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寧海這次上島,帶來了傅維信的死訊,仿佛他每一次的到來都與一場死亡相關。


    事實上,傅鏡殊在聽到”傅維信”這個名字的最初幾秒,甚至一時間想不起他是誰。好在他很快在陸寧海略顯沉重的臉色中反應過來,這個同是姓”傅”的人就是鄭太太的親生兒子,傅維忍同父異母的兄弟。說起來,他還應該稱對方一聲”叔叔”。


    但是這個叔叔並未與他謀麵就先傳來了死訊。


    鄭太太早年膝下空虛,沒有兒女一直是她心中最大的隱痛,直到中年時喜得一對龍鳳胎,她把這看做上天對她最大的仁慈。她的一雙兒女比傅維忍小十歲,同是傅傳聲的子女,生長環境卻大不相同,尤其龍鳳胎中的男孩可以說就是鄭太太心尖上的肉,從小捧在手裏,恨不得把好的一切都給他。


    據說這個傅維信也沒有讓鄭太太失望,算是含著金匙出生的他長得儀表堂堂,高大俊朗,聰明又外向,和蒼白陰鬱的傅維忍相比,更顯得陽光健康。傅傳聲生前對私生子傅維忍心存內疚,但說到真實父愛,他更多的是交給了長在他身邊,性格和他更為相像的小兒子傅維信。這讓鄭太太大為欣慰,也驅散了不少丈夫私生子給她帶來的不快。


    傅傳聲臨終前希望妻子能將傅維忍接到馬來西亞,與此同時,在他和鄭太太百年之後,傅家的一切都將交到傅維信手中,這是他們夫婦達成的共識。


    傅維信生在大馬,十幾歲就被送到歐洲上學,個性喜好都相當西化。他對繼承家族祖業一事倒不怎麽上心。父親不在後,家裏還有個精明強幹的親媽,尚可以逍遙自在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生活的重心在於享受生命,享受美人,享受一切讓人目眩神迷的刺激。


    鄭太太對於兒子遊戲人生間的生活態度一直頗有微詞,她希望兒子能收心,多接觸一些家族事業,以免日後接手時會手忙腳亂。但傅維信卻覺得,異母兄長傅維忍和同胞姐姐傅維敏都比他更適合去做這件事。


    說起來,傅維信雖然貪玩不羈,卻相當重情重義,和姐姐從小感情極好不說,就連陰鬱寡歡、不為他母親所喜的哥哥傅維忍,他也相處得不錯。傅維忍病時,他曾數度趕回來探望,還幾次勸說母親善待大哥留在國內的遺孤。這其實是觸到了鄭太太的另一個痛處,傅維忍再怎麽不討人喜歡,他還留下了後代,而傅維信年紀不小,卻絲毫沒有找個女人定下來生兒育女的打算,這多少讓觀念傳統的鄭太太焦急不安。即使女兒已嫁人生子,但隻有傅維信的孩子才是她的親孫,名正言順的傅家三房傳人。


    不幸的是,鄭太太最為恐懼的事成為了現實。就在兩個月前,傅維信和友人在南美玩帆船時遭遇意外,被打撈上來即被宣告不治,此時他正好三十六歲,雖有一大票女朋友,卻沒留下一個孩子。


    傅維信的死給了步入晚年的鄭太太致命的打擊,傷心悲慟之下她一病不起,心髒的老毛病出現了惡化,女兒女婿和娘家那邊的人都以為她或許過不了這一關,二房的代表也飛往吉隆坡探望,律師和家族企業的高層圍在床頭,大家都亂作一團,做好了最壞準備。沒想到的是,鄭太太最後竟然熬了過來,不久前,她已經能夠下床活動。與此同時,作為傅家國內的代理律師陸寧海在她的授意下重新出現在傅家園。


    傅鏡殊聽完了陸寧海的來意,短暫的靜默中,隻聽到他手中花剪在盆栽枝椏枝丫上留下的哢嚓聲。陸寧海在等待一個回答,在他看來,這個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一個姓氏就有這麽重要嗎?”傅鏡殊抬頭看著律師問道。


    陸寧海視線與身邊的年輕人相對,他發現自己竟然並不能全然看透對方的心思。和聰明人對話是件既輕鬆又煩惱的事。輕鬆是省去了很多無謂的口舌和繞圈子的麻煩,煩惱卻來自於麵子上的冠冕堂皇被撕下,直中要害有時難免讓人尷尬。


    陸寧海說:“這要看對誰而言了。”


    至少現在他們都知道,一個”傅”姓和傅家正統的血脈對於鄭太太來說重過一切。傅維信還在時,她根本不把傅維忍看在眼裏,也可以假裝遺忘老宅子裏還有一個姓傅的孩子存在。因為她的親生兒子還年輕,將來她會兒孫滿堂,等她撒手的那一天,她就可以把辛辛苦苦守住的傅家家業交到兒孫手中,這份祖業將在她和丈夫的至親血脈中代代傳承下去。


    是傅維信的英年驟逝摧毀了這一切。老太太從生死邊緣熬過來後,接受了兒子已永遠離她而去這個殘酷的事實,同時,她還必須麵對傅家三房香火中斷的尷尬處境。傅維信沒有留下一子半女,鄭太太的女兒女婿已迫不及待。但是女兒再親,外孫到底是別家的人,等到她一死,傅家三房就等於不存在了,所有的一切都將冠上女婿的姓氏,丈夫和自己一生打拚的心血和榮耀就將付之東流。


    當然,鄭太太也不是沒有別的選擇,她在當地有名望但已沒落的娘家人野心勃勃,遠在台灣的二房也有人蠢蠢欲動,提出可以從二房的眾多孫輩裏挑出一人過繼到死去的傅維信名下,這樣好歹還是個姓傅的人。


    每當無人時,鄭太太隻覺得悲從中來,她一生要強,唯獨有兩件恨事,一是她摯愛的丈夫竟然在婚前就和丫鬟留下個孽子,另外一個遺憾就是兒孫單薄。若是她多一個兒子,若是維信還在,若是維信給她留下一丁點血脈,她何至於到如今的地步。


    鄭太太年紀大了,尤其最近這一場大病更讓她領悟到,再強悍的人也有力不從心的一天,她必須為身後事謀劃打算。她想起昏迷時,似乎在生與死之間的朦朧中看到了逝去多年的丈夫傅傳聲,他的音容相貌音容笑貌還是年輕時的模樣。正是這樣的他,讓少女時代的鄭太太毫不猶疑將身托付,從此相依相伴,嘔心瀝血為他保住傅家三房的根基。


    在她醒過來之後,其實心中已有了答案。女兒女婿她會留給他們應得的那一份,保他們一世無憂。娘家人這幾十年已從她這裏得到了太多。二房的”好意”她心領卻不可能接受,因為二房兄長本來就是領養,徒頂了一個”傅”姓罷了。隻有留在傅家園的那個男孩,她再不待見他們父子,再恨他們是自己和丈夫恩愛婚姻裏的汙痕,事到如今也隻能承認,他才是真正的傅家三房血脈,也是她摯愛亡夫留在世上最後的嫡親骨血。


    鄭太太決定了的事就不再含糊。趁現在還來得及,那孩子尚未成年,又父母雙亡,接他到身邊他必然感激涕零。隻要她假以時日好好栽培,未嚐不是一棵好苗子。況且她聽陸寧海提起過,那個孩子和他父親個性大不相同,聰明沉穩,進退有節,這正是她和現在的傅家所需要的,說不定冥冥之中,上蒼早已做好了安排。


    “鄭太太讓我轉告你,這些年她也一直很關心你的成長。你在這邊的生活經曆,也算是對你的一種曆練。”陸寧海對傅鏡殊說道。


    “哦?”傅鏡殊修剪花枝的手停了一下。陸寧海苦笑,當著他這樣早慧的孩子說這樣的違心話,本身就是很可笑的行徑,可是職責所在,他不得不為。


    “謝謝你,陸律師。”


    “不用客氣。”陸寧海沉吟片刻,才對著顯得專注而忙碌的年輕人說道,“我理解……但事關重大,我等著你的決定。”


    傅鏡殊默不作聲,小指粗的花枝從他剪下斷落,可惜了,這根枝椏枝丫的葉子是那樣繁茂。


    “別折騰你的花了。”


    傅鏡殊回頭,方燈坐在牆頭朝他笑。陸寧海已經離開了好一陣。


    “看來你是改不了爬牆的喜好了。”傅鏡殊說。


    方燈伸了伸腳,語氣輕鬆,“這有什麽,以後說不定再也不能爬啦。”


    她跳下來幾步走到花架下,拿走了傅鏡殊手中的花剪,自己比劃了兩下,才漫不經心地說道:“你應該走的。”


    “你希望我走?”傅鏡殊當然不相信這是方燈的真心話。他們都不會忘記,就在這個小院子裏,他許諾不會離開,石狐和當時的風都是見證。


    “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方燈笑嘻嘻地說,“以前你是走不了,現在老太婆迫不及待地等著你……再說,你不走,我也要走了。”


    “什麽?”


    “姓陸的大律師說要我做他的養女,跟他到市裏一起生活。傅七,你說我們是不是同時中了大彩?”


    “陸寧海?”傅鏡殊微微皺眉,方燈的這個說法讓他很是意外。


    方燈用手肘頂了他一下,“怎麽,你不信?我就不能走運一次?’律師的女兒‘,是不是比’酒鬼的女兒‘和’綁架犯的女兒‘要好聽多了?”


    傅鏡殊狐疑道:“你答應他了?”


    “為什麽不呢?”方燈說,“人不都應該讓自己過得更好嗎?”


    她用他再熟悉不過的神態,側著頭看著他笑。傅鏡殊卻覺得一陣難過。


    “你也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方燈迅速地打斷了他,“就是因為我知道,所以我才說你應該走。”


    他的顧慮隻有方燈最清楚。多年被遺忘在此的怨恨、父親的前車之鑒、身世的不清不楚……還有她,都是他猶豫的原因。


    “你甘心一輩子這樣?被丟在這破地方生死聽天由命,被傅至時那樣的一家人看不起,他說我們是同一窩的老鼠。你知道老鼠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見不得光,人人厭惡,吃別人剩下的垃圾,聽到一點動靜就屁滾尿流。傅七,我們能不這樣嗎?你這次走,就是改變命運的最好機會——改變我們兩個人的命運。”


    “是嗎?”傅鏡殊閉上眼睛,方燈說的他何嚐不清楚,隻不過前方太多不可預料的東西,為什麽是在他已接受命運安排的時候,又給了這樣一個措手不及的轉機。


    “你好了,我才能好。”方燈撫摸著他前麵那盆被剪得不像樣的垂絲海棠,摘下了上麵一片枯萎的葉子,“你說過的,一盆花長得不好,那隻是它的病症,怎麽修剪都是沒有用的,病灶在它的根裏。”


    晚飯時分,阿照火急火燎地把方燈拉到一邊。


    “姐,我聽說七哥要去那個什麽地方……反正就是國外!”


    “你消息倒靈通。”方燈繼續吃她的晚飯。


    “怎麽會這樣!”阿照的樣子像是要哭出來了,“你能不能勸他不要走。”


    方燈看了一眼阿照,他長高了,兩條鼻涕也沒了,隻是臉上稚氣未脫。他才十三歲,卻總認為自己已經是大人,現在打架遠比方燈更狠,瘦是瘦,但骨子裏透出股悍勁,但凡與人爭執,不把別人打趴下誓不罷休,現在孤兒院和附近一帶的同齡孩子反倒都有些怕他。方燈都不知道自己當初教會他的那一套到底是對還是錯。他自己不再被別人欺負,還整天想著要來保護方燈,這孩子認死理,在他的世界裏,有他自己,有燈姐,有七哥,這就是打不破的鐵三角,他們都在,他才有家。


    方燈怕阿照強起來要去留傅鏡殊,平白給他添堵,便直接說道:“走就走唄,我讓他走的。”


    “為什麽呀?”阿照怎麽也想不通。


    “什麽為什麽?”方燈裝糊塗。


    “姐,你真傻。你和七哥現在這麽好,他走了,說不定就不回來了。”


    阿照說完,發現方燈還是默默吃飯,他再去扯她的衣袖,她幹脆甩開他,掉頭走開。


    方燈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大口大口地把飯塞到自己嘴裏,仿佛這樣,每一次的喘息就不會帶來更多的難過。連阿照都知道,他走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留在島上的他,是她的小七,她還能守著那個秘密,偶爾放縱自己那點小小的奢望。然而當他離開的那一刻起,他就是傅鏡殊,光明正大的傅家人,她將被視作他身後不光彩的那點血脈牽連,他卑賤的母家表妹,而他們從此將再無任何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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