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區的樓梯走道上,旬旬吃力地一路小跑。今天一早應該由她來接替曾毓陪護曾教授,可她竟然睡過了頭,這樣的小概率事件令她不得不心急火燎,生怕耽誤了曾毓上班,又是一番口舌。


    她以往不是這麽毛毛躁躁的人,因為一心趕時間,在樓梯拐角處竟險些撞上了迎麵而來的人。那是一個年輕男子,膚色略深,五官深刻,眉目間似有鬱結。旬旬忙不迭道歉,好在對方並未計較,略一點頭便與她擦身而過。旬旬慢慢上了幾級台階,又忍不住回頭,隻看到那人的背影。


    旬旬更加快了腳下的步伐,到了繼父病房前,急匆匆推門而入。伏在父親病床邊緣的曾毓聞聲抬起頭來,旬旬一眼就看出她神色疲倦,兩眼通紅,似有哭過的痕跡。


    “出了什麽事?”旬旬頓時感到一陣不妙,莫非叔叔的病情出現了變故?她趕緊上前察看,曾教授雖然雙眼依舊緊閉,但呼吸平緩,並未見異狀。


    旬旬把從家裏帶來的雞蛋和牛奶遞給曾毓,“我來晚了,你還好吧。”


    “謝了。”曾毓將早餐放到了病床前的矮櫃上,“現在什麽都不想吃。”


    “你今天不用上班?醫生沒說什麽吧?”旬旬納悶地坐到她身邊。


    “神經內科的醫生幫不了我,我現在需要的是精神科大夫。”曾毓再度伏在了病床邊上。


    “你也看到……”旬旬話沒說完,就被曾毓悲憤的聲音打斷。


    “誰能告訴我,為什麽我身邊總是被賤人圍繞,而且是各種類型的!”她這句話讓坐得很近的旬旬感到了一定的壓力,雖然心知她指的不會是自己。


    “和最可愛的人吵架了?”


    曾毓柳眉倒豎:“呸,最可愛的人?我看是最無恥的人還差不多,不對,更下賤的是我,是我!就在昨天之前,我居然還想過嫁給他也算不錯!”


    旬旬摸摸鼻子,問道:“他不是挺好的嗎,至少看上去不像是壞人……我隻是說看上去,事實上很多變態長得也很正常。”


    曾毓說:“他的確不是壞人,立過三等功,受過很多次表彰,地震的時候救起了不少人,平時還愛見義勇為,也許他算得上是個英雄,但這都不能改變他在感情方麵是個賤人的事實!”


    旬旬起身按鈴召喚護士給曾教授換點滴藥水,然後打算坐下來聽一個關於“英雄賤人混合體”的故事。


    “你腳怎麽了?”曾毓狐疑地看著旬旬別扭的走路姿勢,“昨晚上運動過度?”


    旬旬尷尬地笑笑,她怎麽好意思說自己的確是運動過度,但昨晚上作為她丈夫的謝憑寧一夜未歸,她的兩腿酸麻完全是被人莫名其妙拽上三十一樓導致的後遺症。淩晨池澄將她送回家,居然還厚著臉皮說“今晚過得很高興”,事實上,旬旬相信自己得要好一陣才能從這“高興”中回過神來。


    還好這會曾毓也沒心思追究,她歎了口氣,“我昨晚還跟他聊了兩個小時的電話,說好了隻要探親假一批下來,他就過來陪我,等我爸爸好一些了,我們就商量結婚的事。後來他們參謀長來找他談心,他跟我說明天再聊,掛的時候是依依不舍,誰知我忽然想起有件小事忘了跟他說,轉頭電話就打不通了,然後整晚都是這樣。今早我接到他打來的一個電話,對方居然是個女孩子的聲音,一開口就叫我政委,弄得我莫名其妙,她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結果相互問了幾句,你猜怎麽著?”說到這裏,曾毓的眼睛裏都似要竄出火苗。


    “對方居然告訴我,在那個賤人的手機裏,我的電話號碼被標注為‘政委’,不用說,打來電話的這個就是他口裏的‘參謀長’!


    那女孩是他在四川時認識的,一心崇拜他,把他當做英雄和偶像,他也說年底會娶她。如果不是他出操時把手機忘在宿舍,可能我現在還蒙在鼓裏。”


    旬旬遲疑地問道:“我想知道的是,政委和參謀長哪個官大一些,後麵還有沒有更厲害的部隊領導!”


    曾毓欲哭無淚,“還真被你說中了,我當時氣得發瘋,讓那個女孩趕緊察看他的手機通訊錄,裏麵除了‘政委’、‘參謀長’、還有‘連長’和‘副連長’,我們一個個打過去,全是女的,全都年底等著和他結婚……如果你以為就這麽完了,就太低估他了。最後,‘參謀長’一氣之下把電話打給‘團領導’,你猜怎麽著,原來那是他在老家務農的老婆!明媒正娶領了結婚證的,生了個女兒都上小學了,還一心一意以她的軍官老公為榮!”


    這一下,旬旬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好了。


    “這一次我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過三十年,等到我老年癡呆的時候我都還要因為這件事鄙視我自己。人真的不能和賤人相處得太久,否則也會被同化得一樣地賤,然後再被對方用經驗打得落花流水!和他在一起之後,我就對自己說,我不嫌他家在農村,也不嫌他隻是個小軍官,更不嫌他文化低,隻要他對我好,真心愛我,這就夠了,結果成了個大笑話。旬旬,你說,我是不是特別傻,我每一次都掏心掏肺,結果換來了什麽?是我愛得不夠?還是我愛的人不對?或者是時機出了問題?一次是偶然,但一次又一次,我想不通,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旬旬撓了撓頭,“這個嘛……我覺得幸福和努力沒有關係,和性格、智商、學曆、人品、背景也都沒多大關係……”


    “那你倒是說重點呀,和什麽有關係?”曾毓快要抓狂了。


    旬旬訥訥地說道:“好像和什麽都沒關係。”


    她是這麽認為的。幸福和什麽都沒有關係,它是個無厘頭的玩意。你等半生,你流徹夜的淚,你嘔心瀝血,你聚少離多,你分分合合,到頭來也許都不如庸庸碌碌的人得到的更多。


    “胡說,我不信。勤勞還能致富呢,憑什麽全心全意付出的人不能得到更多的幸福。”


    旬旬說:“你記得有這麽一句話嗎?光以為它跑得足夠快,但黑暗永遠在前方等著它。”


    “啊!”曾毓一聲哀鳴,頭痛欲裂。她對旬旬說道:“我不該問你的,問你之前,我想哭,但是現在,我想死!”


    旬旬給她剝雞蛋,“活著還能碰運氣,死了就徹底沒機會了。”她把熟雞蛋遞給一塊長大,吵了十四年,也相互嘲笑了十四年的姐妹。“先吃點東西吧。”


    曾毓咬了一口雞蛋,心如死水,“我受夠了,不能再反複踏進同一條臭水溝,往後誰再掏心掏肺誰就是傻x。”


    旬旬笑,“你每次點的酒比別人烈,自然醉得快。如果感情淡如水,那肯定可以多喝幾杯,可又不是你喜歡的味道了。”


    曾毓咬牙,仿佛賭咒。“我就要千杯不醉!”


    “對了,我剛就想說。來的時候我在樓梯遇到了你過去的夢中情人。”旬旬趕緊換了個話題。


    “誰?”曾毓果然感興趣。“讓你當初非要追到國外去的那個人。”旬旬莞爾。


    “他?”曾毓一愣。


    旬旬點頭。因為曾教授的緣故,當年她和曾毓都沒有報考外校。兩人是同屆,隻不過旬旬學的是會計,曾毓進了父親所在的建築學院。關於曾毓大學時的感情經曆,旬旬從頭到尾是看在眼裏的,所以對曾毓過去心心念念的人也印象頗深,隻不過對方卻完全對她沒有印象了。


    “他倒沒怎麽變,不過看起來氣色不太好。”旬旬說。


    曾毓想了想,說道:“是了,前段時間同學聚會聽人說他混得還行,但離婚了,家裏老人身體又不大好。很可能他媽媽也在這住院。”


    “離了?”旬旬笑道:“正好有人最近也分了,說不定……”


    曾毓苦笑,“你真當我傻呀。一個男人,在我如花似玉的時候沒愛上我,在跟他遠赴重洋的時候也沒有愛上我,難道等他千帆過盡,我也幾度秋涼,他會忽然來對我來了興趣?如果是,那一定是肥皂劇,而且還是悲劇。”


    “但我記得那個時候你很愛他。”


    “是,我過去很愛他,但是他這杯酒已經醉倒過我,而且一醉就是幾年,後來我就戒了,到現在聞都不能聞,否則就胃痙攣。”


    她悵然地坐了一會,起身對旬旬說:“我走了,回去換套衣服還要去工地。差點忘了跟你說,待會你去醫生那一趟,我估計這會你媽也在,有些事醫生會跟你說的,是關於我爸的病。”


    “跟我說?”旬旬不太理解。雖然她名義上也是曾教授的女兒,但關係到病情的大事,前有曾毓這個親骨肉,後有豔麗姐這個名正言順的妻子,遠有曾毓的兄姐,近有姑姑那一幫親戚,論親疏,再怎麽也輪不到她做主。


    曾毓也猜到了她的疑惑,含糊地解釋道:“你還是過去一趟吧,就怕你媽又在醫生那把病房都哭倒了,反正我不想看見那一幕。你是她的親女兒,也比她明白,這個時候你應該在場……我遲到了,回頭再說。”


    曾毓說完就跟她揮揮手道別,隻留下旬旬一臉的迷惑。


    等到護士為曾教授換好了點滴藥水,旬旬就去了趟主治醫生的辦公室。曾毓猜的一點也沒錯,人還在門外,就可以聽到豔麗姐特有的抑揚頓挫的悲泣。旬旬歎了口氣,敲了敲虛掩的門,門順勢打開的瞬間,她首先看到的是醫生尷尬從豔麗姐肩膀上抽回的手。


    豔麗姐一見女兒,淚掉得更凶。“你算是來了,也隻有你能給媽拿個主意。”


    旬旬沒指望能從她那裏聽明白來龍去脈,隻把請教的眼神留給了醫生。


    中年的男醫生此刻已全然恢複其權威身份應有的專業和冷靜,他讓旬旬坐下,簡明扼要地說明了曾教授的病情狀況和麵臨的選擇。


    原來,經過ct檢查和專家會診,得出的結論不容樂觀。曾教授因顱內大麵積出血導致腦中風,現已深度昏迷。對於這類情況,醫院通常采取常規的保守治療,恢複的可能性相當渺茫,極有可能出現的後果是腦死亡,當然,也不排除恢複意識的可能,但即使清醒過來,由於腦部萎縮,智力嚴重受損,後半生也將無法生活自理。


    旬旬總算明白了豔麗姐哭得如此傷情的緣由,她心裏也非常難受。她並非曾教授親生,但十四年養育的恩情絕不比獻出一枚精子的分量要輕。早在醫院下達病危通知書的時候,她雖已有不祥預感,然而卻一直心存僥幸,盼著依靠醫學的昌明和家屬無微不至的照顧,說不定哪一天,曾教授就又能坐起來談笑風生。直到這時,真相擺在眼前,才知現實的殘酷。


    她低頭黯然思忖了片刻,忽又意識到,如果僅僅是這樣,木已成舟,無法挽回,曾毓也不會刻意讓她走這一趟,豔麗姐更不會說讓她拿個主意。


    “那……請問就沒有別的法子了嗎?”旬旬麵帶懇求地問道。


    奇怪的是,醫生並沒有立刻回答她,豔麗姐哭得卻益發慘烈。


    “您剛才說的是‘常規的保守治療’,言下之意,也就是說還有別的選擇?”旬旬謹慎地追問。


    醫生沉吟片刻,回答說:“是這樣的,類似曾教授的情況在整個國際醫療界都是個棘手的難題,但目前國外已經研製出一種新型的特效藥,能夠有效刺激腦部神經,加快病人複蘇,減輕後遺症,但是……”


    旬旬心裏一涼,她活到現在,最害怕的一個詞就是“但是”。先給你一番希望,再用更嚴峻的事實推翻它,這就是“但是”存在的意義。


    “……這個藥雖然臨床試驗效果顯著,但也在一定的病例中發現其副作用,有少數的患者在服用之後難以耐受,身體出現應激反應,導致病情急速惡化……”


    “急速惡化?”旬旬質疑。


    醫生點頭,“對,也就是死亡。這也是該藥物目前未能廣泛應用於臨床的主要原因,並且它的費用高昂,並不為大多數家庭所接受,所以我們通常不建議患者家屬采用這一療法,但如果對方願意接受,則必須由家屬出具保證書,一旦出現……”


    “不行,這太冒險,絕對不行!”旬旬心慌意亂地說道。


    “我理解,所以我在事前把兩種治療方案的優劣和可能出現的後果都客觀地告訴你們,你們家屬也可以進一步商量。”


    豔麗姐聞之劇烈地抽泣,旬旬都擔心她下一口氣緩不上來。她想了想又問道:“醫生,您能不能告訴我那種藥出現副作用的概率是多大?”


    “這個很難說,視個體差異而定。”


    “女兒,我該怎麽辦,你要替媽拿個主意啊!”豔麗姐嚎啕大哭,行如喪考。旬旬跺腳,對醫生說句抱歉,半哄半扶地將淚人兒似的母親帶離了醫生值班室,一路走到無人的僻處。


    “媽,你瘋了嗎?你想讓叔叔用那種藥?”她壓低聲音說。


    豔麗姐斷斷續續回答,“我有什麽辦……辦法?我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了。”


    知母莫若女,旬旬不難得知豔麗姐為何做出這個選擇。曾教授發妻死後,守身時效一過,頭件事就是要明媒正娶熱戀中的情人,這事毫無意外地遭到了兒女及其親戚們的一致反對。但那時他畢竟正逢壯年,大家也逐漸意識到他對那個漂亮鄙俗的女人並非一時興起,逝者已逝,生者還要繼續生活,他是個有獨立行為能力的成年人,隻要他堅持,那怕是親生兒女不同意,也是胳膊擰不過大腿。於是,在這種情況下,曾教授發妻娘家和曾家的親戚同時出麵,表示他要另娶也可以,但之前在他和發妻名下的兩套房產必須轉到其兒女名下,夫婦倆的共同積蓄也一概留給未成年的小女兒曾毓,以確保婚後曾毓的成長和教育不受任何情況的幹擾,這筆錢由曾毓的長兄和姐姐代為保管。這就意味著,曾教授娶豔麗姐的時候無異於淨身出戶。


    曾教授是個厚道人,他這一生除了愛上豔麗姐之外,沒幹過什麽出格的事,況且他那時一心想要實現對豔麗姐的承諾,給她名分,所以別的也一概不論了。他同意了那些要求,把名下財產悉數轉移,然後邊心安地牽著豔麗姐步入婚姻殿堂。豔麗姐雖覺得有些委屈,但能嫁給這個男人已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事,她也無暇顧及別的,更何況,她清楚曾教授正值事業的黃金階段,即使散盡千金,隻要人還在,何愁沒有將來。


    就這樣,豔麗姐嫁給曾教授,日子過得風生水起。曾教授的大兒子和大女兒從此就當沒了雙親,隻與小妹曾毓保持聯絡。天長日久,曾教授在婚姻幸福之餘越來越思念自己的骨肉,他隻能通過曾毓得到另外兩個兒女的消息,年歲愈長,愈覺得有遺憾,看著豔麗姐以副院長夫人的身份過得無比滋潤,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開始覺得愧對發妻和兒女。


    豔麗姐喜歡手上抓著錢,這讓她充滿安全感,但她有理財的欲望,卻缺乏理財的天分,十四年來,掌握在她手裏的那部分錢不是炒股虧空,就是投入到無謂的投機行當中打了水漂,剩餘的也僅能維持生活。曾教授未上繳的那部分收入,一部分通過曾毓的名義給了在外地成家立業的兩個兒女,剩餘的則以小女兒的名字投資不動產。豔麗姐雖有耳聞,鬧過幾場,但在學校裏的正常授課收入、補貼等丈夫已一文不留地交給了她,她也不好太過分,傷了彼此的顏麵。畢竟,這個男人,她是打算守著到老的。而且近幾年來,曾教授身體狀況不佳,她送湯遞藥,照顧得無所不至,這表現曾教授看在眼裏,也不是不感動,私下也確實動了將部分房產過戶到妻子名下的念頭,可誰都沒有想到變故來得這麽突然,沒有絲毫預警,也來不及做任何安排,他就倒在病床上人事不醒。


    豔麗姐沒有一技之長,也沒有任何收入來源,她在這個世上摸爬滾打靠的是一張美麗的臉和動人的軀體,但是她已是半老徐娘,即使有男人覬覦她的風情,也不會再有第二個如曾教授一般的好男人給她遮風避雨的人生。曾教授若是撒手西去,除了部分應到她手的撫恤金和少量現金股票,她將落得一無所有。而曾教授要是長睡不醒,她能做的也隻有將剩餘的年華守著這副逐漸衰竭的軀殼,等待遙不可及的奇跡,這個事實怎能不讓她哀慟欲絕。


    “他要是成了活死人,我後半生也沒了指望。要是他那天一句話不留就沒了,我更不用再活下去。醫生說了,像他這種情況,醒過來基本上不可能,就算醒了,也是個傻子,你忍心看你媽伺候個傻子過下半輩子?”豔麗姐滿麵淚痕,但腦子還是清楚地。


    旬旬提醒她:“媽,你沒聽見嗎,那藥是有副作用的!你不能拿叔叔的命來冒險!”


    “你以為我不知道?那是我男人,我會想他死?”豔麗姐再度哭出聲來,“可我有什麽辦法,隻有他醒過來,才能給我個說法,是誰沒日沒夜地照顧他,是我,還是他另外兩個沒心肝的兒女!再怎麽說我也要試一試,你叔叔還不是朽了半截的糟老頭子,真要有副作用,也輪不到他身上。再說,那副作用都是被醫院誇大的,他們恨不得家屬什麽都擔保,他們什麽責任都不用付。”


    “問題是你簽得了那個保證書嗎?你既然知道他還有兒女,他們能讓你鋌而走險?媽,你聽我一句,曾叔叔待我們不薄,我們好好照顧他,他會好過來的。”旬旬苦口婆心勸著,心中卻別有一番悲戚,她自己都不信有奇跡,偏偏來騙她那自以為心思複雜的單細胞母親。可她不能讓母親做傻事,那藥真要出了什麽事,光唾沫就能把豔麗姐淹死。


    豔麗姐把臉一抬,“我是他的合法妻子,他們憑什麽不讓我簽?就連學校領導來慰問,也是直接慰問我這個正主兒。我懂法,這是我的權利!他們也知道,所以都不敢說什麽。”


    “他們?”


    “還不是曾毓的哥哥和姐姐。”


    “他們回來了?”旬旬一驚。


    豔麗姐說:“這倒不是,昨晚曾毓她姑姑來了,曾家這邊的事一直是她出麵。醫生說的治療方案他們都知道,我和她講道理,我是她哥哥明媒正娶的,又不是姘頭。她也沒話可說,最後鬆口了,她和曾毓他們幾兄妹不會再指手畫腳,我丈夫的病由我決定。”


    旬旬幾乎懷疑自己聽錯,疑慮了一陣,漸漸明白過來,如果豔麗姐說的是真的,那隻有一個可能。


    她慢吞吞地問母親:“他們是不是說,什麽都由你說了算,但費用他們不管?”


    “不管就不管!等你叔叔醒了,好讓他知道他生的是什麽白眼狼!”


    豔麗姐說得義無反顧,旬旬聽著卻隻覺手腳冰涼。她最初以為,曾毓的兄姐再恨父親,畢竟血肉相承,如今看來,她還是太低估他們“理性”。現在的情況是,曾教授如果昏迷不醒,作為“合法妻子”的豔麗姐要領受最大的陪護責任。要是曾教授在自然條件下醒來,生活不能自理,那也是豔麗姐當初寧做小三也要嫁入曾家所應嚐的苦果。如果豔麗姐冒險用特效藥,是她自己力排眾議做的決定,費用完全由她承擔,曾教授若是好轉,他畢竟是他們的父親,這不失為一件幸事,即使父親將所有剩餘財產留給繼母,他們也不在乎,因為曾教授的兒女都繼承了父母的好頭腦,學業優異,事業有成,失去一兩套房子算不上什麽,但倘若曾教授有個三長兩短,豔麗姐就會人財兩空,誰都知道她無視丈夫安危,蛇蠍心腸。


    可笑豔麗姐自負精明,還為自己鬥爭的結果沾沾自喜,殊不知,她最大的智力優勢感來自於與小販討價還價,又如何算計得過舉家精英高知的曾家人。通觀整件事,他們隻勝不賠,豔麗姐全盤皆輸。


    “媽,你不能這麽做,這是把你自己往絕路上逼!”旬旬抓住母親的胳膊哀求道。


    豔麗姐擦去最後一滴淚,她說:“旬旬,那你讓媽怎麽做?告訴媽,哪條不是絕路?”


    旬旬悲哀地發現自己半句也答不上來,其實誰又比誰傻?豔麗姐贏了十四年的好光陰,除此之外,一開始她就丟了籌碼。


    “如果叔叔……”


    “我賭他醒過來!”豔麗姐喃喃地說:“他說過要照顧我下半輩子,等退了休,就天天陪我到廣場上跳舞,所以,他要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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