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遠返程買的依舊是硬座的火車票,一路沿著蜿蜒的鐵軌慢慢搖回g市,與她幾乎同時間到達公司的,還有中建發出的清遠立交橋鋼構架招標邀請函。


    中建的集中招標是華南地區最大規模的建材招標,並且以在投標過程中要求嚴苛聞名,但一旦投中,工程量大,利潤也是相當可觀,雖然以往它也會在招投標網站上發布招標信息,但是真正中標的往往隻限於收到正式招標邀請函的單位之一。江源雖然承攬過一次中建的零星加工任務,但是占據著同城之利,接到這個邀請函卻是史無前例的第一回,因此向遠的雲南之行可以說是灰頭土臉而去,風光無限而返。


    江源的同事原本就為她的來路和身份眾說紛紜,這一回,她一個年輕女人單槍匹馬揣著四千塊在昆明走了一遭,竟然就帶回了葉秉林多年渴望而不可得的東西,第一天上班,她走過公司的辦公室長廊,聽著同事嘴上的溢美之詞,看著那些交換的曖昧眼神,她知道那無聲的對白裏說的都是什麽。不過向遠無所謂,亦不打算解釋,對於她來說,聲名是虛的,到手的利益才是實在的。


    葉秉文也在會議上當著眾人的麵誇獎向遠“身體力行”地給公司市場銷售人員上了一堂生動課,她佯裝不解,隻是笑而不語。她這樣既不居功自傲,也不謙虛卻讓,如此坦然處之,反讓說閑話的人自覺沒了意思。


    公司裏隻有騫澤是真心為她高興,比起自家公司的利益,他更像是純粹為向遠的告捷歸來而發自內心地欣悅,當他說著“我知道沒有什麽難得住你”時,那種小小的自豪,讓向遠有一瞬間恍然覺得站在自己麵前的,還是多年前那個自己期末考考砸了,但看著好友拿到全班最高分,比誰都興奮的男孩。她搖著頭,說,“邀請函而已,十多個廠家都收到了,離中標還遠得很。”但微微揚起的嘴角卻在不經意間泄漏了之前壓抑住的小小喜悅。


    當月銷售人員會議上,向遠破天荒地拒絕了公司發給她的經營獎金,唯獨要求全程跟進這個並不在她主管地域裏的投標任務。負責華南區的是市場部經理本人,最後,葉騫澤請示了醫院裏的葉秉林,以向遠跟中建打過交道,在投標過程中更有利於溝通為由,正式授權她負責本次投標,並從其他市場給她抽調了兩名年輕的市場助理協助她工作。


    親自到中建買回標書之後,向遠和那兩個協助她的兩個女孩就開始馬不停蹄地著手準備投標文件,中建要求的投標文件內容雖然繁瑣且嚴格,但向遠在永凱跟隨沈居安兩年,對這個工作算是輕車熟路,惟一不能得心應手的是江源不具備永凱那樣衝鋒陷陣的團隊,兩個助手都是大學剛畢業一年左右,雖有幹勁,但毫無經驗,而且最容易犯年輕人粗心大意的毛病,而這正是招標準備工作的大忌,最為讓向遠心驚膽寒的是一次她在小姑娘即將封裝的報價表上竟然發現未加蓋公章,這稍一不留心就有可能意味著整個招標文件作廢無效,她無奈之下,稍微重要的事情都不得不親曆親為,手把手地教的同時,還必需一再檢查。小姑娘慚愧不已地連連向她道歉,她歎口氣,說:“沒關係,你們不過是太年輕。”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才想起論年齡,自己其實比她們大不了多少歲,然而她為何從未經曆過這樣的毛躁和懵懂,莫非她從來就沒有年輕過?她是個孩子的時候,就不得不讓自己成長為一個大人。


    她對騫澤為何把這兩個毛丫頭指派給自己表示過懷疑,然而一段時間之後,卻開始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整個江源就像一輛老爺車,架子不小,油耗量大,而且速度極慢。能幹事的人不是沒有,但多數職位不比她低,如何肯聽她派遣,那些普通職員,下午三點半以後心思已經提前下班。至少那兩個姑娘可以紅著眼睛跟她連續一周加班到淩晨,而一次為了裝訂標書,她們千懇萬求後勤部的大姐推遲兩個小時回家煮飯,那大姐的臉色讓向遠覺得自己做了件足夠損陰功的惡毒事情。


    當然,這些都是可以忍受的,可以忽略的,真正讓向遠心裏火冒三丈,差點咬碎了牙根才克製下來的是,中建的明確要求競標單位必需具備建築鋼結構工程加工二級資質標準,事先向遠已向江源企管部確認公司具備該資質,但是到了標書製作的最後階段,她向企管部討要資質證書的複印件時,企管部主任才拍著頭告訴她,江源是當年剛通過二級資質的認證,可半年過去了,還沒收到認證中心送來的資質證書。


    企管部主任一再強調公司確實是通過了認證的,隻是暫時沒有證書,向遠當場氣到無語,她相信,但招標單位也能相信?沒有資質證明,一切都是白費。她沒有發作,因為對著一個如此重要的認證通過了半年而不知道證書辦理到了哪個階段的部室主任來說,任何一點口水都是浪費,她寧願把精力放在另想辦法上。


    她打電話給認證中心,那邊答複說由於工作分批安排,江源的證書最快也要20天之後才能發放,而彼時距離開標日期隻餘10天不到,於是向遠和葉騫澤就開始了為這張薄薄的紙而奔波的過程,找認證中心,請客、吃飯、送禮、求情、找上級主管部門、再請客、再吃飯、再送禮,再求情……最長的記錄是他們兩人為了約到質協的一個處長,守株待兔地在其辦公室等候了一個工作日,整整八個小時。最後,認證證書在耗費了無數人力財力精力時間之後,總算趕在開標的前兩天被向遠拿在了手裏,當時她捧著那張紙,百感交集。葉騫澤長籲口氣問,向遠你在想什麽。向遠說,我就兩個字??激動。她怎麽能告訴他,其實那一刻,她第一次在心裏想,假如江源是她話事,假如!


    開標前夜,向遠放兩個姑娘回家休息,自己留在辦公室反複對資料進行核實和確認,她可以接受失敗,但不能忍受疏忽。然而當想到“失敗”兩個字,明知投標落空是家常便飯,得失都該有所預期的她心裏也不由得一沉。


    第二日,向遠和兩個助手前往投標現場,臥病已久,行動不便的葉秉林掙紮著讓騫澤用輪椅推著他,在中建總部附近的酒店訂了一個房間特意等候,江源的鋼結構廠房已經出現了設備和人員閑置,他們是久旱盼甘霖。


    半日之後,投標結果出來,向遠回到葉叔叔所在的房間,看著因期待而臉龐紅潤,眼睛發亮的老人,自認還算機變沉著的她竟因那簡單的幾句話而數次艱難地停頓。


    老人眼裏的光一點點褪去,失望的反差讓他更顯蒼老。一共三個標包,十七個競標廠家按綜合分數排序,排在第一的毫無疑問是中建自己的三產建材生產企業,第二名是南京的一個大廠,第三個標包被本市一個剛成立數年的建材廠家拿走,向遠手裏還捏著那個廠家負責人的名片,張天然,她的校友,聽說是歐陽太太娘家的親戚。江源以一分之差排在第四,與這個能讓整個明年上半年任務飽滿的加工任務失之交臂,而事實上不由得她不承認,即使張天然不是歐陽家的親戚,她也未必贏得了他那個員工是江源的三分之一,產量卻超過江源兩倍的新廠。輸了就是輸了。


    開標的時候,那兩個小姑娘當場抱頭痛哭,怪不得她們沒出息,多少個日子的加班加點啊,淩晨兩點踩在文件堆裏撐著打架的眼皮,還要讓自己心細如發,不就是為了這一天,隻求過程不要結果是句廢話。然而向遠忙著勸慰那兩個吸引了全場眼球的姑娘,竟然忘記了自己在結果公布的那一刹,心裏想的是什麽。


    她蹲在葉秉林的輪椅邊,輕輕說對不起。葉秉林製止了她的道歉,拍了拍她放在輪椅扶手上的手背,歎了口氣,說醫院還等著給他做理療。


    向遠和葉騫澤一起把老人送回醫院,坐了會,就道別他們回了公司。晚上八點已過,公司裏燈光俱滅,向遠蹲在辦公室裏,一張一張地撿著地板上的廢紙,這還是跟沈居安做標書的時候學的,無用的東西即使來不及碎掉,也不能讓它留在桌麵上。可是現在成為廢紙的不僅是腳下這些,還有一天之前她認為是希望的那些標書。


    她把散落滿地的a4紙在手裏碼得整整齊齊,之前沒想到竟然那麽多,一半還沒整理好,過道的就燈亮了,她聽到鞋子踏在紙麵上的聲音。


    “向遠,沒事吧。”她知道是他。


    向遠保持蹲的姿勢抬頭看了一眼葉騫澤,“沒事,沒投中標又不是頭一回,隻是可惜了這些紙。”


    葉騫澤在紙上走了幾步,沙沙的聲音讓他覺得有些難以落足,於是他也半蹲了下來,於向遠的眼睛平視,“我和爸爸都知道你做了很多,沒有中標不是你的問題。”他聳肩,“對於現在的江源來說,能在國內十七個大廠裏分數排到第四,不容易。”


    向遠笑笑說,“說實話,沒有中標的話,第四名和最後一名沒有區別。”


    她的手仍不停,葉騫澤把那些碼好的紙從她手裏拿了過來,“蹲著真累。”他索性坐在了廢紙上,然後拍了拍身邊的位置。


    向遠直起身子,扭頭看著別處,笑了起來。


    “陪我坐坐吧。”他說。


    “坐著腰疼。”


    葉騫澤抓著她的手往下拉,“坐吧。”


    “好好好。”她作了個投降的姿勢,把手從他掌心掙了出來,一個人倒黴的時候再有點窘,那滋味不算好受。


    無奈地盤腿坐在了他身邊,向遠說:“可以開始了,神父,我們從哪裏開始說起,人生觀、價值觀還是談如何更好地麵對挫折?”


    葉騫澤一本正經地說,“那我們來談談當自己不開心的時候會怎麽樣吧。”他自己說著,就笑了起來。


    向遠斜著眼睛看他,“你不開心的時候不就是去折騰李二叔家的南瓜嘛。”


    小時候,李二叔的二兒子老欺負他,推倒在地,摔疼了不敢當著媽媽的麵哭,後來向遠看見了,拉著他來到李二叔家的南瓜地,挑長到兩個拳頭大的南瓜切開一個口,裏麵挖個洞,把死老鼠塞在裏麵,再把蓋小心地縫回去。幼南瓜生長力強,沒過多久切口就能愈合,兩人找到那個瓜把線拆了,幾個月後,聽到李二叔家切南瓜時的驚叫,什麽不開心都被笑沒了。


    葉騫澤忍俊不住,“那全是你的鬼主意,而且都是小時候的事,早過去了。”


    向遠笑著喃喃重複,“是啊,早過去了。”


    “讀書後,我爸跟我說,遇到不開心的事,就應該想,‘天降大任於斯人也’。當時我覺得有道理,可是後來一想,如果天降給我的大任是倒黴到死的那一天呢?”


    “胡說八道。”向遠笑罵道。“你們兄弟倆怎麽走兩個極端,你弟弟葉昀說,他難過的時候,隻要看到第二天的太陽,就覺得昨天的事是一場噩夢,日出就散了。”


    “我那是跟你開玩笑呢,向遠。你記得吧,王陽明不是有句話嗎,‘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的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其實有時我覺得,人的悲、喜、愛、憎都跟這朵花一樣,你睜開眼看它,它就存在,你閉上眼,也完全可以當它是虛無。這樣想,就可以釋然,太執著真的沒有必要。”


    向遠嗤笑,“你那是成佛了。在我看來,那朵花如果是真的,你就算一世閉上眼,它該開還是開,該謝還得謝。”


    “那至少它謝的時候我不會難過。”


    “我沒有你的境界。”


    “那你要怎麽樣才能讓自己釋然?”


    向遠說,“釋然?如果我不開心,就怎麽都不會釋然。過去是會過去,但不會忘記,一點一滴都記在心裏,很多年回頭看,都像是活的。”


    “你不是這樣的人。”葉騫澤搖頭,“你是我見過最聰明豁達的女孩子。”


    “聰明豁達的女孩。”向遠複述,臉上淡淡的諷刺不知是為著自己還是為著他的一句話,“騫澤,你覺得你了解我嗎?”


    “至少我知道你不是會因為失意的事停留在原地的人,就像你的名字,向遠,向著最遠的地方,比我們走得都遠。”


    向遠莫名的悵然,他不知道,她之所以不會停留,摔倒了之後也要爬起來繼續往前走,不是因為豁達,也不是勇敢,而是因為害怕多看一眼絆倒她的那個地方。


    “謝謝你的開解。騫澤。”她站了起來。


    葉騫澤苦笑,“可這大概是一場失敗的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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