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佳荃迎了上來,將池澄作為未來的丈夫鄭重介紹給親戚們,一大家子繼續相談盛歡。看得出來,在座的人大多數都對即將成為邵佳荃丈夫的年輕人感到相當滿意,池澄也一掃在機場時的輕佻刁鑽,相反的,他顯得有禮有節,聰明謙遜,談吐不凡,雖然年紀輕看上去又是個極其靠譜的人,贏得了所有女性親戚的青睞。尤其是謝憑寧的外婆,恨不得馬上把他收到自家親戚收藏欄中。趙旬旬也是這個時候才知道,邵佳荃雖然在血緣上與謝憑寧一家出了五服,但是卻一直很親近,還曾經跟著謝憑寧外婆身邊生活了幾年。


    這時的邵佳荃臉上也盡顯甜蜜之色,池澄給她剔魚刺,她就細心給他剝蝦,小兩口怎麽看都是一對璧人,趙旬旬看到公婆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神情。也許是受這現場示範的感化,一向認為給人夾菜有違衛生原則的謝憑寧也給趙旬旬碗裏添了塊肉,雖然是她不怎麽喜歡的雞翅膀。


    本來宴席就接近尾聲,又有部分親戚急著趕路,趙旬旬和池澄隨意填飽肚子,很快大家就散了。做東的謝憑寧夫婦和父母一道送走了長輩和親戚,謝憑寧提出讓父母回去休息,他待會會把邵佳荃和池澄送到安排的酒店。


    沒想到習慣早睡的謝母卻提出許久不見邵佳荃這個名為小妹妹,實為小侄女一樣看著長大的孩子,讓她上了謝憑寧父親開的車,他們老兩口順路把她送到酒店,一路上正好聊聊家常。為了避免做得太擁擠,就把小兩口暫時分開了一會,讓池澄跟著謝憑寧夫婦的車。


    趙旬旬看到丈夫皺了皺,但是什麽也沒說,一行人浩浩蕩蕩走向停車場各就各位。


    酒店就離吃飯的地方不遠,沒幾分鍾就到了。謝母和邵佳荃聊得興起,一路陪她拿了房卡,索性上去陪她看看房間,說進去坐坐就走。


    謝憑寧夫婦和池澄落到了後麵,池澄進電梯之前忽然記起了什麽,客套地詢問謝憑寧周圍有沒有什麽稍有規模的超市或商店,因為他的行李還沒找到,所以這也意味著他所有的隨身物品包括換洗衣物統統都沒有了,必須找個地方重新添置。


    這一帶雖離他們居住的區域不遠,但家裏有趙旬旬這個稱職的主婦,謝憑寧素來不關心這些,所以一時間竟想不起如何向池澄推薦,隻得把目光轉向沉默置身事外的妻子。


    “啊?哦!”趙旬旬還是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她指著遠方,“出了酒店大門往右過一個紅燈就有個商場,我不知道你要買什麽,不過日常的東西應該足夠應付了。很近,走幾步就到了。”


    “往右過一個紅燈,是麵朝酒店的右邊還是背朝酒店?”池澄繼續問。


    謝憑寧看了眼手裏還替邵佳荃提著的行李,回頭對妻子說道:“旬旬,我送行李上去,看爸媽還有什麽事,不如你陪池澄去一趟,女人心細,你對路也熟……”


    趙旬旬遲疑地建議道:“不如等佳荃和爸媽聊完了再和他一塊去吧。”


    “爸媽不知道聊到什麽時候,我怕到時太晚就耽誤了。好了,聽話,你們快去快回。”


    還沒等趙旬旬再度抗辯,謝憑寧已經走進了電梯間。


    “抱歉又給你添麻煩。”池澄還是一臉內疚。


    趙旬旬還想客套來著,結果發現那句“沒關係”就是擠不出來,他是挺麻煩的。而讓她不安地是,她預感到除了他之外,還有更大的麻煩在等著她。


    “你不是在這個城市待過嗎?”趙旬旬瞥了池澄一眼,她有些意識到,禮貌和客套用在這個人身上沒什麽用。


    一輛出租車看見趙旬旬招手停靠在一旁。“你剛才不是說很近嗎?走幾步就到了,何必打車?”池澄示意司機離開,這才回答趙旬旬:“在這裏生活過五年,三年前離開的。”


    趙旬旬心情複雜地眺望遠方遙不可及的紅燈,信口問:“你今年貴庚?”


    “二十五。”


    果然是個小屁孩,趙旬旬第一次覺得年齡也能給她帶來優勢感,她成了生活閱曆上的巨人,俯視著池澄。“三年前你應該還在上學吧,那時我已經工作了三年。”


    “大四,正準備畢業。”


    “因為畢業去了上海嗎?”


    “也不是,因為那時家裏出了點事,自己也遇到了些問題。”一直看著左側車流的池澄轉過來麵朝趙旬旬。


    “自己的問題是失戀吧。”趙旬旬勾起嘴角。


    “你又知道?”池澄笑著問。“二十二歲的年輕人遇到的最大問題,既然不包含家庭因素,那除了感情挫折,就隻能是肉體創傷,出現了大的傷病。看你的樣子四肢健全,也不像病後餘生,那就多半是失戀。”


    “你像個神婆。”趙旬旬說:“我親生父親是個神棍,職業的。”


    “真的假的?”池澄失笑,“你的料事如神就是遺傳自他?”


    趙旬旬也笑,“什麽料事如神,我記得他預測壞的事情通常都會靈驗,好的就很少。惟獨有一次,他說神仙告訴他會有富貴的晚年,結果幾年前他從某個有錢的傻瓜那裏騙到了一筆橫財,剛到手還沒捂熱,就因為喝多了死在車輪下,死時是挺富貴的,相對於他這輩子來說。隻不過他沒料到的是晚年來得那麽快。”


    池澄觀察趙旬旬的臉色,發現她確實沒有太多悲戚之色,才接著這個話題往下說:“那筆錢最後留給了你?”


    “嗯。但是橫財不是好東西,來得快也去得快,很快我就稀裏糊塗地花了。”趙旬旬說。


    池澄說:“這不像你。”


    趙旬旬一怔,嗤笑道:“你知道什麽像我?”


    說話間兩人竟不約而同地往前大大跨越了一步,原來前方有個下水道井蓋。趙旬旬對這樣的潛在危險從來就是避而遠之,她絕對不會允許自己站在一個也許一腳下去就會麵臨滅頂之災的陷阱上。隻是沒有想到這麽年輕,看上去少年得誌,意氣飛揚的池澄也會有這個下意識的避險動作。


    “三年前你離開後就去了上海?”


    池澄搖頭,“在國外混了兩年多,然後才去的上海。”


    “富二代嘛,我明白。”趙旬旬說。方才席間她似乎聽到誰提起過,池澄家境頗豐,在自家公司任要職,也稱得上年少有為,和邵佳荃再般配不過。


    “我看你就未必明白。”池澄把一片人行道上的落葉踢飛。“我父親是再婚的,之前我是跟著媽媽,她死後才回到父親身邊。他有錢,但是發家靠的都是我繼母的家底,他們另外有一子一女。我之所以在國外兩年多,不是一心求學,而是那時我爸爸怕繼母不能接受我,所以打發了出去。”


    趙旬旬點頭,其實她還是明白。她不是沒有在重組家庭生活的經曆,十四歲隨母親嫁入環境猶如天壤之別的曾家,雖然衣食無憂,但是她心裏從來沒有覺得安定過。隻不過她不打算與一個未來的遠房親戚深度討論這個問題。


    “你呢?三年前你在幹什麽?”池澄的視線停留在趙旬旬身上。


    “辭了工作,嫁人。”


    “為什麽?”


    “不為什麽。”


    趙旬旬不也知道這世界上有多少人如她一般,自小勤奮學習,成績不錯,但未必有多熱愛知識;就業後工作尚可,生活足夠,可也從沒有想過要打拚為人上人;到了適婚年齡,嫁一個大家眼裏都還算優秀的男人,婚姻美滿,卻不曾經曆過轟轟烈烈的愛。人活著就是一步步走向死亡,選最正常的路會讓自己感覺比較安心,沒有為什麽,結局也不會有所不同。當年她在一個知名企業做財務,這樣靠譜的工作讓謝家對她也多了一份滿意,婚後謝憑寧卻希望她回歸家庭,為他打造一個堅實的後方。她起初是不情願的,不是因為事業心,而是因為不想斷了自己的後路,直到她發覺如果她拒絕,有可能危及婚姻的穩固,再加上謝憑寧主動提出每月將不低於她工作收入的錢匯入她賬戶,她才順水推舟同意了。就這麽庸俗。其實趙旬旬不愛錢,但她愛安定。從容的經濟是安定的必要非充分條件,這個她一直是懂的。


    想到這裏,她覺得自己又矮了回去,就這三年而言,她連閱曆也未必能俯視小她三歲的池澄。


    因為航空公司承諾池澄的行李最晚將於明天夜裏送到他下榻的酒店,所以他在商場不過是挑選貼身的換洗衣物。趙旬旬站在某知名內衣品牌的男士專櫃旁看著左挑右撿的池澄,難堪與錯位感油然而生。


    在幾個小時前,打死她也不信她的人生經驗裏會包括在商場陪未來的小姨夫買內褲。這讓她感覺自己像領著賈寶玉午後春睡的秦可卿。再加上並不刻意避嫌的池澄時不時將其中的某一條拎到她麵前,問:“你覺得這個怎麽樣?”


    她隻能選擇沉默。


    難道要她回答:“我覺得很適合你。”或者“這個顏色跟你不搭。”


    趙旬旬盼望著池澄的挑選盡快結束,但池澄卻顯得興致勃勃。為了實現如謝憑寧所說的“早去早回”,她橫下心隨便指了一條給他建議。


    “我看這個不錯。”趙旬旬說。


    “是嗎?”池澄拖長了聲音,“你喜歡這個?”趙旬旬簡直要暈過去,他自己的內褲,跟她喜不喜歡有一毛錢的關係?她把手一揮,“還行吧,馬馬虎虎。”


    “你自己的也是那麽馬馬虎虎挑來的?”他看起來自然而隨意,仿佛沒有感到一絲的突兀,這令趙旬旬也生出了幾分錯覺,難道一直神經過敏的那個人是她?這個社會已經在她洗床單的時候不知不覺演變到了外甥媳婦和小姨夫,或者是剛認識三個小時不到的陌生男女並肩挑選並探討內衣褲也習以為常的地步?就好像半個世紀前女人穿上褲子的驚世駭俗到如今早已是小事一樁?


    善於迎合金主的櫃台小姐也出來攪合,掩嘴對趙旬旬笑道:“不要說還行,好好挑挑,多挑幾條,反正也是穿給你看的嘛!”趙旬旬的臉再度紅到了肚臍。心道:他是穿給你看,穿給你們全家看!她懶得再爭辯,直接舉高那條內褲,斬釘截鐵地問池澄:“買,還是不買?”


    “買!就買。”池澄屈服於她的淫威之下,迅速讓服務員開好小票。趙旬旬鬆了口氣,坐到店麵為客人準備的小沙發上,老神在在地翻著圖冊等待他買單。謝憑寧的日常起居都是她在打理,可是她過去從來沒有留意過男士的內衣褲會有那麽多繽紛的選擇。


    趙旬旬看了好幾頁,池澄的腳還停留在她椅子旁一米開外。她抬頭,發現他在這時才流露出類似於窘態的表情,這在兩人短暫的相識過程中倒是頭一遭。


    池澄強行把趙旬旬叫到一側,小聲對她說:“完了,我忽然想起登機前我把隨身的包一塊塞行李箱了。”


    “然後呢?”趙旬旬也覺得自己不怒而威。


    “錢包也在裏麵!”


    “有沒有搞錯?”溫文爾雅的那個趙旬旬被逼死了,剩下的那個她七孔生煙。“怎麽可能會有人會把錢包和證件放進托運的行李裏?難道你不知道機場失竊的概率?還有就是萬一行李遺失就意味著你什麽都沒了,就像你現在這樣!正常人會怎麽這麽做?”


    池澄理虧地攤了攤手:“正常人隻是想把兩隻手解放出來?”


    “你空出兩隻手來幹什麽?鑽木取火?”池澄默默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了一個psp,趙旬旬無語凝咽。


    這個psp直接導致的後果就是趙旬旬必須為池澄的內褲買單。雖然她是隨時攜帶身份證及其複印件、登機前會買雙份保險的趙旬旬。


    他們沉默地走向收銀台。趙旬旬打開錢包,絕望地對池澄說:“我今天沒打算用錢,沒有銀行卡,隻帶了兩百塊,從機場打車回來已經用了一半……”


    “不會吧?”後麵還有人排著隊等待付款,池澄情急下不客氣地接過趙旬旬的錢包翻了翻,果然從身份證後麵又翻出五十。


    “那是我備著以防不時之需的交通費。”


    “你肯定還有!”


    “沒有了!”


    “怎麽可能沒有,要是你錢包被偷了怎麽辦?算我求你,明天加倍還你,三倍,十倍!”趙旬旬艱難地從手袋裏拿出一個鑰匙包,“這是我最後應急救命的。”


    池澄大笑:“現在就是救命的時候。”池澄拎著購物袋,心滿意足地走在臉色不甚好看的趙旬旬身旁。“行了,犯不著生氣。一會去我就讓佳荃先把錢還給你,十倍!”


    趙旬旬緩緩看向他:“你敢讓我老公和你未婚妻知道這回事,我就跟你拚命。我今天隻是陪你到了商場門口,然後各逛各的,事後會合。”


    池澄滿不在乎地笑:“看你說的,不知道的聽了還以為我倆有不可告人的奸情。”


    到達酒店之前趙旬旬都沒有理他。她坐在大堂給謝憑寧打電話,池澄坐到她對麵。


    “你還不走?”趙旬旬瞪著他。“我要等謝憑寧下來,當著你的麵告訴他剛才你隻是陪我到了商店門口。”池澄好整以暇地說。


    趙旬旬翻了個白眼,越想越荒唐,最後竟然笑了起來。


    “行了,走吧。”


    “你陪我了好一陣,我陪你坐一會。你老公下來我就走。”他不再不正經,柔聲正色道。趙旬旬搖搖頭,就是個孩子,跟他計較什麽。


    她眼中的孩子靜坐了一會,又打開購物袋看了看方才的戰利品,冷不丁又冒出一句:“這真是你的挑中的嗎?”


    趙旬旬實話實說:“我自己不會選擇這樣的。”“為什麽?”


    “因為我不想某天睡夢中家裏發生火災,好不容易逃出現場後,穿著條火車圖案的內褲出現在鄰居麵前。”


    池澄用探討的語氣,“肉色的會有所改善嗎?”


    “聊什麽?”謝憑寧和趙旬旬的公婆終於出現了。其實認真想想,她離開也不過是四十分鍾不到,可又覺得像是四十年。


    “聊火車。”趙旬旬飛快地回答,雖然離奇,總好過說在聊內褲。


    謝憑寧困惑地笑笑:“火車,肉色的?”


    “子彈頭火車。”池澄補充。


    “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麽。”謝憑寧莫名奇妙,不過也沒有多大興趣繼續問下去。


    趙旬旬暗道:你當然不知道我們在說什麽,因為全是滿嘴跑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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