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燈站在傅鏡殊辦公室的巨大落地窗前看外麵的世界。同樣朝向,這裏的視角和她從閣樓小窗所看到的景致又截然不同,瓜蔭洲和大半個城市一樣都在腳下。她想象著傅七這般遠眺時,心中是躊躇滿誌,還是惶惑難安?


    秘書正打算送喝的進來,在門口被阿照截住了。阿照把咖啡遞給方燈,自己坐在辦公桌沿,笑眯眯地說:“姐,這地方還不賴吧?”


    方燈回頭對他說:“你們的動作挺快,短短時間就能找到這樣一個地方,辦公室收拾得還不錯。”


    “那是!有錢什麽事辦不到。”阿照麵露驕傲,仿佛方燈誇獎的是他。跟在傅鏡殊身邊之後,他的人生境況被徹底改變,他崇拜著傅鏡殊,並為他的每一份成就而感到與有榮焉。


    “你來了也不說一聲,七哥下午有個會議。他讓你在他辦公室好好休息休息,會議結束馬上就回來。”阿照說道。


    方燈點頭,坐在傅鏡殊的椅子上,對阿照說:“你有事就去忙,用不著管我。”


    “你好不容易來一趟,你的事就是最大的事。”阿照嘴上抹蜜一般,見方燈隻是笑笑不語,又挪近一些,興致勃勃地說道:“姐,告訴你一件事。我最近把傅至時看上的妞給泡了,這次非把他氣得半死。”


    方燈聞言有些驚訝,“你怎麽又跟他攪和在一起?”


    “我就是看他不順眼。他不痛快,我才痛快。”


    “就算是這樣,你幹什麽不好,偏搞些爭風吃醋的事,把一個女人扯進來有什麽意思?”


    阿照撇了撇嘴,“反正那小妞也是自己送上門來的。姐,你放心吧,我心裏有譜,也沒把他怎麽樣,就是給他點顏色看看,總之不能讓欺負過我們的人好過。”


    方燈聽他這麽說,還是覺得不妥,警告道:“你別亂來。狗咬了你一口,你難道還咬回去?”


    阿照滿心得意地來邀功,沒想到反遭方燈訓斥,悻悻地說:“姐,你以前不是這樣的。當初不是你教會我,對付小人就要痛打落水狗,收拾到他服氣為止,不能怕,也不能手軟。怎麽現在你反而婆婆媽媽的?”


    方燈順手拿起桌上的裁紙刀朝他扔過去,“你少說廢話。我再跟你說一次,別盡惹事,小心兔子急了還咬人。”


    阿照被澆了一頭冷水,臉上不服,卻不敢爭辯,灰溜溜地走了。方燈靠在椅背上想得出神,那些東西真的是她教會阿照的嗎?她把一個懦弱的小可憐變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驍勇少年,自己卻越來越膽怯?或許她隻是受夠了夾縫裏泥潭中為生存、為出頭而不計代價、不擇手段的生活。黑暗裏的人越點亮燈火就越警惕微光後的凶險,而習慣了陽光的人隻要相信每天太陽照常升起,就會感到安心而滿足。人為什麽不能活得簡單一些,那樣反而容易放過自己,這才是快樂的根源,就像……陸一。


    方燈閉上眼睛,頭還有些隱隱作痛,都是宿醉惹的禍。她今早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陸一家的沙發上,廚房傳來攪拌機的聲音。屋子的主人見她坐起來,就端來一杯顏色詭異的液體。


    “難受嗎?喝完這個會好一點。”他看上去倒是顯得神清氣爽。


    方燈頭沉沉地灌了一口下去,險些沒當場嘔出來,“這是什麽鬼東西?”


    陸一說:“這裏麵有香蕉、芹菜、牛奶和一點點蔥。相信我,這是我們家的醒酒秘方。”


    “你們家的醒酒秘方就是把廚房垃圾桶裏的東西攪拌在一起喝下去?”方燈被那難以言說的怪味道一激,竟然真的醒了幾分,嘀咕道:“說不能喝都是假的,你的狀態居然這麽好!”


    陸一又給她弄來了一塊熱毛巾,“酒品太好絕對不是個優點。”


    方燈捧著腦袋說:“不行了,我現在的樣子肯定半人半鬼的。我先回去收拾一下,免得嚇壞了你。”


    她站起來打算告辭,卻聽陸一在身後叫了她一聲。


    “方燈,你打算就這麽走了?”


    方燈回頭說:“我們已經錯過了酒後亂性的時機,而且我也不會對你負責的。”


    陸一笑了起來,“你不是還沒拿到你想要的東西?”


    方燈本以為有些事會和酒精一塊散去,看來她錯了。


    “什麽?”她揣著明白裝糊塗。


    陸一卻是個不太會繞彎子的人,他直截了當地說:“就是昨晚你說想從我這裏得到的東西,也是你接近我的目的。”


    他的樣子一點也不像開玩笑,事已至此,方燈也不打算再裝下去。她坐回他的身邊,似笑非笑地說道:“那你說,你想怎麽樣?我怎麽才能拿到我想要的東西?”


    “說出來。”陸一言簡意賅地回道。


    “什麽?”方燈一時間沒明白他的意思。


    陸一又笑了,“你不說出來,我怎麽知道該給你什麽?”


    他的語氣就好似她向他索要一張廢紙,或是一塊糖,隻要他手頭上有,就可以隨隨便便奉上。方燈竟有些糊塗了,她看不清他究竟是個傻子,還是城府太深。


    她更願意相信是後者,但無論怎麽樣,她都已打算豁出去。


    “我要你爸爸遺物裏的一份文件。”


    “文件?”陸一想了一會兒,起身走到書房,拉開第一個抽屜,從裏麵翻出一個盒子。”我爸爸沒有什麽遺物。房子給了我繼母,錢和撫恤金我留了一部分,他生前的衣物和書大多捐了出去,工作方麵的大部分文件和卷宗都是屬於事務所的,由他的合夥人接收了。如果要說遺物,那就隻有這個了。”


    他把一個毫不起眼的塑料盒子推到了方燈麵前,“這裏麵是我爸出事時隨身帶著的東西,交警把它們封存起來交給了家屬,我繼母不要。我就想,留下來當做紀念也好,這些東西好歹陪伴我爸走過了最後一程。”


    方燈木然地拿起盒子,這不正是裝有她照片的那一個?當時她隻顧往隱秘處找,這個盒子擺在觸手可及的位置,裏麵又多是她的照片,她倉促中也沒細看,這時才發現盒子下層還有一本過期的護照、發黃的全家福、身份證、錢夾、打火機和薄薄的幾張紙。她展開有些發皺的紙,其中一張赫然就是傅鏡殊的血液鑒定結果,和她車禍後毀掉的如出一轍,後麵還附有一張銀行匯款憑證,金額並不大,收款人正是已經去世的化驗員。這些東西想必是陸寧海放在貼身口袋裏,她隻搜過了公文包,還以為自己已經毀掉了所有證據,殊不知這些東西在出事後被不經意保留下來,而它的擁有者就把它隨意放在顯而易見的地方,她卻看不見。


    陸一看方燈的視線停留在那張紙上,好奇地問了句:“傅鏡殊是誰?你認識他?”


    方燈仍沒能從這出乎意料的一幕中徹底回神,隻點了點頭。


    “它對你很重要?”陸一又問。


    其實方燈不確定他問的是”他”還是”它”,但無論哪一個,答案無疑都是肯定的。她緊緊把那兩張紙拿在手裏,打起精神反問道:“對!你說吧,你到底要怎麽樣?”


    陸一不明所以地笑了起來,“什麽怎麽樣?既然你用得著,那就拿去。這些東西對於我來說就是廢紙。”


    “我要,你就給我?別裝聖人了行嗎,把自己扮得無欲無求的累不累?既然是廢紙,你怎麽不早扔了它?你這樣讓我覺得很虛偽,還不如把條件說得痛快點!”方燈毫不客氣地說。她壓根不相信世界上有隻求付出不求回報的人,所有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欲求和貪念,或大或小,或無害或可怕,作惡之人追逐名利美色,行善之人向往他人的崇敬和內心的滿足,雖有高下之分,卻沒人能幸免。


    陸一被她這麽一說,麵上露出幾分尷尬,他低頭去看自己的手,遲疑了許久才說道:“我也不是無欲無求。方燈,老實說當我知道我身上有你想要的東西,而且這東西對你來說很重要的時候,我鬆了口氣。在這之前我一直很困惑,你為什麽忽然和我走得那麽近,從你踏進我家的第一天開始,我就生活在惴惴不安中,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喜歡上我,我怕自己身無長物,給不了你想要的東西,到頭來反而讓你失望。”


    他說到這裏才抬起頭來直視方燈,那份難堪還在,眼神卻坦然,“現在我知道,你是為了這份東西來的,這對我來說一點損失都沒有。如果不是它,恐怕我這輩子隻能在背後偷偷地看你,現在至少有一段很快樂的記憶,就算你拿著它馬上從我的生活裏消失,我都覺得值了。我想裝得輕鬆一點,大方一點,讓你以後想起我,會說,這是個傻子,但還算個不錯的傻子。沒想到連這都弄巧成拙,看來我是傻得無藥可救了。但是有一點我能拍著胸口保證,我對你沒有惡意,一點也沒有。你就這麽想,一個億萬富翁不介意女人愛上他的錢,一個窮光蛋可能也願意為他愛的人割一顆腎,這是他們僅有的能拿出手的東西。能夠用這些為自己愛的人做點事,對方正好也需要,這是件好事。你現在從我手裏拿走的隻是一張紙,我有什麽不肯的?”


    方燈竟無言以對,她隻覺得被酒精燒灼過的腦袋疼得更加厲害,以至於整個人都無比混亂了,世界也仿佛是顛倒的。陸一看她狀況不佳,伸出手想要扶她一把,被她警惕地避過。他無奈地將手收回,臉上有了然,也有失落。


    “方燈,假如我說,我確實有個條件,你會覺得我齷齪嗎?”


    “你說!”方燈急不可待。


    “你拿到了這份東西之後,能不能再敷衍我一下。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隻是偶爾一起吃頓飯,大家見麵的時候也可以坐下來聊幾句,假裝我是你的一個朋友……”


    “別說了。”方燈收起手裏的東西倉皇而逃,她怕走得再遲一步,會更厭棄自己的卑鄙。


    咖啡也沒能讓她的頭痛欲裂有所好轉,方燈靠在傅鏡殊的椅子上,好像睡著了,又好像醒著,逃離陸一身邊時,他最後的那個神情在她腦海裏不斷放大,放大……仿佛又和他父親的臉重疊在一起。他們父子輪廓相似,但又那麽不同,他和她這半生接觸過的任何人都太不相同。她忽然想再喝一口他那個口味古怪的醒酒湯,這樣說不定會好受一些。


    迷迷糊糊間,有什麽東西覆蓋在身上,方燈即刻睜開了眼睛,看到的卻是在鬆領帶的傅鏡殊,她身上蓋著的是他的外套。


    “昨晚上沒睡好?你臉色很差,累的話就再眯一會兒。”他坐到一旁的會客沙發上去簽茶幾上的一疊文件,察覺到方燈走到自己身邊,正想抬頭,兩張顯得陳舊的紙被遞到了他的麵前。


    傅鏡殊伸手去接,展開來掃了兩眼,嘴角的笑容漸漸消散,神情也變得專注而凝重。


    “這就是你說的東西?”兩人見麵後方燈第一次開口。


    傅鏡殊將兩張紙重新疊得整整齊齊,放在自己的麵前。


    “你怎麽拿到的?”


    方燈往後退了幾步,靠在他的辦公桌旁,淡淡地說:“陸一給的。”


    “哦?”他隻消一個字,方燈便知他所有的不確定和疑惑。


    “我開口問他要,他就給了我這個。”


    “你怎麽問,他又說了什麽?”


    “我說想從他爸爸的遺物裏找點東西,然後就從他給我的東西裏發現了這個。其餘的,他什麽都沒問。”


    “他看過這個鑒定結果和匯款憑證?”


    “大概吧。他沒有刻意把這個東西藏起來,隻是把它和陸寧海別的遺物放在一起,當成一件普通的紀念品。”


    “是這樣……”傅鏡殊放慢了聲音自言自語道。他沒有再窮追不舍地問下去,但方燈知道他心中一定還有不少疑竇。


    她怎麽能直截了當地索要?


    陸一怎麽會大方地給?他沒理由連問都不問。


    既然沒有刻意藏起來,方燈為什麽一直找不到?


    陸一看過這個鑒定結果,他會有何想法……


    方燈也想把話說得更清楚一些,但這件事就是這麽簡單,簡單到讓人無從解釋。


    “你已經拿到想要的東西,這件事可以就此結束了嗎?”方燈試探著問。


    傅鏡殊毫不猶豫地回答:“那是自然。我們兩人之間,謝字就不說了。我又欠了你一次……希望你能原諒我。”


    “有什麽原不原諒,我自己願意的。”


    “我經常很矛盾,一方麵想讓你過上最好的生活,你想要的任何生活,但有些事除了你,我再也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無論怎麽樣,這都是最後一次了,方燈,你為我做得的已經足夠,剩下的是我為你……”


    “你不用為我做什麽。”方燈敏感地從他的話語裏捕捉到一些東西,他隻說她的使命已經完成,卻絕口不提陸一,“即使陸一看過這份資料,可他什麽都不知道,也不關心,他這邊也就此打住吧。”她勸道。


    傅鏡殊把手放在那兩張紙上,直言不諱地說:“我沒辦法相信他。”


    “為什麽?就因為他看過他爸爸留下的遺物?還是因為他都沒有睡過我,就太輕易把東西交了出來?”方燈譏諷道。


    “不是這個意思。”傅鏡殊無視方燈的尖銳,不疾不徐地說,“你知道這件事對我來說很重要,我不得不慎重。”


    “你想怎麽樣?”方燈警惕地問。


    “這個你別管了,你的臉色真的很差。聽我的,回去好好睡一覺。如果陸一糾纏你,幹脆就換個住處。要不然你趁這段時間出去散散心?等我忙完手裏的事,我也可以去陪你。”


    方燈堅持道:“陸一隻是個很簡單的普通人,他對你不構成任何的威脅。”


    傅鏡殊說:“簡不簡單,現在還不是下結論的時候。”


    方燈苦笑,本質上他和她真的是一種人,永遠對周遭充滿戒備,從不相信無緣無故的善意。她走到傅鏡殊的身邊,彎下腰問:“讓你相信這世界上有簡簡單單,沒有任何目的的感情存在就這麽難?”


    傅鏡殊笑了,“你信嗎,方燈?你見過你所說的東西?如果我們輕信,根本不可能有今天!”


    方燈一字一句地說:“假如我不相信,你也不會有今天!”


    傅鏡殊聽罷,似有所觸動,語氣也放柔了,但這也隻限於對方燈,“所以我信你,但不信他。”


    “我信他!我可以替他做保證。”


    “我們都隻能保證自己。你才接觸他幾天,對他又了解多少?”


    方燈放棄與他爭辯,在他麵前,她總是輕易變得幼稚且易怒。


    “傅七,我警告你,不要碰他。”方燈咬牙道。


    傅鏡殊竟有些驚訝,仿佛沒料到她會為了一個陸一如此上心,原本平靜無瀾的臉上也添了幾分惱意。


    “他算什麽東西?”


    “他什麽都不算,但如果他有事,我不會原諒你!”方燈撂下狠話。


    傅鏡殊寒著臉許久都沒有出聲,像是在抵抗久違而陌生的怒火。他低頭繼續去翻那些文件,漠然道:“你走吧,我不想和你因為一個外人吵架。”


    方燈掉頭就走,她重重摔門的聲音傳來,傅鏡殊再也克製不住,煩躁地將茶幾上的東西統統拂到一邊。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長歎一口氣,默默撿起她扔下的兩張紙,低頭又細看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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