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日的天氣持續晴好,滾哥家的小黑狗整日在屋門叫的太陽下打瞌睡,大山裏的霧凇漸漸消融,一部分按捺不住的枝條已經冒出了綠色的新芽,通往山下的公路徹底恢複了正常,貓冬的村民們紛紛背起背簍走出了家門,這一切無不預示著春天的腳步近了。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能被早春的暖意所感染。從度日如年到安之若素,池澄和旬旬鬱已經適應了滾哥家的生活,雖然誰都不願意往深處想,這改變意味著什麽,但心中已有惆悵。


    當旬旬第一次向池澄提起下山的車已經恢複正常運營時,池澄的腳傷就意外地出現了反複,原本在拐杖的借力下已經能夠獨立行走的他忽然就疼得下不了床,隻要略一動,就露出痛苦無比的神情。滾哥夫婦起初百思不得其解,情急下又打算把衛生所的大夫請來,但旬旬阻止了他們。


    昨晚上房間裏的燈泡燒了,她什麽都沒做,第二天居然換上了新的。滾哥和滾嫂都表示毫不知情,那剩下的無疑隻有那個仿佛一落地就會死的人。


    然而當著池澄的麵,旬旬什麽都沒有說。也許她在嚐試說服自己,燈泡也有自我修複功能。池澄繼續在床上蒙頭大睡,什麽都等著旬旬來侍候,滾哥夫婦也笑嗬嗬地佯裝不知,大家都極有默契地對通路一事絕口不提。


    隻可惜無論怎麽自欺欺人,該來的遲早會來。那天中午,旬旬剛把飯端到池澄床前,滾嫂著急地在外麵朝她招手。她走出堂屋,看到表情複雜的滾哥領著兩個陌生人走了進來。不等她問,對方已做了自我介紹,其中年紀略長的是村幹部,另外一個城裏人打扮的則是特意來接池澄的司機。


    池澄再也沒了吃飯的胃口。他有些後悔在父親打電話詢問他行蹤時,透露了自己在穀陽山出了小意外被困山裏的消息。他父親也清楚前妻的骨灰目前就安置在穀陽山的玄真閣內,想到兒子春節期間孤身一人上山祭拜生母弄傷了腿,久違的親情和愧疚再度被喚醒,他聯絡上了當地的舊部,隻等待環山公路一解封,即刻派出司機專程上山尋找池澄,要求無論如何都要將他平安送回山下。


    池澄寒著一張比前一陣天氣更為陰沉的臉,但事已至此再無拖延的借口。旬旬了然地著手收拾行李,其中一件衣服被他壓在了腿下邊,她示意他挪挪腿行個方便,哪知他竟無名火起,冒出一句:“讓什麽讓,沒見我腿上有傷?"旬旬隻得提醒他傷的是另一條腿,見他還是滿臉的不情願,便說道:“老躺在床上不累嗎?難道你真打算一輩子不下山?”


    池澄鼻音重重地說道:“下山有什麽好,你就那麽急不可待地回去過小市民生活?”


    旬旬也沒生氣,手下不停,“小市民怎麽樣?我隻知道留在山上我們什麽都幹不了。如果不是有滾哥滾嫂,根本沒法生存下去。他們人再好,我們也不能一直給別人添麻煩。”


    她用力抽出他腿下壓著的衣服,他哼了一聲也沒再抬杠,悶悶地坐了起來。


    得知他們要走,滾哥夫婦電流露出萬般不舍,嘴裏不好說什麽,家裏自製的熏肉倒拿出了一大半往他們的行李裏塞。告別的時候,池澄把錢夾裏所有的現金都留在了枕頭底下。他拒絕了司機的攙扶,拄著滾哥新給他削的拐杖一瘸一拐地離開了他生活了大半個月的地力。


    下山之前,池澄讓司機繞道去了趟玄真閣,他要去探望他的母親,順便在靈前上一炷香。他還是堅持目己能走,旬旬也不勉強,和司機留在了車上。


    因為天氣好轉的緣故,玄真閣的香火又旺盛了起來,道觀門口依然擺有測字算命的小攤子。她可以想象,曾經的某一天,那小攤子前站著的還是她百無聊賴的父親,正守株待兔地等待著送上門來的機遇,然後,一個形容枯槁滿臉絕望的婦人朝他走來。他為來了一單生意而心內竊喜,殊不知不久之後,這個婦人油盡燈枯之際,會為了個傻得不能再傻的理由將一大筆橫財送到他麵前,更想不到他會因此送了性命,他的女兒和她的兒子的命運也隨之而變。


    等待的間隙,曾毓打了個電話過來。她春節期間獨自一人去了三亞過冬,剛回來就聽說了豔麗姐和旬旬出的事。


    她先是唯恐天下不亂地把旬旬和池澄被困山中的事當做一樁桃色事件大肆奚落了一遍,恨不得旬旬親口承認事實是自己和池澄想不開雙雙跳崖殉情。接著,曾毓又問起旬旬是否真的拒絕了謝憑寧,她說旬旬的選擇本身就是一個充滿矛盾的命題。


    “其實你最怕的不是池澄不愛你,而是他給不了你安全感,可是如果選擇一個男人就是為了回歸人間煙火平淡度日,還不如直接回到謝憑寧身邊。我告訴你,人活著就是折騰,為什麽人年紀大了想找個伴?是因為自己把自己折騰夠了,需要找個人相互折騰。”


    旬旬不想判斷曾毓說的對不列,隻是此時此刻,她最不願意思考的就是這個問題。玄真閣高牆內飄散出來的香火煙霧迷迷蒙蒙,仿佛與山下的柴米油鹽現實人生隔著一層看不見的屏障。


    她避重就輕地問:“你怎麽忽然有了那麽深的覺悟?”


    曾毓說:“我發現我已經到了一個人旅行覺得乏味的年紀。有時候想想,身邊有個男人願意陪你折騰半輩子,也是件不錯的事。”


    旬旬心知曾毓現在父母雙亡,兄姐又離得遠,往年逢年過節還可以和曾教授、旬旬母女聚在一塊吃頓團圓飯,如今連這也成了過去。想去旅行提著包就出發是許多人的夢想,但沒有羈絆也意味著沒有人牽掛,想想她也是個孤單的人。


    “你和連泉怎麽樣?他應該也回來了,別死撐著和自己過不去,放不下就去找他。”旬旬說破曾毓的心事.,曾毓不無猶豫,“我怕他說還不想安定下來。你說得很對,太烈的感情容易醉,我不能總做最先醉倒的那個。”


    “現在想起來,我過去說的那些也許是錯的。你怕喝醉,自以為挑了杯低度酒,一口一口地慢慢喝,一下子倒不了,總吊在那裏,不知不覺就上了頭,還不如大醉一場痛快。”旬旬看著車外抽煙的司機朝池澄迎了上去,喃喃道,“醉不了,就醒不過來。”


    下山途中,池澄的心情一直不太好,話更是少得可憐。大概他心裏太過清楚,回到了熟悉的那個世界,很多被不著痕跡隱藏起來的問題都將暴露無遺。他和旬旬在山裏說了太多的以前,但唯獨沒有觸碰關於將來的字眼。前塵舊事裏有愛恨,有得失,有不肯相忘的理由,但當一切回歸到不虧不欠,他們之間還剩下什麽?


    由於告別滾哥夫婦和池澄祭奠亡母都耽擱了不少時間,車子出景區叫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從山腳到市區隻需要兩個小時左右的車程,司機原計劃連夜趕回去,但池澄卻說自己餓了,非要到附近的鎮上找個地方填飽肚子。


    他說什麽就是什麽,另外的兩人也不好反對。到了鎮上,三人找了個當地特色的小飯莊用餐。坐定上菜後,池澄讓司機喝兩杯,司機稱有工作在身,哪裏敢答應。池澄卻提出不必趕夜路回去,讓他盡管喝,晚上就找個旅店將就住上一夜。


    旬旬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麽,似乎像是不舍,卻較著勁什麽都不肯說。她對未來一樣的不確定,對自己的明知故犯一樣不安,但又多麽渴望有個強有力的承諾或挽留能夠在徹底清醒之前衝昏她的頭腦——然而什麽都沒有。


    她出去給等在家中的豔麗姐打電話,說自己可能還要推遲一天回家。豔麗姐一個勁地問為什麽,旬旬心煩意亂,她很想說“我也不知道”,但最終還是找了個模棱兩可的理由敷衍了過去。剛坐回桌邊,還沒好好吃上幾口東西,又來了一通電話,這回是謝憑寧。


    豔麗姐畢竟是情場上摸爬滾打幾十年的人,她時常犯傻,但某種方麵,她比女兒更有經驗。她敏銳地判斷出旬旬的語焉不詳一定和池澄脫不了於係,而經曆了幾番變故之後,她從堅定的“挺池派”變為對池澄的用意充滿了懷疑。用她最直截了當的人生智慧來表述,那就是:“不管一個男人再怎麽對你死纏爛打百般說愛,如果他不肯娶你,什麽都是白搭。”她怕欲走還留的旬旬一時糊塗,抓不住池澄又錯過了“金不換”的謝憑寧,落得竹籃打水一場空,自己的下半輩子也沒了著落,於是果斷地給前女婿打了電話,懇求他將女兒帶回家。


    謝憑寧讓旬旬在鎮上等他兩個小時,他立刻趕過來接她。


    旬旬想說,那天不是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嗎?


    謝憑寧卻趕在她開口前說,即使她不願意複婚,夫妻一場,為她做點兒什麽也是應該的。他還說起了豔麗姐的處境,周瑞生攜款跑路後,女兒又出了事,豔麗姐整個人好像瞬間呈現出一個老婦人的正常狀態,妝都懶得化了,頭頂多了不少白發,現在她最想看到的就是女兒心到身邊。


    旬旬猶豫了,她下意識地看向池澄。他把玩著麵前的小酒杯,不無嘲弄地靜觀她的言行。打從決定下山起,他就是這副喜怒無常的模樣,身上仿佛綁著地雷,就等著她不小心踩上去。旬旬心中忽然間湧起了憤怒,憑什麽任他擺布?憑什麽都由他決定?他反複無常,空口說愛,卻吝於交付一個女人最渴望的東西。


    假如他留戀的隻是這副軀殼,又有什麽資格要求別人愛上他的靈魂?


    旬旬答應在鎮上等待謝憑寧。這是她給搖擺的自己最後一次機會。池澄問她在沙漠中會如何選擇,僅剩有的一滴水是她留戀海市蜃樓的所有理由,喝幹之前如果她的幻城灰飛嫻滅,那她情願繼續跋涉。


    她掛了電話繼續低頭吃飯,身旁安靜得出奇。過了一會兒,司機實在坐不住了,主動提出回車上等他們。


    很快旬旬吃幹淨了碗裏的每一粒米飯,放下了筷子。


    “你打算去哪兒?池澄終於開了口,“我是說回去以後。”


    旬旬說:“回我媽身邊,先想辦法把她欠的錢解決了。”


    池澄說:“我也可能要回我爸身邊一趟。”


    “嗯。”


    “大家都有去的地方了,這不是很好嗎?”


    他嘴上那麽說,神情裏卻瞧不出半分“好”的意味,旬旬附和著點點頭,他就發作了。“如果我離開辦事處,估計你也待不下去了。回到謝憑寧身邊做你的家庭主婦,順便借破鏡重圓的機會把你媽的事擺平了,挺好。這是你一貫的做事風格。過不了幾年,又重新攢夠一無所有基金,到時即使謝憑寧又想不開再把你甩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說不定還能再分到一套房子。總好過把籌碼壓在一個隨時可能一無所有的人身上。”


    就算她再小心地避過地雷,他非要鬧得大家不安寧,總會找到導火索,不過比起山雨欲來的陰陽怪氣,炸開來或許更痛快些。曾毓決定去找連泉之前就對她說過,所謂“痛快”,沒有痛,哪來的快。旬旬僵著背部的肌肉,徐徐道:‘池澄,你想怎麽樣就直說,不能不講道理。”


    池澄把手裏扶著的小酒杯往前一推,酒杯碰到菜碟,滴溜溜地滾落在地板上,居然摔不破,連幹脆的碎裂聲都欠奉。


    “我不知道怎麽和你講道理。”他的聲音也不甚平穩,“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麽算盤。你不就是想拿謝憑寧要挾我,逼我表態嗎?我舍不得你,誰他媽都看出來了。買一個戒指是很容易,可是一路上我都覺得很怕,我想娶的是個愛我的女人,就像我愛她一樣。問題是到現在我都弄不明白,三年前她吻我,因為我是當時離她最近的嘴唇,三年後她留在我身邊,會不會隻因為我是離她最近的肩膀?你想找個可以依靠的男人,條件合適,時機恰當,誰都町以。但我受不了!”


    旬旬聽完他的指控,苦澀一笑,“你捫心自問,你是個可以讓人放心依靠的男人嗎?我在你身邊何嚐不是提心吊膽?沒錯,我要的就是好好過日子,你那種把人折騰得死去活來的所謂愛情我一樣受不了。”


    她站了起來,冷冷說道:“既然大家都受不了,道不同不相為謀,沒必要再耗下去了。就當我瞎了眼,過去的事一筆勾銷,我們扯平了,今後就各走各的吧。”


    旬旬掉頭就走。池澄也立刻站了起來,他忘了自己未曾痊愈的傷腿,站立不穩之下去扶住身前的桌子,結果險些將布滿碗碟的桌麵掀翻下來。旬旬見他如此狼狽,本想回頭去扶,但又想到如果每次都這樣,她永遠無法抽身走開。這就是最讓她苦惱的所在,一切成了非理性的,明知道不應該,但想斷義不能斷。


    她一狠心,加快步子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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