


    方燈用冷靜到有些漠然的語氣對他說:“你可以不信,但我從來沒有這麽認真。”


    “你要嫁給他?你們能去哪裏,他能給你什麽?”傅鏡殊克製著情緒冷冷地問。


    “他沒你有錢有勢,身後也沒有一個顯赫的家族。可是他能給我一個名分,一種光明正大的、平靜的生活。”方燈見傅鏡殊露出了他最慣常的嘲諷笑容,在他開口之前,她站了起來,靠近他,把手貼在他最靠近心髒的位置,一字一句說道:“他還能給我一個家,你可以嗎?”


    傅鏡殊雙目低垂,抓住她的手正待說話,這時門外再度傳來了篤篤的敲門聲。


    方燈當即想要轉身奔向門邊,被傅鏡殊用力地抱在懷裏,“我不可能讓你跟他走!”


    “方燈,我忘帶鑰匙了。”陸一在門外說。


    “放開。”方燈輕聲道。傅鏡殊不做聲,她的臉緊挨著他的胸口,她聽到了那再熟悉不過的心跳聲,這聲音仿佛也在她胸腔內帶出回響,那一刻方燈隻覺得悲從中來,竟放棄了掙紮,隻是在他懷裏仰起了頭,哀聲說了句:“小七,你放過我們吧。”


    他們都快忘了,她有多久沒有這樣輕聲喚過他的名字。傅鏡殊永遠記得傅家園裏那個最初的夜晚,她的臉和濕漉漉的長發貼在他胸口,身上是若有若無的花露水的味道。


    那時,她的睫毛上也掛著淚滴。


    那時,她親手把心放進他的胸膛,說:“小七,總有一個人比較傻……想著我這麽做,我心裏是快樂的……”


    那時,他們眼裏隻有彼此。


    而現在呢?她用同樣的口吻,卻讓他放過他們。


    傅鏡殊的聲音聽起來自己都覺得陌生,“從什麽時候開始,你和他倒成了’我們‘?”


    陸一的敲門聲一陣強過一陣。


    “從你把我推向他的那天……”方燈短暫地閉上眼睛,再一次嚐到了嘴角的鹹澀滋味,眼淚是最不好的東西,軟弱而無用,從此應該戒掉的。


    她竭力用最平穩的聲音對他說:“我不是非走不可,但是我留下來,你又能給我什麽?你能娶我?你敢不敢當著所有人的麵說我不是你的家人,不是你的表妹?你要是點頭,我哪都不去!看吧,你不敢。鏡子永遠都是鏡子,可燈遲早會有枯竭的那天。我已經太累了,我等不了,因為那一天不可能會來。”


    他能說什麽?每一句話他都無從辯駁。


    “方燈,你在裏麵嗎?不會睡著了吧?”


    方燈從傅鏡殊力道漸鬆的懷抱裏抽身,換了輕快的語調對門口的人回應道:“我在,就來了!”


    她的溫度徹底遠離他的那刻,傅鏡殊扣住她的手,有些不知所措地問:“方燈,你愛他?”


    方燈說:“難道你不懂,尋常男女之間,隻要有一個人的愛足夠濃烈,就可以過一輩子。”


    傅鏡殊低聲道:“你不也愛我?”


    方燈笑了,重重將手抽了回來,衝到門邊打開了門閂。


    陸一走了進來,嘴裏說著:“我真糊塗,明明記得帶了鑰匙的,我把你吵醒了吧……”


    他的視線與傅鏡殊相對,愣了一下,有些困惑地看向方燈,方燈剛哭過的眼睛讓他心下明白了幾分。


    “你是……傅先生?”


    傅鏡殊不答,隻是麵無表情地打量著陸一。


    陸一剛從菜市場回來,雙手拎滿了東西,有魚,有薑蔥,有青菜,還有一大袋蘋果。他的頭發和肩膀也被外麵的小雨打濕了,看上去有些狼狽,然而麵對傅鏡殊的眼神,他的臉色卻依舊溫和坦然。


    “方燈,你沒說今天有客人呀。傅先生要不就留下來吃個便飯?”


    方燈代替傅鏡殊回答了陸一。


    “他還有事,馬上要走了。”她說完又看了傅鏡殊一眼,“你忙你的去吧,我不送了。”


    傅鏡殊泥塑般站了會兒,低頭笑了一聲,朝門口走去。


    “等等。”方燈叫住了他。


    他很快地回頭,正好看見她遞過來的東西。


    方燈說:“你忘了你的外套。”


    傅鏡殊走後,陸一將手上的東西放進廚房,一邊收拾買回來的東西,一邊笑著問方燈:“你今晚想吃什麽?”


    方燈沒來得及回答,聽到手機響了一聲,是條短信息,發信人是傅七。


    這時他應該回到了車上。


    方燈打開信息,上麵隻有寥寥兩行字。


    “走吧,別回來了。我不想看到你們兒女成群。”


    方燈放下手機,整個人恍恍惚惚的。


    他終於肯放手了嗎?


    “……那條魚是紅燒還是清蒸的好?老實說我做紅燒魚比較拿手,不過這條魚很新鮮,不用來清蒸又有些浪費,要不……?”


    方燈忽然打斷了陸一。


    “你為什麽不問?”


    “問什麽?”陸一將魚放在砧板上。


    “別裝成沒事一樣,你都不會說謊,裝也裝不像。”


    “關於傅鏡殊?”陸一笑了笑說道,“我能說他來這裏幹什麽,對我不是很重要嗎?”


    “那你覺得什麽才重要?你眼裏在乎的隻有這條死魚?”方燈難以克製她的暴躁,雖然她很明白自己將難以言說的情緒發泄在陸一身上是極其過分且沒有道理的,但是若她再找不到這樣一個出口,她會逼死自己。


    “說什麽傻話?”陸一把手洗幹淨。


    “你想過沒有,我可能根本就不愛你。以前我接近你是為了拿到傅鏡殊的身世資料,現在跟你走,也不過是利用你來擺脫傅鏡殊。我們完全是兩種人,你想象不到我有多卑鄙,和我這種人在一起,為我把你原來好端端的生活搞得天翻地覆,值得嗎?就算你一個人走了,我也會確保你和你家裏人沒事的,趁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我們不是說好了要一起去看極夜和極晝?”陸一寬慰似的將手放在方燈的肩膀,被她焦躁地甩開。


    “你有沒有認真聽清我的話?我的過去,還有我和傅鏡殊的過去,你都不在乎,難道你是聖人?我心裏很有可能還想著他,我沒救了。跟我這樣的人過一輩子,你不覺得憋屈?”


    陸一的雙手穩穩地握住方燈的手腕,“我也不是不介意,你為他哭,我看了不好受。但這也怪我,如果我足夠好,就能填滿你的心,讓你心裏失去愛另外一個人的餘地。所以你放心,我會對你更好的。總有一天,你會笑著跟我說,傅鏡殊算什麽?想著他,還不如想想晚上到底要吃紅燒魚還是清蒸魚。”


    方燈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著他,仿佛在看一個外星人,她完全不能夠理解他腦回路的構造。


    “你等等。”陸一按著她的肩膀把她推到沙發邊,讓她好好坐下,然後去廚房迅速地削好了一個蘋果,塞到她的手裏。”這蘋果可是專治婚前恐懼症的。”


    方燈怔怔地拿著蘋果,另一隻手上是被她手溫焐熱了的手機。


    “你吃啊,發什麽呆?”


    她在陸一的催促下,機械地咬了一口,出奇的甜,甜得人心裏直發慌。她沒吃過這麽甜的蘋果,不,應該說,從沒有人給她削過一個蘋果。


    方燈又咬了一口,點了點頭,臉上的神情說不出是快樂還是傷悲,隻是眼角有淚。陸一看她樣子古怪,有些擔心地摸了摸她的額頭,“你臉色很差,該不會是病了吧?”


    方燈又點了點頭,一口氣把蘋果吃完。


    她想她是病了,而且病得太久。


    方燈和傅七曾經住在同一間病房,他們相互攙扶,自以為同病相憐。但到頭來才發現,同樣的症狀,他隻是一場傷風,她卻病入膏肓。現在該是她自救的時候了,哪怕隻是回光返照,可是好歹從十幾年的昏迷中試著蘇醒了過來。


    方燈從小太過孤獨,沒有人愛過她,她也不知道去愛誰,傅七隻是出現在她最需要愛的時候,所以她把所有的感情都投注到一個人的身上,為他生,為他死,為他付出一切。正如向遠所說的,即使她的一切傅七都要下手剝奪,她還祈求著他能把那雙正在剝奪的手留下來給她。


    她曾經以為沒有什麽可以動搖這份愛,這輩子都不行,到死也不會,可是她錯了。到今天她才嚐到了解藥,原來隻需要一個削好的蘋果。


    是陸一的這個蘋果讓方燈第一次明白,竟然有一種感情可以這麽舒適自然,沒有眼淚,沒有犧牲,也沒有任何的負擔。


    方燈身上有一麵鏡子,是傅鏡殊當年送給她的,背麵鏤刻著”不離不棄”的誓言。其實幸福自信的人從不需要賭誓,“不離不棄”從來就是個謊言。


    她過去將這個謊言視若珍寶,一直帶在身邊,當她想要委身陸寧海的時候,還有陪在雇主身邊那三年,每每她做著違心的事,都會將鏡子翻過一邊,仿佛鏡子裏藏著一雙眼。可是這一次,她用仍帶著蘋果香甜的嘴親吻手足無措的陸一,她希望鏡子能夠看得見。


    深夜,方燈才給傅七回了一條信息,那既是對他臨走前那個疑問的回答,也是對他們這十幾年的一個回答。


    她說:“我愛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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