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粵說,身為女人,她有權利放縱自己感情用事,遠離理性,遠離規則,所以笑她把自己的店起名叫左岸。


    向遠嗤之以鼻,“你當然可以理所當然住在‘左岸’,可普通人工作一天甚至幾天,累得像條狗,掙來的錢未必買得了你這裏的一杯酒,拿什麽本錢感情用事。你放眼望過去,大多數人還是在你對岸忙活。”


    她說的大多數人也包括自己,工作了之後,她就像這個城市所有的上班族,早出晚歸,忙忙碌碌為了三餐。幸而永凱待遇頗豐,向遠除了供自己日常用度和向遙的學費生活所需,還在公司附近租了個小小單間,蝸牛殼一般,但也尚可棲身,早年購買的幾支股票到現在翻了幾番,找個合適一點的時機拋出去,再奮鬥一兩年,買下這樣的一個蝸居也不是什麽遙不可及的夢想,向遠沒有什麽不滿意的,她知道自己一定能在這個城市找到一席之地,甚至比想像的更好。


    她還是不時地給葉叔叔和葉太太打電話,相互慰問近況,可葉家還是踏足得少了,偶爾也去吃頓飯,葉太太還是那麽深居簡出,見了向遠,卻總說寂寞。葉騫澤進入江源後,葉秉林肩上的擔子似乎並未減輕,忙碌依舊,可年紀畢竟擺在那裏,同樣的工作強度,他應付起來要比以前要力得多。向遠也見過葉騫澤一兩次,簡單地打聲招呼,說些浮於表麵的問候,她感覺得到騫澤微弱的失落,距離真是一種微妙的東西,他回國後,她和他人離得近了,心卻遠了。


    其實向遠對葉騫澤沒有怨懟,他們的疏遠也許並不是他的問題,他還是跟以前一樣,真心地想把她當作朋友??也許一直以來都是如此,隻是她自己醒了。每離他近一些,向遠就會發現自己的克製力並沒有想像中的可靠,她理解他,可是看見他,心裏還是會難受,她不願意自虐。


    聽葉昀說,葉靈的病情基本上穩定了下來,但是像正常人那樣上學、工作是不太可能了,大多數時候她都在自己的房間裏想著自己才懂的心事,即使不發病,也有可能一整天一動不動。葉太太、楊阿姨和葉家請來的一個專職看護都日夜守著她,醫生也定期到家裏來作檢查,她的病沒有惡化,但也看不到痊愈的希望。


    葉昀還是葉家跟向遠關係最密切的一個人,他放了學後經常自己坐公車到向遠的住處去找她,每次都有充分的理由,有時是送去葉太太新烤出來的一盒餅幹,有時是問一道簡單的代數題,有時是跟同學在附近的場地打完球順便來看她,來了必定蹭頓飯,向遠不煮,他就自己做。遇上向遠臨時有事出去,他也不急著走,繼續在她房間裏上網,回去的時候給她帶上門。來的次數多了,房東也認識這個穿高中校服的男孩子是向遠的弟弟,有時向遠不在,房東也會主動給葉昀開門。最讓向遠驚訝的是有一次她加完班回家,竟然看到葉昀在她對門那個眼高於頂的外企熟女家裏看電視。


    自從向遙的那一番話之後,向遠對葉昀其實一度心懷芥蒂,不是沒有過恨意,可說到底,恨也無濟於事,向迤死得太早,向遠努力回想,然而一路走來,葉昀陪伴在身邊的記憶已遠多於她那早夭的弟弟。原來再至親的人也是一樣,人死如燈滅,活著的人都貪戀觸手可及的親切和溫暖,也不是她忘了阿迤,而是比起阿迤留給她的慘痛,她更願意記得葉昀笑起來的樣子。有時向遠這麽對自己說,如果葉昀當年真的做錯了事,那就把代替阿迤當作是對他的懲罰。


    有一次,向遠出門忘記帶鑰匙,恰逢房東外出旅遊,大冷天的,她瑟縮在家門外而不得其入,最後不隻有請鎖匠撬了門鎖,這才解決了問題。她想起章粵的一句話:“你知道單身女人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麽嗎?no,no……不是男人,而是門鑰匙。”於是重換新鎖的時候,除了交還房東一把外,向遠也給了葉昀一把,以備不時之需。


    有了鑰匙之後,葉昀猶如得到了許可證,來得更勤了。向遠說過他不止一次,“你放了學不回家,幹嘛老在我這晃,你爸和阿姨也不說說你。”葉昀就眨巴著眼睛說:“阿姨和爸爸都讓我常來看你,家裏太靜,心裏憋得慌,還不如在你這寫作業舒服。再說,我還可以給你幹幹活。”


    其實向遠的住處並沒有什麽活可以讓他幹的,十五平米的單間配套,除了日常必需品一無所有,向遠不熱衷打理家務,卻絕對不是個丟三落四的人,她保持清潔的方式就是盡可能地減少物品,東西少了,自然整潔,所以葉昀常說她住的地方像軍訓時的學生宿舍。盡管如此,他還是盡可能地發揮自己的光和熱,比如說幫她收收衣服,煮碗麵條什麽的,有一次甚至還給向遠領回來一隻流浪狗,最後被向遠嚴詞拒絕,葉昀沮喪無比地帶回家去,葉靈見了那隻癩頭京巴居然愛不釋手,抱著不肯放,葉秉林夫婦見她喜歡,意識到養個寵物也許對她的病情有好處,讓楊阿姨把狗弄幹淨之後,也同意讓它留了下來。


    向遠雖然對葉昀的所作所為頗不以為然,但見他做得有滋有味的樣子,也不太好打擊他的積極性,畢竟在不影響自己生活的前提下,她何必跟別人的一點小小樂趣過不去。有時下班之後打開住處的門,看到床邊凳子上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向遠就將葉昀戲稱為“田螺少男”,他老大不情願,說寧可向遠叫他雷鋒。


    這樣的日子雖然相安無事,但也有尷尬的時候,比如說向遠發現葉昀給她收衣服的時候,就連內衣褲也為她疊得整整齊齊的,還有一次她下班後回家換衣服趕著出門,卻恰好遇上葉昀開門進來。向遠一直以來都覺得,隨著葉昀年齡的增長,跟他太過於密切未必是件好事,於是,她找到機會盡可能委婉而明確地跟他談了一次,不外乎是說,他也長大了,是個大男生,雖然他們感情像姐弟一樣,但畢竟不是親姐弟,不管是為了其他人的看法還是為了避免自己難堪,都應該保持恰當的距離。葉昀的年紀已經足夠聽明白她的話外之意,當下就麵紅耳赤,羞慚不已,最後向遠跟他約法三章:第一,過來之前先打電話;第二,不要待得太晚;第三,私人物品最好不要觸碰。這才避免了尷尬事的再次發生。


    向遠在心裏感歎,同樣年紀的孩子,葉昀和向遙就像走了兩個極端,一個太讓人省心,一個太讓人鬧心。向遙轉學到g市的一所寄宿學校後,由於成績跟不上,向遠不得不按照她本人的要求,為她轉學到職高。向遠對向遙的立場一直是,不要求成才,隻要求成“人”,向遙到了本身學習氛圍就鬆散的職高之後,更是無心向學,整日就跟著一幫臭味相投的同學混日子,小小年紀頭發染得五顏六色,裙子卻越穿越短。向遠看在眼裏,很多次都仍不住要數落她,後來想想,算了,也許人各有各的活法,不一定誰都以出人頭地、奮發圖強為樂,可能向遙也覺得她自己的生活是有意義的,隻要她不捅出什麽大婁子,就不要強加幹涉她。畢竟,相對於過去的冷淡,向遙轉學到城市之後,她們姐妹倆關係改善了不少,雖然離親密還有距離,但至少在姐姐麵前,向遙不再像從前那麽拘謹而反叛。


    向遙倒不怎麽到向遠的住處來,一則是因為住校,二則她的生活遠比向遠豐富。一次兩人一起吃飯,向遙有意無意地提起,在學校附近好像見過葉昀,向遠記起,葉昀所在的高中的確跟向遙的職高離得不遠,經常上學放學,遇上了也不是稀奇事,不過她還是說了句:“你們也好幾年沒見了,還能認得出來嗎?”


    向遙低頭吃飯,然後說:“怎麽認不出來?不過他跟以前大不一樣了,全都是命好,忽然多了個城裏的有錢老爸,一輩子都改變了。”她的口氣裏不無豔羨,


    “你為什麽不想,他本來一出生就應該跟他爸在城裏過上好日子,可是平白在鄉下跟鄒瘸子過了十幾年,這樣還值得你羨慕嗎?”向遠說。


    向遙沒有反駁,臉上似有淡淡悵色,“不管怎麽樣,我認出了他,可他未必認得出我來。”


    向遠作驚訝狀,“你過去不是挺討厭他的,說他長得醜。”她說完這句話,很久沒有聽見向遙答腔,過了好一會,向遠吃畢放下了筷子,才聽到向遙冒出了一句:“他沒以前那麽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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