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過後沒幾天就是新年,不過這些節日對於方燈來說沒什麽意義,最多是隔壁聖恩孤兒院又有免費的大餐發放。


    那天阿照招呼她一塊去領聖餐,那孩子找方燈難得有這樣的好事,高興得好像自己是這場盛大宴請的主人,方燈當然也不肯錯過。本來一切都很順利,她和阿照各排了兩次隊,領到了一大包炸魚和土豆,眼看兩天的菜錢都可以省下來了,誰知半路殺出個傅至時。那討厭的家夥一見到她,就好像聞到魚腥的貓,非要舉發她沒有吃聖餐的資格。方燈不想與他糾纏,沒想到他居然還拉了一幫嘍追上來,要不是孤兒院老修女旁那個陌生人攔了一把,恐怕她要在小王八蛋那裏吃了虧。


    方燈翻牆脫身,回到住處,回想起傅至時窮追猛打的可惡嘴臉,越想就越覺得生氣。當然,再伺機揍他一頓這樣的事她不會再幹了,傅七會怪她沉不住氣,又惹麻煩上身,但如果不這樣,難道就沒有教訓小王八蛋的法子了?


    她想起前幾天到老杜的店裏去買鹽,正趕上傅至時買了零食離開。她還是頭一回看到男孩子像他一樣嘴饞,仿佛不吃那些亂七八糟的零食就會餓死似的。


    老杜正在櫃台後拿著幾枚奇形怪狀的錢幣研究,看見方燈不忘炫耀,問她認為這玩意兒值不值錢。


    方燈原本不願廢話,然而轉念一想,沒準這稀奇的錢幣和傅至時那家夥有關,這才多看了兩眼。老杜神神秘秘地告訴她,傅至時經常到店裏買吃的,賒了不少錢,被他追討得急了,就拿了這兩枚古幣來換。方燈當下心裏明白了幾分,她還當傅至時家裏寵他上了天,每天給那麽多零花錢供他買亂七八糟的東西呢。敢情他已經在老杜這裏欠了賬,又不敢再問家裏要,老杜手裏用來抵債的兩枚錢幣多半是傅至時從大人那裏偷出來的。


    當時方燈暗暗把這件事記在了心裏,好歹算是抓到了傅至時的一個把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哪天小王八蛋找她的茬,她也有法子在他背後捅一刀。果真,消停不了幾天,傅至時就又把她惹毛了。


    捉賊要捉贓,這道理方燈懂得。她放下炸魚和土豆就去找老杜,問他借那兩枚錢幣用用,回頭就還給他。老杜是個吝嗇鬼,原本是不肯的,但架不住方燈巧笑倩兮軟語相求,這於他而言可是難得的福利,當即骨頭都酥了一半,喜滋滋地把錢幣借給了方燈。


    方燈拿到了證據暗喜不已,傅至時說她是”小偷”,她倒要讓他父母知道,誰才是真正的”三隻手”。為使這個計劃收獲最好的效果,同時也得在傅鏡純夫婦麵前具備充分的說服力,方燈還特意去找了傅七,想和他合計合計,順便把炸魚拿去給他嚐一嚐。哪知道傅七的反應讓她大為掃興,他先是拈著那兩枚錢幣看了一會兒,漫不經心地說那是什麽北洋政府時期的銅元,現在市麵上流通得不多,傅至時不識貨。可方燈才不在乎老杜是不是賺了一筆,她問傅七這錢幣是否是他堂兄家裏的私藏,傅七卻皺著眉反問她,以老杜的為人,怎麽會肯把吃到嘴的肥肉假手他人。


    方燈想糊弄過去,傅七見她閃躲,臉色沉得更是難看。他不喜歡她用女孩子特有的小伎倆去獲取任何利益,哪怕對方實際上從她那裏什麽都沒有得到。方燈見他不肯幫忙,向他索回錢幣,心想大不了自己想辦法去揭穿傅至時。


    傅七非但不讚同她的做法,還勸她不要把傅至時做的事放在心上。方燈被澆了一頭冷水,很是不快。明明是傅至時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為什麽一到了傅七這裏,她想要出口惡氣就成了錯事,明的不行,暗的也不行,來硬的魯莽,玩陰的又不應該。她就是個睚眥必報的小人,這是她成長的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教給她最簡單有效的法則,隻有這樣才能讓恃強淩弱的人懂得畏懼。她討厭他做事之前思前想後,說白了就是懦弱。


    眼看方燈跳腳,恨聲說他向著姓傅的。傅七隻是冷冷地告訴方燈,別總以為自己是對的,無論她揍傅至時也好,玩小心機讓傅至時父母揍他一頓也罷,除了當時解氣,其實什麽都沒改變,拳頭和惡作劇是打不服一個人的。報複的最好辦法不是輕舉妄動,而是等待時機,當你遠遠比對方強大得多的時候,就能讓他心甘情願跪下來舔你的腳。


    方燈不接受這套說辭,在她看來這都是借口。兩人說不到一塊不歡而散,方燈拿回了錢幣,回去生了通悶氣,次日就把東西還給了老杜。接下來一連兩天,她都沒有理會傅七,傅七也沒有找她。


    因為元旦的緣故,學校放假了,新年前一天傍晚,方燈拿小碎石去砸傅七的百葉窗,好叫他出來一起去教堂湊熱鬧。她知道老崔今天去市裏采購,估計要晚上才能到家,不知道傅七一個人吃了飯沒有。


    她手裏的小石塊在百葉窗上發出清晰的敲擊聲,過去每到這個時候,他就會佯怒地推開窗讓她等一會兒,很快他就會從樓上下來。可這天,方燈手裏的幾顆小石頭都用完了,百葉窗紋絲不動。


    方燈開始覺得有些奇怪,傅七這家夥怕冷,冬天最喜歡蜷在家裏,今天島上冷得尤其厲害,他沒理由獨自出去晃蕩。她更注意到,他窗前那盆美人蕉不知怎麽不見了,難道他這次真的生她的氣了?


    她又對著窗口連喊了幾聲他的名字,沒有得到回應才納悶地回家。左思右想,總覺得奇怪:傅七不是太好說話的人,但也絕對不是個小氣鬼,尤其他倆鬧別扭,他再不認同她說的話做的事,也不至於如此。現在她都主動去找他了,他沒理由故意不搭理啊,更不至於惱她到把美人蕉都扔了的地步。


    入夜,阿照來催方燈出發,再晚一些,老教堂人滿為患,就擠不進去了。方燈其實已沒有去玩的心思,但又不能一直坐在家裏想破腦袋幹等。她下樓的時候恰好遇見老崔提著大包小包回來,就連忙讓老崔回去看看傅七到底是怎麽回事。


    老崔也一頭霧水,還直說早上出門前小七就跟他說過今晚不用做飯,他多半會和方燈去教堂看唱詩班表演,順便在外頭吃餛飩。方燈心裏更覺得不對,這麽說起來,傅七壓根就沒有生她的氣,請她吃餛飩更是他見她不高興時慣做的事。她催促老崔趕緊開門,自己也打算跟上去,唯恐他又病了。走近他窗下時,忽然一個破碎的花盆躍入她的眼簾。


    那正是傅鏡殊窗台前的美人蕉,此時花盆四分五裂,裏麵的泥土都撒了出來,看樣子竟像是被人從二樓窗口扔下來才砸成了這副模樣。正驚疑交加間,老崔也匆匆跑下樓,說小七不在屋裏,最奇怪的是鑰匙沒帶,連外套都沒有穿出去。


    “難道七哥自己跑出去玩了?”阿照和方燈麵麵相覷。


    方燈搖頭,不要說傅七不是貪玩的人,他就算有事出去,也斷不會那麽匆忙,再說那盆美人蕉摔得也實在蹊蹺。


    老崔也有些沉不住氣了,搓著手道:“那孩子究竟是去了哪裏?也不說一聲……方燈,他真沒去找過你?”


    “他要是去找我,我還會在這兒嗎?”


    “不行,我得去找找他。”老崔說著就走。


    “我也去。”阿照也跟了上去。


    瓜蔭洲就那麽丁點兒大,兩個人分頭去找一個人已經足夠。方燈怕傅七隻是出去轉轉,過一會兒就會回來,便回了自己住的小閣樓,靠在窗邊等,隻要他出現在巷口,她一眼就能看見。


    方學農又沒在家。最近他老是混在外頭,不到深夜很少出現在住處,方燈有時隨口問他去了哪裏,他也讓她不要管。平安夜方燈領回來特意給他留的炸魚和土豆他都沒顧上吃,換做往日,早餓死鬼投胎一般用來送了酒。方燈心浮氣躁,哪裏顧得上去管那酒鬼去了什麽地方,胡亂將快要變質的炸魚和土豆扔進了垃圾桶。


    傅鏡殊沒有如方燈所期待的那樣出現在她視線中,反而老崔和阿照先後回到了傅家園。方燈跑下去,果然,他們去遍了傅七可能去的地方,都沒有發現他的蹤跡。


    “該不會出什麽事了吧?”方燈心急如焚。


    “不能啊,光天化日的,我才離了島一天,早上他還好好的。”老崔嘴上這麽說,臉色卻有些發白,猶豫著問,“要不我到派出所去一趟?”


    “那也得等人不見了四十八小時後警察才會管。”阿照人小鬼大,“我就覺得七哥那麽聰明,能出什麽事?他一定是悶了,自己出去逛逛。哎,姐,你怎麽走了?”


    阿照摸不著頭腦地目送方燈走開。


    方燈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在那裏待不下去了,她隻想找個地方靜一靜,有種不祥的預感包裹著她。這事派出所警察一時間還不會管,阿照和老崔都還抱著他隻是臨時有事不在,很快就會回來的僥幸。可她隱約覺得不是這樣,他是那樣謹慎自製的一個人,上次淋了雨生病躲在屋子裏不肯見人已經是他做得的最出格的一件事。方燈甚至有種直覺,傅七窗台下摔碎的美人蕉就是他向她傳達的某種暗示,他忽然消失不見,一定沒有那麽簡單。


    傅鏡殊一夜未歸,方燈徹夜難眠。後半夜,方學農回來了,嘴裏哼著歌兒。他最近每次回來都是一副酒足飯飽的樣子。


    方燈撩開間隔的布簾,坐起來問:“去哪混到這時候?”


    “有人請老子吃飯。”方學農信口答道。


    誰會請他吃飯?而且還是一連幾天地招待著,方燈不信他有這樣的人緣。這時她注意到,她父親隨手擱在飯桌上的那半瓶酒也和以前不一樣,不再是老杜店裏那種散裝的廉價貨。這酒究竟多少錢一瓶她不清楚,但至少不是老酒鬼能夠負擔的。


    “誰那麽大方?”


    方學農有些不耐煩,“工地上的幾個兄弟邀我去喝酒罷了。”


    島上為發展旅遊業,最近又新建了一間大酒店,工地上多了不少打工的島外人,他怎麽會那麽快和這些人混在了一起?方燈忽然想起,就在兩天前,她看到許久不見的崔敏行又出現在島上,還和方學農走在一起。方燈當時心裏雖厭惡,但也隻覺得他倆本來就是一丘之貉,混在一起臭味相投,也是正常。也許是她多心,今天傅七的失蹤又讓她心神不寧,方燈忽然感到好像有哪裏不太對勁,一時間卻又說不上來。


    方學農見女兒眼神直勾勾的,還以為她是在盯著他的酒瓶看,得意地說:“你知道這酒多少錢一瓶嗎,說出來怕嚇到了你。”


    方燈的心確實怦怦跳個不停,但是卻並非因為父親的那瓶酒。她有些知道自己為什麽不安了,崔敏行突然出現在島上,又和她一貫厭惡傅家的混賬父親走得很近,老家夥還莫名地被人好酒好肉地招呼著……這事會不會和傅七有關,難道真有這麽巧?方燈越想越覺蹊蹺,這事處處透著詭異,那巧合背後藏著的某種可能性讓她不敢往深處想。


    “酒是崔敏行給你的?”她試探著問。


    方學農脫外套的動作忽然慢了下來,他已經熄了燈,卻能感覺到他的女兒靜靜坐在那裏冷眼看著他,這種感覺讓他警惕,並且很不舒服。


    “小孩子家家管那麽多幹什麽?”過了一會兒,他說道,“你怎麽會忽然提到他?”


    方學農雖不承認,但他的反應讓方燈更為狐疑,她怕父親起了疑心,口風更為掩飾,就換了種語氣。


    “隨口說說罷了,我也隻見過他請你喝酒。”她又做出平日裏慣常的譏誚口吻,“不過想想也不可能,你要錢沒錢,要本事沒本事,人家憑什麽成天招待你呀,這酒不會是你騙來的吧。”


    方學農果然臉上掛不住,他最不喜歡女兒用這種口吻跟他說話,在外麵他可以被別人看不起,但是在家裏不行。


    “你懂什麽,死丫頭,這樣看扁你老子,遲早我要讓你們知道,我比你們想得有能耐多了。”


    “你能有什麽能耐,說出來讓我聽聽?”方燈失笑。


    方學農卻沒有順著她的話往下講,胡亂地塞給她幾張鈔票,“老子的事你少管,喏,這是下個禮拜的菜錢。”


    方燈湊近看了看,是比往常要多些。這時,她父親想起了什麽似的,又從口袋裏抽出十塊錢,“這個你拿去買點書什麽的。”


    他竟然給她零花錢,這可是少有的事。方燈擠出幾分笑容,驚訝地拿著錢問道:“你最近撿錢了,還是賭錢贏了一筆?”


    方學農往竹床上一倒,蒙頭就要睡過去的樣子,嘴裏哼哼唧唧地應了句,“你等著吧,別以為你老子我一世窩囊。”


    方燈默默把錢收在枕頭下麵,方學農如雷的鼾聲很快響起,她卻更加心緒不寧,輾轉著,仿佛頭下麵枕著的是一盆燒紅的火炭。


    方學農這一覺睡到了第二天下午,期間方燈出去了一趟,得知傅鏡殊依然沒有消息,老崔依舊在島上尋找。她回到小閣樓時,方學農正打著嗬欠往身上套衣服,人卻站在窗邊,一個勁地朝著對麵張望,見到女兒進屋才轉身說道:“我待會兒要出去,島上的董家老頭沒了,要我去幫辦喪事,今晚就不回來了。”


    方燈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你耷拉著腦袋幹什麽,整天一副喪氣樣。”方學農把手放在門上,回頭看了女兒一眼。他往日倒鮮少在乎女兒高不高興,心裏在想什麽。


    方燈懊惱地回答:“傅鏡殊那家夥一天一夜不見人影,不知道跑哪去了?”


    方學農背對著女兒,嘟囔道:“我早說讓你留心別被他騙了,小野種都是沒根的,沒準哪一天他翻臉不認人就自個兒遠走高飛了,跟他忘恩負義的老子一樣。”


    方燈聽著方學農下樓的腳步聲,等到那聲音遠了,她立刻撲到他的床邊,用力揭開被子,又伸手在他枕頭和床單下摸索。最後她在方學農床頭後麵的牆洞裏找到了一個油紙包住的東西。那牆洞也就半塊磚的大小,和別的牆壁一樣被報紙糊著,又藏在床頭的靠板後頭,如果不是方燈幾乎摸過了每一寸能找的地方,又發現那處的報紙有新糊上的水痕,恐怕很難發現。


    她搜索的時候像瘋了一般,紙包被拿在手裏時卻猶豫了,長籲了一口氣,才帶著幾分恐懼將它打開,就仿佛是開啟了潘多拉的盒子。


    紙包裏的東西平淡之極,除了幾百塊錢,還有一把半舊的木梳子,像是朱顏姑姑以前用的那把,上麵還纏著幾縷發絲。梳子的下方是一麵精致的小鏡子,方燈哆嗦著將它翻了過來,這東西太過眼熟,有人曾答應她將它一直帶在身上,不用費心去分辨,她也能將背麵那兩行小字銘記於心——”不離不棄,是謂真如”。方燈隻覺得眼前一黑,跌坐在身畔的竹床上,破床發出古怪的吱呀聲,像尖銳的喘息呻吟。她用手緊緊捂住麵頰,在整個包裹著她的黑暗中遍體涼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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