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蔭洲在方燈的印象中就像一幅老舊的蘇繡,娟秀,卻蒙了層光陰的灰。你覺得它應該是好的,但總是看不仔細。興許還受了潮,聞上去濕漉漉的,但那也是別處沒有的幽涼矜持的黴味。不過,一周前,這還隻存在於她的想象中,她生在更南邊的省份,活了十五年從未踏上過這座父輩曾生活過的小島,就如同她從未親眼見過蘇繡,一切都來自姑姑朱顏清醒時的描述。


    八個月前,姑姑死了,就剩下方燈父女倆。因為欠了錢,債主追得凶,她父親走投無路,才帶著她遷回了這裏。至於錢是誰欠下的,姑姑還是父親,方燈不知道也沒有問。她已習慣了從這間平房遷徙到那間棚屋。這一次唯一的不同之處在於這裏是瓜蔭洲,一個她完全陌生卻又能叫出許多小巷名字的地方。奔赴一個未知的前方,頭一回不是“去往”,而是“歸來”,方燈發現她並不討厭這種感覺。


    搬過來之前,方燈剛念完高一上學期。這一回她父親嫌轉學手續麻煩,不想讓她上學。雖說上學那點兒錢他勉強還拿得出,但是他覺得學那麽多知識沒什麽意思,那點兒錢還不如用來買酒喝。方燈也沒有和他爭。即使相對於所投入的時間、精力而言,她的成績還不賴,她也從未設想過自己會有憑借苦讀成為社會棟梁的一天。最後這件事還是靠了街道辦和學校那邊來人的遊說,用了“國家鼓勵女孩也要多讀書”,“反正已經念了半學期,好歹拿了畢業證才不吃虧”等理由,她父親這才點了頭。這個男人的強橫隻會出現在酒後和女兒麵前,對於大多數外人,他總是唯唯諾諾。尤其和“公家”或是“國家”的字眼沾邊時,他決計不會有說半個“不”字的勇氣。方燈在小屋角落看著父親佝僂著背送走來人,覺得有些可笑。下午她自己冒著雨去辦好了入學所需的手續。


    瓜蔭洲隻有一所中學,涵蓋了初中和高中,裏麵就讀的多半是島上居民的孩子,全校師生也不過三百餘人。這學校的前身是教會創辦,解放後才改為公立,至今還有一兩個年老的“姐妹”尚在為食堂和圖書館服務。這些標本似的老人和散落在島上四處的破敗洋房一樣,都在昭示著小島的過去。


    一個半世紀以前,瓜蔭洲還是這城市邊緣幾個名不見經傳的島嶼之一,因為島上遍布瓜田而得名。世代居於此的人們靠海吃海,多以捕魚為生。時值戰亂,民生多艱,這裏又是出海通道,島上不少人淪為“豬仔”,被半騙半賣到異國他鄉做苦工,還有一小部分人自己熬不住饑荒,漂洋過海下了南洋。這些飄零客很多都成了他鄉的孤魂,落魄不得歸根,可是也有不少人憑著膽大命大發了洋財。當地人腦子靈,挨得苦,而且重鄉情戀故土,無論在外混得如何風生水起,都盼著老來落葉歸根埋骨小島,所以那些衣錦還鄉的豪客多在島上重新置地興建洋房以供家人安居和自己老來歸依。白花花的洋元源源不斷地湧回這曾經的孤島,漸漸地,瓜田被紅瓦白牆取代,縱橫阡陌的泥濘鄉路鋪上了青石板,曲折蜿蜒地通向掩映在繁花綠樹叢中的高門大戶。從那時起,瓜蔭洲就是遠近聞名的僑鄉,城裏別處的有錢人也慕此地風光來此建宅。一時間小島富賈雲集,豪商遍布,繁華笙歌整日與海風濕霧相伴……


    不過,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經過了百餘年變遷,先是抗戰時的日軍蹂躪,後有“文革”期間的動蕩,那些有錢人家的後代多數外逃,留在了海外,沒有遷走的人家多半也衰敗了。別致堂皇的洋樓別墅人去樓空,解放後的新工業進程又帶來了大量的新居民,方燈的爺爺輩據說就是那個時候移居島上的。他們以社會主義新主人的身份住進了過去普通人隻能仰望的亭台樓榭,那些花園、回廊、小樓、大院被分割成無數個逼仄的小房間,飄香的白玉蘭樹和森森古榕之間飄蕩著晾曬的內衣褲,遙遠而朦朧的精致富貴被熱鬧俗辣取代,隻有巷子裏時常被偷了配件的銅質街燈和斑駁蒙塵的大理石雕花扶欄仍固執地訴說那段過去。


    方燈從來都和精美奢侈無緣。她能感覺得到,島上每一個荒廢院子的角落,每一塊殘破青磚縫隙中溢出來的舊日風光,都是和她的生活大大不同的,但卻又很難去細細想象究竟不同在何處。可是即便她隻有十來歲,也隱約知道,哪怕瓜蔭洲的盛景不可能再複返,逝去的繁華就好似凋落的文明,也總有那麽一種難以言喻的誘人氣息,遠勝過原始的貧瘠和荒蕪。況且這裏還有得天獨厚的自然恩賜,滿島的綠蔭,濕潤的海風,姑姑和爸爸衷愛的偏甜家鄉口味。她想不通他們當初怎麽舍得離開?


    正趕上雨季,淅淅瀝瀝的小雨這一周都沒有停過。方燈從學校回來的路上忽然想,說不定自己過去對於瓜蔭洲總是水汽氤氳的想象,不是因為姑姑提起往事時嘴裏吐出的煙霧,也不是她沉默下來時藏在木然麵孔後的憂愁,而是因為這裏本來就是個難見天日的地方,不是雨就是霧,讓人骨頭裏都陰鬱了起來。


    到了巷子中段的一處民房,她收了傘,鑽進黑且窄的過道。門口雜貨店老板的聲音和過道裏撲鼻的尿臊味一樣陰魂不散。


    “方家小妹,不叫我上去和你們家‘血膿’喝酒?”


    方燈沒有應,抖了抖破傘上的雨水,噔噔地上了樓。她和父親最新的落腳處在島正中央的一條巷子裏,確切地說是在廢棄的天主教堂和聖恩孤兒院這兩幢舊式建築之間的縫隙裏搭建的一處違章建築。樓下是全島唯一的一間雜貨店,斜對麵則是瓜蔭洲大名鼎鼎的傅家園,位置也算得上“得天獨厚”。雜貨店老板用紅磚砌牆,歪歪斜斜地堆砌起兩層半的小樓,頂上覆蓋著石棉瓦,一層是店鋪和自住,樓上隔出的幾個“鴿子籠”分別租給幾家人。方燈和父親就住在那半層多出的“閣樓”裏。每逢外麵下大雨,幾乎可以觸到頭頂的石棉瓦就會開始滴滴答答地下小雨。


    走進用布簾子隔成兩半的小開間,果然不出方燈所料,她父親方學農正躺在外麵那張竹床上打瞌睡。出門前她用來接住屋頂漏雨的小塑料桶已經滿滿當當,不斷有水從邊緣溢出來,而方學農卻依舊睡得安然,仿佛渾然未覺。


    方燈一言不發地拎著桶走到窗邊用力潑向街心。大概是門板被濺上了些水,樓下的雜貨店老板咒罵了幾聲。就在這時,她眼尖地瞧見對麵傅家園裏東側那棟房子二樓朝街心的窗口簾子動了動,裏邊的人或許是被她製造出的嘩啦啦水聲驚動,有隻手微微撩開了窗簾一角,露出立在窗邊人的半張麵孔,簾子被重新放下來之前,原本敞開的半扇百葉窗從裏麵輕輕帶上了。


    這還是方燈住進來之後頭一回覺察到對麵的動靜。之前幾天,那扇在一條小巷和大半座花園之外的窗子始終覆蓋著厚重的猩紅色絨質簾子,窗裏的世界就和曾經盛極一時而如今早在時光中化為傳說逐漸荒廢的傅家園一樣神秘。不過是二三十米開外的距離,卻與小巷這一端的私建小樓宛若雲泥之別,哪怕這邊的生活更加鮮活,更加人聲鼎沸,更充滿俗世中應有的氣息,渾濁的、鄙俗的……活著的氣息。


    沒錯,與這一頭相比,對麵的傅家園死一般的沉寂。如果不是雨打在它院子裏參天古榕上的窸窣聲,風嗚嗚地穿過空蕩蕩的四麵回廊,偶爾雨小一些的時候鳥雀翅膀拍打著攀附在小樓牆麵的雞血藤的葉子,它就像一個被凍結在時光裏的巨大水晶棺材,或者是聊齋故事裏一幅妖異的古畫,靜謐,幽涼,仿佛沒有什麽風霜雨露能侵蝕那簾子後的世界分毫。


    這才是朱顏姑姑敘述裏的那個瓜蔭洲,這個蜷縮著藏身在廢棄了大半的巨富庭院裏的瓜蔭洲之魂,和方燈、她父親方學農、樓下的雜貨店老板一家,以及如今大多數島上的人沒有任何關係。如果這簾子後坐著一個人,方燈心想,那應該就像朱顏姑姑一樣,美人老去了,枯竭的皮肉中都還有令人遐想的旖旎,她端坐燈下,遠處的人們在影影綽綽中揣測她昔日的榮光。


    不過,這也隻是方燈這個小女孩的想象,但凡她往深處探究,就會發現這想象多麽牽強。傅家當年顯赫一時,如今雖比不得往日,兒孫多半散布海外,但也算不上沒落,至今聖恩孤兒院的一部分經濟來源還來自傅家後人的捐資。富貴人家的後代是什麽樣的,方燈說不清,但決計不會像朱顏姑姑,要靠著“那種”營生混口飯吃。況且姑姑和她父親方學農是一個媽生的,上輩都是苦出身,和富貴毫無半點瓜葛。這些方燈都心中有數,她隻是困惑,為什麽有人說……


    “你再怎麽折騰,這屋子也不會光鮮亮麗到長出一朵花兒。”


    方學農在竹床上翻了個身,啞著嗓子嘟囔了一句,打斷了方燈的想入非非。


    方燈重重將塑料桶放回原地,伶牙俐齒地頂了回去:“我不折騰,你身上都能長出青苔。”


    方學農哼了兩聲,像是在笑。難得他在沒有活幹的下午沒有喝醉。在島上住了幾天,方燈就深刻感受到她父親不愧是從瓜蔭洲走出去的人。這兒的老居民大多都還能叫出他的名字——當然,他們多半記得的是他那個並不好聽的綽號“方血膿”,那一張張笑著打招呼的臉上掛著如出一轍的輕蔑。


    怪不得別人看不起,方燈也知道父親窩囊。他年輕的時候就沒有正當工作,靠著做一些別人不願意幹的活計謀生。比如說,誰家孩子惡病夭折,通常就會交給方學農,隻需付他幾個錢,或者一些米、麵也成,他就出麵找地方把孩子埋了。又或者島上有喪事,扛屍、抬棺、撒紙錢這些他都拿手。實在沒有此類活幹的話,替人清理便池、收收垃圾,隻要能夠換來足夠糊口的錢他都願意做。方學農沒什麽膽量,也沒脾氣,任誰惡言相向都笑嘻嘻的,平日裏也不修邊幅,有點閑錢就買酒喝,所有人都把他當做一個笑話。也不知道是哪一個促狹鬼起的頭,大家就依他名字的諧音叫他“方血膿”,他也照樣應著。


    跟同母異父的妹妹朱顏一同在外那幾年,方學農起初隻打打散工。他酒喝多了,做不了純粹的體力活,方燈記憶中的孩童時代總是飽一頓饑一頓的。後來有一天,朱顏姑姑在他們住的棚屋裏扯了塊舊布簾,方學農拉著小方燈在門外屋簷下坐了一下午,無論女兒問他什麽他都不吱聲。傍晚,方燈看到姑姑塞了幾張鈔票到父親手裏,她很清楚地記得那時太陽剛落山,天色有些暗,姑姑發絲淩亂,臉上卻沒有一絲表情。但是方學農接過錢就哭了,晚上喝酒砸碎了瓶子,一直醉到次日黃昏。再後來,他就時常從外麵帶回不同的男人送進姑姑的房間,然後坐在外麵喝酒,再從姑姑手中接過或新或舊的錢,給他們三個買吃的。朱顏死後,方學農在外也混不下去了,就帶著方燈回了瓜蔭洲,打算重新操起舊營生。他時常恬不知恥地看著方燈笑,說再熬幾年,閨女就可以給他養老了。


    平心而論,方學農待方燈不算太差,他自己低賤到塵土裏,但也有一頓沒一頓地帶大了唯一的女兒,並且也沒怎麽虐待過她,最多喝多了拿她出氣,發發酒瘋,揚言要把她賣了。可近幾年方燈也不太怕他了,賣了她,他連飯都吃不上,醉死也沒人知道。他發酒瘋的時候她也不怕,不久前就有一回,他喝多了,無理取鬧地支使方燈幹這幹那,方燈寫著作業,沒有理會,他無名火起,揪住女兒的頭發就往牆上撞。方燈掙紮了幾下,頭皮疼得發麻,還是擺脫不了他,急得抬腿朝這醉鬼的肚子踹了一腳,一下就讓方學農住了手,跌坐在牆角許久站不起來。第二天他酒醒了,嘟嘟囔囔揉著肚子,卻也再沒提昨夜的事。


    方燈有時會疑惑,這世界怎麽可能會有一個女人蠢到給她父親那樣的人生兒育女。但假若這個女人不存在,她又是怎麽出生的呢?莫非她是抱養的孩子?可方學農養活自己尚且困難,哪裏會偉大到收容一個和自己毫無關聯的棄嬰?有一段時間,大概在上小學之後不久,方燈懷疑自己是朱顏姑姑和別人生的孩子。她甚至怯怯地管姑姑叫“媽”,姑姑從不應她。她叫得多了,姑姑就會不耐煩地把她推搡開去。


    至今方燈也沒搞清楚自己從何而來,不過她已經學會了不在乎。她是撿來的也好,方學農親生的也好,姑姑生的也罷,對她而言都沒有分別。她還是那樣長到了十五歲,再過幾年,她就能做自己的主了。


    方燈像平時那樣坐在窗口就著外麵的光線擇菜,過不了一會就不由自主地朝另一扇窗看上一眼。剛才窗背後一閃而過的麵孔激起了她內心最深處的好奇,可是直到她把明天中午的菜都擇好了,那邊仍舊沒有任何動靜,就連看慣了的猩紅色窗簾都藏在了緊閉的百葉窗後,何況是簾子後的人。


    方燈畢竟是孩子好奇心切,發了一會呆,忍不住朝床上的人問了句:“爸,別人都說傅家一大家子人都在國外,那為什麽院子裏還有人住著?留下來的是誰?”


    “你管這個幹什麽!”方學農半晌才答道。


    “我就隨便問問。不是說政府已經把房子還給傅家了嗎?他們家這麽有錢,怎麽會讓祖宅荒廢成這樣?”


    “我哪知道,這和你有什麽關係?和我又有什麽狗屁關係?”方學農坐了起來,本來就不牢靠的竹床在他突如其來的動作下發出一陣尖銳的“吱吱”聲。


    方燈不傻,她早看出父親雖然口口聲聲說對麵的事和他們沒有關係,但是每次她有意無意提起姓傅的,父親總是特別的煩躁。他是個習慣了被人搓圓捏扁的人,然而這幾天當他喝了酒之後,也會下意識地朝對麵張望。隻不過不同於方燈的好奇,方學農看向傅家園的眼神中滿是小人物的惡毒。這更對應上方燈心裏巨大的疑惑。她已經懂得不少事了,外麵聽來的傳言,還有過去朱顏姑姑無意中向她透露的端倪扭成一條無形繩索。這繩索一端係著她和姑姑、父親,另一端卻如靈蛇一般逐漸朝那扇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的窗口延伸。想到這裏,她再也按捺不住,索性把心裏的話說了出來。


    “姑姑以前生過一個孩子,他現在就住在傅家園是不是?”


    方學農愣了一會,臉憋得通紅,像是下一秒就會暴跳如雷,連話都說不利索了,“放……放屁!你從哪聽來……你姑姑怎麽可能……她和對麵的野種一點關係都沒有……沒有!”


    “你騙誰?姑姑都沒有瞞過我。你去問問,這島上誰不知道?”


    方燈也不是說謊,姑姑以前嫁過人,聽說對方就姓傅。姑姑也的確對方燈說過她曾經有個兒子,比方燈大兩歲。而且方燈和父親搬進來的第二天,樓下的雜貨店老板和老板娘就拿她開玩笑——“喲,你不是朱顏的侄女嘛!怎麽不住進對麵的大房子?反正都是一家人。”


    這藏在隻言片語和流言蜚語中的一段過去,或許就是朱顏姑姑離開瓜蔭洲的原因,也是方學農竭力回避的話題,然而,十幾年過去了,這在瓜蔭洲卻已並不是個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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