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吞咽


    江源在鼎盛中標,讓原本看死了江源走不出這個死局的不少業內旁觀者態度有了轉變,一如向遠所說,生意場上沒有朋友,也沒有敵人,有的隻是利益,永恒的利益。中標的消息剛傳開不久,已經有鋼材廠家主動跟向遠聯係,一直鐵血無情狂追不舍的銀行,也暫時讓人鬆了口氣。中建那邊,雖然歐陽啟明已經發了話,不再跟江源有任何的業務往來,以歐陽的身份和性格,自然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可問題是他現在地位堪憂,自顧不暇,繼續擔任中建一把手的可能已經不大,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向遠心想,不再是歐陽老板把持的中建就仿佛又成了一塊沒有開墾過的荒地,以前的心力財力澆溉雖然落了空,但新的領導班子也未必把歐陽說過的話當回事,所以,假以時日,等風頭過了,江源和中建的關係也不是完全不能挽回的。


    沒過多久,莫建國給葉家打了電話,邀請他們全家一起吃飯,意在慶賀江源暫時走出低穀,這算是莫家和葉家兩個家庭時隔多年後的再一次聚首,潛台詞也意味著這是聯姻前的一次正式會麵。


    葉騫澤原本並不打算去。向遠私下對他說:“你是必須去的,我們都應該去。“


    “江源靠這個渡過一劫,又有什麽值得慶賀的?向遠,你知道嗎,這頓飯讓我有一種葉家賣女兒的感覺。”葉騫澤說這句話的時候,有說不出的苦澀。


    “有句話不知道你聽過沒有:婊子都做了,還羞於收嫖金嗎?”向遠說完,就歎了口氣,“話是難聽,你還別惡心。事情到了這一步,誰也沒拿刀子逼過誰,這個你是知道的,要拒絕莫建國,不該等到現在。騫澤,要不就別走出那一步,一腳踏出,就不要後悔。若要真的談婚論嫁,這頓飯是免不了的,你爸爸現在一心念佛,萬事不關心,你作為長兄,也不出席,這代表什麽你想過沒有。”


    葉騫澤低聲說,“我不怪誰,我是被自己惡心著了。”


    向遠聞言,放下了幾日以來夫妻間無聲的冷淡,走到坐在床沿的葉騫澤身邊,蹲在他的身前,把雙手輕輕放在他的膝上,“騫澤,其實葉靈說得沒錯,她總不能一輩子孤單下去,她心裏的人是誰,你是知道的,你給不了她,就放她去吧。是,莫恒不是良伴,我知道委屈了她,可這麽一天天虛耗下去,她就能找到歡天喜地,心甘情願要嫁的人?我看未必吧。你多留她在身邊一天,你心裏不好受,她更不好受。莫恒雖傻,但至少他對葉靈一心一意,她已經決定要嫁入莫家,你為什麽不把情麵上的事給她打點好,讓她以後的日子更加好過一點呢。”


    葉騫澤沒有說話,向遠一度懷疑自己的話他是不是聽進去了,過了一會,他才緩緩抓起向遠的手,頭也垂了下來,臉頰貼著她的手背,都是涼的。


    就這樣,葉家和莫家的成員在早春微寒的一個晚上坐到了一起,葉騫澤夫婦、葉靈、葉昀均到場,莫建國也攜妻子、兒子出席。明明曾是莫逆之交,買宅購地都恨不能越近越好的兩家人,十幾年前不是沒有在笑談間戲稱今後要做一對兒女親家,如今果然成真,但是各自都別有一番感歎,五味雜陳,說也說不分明。


    莫妻姓王,是個瘦而沉默的女人,葉騫澤和葉靈過去其實是與她熟悉的,尤其是葉騫澤,他記得很清楚,王阿姨有一雙巧手,能織很暖很漂亮的毛衣,上小學的時候,他和葉靈身上的毛衣褲不少是出自阿姨的手,可是他不知道,那雙靈巧的手是什麽時候枯槁得如柴一般,想必兒子出事之後,養尊處優的日子也沒能減少她心中的煎熬。葉騫澤跟她短暫地打過招呼,就轉開視線,不敢繼續看著那雙手。葉靈坐在莫恒身邊,麵對莫恒對她長久不變的傻笑,她也不時笑著跟他低聲嘰咕幾句,至於到底說什麽,莫恒聽不聽得明白,除了他們自己,估計沒有人知道。向遠和葉昀都是進入葉家比較晚,那時的莫建國早已和葉家決裂,所以和莫妻並不熟悉,葉昀一直認真地吃飯,向遠則挑起了跟莫家人寒暄的擔子,既然坐到了一起,氣氛總不好過於冷場,還好莫建國對他們禮遇有加,過去的種種恩怨,仿佛都因為成全了莫恒對葉靈的執著而成為了過眼雲煙。他隻是一直惋惜葉太太的早逝,感歎沒能和葉秉林老友重聚。


    不得不說,莫建國是一個辦事及其講究效率的人,思維也相當清晰,他在談話中將接下來的計劃和安排娓娓道來,包括了婚禮的設計、男方的禮金、各項應盡的禮節,千絲萬縷,有條不紊,向遠也不得不暗自佩服,一個人能夠取得成就,果然不是偶然的。


    商量到禮金和嫁妝的時候,莫建國委婉地提出了葉家這邊嫁妝一切從簡便好。向遠看了看仿若神遊的葉騫澤,然後笑著打斷了莫建國,“莫總說得對,禮金和嫁妝這東西,心意到了就好,要的也不過是個錦上添花的形式,可是來而不往非禮也,您厚愛葉靈,我們也就這麽一個妹妹,葉家雖說大不如前了,但也絕對不會虧待了阿靈。”


    莫建國笑了笑,還沒說話,忽然就聽到兒子莫恒咽喉裏傳出劇烈地被嗆到的聲音,全桌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去,原來莫恒不知什麽時候含了滿滿的一口飯菜,估計是吞咽得太急,整張臉都成了紫紅色,葉靈正用手在他背上輕輕地拍。


    莫妻愛子心切,想也不想地把葉靈的手掃到一旁,一邊快速拍打莫恒肥厚的後背,一邊用另一隻手扳開了他的嘴巴,強迫他把塞得滿嘴都是的飯菜往外吐,動作之熟撚,看得出這樣的事發生已不是第一回了。


    誰知莫恒不張嘴則已,一吐之下,便噴得滿桌都是,由於他身子往前傾,周圍的人還幸免於難,隻苦了正好坐他斜對麵的葉昀,冷不防地手背袖子上都沾上了他吐出的飯粒。


    葉昀好像也驚住了,一時間竟不知道作何反應,表情卻難以言喻的古怪。向遠知他雖然身為男孩子,但一向極愛幹淨,立刻抓起飯店提供的擦手的熱毛巾,飛快地為他擦拭,同時給他打了個眼色,就怕他年輕不懂人情世故,把心裏的喜惡全都寫在臉上。


    好在葉昀看了向遠一眼,隻是接過了向遠手中的濕毛巾說,“我自己來吧。”然後就低頭專心地清理自己受汙染的一隻手,再也沒有說話。莫建國頻頻致歉,過了一會葉昀總算露出了個燦爛的笑臉,“沒事的,莫叔叔,不要緊。”


    向遠心中一鬆,眼裏流露出些許欣慰,這孩子,也算懂事了。


    酒店的服務員立刻進來收拾,莫建國讓她們趕緊將一桌菜撤掉,整理桌子重新上菜。服務員還在快手快腳地收拾,葉靈的一聲低呼又再傳來。


    “啊,這個不要吃,不要吃了!”


    原來莫恒雖傻,但卻也不是不知道自己闖了個不大不小的禍,也許他急於在心愛的女孩子麵前表現自己最好的一麵,都是肉的一張臉有著一覽無遺的慚愧。他看著葉靈,嘴裏含糊不清地說著,“我錯了,對不起,對不起……”一邊用他的方式在彌補――他抓起吐到自己麵前的飯菜,重新塞回嘴裏。


    “別吃了,別……”葉靈勸著,強壓著欲嘔的感覺,白瓷一般的臉上血紅一片。


    莫建國夫婦也撲了過來,滿嘴“心肝寶貝”地叫喚,隻想製止兒子這種驚人的行為。莫恒卻完全不理會他們,眼睛定定看著葉靈,反複念叨著一句話,向遠也是聽了很久才明白,他說的是:“我吃下去了,你別生氣好嗎。”


    葉靈的眼睛瞬間潮濕了,整個人都在發抖,“我不生氣,真的,不生氣。”


    莫恒終於笑了起來,更為驚人的是,他的手抓起了另一坨吐出來的飯菜,顫顫巍巍地舉到了葉靈嘴邊,“給你,給你……”看樣子竟是要滿心歡喜地和葉靈分享。


    向遠第一個反映過來,起身就要製止,可她這時也留意到了莫建國身子動了動,很快就被莫妻不動聲色地攔住了,夫妻倆神色複雜地看著莫恒和葉靈的方向,不發一聲。


    向遠也慢慢坐了回來,及時地在桌下按住葉騫澤的大腿,不讓他如願地憤而起身,葉騫澤的全身也在抖,他看著莫恒高舉著殘渣剩菜那呆傻的笑容,還有葉靈異樣的沈默,悲憤幾乎讓他窒息。然而向遠的力氣也不小,她死死按住他的手在不停地傳遞著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信息,千萬不要輕舉妄動,不要!


    葉騫澤無意識地抓住了向遠壓在他大腿上的手,猶如苦海中抓到僅有的一根蘆葦,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指尖已經即將嵌進了向遠的肉裏,向遠麵無表情,似乎也毫無知覺。葉昀一會看著向遠,一會看著呆坐不動的莫氏夫婦,又看看莫恒和葉靈,不知如何是好。


    終於,葉靈在莫恒期待而熱切的目光下,輕輕張開了口。


    “別吃,阿靈。”葉騫澤再也無法忍受,低喊出聲。


    葉靈朝他嫣然一笑,用嘴接過了莫恒手裏的東西,在麵前那傻子手舞足蹈的歡快中慢慢地咀嚼,像是品嚐著再鮮美不過的佳肴。


    “哎呀,兒子,你這是幹什麽啊?”莫妻好像這才如夢初醒,忙不迭地對葉靈說,“孩子,別吃了,快吐出來。服務員,服務員,上清茶……快漱漱口,你這孩子,怎麽就那麽實心眼呢。”


    說話間,葉靈已經微笑著將東西盡數下咽。


    葉騫澤忽然嘔了一聲,臉色煞白地緊掩著唇,難受地略彎下腰。是的,比起眼前這一切,他更惡心自己,惡心那些不得不微笑吞咽的、看不見的汙穢。


    “怎麽了?”向遠看他這個樣子,雖然還是強作鎮定,但眼神已經顯出了慌張。


    “對不起,各位,我有點不舒服,先走一步,失陪了。”


    葉騫澤倉皇起身,幾乎撞翻了自己麵前的餐具。


    “騫澤……”向遠低聲叫住他,語氣裏已有哀求。


    “實在抱歉!”


    葉騫澤離開的腳步雖然虛浮卻沒有猶疑,他知道的,再在這裏多待一刻,瘋得最厲害的那個人不會是別人,一定是他自己!


    向遠看著他舍下滿桌的人而去,愣了幾秒,隨後對著莫氏夫婦強笑了一聲,“對不起,他的胃一向不好。”


    沒有鏡子,可是向遠知道自己的笑容必然很不好看。幸而莫建國自覺忽略了這個,笑了笑,說道,“年輕人更應該規律飲食,注重保養,否則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更吃不消了。”


    晚上,開車和葉靈一起返回葉家的隻有葉昀,葉騫澤一直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想著心事,發覺不見向遠,才問了一句,“阿昀,你大嫂呢?”


    “哦,向遠說她還有點事情,要回公司去處理,就先讓我們回來了。”葉昀說。


    葉騫澤點了點頭,腦海裏浮現的卻是離開飯桌的前一秒,向遠由哀求轉為失望的眼睛。他知道,他又讓向遠失望了,也許他注定成不了向遠那樣克製而隱忍的人,他甚至開始強烈地懷疑,向遠愛上了一無是處的他哪一點?他自己都承認自己做不了大事,成不了氣候,除了一顆柔軟得過分的心,他什麽都沒有。


    客廳一角年代久遠的西洋座鍾,就連指針也是老態龍鍾的挪動,時間已經不早了。葉靈剛回來不久,葉騫澤本想就之前的事跟她聊幾句,可她顯然無心在這件事上深談,很快就說累了,回了房間。隻有葉昀還坐在沙發的另一頭,跟他的兄長一樣沉默。葉騫澤心想,葉昀常年不喜歸家也許是正確的,這個屋子太舊了,陰暗冰冷,他都快窒息了,葉昀在這裏久了,說不定也會變得跟他一樣,總有一天跟這泛著黴味的家私一道腐爛在這裏。


    就像他曾經自私地渴望著向遠拉自己一把,結果,卻仿佛把向遠也一點點地拽入了那看不見的黑裏。


    “阿昀,不早了,你去睡吧。明天不是還要上班嗎,家裏也沒什麽事了,如果覺得外麵住的地方上班更近,從明天開始,就搬回去住吧。”葉騫澤疲憊地揉著太陽穴說道,他怕葉昀誤會,又補充了一句,“當然,這裏永遠是你的家,你什麽時候想回來都是可以的。我隻是覺得,你應該有更輕鬆一點的生活。”


    葉昀卻好像不關心這個,他問道,“哥,向遠又住在公司了?”


    這句話提醒了葉騫澤,他撥了向遠的手機,顯示是關機狀態。不放心之下,他又給公司的保衛處值班人員打了個電話,保衛人員的回答卻是,“向總晚上回來了一趟,但是已經離開很久了。”


    “難道還在路上,手機沒電了?”葉騫澤自言自語。兄弟倆又對坐了將近半個小時,老掛鍾的鍾擺晃動聲令人心煩意亂。向遠從來就不是個需要人操心的對象,可是這一晚,葉騫澤覺得莫名的心神不寧,也許是這一天發生了太多事情,他需要向遠永遠的處變不驚來撫慰自己,也許是向遠最後的失望刺痛了他,讓他發現,他其實很在意她是怎麽看待自己。


    “不行,再怎麽樣也該到家了啊。我出去看看。”葉昀首先沒按捺住,抓起車鑰匙就衝出了門,葉騫澤來不及製止,也來不及問,城市那麽大,他該到哪裏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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