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旬離開的時候征得謝憑寧的同意,除去自己的私人物件,還帶走了那隻老貓。她不喜歡養寵物,但老貓跟了她三年,心裏早已把她當成了主人。當初結束它流浪生涯的邵佳荃已遠走高飛,謝憑寧出於舊情留下了它,但他工作那麽忙,從來就無暇顧及這小東西,況且若是他斷了和邵佳荃之間的那根線,還不知道老貓要過上怎樣的日子。它已步入暮年,老眼昏花,牙都掉了幾顆,旬旬不想讓它再過有一頓沒一頓的生活。人尚且求個安穩,何況是隻貓。


    她背著沉甸甸的行李回了娘家。豔麗姐還在醫院,旬旬安頓好老貓,坐在沙發,手裏緊緊捏著她的隨身的小包包。那裏麵有她分別從家裏若幹個隱蔽位置搜出來的防身錢,還有所有屬於她個人的股票、分紅保險、基金,以及婚後購買那套小戶型房產的其中一本房產證。


    旬旬自懂事以來就從不亂花一分錢,許多別人不經意的零頭她都小心積攢了起來,若不是自認為極穩妥的投資,絕不隨意出手,十四歲以後的壓歲錢她都還能說得出它們的去處和用途。按說積少成多,她原本也有筆可觀的積蓄,但現金大部分都已用在曾教授的特效藥上,剩餘的多半一時半會折不了現,隻除了一筆叫做“一無所有基金”的錢。顧名思義,這筆錢就是在她窮途末路一無所有的時候用來活命的東西,就好像宇航員在太空中的終極安全方案,此方案一啟動,再無退路可言。隻有曾毓聽說過這個名目的存在,當時幾乎沒笑個半死,但這筆錢有多少,又存放在什麽地方,除了旬旬自己,再沒有任何人知道。旬旬心裏希望這筆錢永遠都用不上,但又總覺得必然有用得到它的時候,想來想去都是矛盾。


    現在,這些東西全都在她的小包包裏,那是她的身家性命。即使離婚後謝憑寧什麽都不給她,憑借著這些積累,她好歹可以撐過一陣,最壞也能維持到重新找到工作,開始新的正常生活。所以,她將它捏得那麽緊,這是她現在唯一可以抓住的、牢靠的東西。


    旬旬定下神來,就開始認真思索用什麽方式才能讓豔麗姐盡可能平靜地接受她離婚的事實,這是眼前需要解決的頭等大事。然而就在這時,她接到了婆婆家裏打來的電話。


    謝母一聽見旬旬的聲音,就心急火燎地讓她趕緊來一趟,旬旬心一慌,原本還想問為什麽,卻在電話裏隱約聽到了豔麗姐哭鬧的聲音,頓時明白了大半,心也涼了半截。


    滿頭熱汗地趕到婆婆家,旬旬一推開門,看到的果然是一片混亂。豔麗姐坐在客廳中央的地板上,精心盤好的發髻亂成了一坨,濃妝被眼淚糊開之後,若不是旬旬太熟悉她的肢體語言,第一時間都不敢確認那是她親媽。茶幾上的報紙雜誌散落一地,謝父珍愛的青花瓷瓶也碎了兩個,謝家兩老手足無措地分別站立在親家母身旁一米開外,謝母唉聲歎氣,謝父反複推著鼻梁上的眼鏡。謝憑寧也在她之前趕到,滿臉無奈和茫然。


    “你可算是來了,趕緊的,把你媽扶起來,她要真在我們家出了什麽事,這日子也沒法過了。”謝母一見旬旬,有如見到救星。


    旬旬克製住昏過去算了的念頭,幾步上前就要去攙豔麗姐。她帶著哭腔問道:“媽,你這是幹什麽呀?”


    “我的女兒,你就和你媽一樣命苦!媽看錯人了,早知道他們一家是那樣沒良心,就不該把你往火坑裏推!”豔麗姐一見女兒出現,非但不肯起來,反倒哭得更加傷心。


    “我們怎麽沒良心,哪裏又對不起你女兒?親家母,你可不要含血噴人。”謝母情急道。


    豔麗姐虛蹬著雙腿喊:“你們是文化人,我說不過你們,可要是我要真有狗血,非潑你們一頭一臉。我們旬旬一個大好的黃花閨女嫁進你們家,給你們兒子做牛做馬,現在你兒子膩了她,說離婚就離婚,天底下沒這個理!”


    “媽你別胡說,你先起來,我們回家再說。”旬旬慌不迭勸道。


    “誰說要離婚,啊?憑寧?誰說你們要離婚?”謝母震驚之下扯著兒子的衣袖,謝憑寧煩不勝煩。


    在豔麗姐的哭鬧和謝憑寧的辯白中,旬旬總算大致搞清楚這樁是非的來龍去脈。原來,曾教授病情剛有起色,豔麗姐得知醫院正巧引進了一台造價昂貴的醫療儀器,專門用於腦昏迷患者的輔助性治療。由於僧多粥少,許久才能輪到患者使用一回,哪怕豔麗姐說破了嘴皮子,在醫生那裏使盡了手腕,也沒能將那台機器長久地留在曾教授的病房。豔麗姐愛夫心切,盼著這儀器能讓曾教授盡快蘇醒,想到自己女婿在衛生局工作,又負責要害部門,所以一通電話打到謝憑寧那裏,讓他代為出麵,迫使醫院賣他這個人情。


    接到電話時的謝憑寧應該剛剛目送妻子收拾東西離家,他按捺住情緒給了不知道會不會加上個“前”字的丈母娘答複,那就是他也沒有辦法強迫醫院徇這個私。豔麗姐失望之餘就來了氣,又想到女兒旬旬前不久隱約提起他在外麵有了人,怒從心起,當下就斥責謝憑寧沒把他老婆和娘家看在眼裏。


    估計是豔麗姐罵得實在難聽,謝憑寧心裏也有氣,實在忍無可忍就實話告訴了她,自己和旬旬就快離婚了。


    豔麗姐一聽“離婚”二字,這還了得,摔了手機二話不說就衝到謝家來論理。恰好謝家兩老晨練回來,撞了個正著。豔麗姐連哭帶罵,將一輩子沒說過幾句重話的謝家兩老弄得焦頭爛額,實在沒有法子,才一通電話將兒子媳婦叫了回來,於是有了這出三堂會審。


    “還用問,你們養的好兒子,在外麵勾三搭四,盡和那些不要臉的女人在一起,這還算了,現在混賬到家裏頭的老婆都不要,居然好意思離婚,我呸!”豔麗姐做院長夫人多年,粗言鄙語雖收了起來,但罵戰的基本功還是在的。


    謝父血壓高,一聽親家這話,當下氣急地看著兒子,整個人都搖搖欲墜。謝母趕緊去扶老伴,自然也想到邵佳荃此番回來又忽然離去的蹊蹺,心裏已暗暗為不爭氣的兒子叫苦,被激得也是滿臉通紅。


    “憑寧啊憑寧,放著好生生的日子不過,你……你讓我們怎麽說你!”


    謝憑寧看著為自己無端受盡責難的老父老母,心裏百般不是滋味,忙著上前幫忙扶著父親。


    “養兒不教是誰的錯,你們說是正經人家,到頭來做的都是偷雞摸狗的事!”豔麗姐看穿了親家的心虛,說得更來勁了。


    謝憑寧眼看老父臉色灰敗,再好的涵養也拋到腦後,看向呆呆蹲在豔麗姐身邊的旬旬,長歎一聲道:“旬旬,你自己說,是誰提出的離婚?”


    豔麗姐停頓片刻,掃了女兒一眼,繼續罵道:“別以為我不知道,我女兒是個老實孩子,就算是她提出離婚,那也是被你們逼得沒路可走了!”


    謝憑寧冷笑:“你太不了解你女兒,她的路比你想象中多得多!”


    “你什麽意思?”豔麗姐聽不懂這話。


    “什麽意思,我不想說,你女兒心裏最清楚!”


    豔麗姐一把揪得旬旬身體一晃。“旬旬,你大膽說,他是怎麽欺負你的?”


    謝家兩老也不再出聲,看看兒子,又看看媳婦。


    “你說啊,你怕什麽,說啊,說啊,快說啊……”豔麗姐還在不依不饒。公婆的困惑,謝憑寧的冷淡……旬旬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眼前這一切,好像她最害怕什麽,什麽就會變本加厲地襲來。她抱住頭喊了一聲:“別吵了!是我的錯,是我提出的離婚,我在外麵和別的男人鬼混……你們都滿意了?”


    豔麗姐像屏幕裏的人物被按了暫停鍵的,活活地定住了幾秒。


    “真的?這是真的?”


    旬旬沒有回答,謝憑寧也沒有回答。


    “你這個死孩子,我白養你了。你對得起我嗎?對得起你的死鬼老爸嗎?對得起吃過的苦嗎?對得起躺在病床上的叔叔嗎……”豔麗姐接受現實之後開始沒頭沒腦地往女兒身上拍打。謝憑寧看不下去,過來拉開旬旬,喝道:“別鬧了,這裏不是撒潑的地方!”


    “關你什麽事,我教訓我女兒,如果不是你……”


    旬旬在她扯到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之前站了起來,理了理被她扯亂的衣服,漠然道:“媽,我先走了,你要是還有臉,就繼續鬧下去吧。”


    她旁若無人地走到謝家大門口,謝憑寧有些擔憂,上前攔住她。


    “旬旬……”


    旬旬笑了笑,說道:“你放心,我說先走了,就是先走了,不是去尋死的,我怕死。憑寧,當著大家的麵,我隻想說,被你們撞見是我活該,但你敢拍著你的胸口說在我倆的婚姻中你問心無愧?”


    謝憑寧沒有做聲。


    “罷了,這樣也好,也用不著一一通知大家了。”旬旬想想,回頭又彎腰給謝家二老鞠了一躬。“爸媽,最後一次這麽叫你們。對不住了!”


    她走出謝家的大樓,新的太陽竄了出來,天藍得造孽。她循規蹈矩二十八年,第一次如此放肆,並且驚訝地發現,其實並沒有意料中罪孽深重的感覺。她走到街邊去攔車,回頭看到頂著一張京劇臉譜的豔麗姐亦步亦趨地跟了出來。


    旬旬轉頭去扶她,大概是這變故超出了豔麗姐的人生常識,她還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抽著氣,但已經想不出什麽罵人的新詞了,旬旬心想,很好,很安靜。


    說不清是趕上上班高峰期還是豔麗姐的臉著實太可怕,一連幾輛出租車都從旬旬母女身邊呼嘯而過,等了將近十分鍾,豔麗姐的淚都幹了,終於一輛車停靠了下來,那是輛嶄新的大,這個車最近以極高的頻率出現在旬旬麵前。


    “旬旬,你怎麽在這?”池澄很快下車繞到她身邊,伸手去摸她從昨日就未曾好好打理的頭發,“你像被丟在路邊的流浪貓。”


    旬旬看天,連吱一聲都免了,緩緩掃開他不請自來的手。


    池澄轉而去關注豔麗姐。


    “這位是阿姨吧,您和旬旬長得真像。”他看了看豔麗姐眼影眼線殘粉口紅渾然一體的臉,又特意朝旬旬笑笑。


    旬旬麵無表情,一點都不欣賞他的“幽默感”。


    “小時候她比較像我,長大就不怎麽像了。”豔麗姐聲音沙啞地回道,順便擤了擤鼻子。


    池澄笑道:“小時候像母女,長大像姐妹。旬旬,上車!”


    “媽!”旬旬無語問蒼天,在她沒來得及反應之前,哭得兩腿酸軟的豔麗姐已經自發自覺地坐進池澄為他打開門的車裏。看來在她眼裏,池澄就是從天而降的車夫,天經地義為拯救打不到車的人而來。


    “聽我的,有什麽上車再說。我送你們回去。”池澄邊說邊把旬旬往車裏塞。


    旬旬冷眼打量他:“別告訴我你出現在這是巧合。”


    “我還真希望是巧合,這樣才顯示我們的默契。可惜我是為了替佳荃把她遺漏在我那的一些小物件送去謝家,她以後都不想見到我了,但總要和謝家打交道吧。你們也剛從謝家出來?”


    旬旬不想和他討論這個問題。眼看沒辦法讓豔麗姐從車裏出來,她也沒心思矯情較勁,晃開池澄的手,說了句:“別推了行不行。謝謝了!”低頭坐到豔麗姐身邊,然後對他報了個地址。


    “你不回謝家?”池澄隨口問道。


    豔麗姐冷哼:“都要離婚了,還回什麽謝家?”


    “媽你少說一句一樣會長命百歲!”旬旬也知道沒什麽可瞞的,他想知道,遲早都會知道,可豔麗姐的嘴沒個遮攔,能說的不能說的她通通不管。


    池澄開著車,仍掉頭深深看了旬旬一眼,卻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謝天謝地他沒有說:“是因為我嗎?”


    這樣的慶幸隻維持了一小會,池澄又看了看她,說了句:“你放心!”


    原來他連問一句都省略,從來沒想過她不是為他而離。


    這下連豔麗姐都看出了端倪,挺直了腰。


    “哦……哦!你就是她在外麵的那個男人!”


    “阿姨,我是池澄。”


    “就是你?你就是那個害我女兒離婚的奸夫?”


    池澄又咳了一聲,“天池的池,澄清的澄。”


    “你就是為了他?你真糊塗呀!”豔麗姐對旬旬說道。


    池澄趕在旬旬開口前說:“這不怪她,都是我的錯。”


    “當然是你的錯!”豔麗姐也不是好糊弄的,搶白了一句,又繼續問:“這是你的車?”


    如果不是車速太快,旬旬真想當場打開車門跳下去。


    “嗯……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看你年紀輕輕,不會是專門騙女人的小白臉吧?”豔麗姐的人生閱曆在這個時候終於發揮了作用。


    池澄笑出聲來,“其實車是用我家裏的錢買的,雖然在是我名下。不過我現在開始接手家裏在這邊的一部分生意,您放心,我一定會給旬旬好的生活,也會好好孝敬您的……還有,其實我長得也不太白,倒是您膚色很白,旬旬皮膚好一定是遺傳了您。”


    “老了,再白有什麽用。你是不是本地人?”


    “是這樣的,我媽媽是本地人……”


    如火如荼的盤問開始了。旬旬忽然“嗬嗬”地笑了,她很想知道,難道這車上隻有她一個人是正常的,並且覺得這一切很好笑嗎?


    幸而曾教授家離得並不算太遠,旬旬示意池澄停車,她推門而出,總算逃離那個非正常人的空間。


    池澄給豔麗姐開車門,一邊還在繼續他們的話題。


    “……以後阿姨你有什麽事盡管開口,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氣。”


    “你這樣就想把我女兒哄到手沒那麽容易。她繼父現在還躺在醫院裏要死不活……”


    旬旬徑直朝樓道走去,沒走幾步,池澄追了上來,一把拉住她,低聲道:“你還在怪我?”


    旬旬麵色古怪,“我不怪你,就算你是大頭蒼蠅,也隻怪我是隻有縫的臭雞蛋……你看什麽?”


    “我在看你雞蛋上的縫隙有多大,我叮不叮得進去。”池澄低笑。


    旬旬一言不發再度掉頭就走。


    “別生氣啊,我是怕你什麽都放在心裏憋出病來。”池澄扣住她的手腕,總算不再戲謔,“如果我說抱歉,也不是因為你和謝憑寧要離婚,而是因為你心裏難過。我知道你現在不好受,像被人扒了層皮。”


    “這不是你希望看到的?我除了這層皮還有什麽值得你算計?你給我個痛快,我到底什麽時候得罪過你,求你原諒我行不行?我陪不起你玩,你到底想要什麽?”


    “相信我圖謀不軌比相信我喜歡你更容易?”池澄不顧旬旬的掙紮和不耐,雙手抱住她,“趙旬旬,如果我給你時間,給你錢,給你花不完的心思,讓你去算計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看你願不願意!不怕明跟你說,就算你和另一個人有血海深仇,時間長了,你都未必願意糾纏下去。你用不著問我從什麽時候開始留意你,你太習慣把事情想得既複雜又可悲。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很多事其實非常簡單,也沒有什麽理由。


    怎麽你就不能閉上眼睛,相信有些東西是注定屬於你的?”


    旬旬擺脫他,“你說你做這一切隻是因為你喜歡我?那更可怕,你喜歡一個人的方式會讓我做噩夢!”


    “對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旬旬,你有更好的方式?不如你指我一條明路。我可以按照你的方式來做。謝憑寧能給你的我都可以,而且比他更多。”


    “這不是一回事。”


    旬旬安於與謝憑寧的婚姻,很大程度上恰恰不是因為她要得“更多”,而是出於那份恰到好處的“少”,不偏不倚,不拖不欠,安穩長久,誰也不辜負誰。雖然到頭來功虧一簣,但並不代表她要反其道而行之。


    池澄給她的不安則來自於他的“多”,太多的心思,太深的秘密,太強烈的情感,太大的不安定因素……就好像隻想討一碗水的人,你給她驚濤駭浪的江河,劈頭蓋臉地打來,摔碎了手裏可憐兮兮的碗,這不是她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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