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次日, 黎枝四點起床,趕了個大早去片場化妝。


    昨天那場不在狀態的戲臨時挪到了今天, 緣於時芷若下午要飛北京出席時尚芭莎晚宴。時間優先大咖,黎枝這種就是用來勉強將就的。化完妝候在休息室,毛飛瑜一直低頭看手機。


    黎枝見他半天不搭理人, 說:“你還談網戀呢?”


    毛飛瑜嗤聲, “傻帽。”


    黎枝湊過頭瞅了眼, “那你看什麽呢?”


    毛飛瑜不遮不攔的, 是一些資源信息共享群。


    “這戲拍完後, 你總不能一直閑著, 得出去給我掙錢。”他沒好氣地說。


    黎枝抿著唇,卻是動容的。


    毛飛瑜這人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說話不好聽,但是個明白人, 凡事拎得清, 於情於利, 他與黎枝都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 一損俱損。


    黎枝紅了,他就是東山再起。


    黎枝輸了,他也就一敗塗地。


    毛飛瑜不聽她頂嘴還不習慣了,側頭瞄她一眼,冷笑,“你那情郎呢?”


    “情什麽郎?”


    “你就給我裝。”毛飛瑜知道個一清二楚, “他在片場晃悠了一上午,就為看你演戲。人是從海市來的吧?他一集團老總這麽折騰,沒原因就見鬼了。”


    “我懶得跟你解釋。”黎枝把頭轉向一邊。


    毛飛瑜嗤聲,“當初就不該讓你簽這份破合同。”


    黎枝這就不樂意了,“ 人家也沒逼你簽。”


    “所以你是心甘情願的。”


    “……”黎枝有把頭轉回來,義正言辭道:“你別瞎猜,沒有就是沒有,合同到期我就撤。”


    毛飛瑜嗬嗬,“惱羞成怒了。”


    黎枝噤若寒蟬,沉默以對。


    半晌,毛飛瑜實著心腸給了句話,“當初確實是缺錢,現在我也怕你腦子發熱。這行業裏,你如果沒有拿得出手的作品,沒有立足的資本,那麽談戀愛就是最大的忌諱。”


    本來就沒什麽,黎枝點點頭,“我知道。”


    毛飛瑜這才鬆氣,“好好拍戲。”


    和時芷若的這場戲,黎枝已經卸下了包袱。做事就有做事的樣子,克服私心也是專業的一麵。時芷若今天也沒閑心搭理她,收去冷嘲熱諷,這場戲拍得十分順利。


    時芷若在圈內能領銜小花旦的名號屹立不倒,絕非隻是花瓶。正兒八經的科班出聲,在校時的成績擺在那,根正苗紅,演技也過關,所以固粉無數,個個死忠。


    黎枝下戲後,在某個瞬間,甚至想去和她聊聊。


    時芷若被前呼後擁,匆匆去趕飛機。


    黎枝看著她的背影心生恍然,那點發芽的勇氣又給縮進了土裏。


    下午四點,與薑棋坤搭戲。為方便,黎枝就沒卸妝,裹著黑色長棉襖坐在邊上看劇本。


    “給,喝水。”


    黎枝側頭一看,是明小棋。


    “謝謝啊。”她接過,一口灌下半瓶。


    “你緊張啊?”明小棋看出來了。


    “緊張。”黎枝說:“第一次跟薑老師演對手戲。”


    “別緊張,他人挺好的。”明小棋湊近耳朵邊,說:“不抽煙不喝酒,最喜歡練字爬山。”


    “你怎麽知道?”


    “百度上說的。”


    下午這場戲,也是黎枝的最後一場戲。


    各就各位,薑棋坤從容站去機位前,和氣寬慰:“沒事兒,慢慢來,我們互相學習。”


    黎枝鎮定不少,深吸一口氣,“謝謝薑老師。”


    ……


    王夢花的丈夫死於礦難,成了村裏的年輕寡婦。結婚多年,沒有生育,現在更被人唾棄。家婆的辱罵,村裏小青年的騷擾,她憤懣難當,去找村支書說理,卻被一通嘲笑。


    王夢花受不了羞辱,多年積怨,讓她最終決定自殺。


    井邊,扶貧幹部苦口相勸,“路是走出來的,人是自己活出來的。妹兒,你還年輕,不上算啊。”


    陰雲夏日,天邊的雲像黑浪翻湧,枯樹、深井,周圍烏央央的冷漠村民。王夢花眼裏的平靜已經絕望到底,她說:“因為我是女的,我就該被這樣對待嗎?生娃不是俺的義務,如果我的孩子生下來,卻要成為你們這樣的人,那我寧願不要。你們為別人而活,我為自己活。”


    王夢花扭過頭,朝著井口笑了笑,一腳跨上去。


    “妹子!!”


    王夢花縱身一躍,對這人世間毫無留情。


    畫麵始終壓抑、沉悶,沒用喧嘩和聲嘶力竭去渲染。畫麵驟然而滅,黑屏一片,隻剩一聲清脆的“噗通”落水聲。


    導演:“——完美。”


    現場躁動,拉回現實。


    枯井裏墊著厚海綿,黎枝坐在裏麵,入戲太深,哭得泣不成聲。薑棋坤在井邊探出頭,笑著對她豎起大拇指。


    黎枝哭得更傷心了。


    毛飛瑜把她拉上來,“收收情緒,待會兒眼睛得腫了。”


    黎枝鼻尖通紅。


    “還有,”毛飛瑜低聲,“恭喜殺青了啊姑娘。”


    所有人都圍著薑棋坤,讚美與掌聲都往他那兒遞。沒有人在意這個配角今天殺青。黎枝眼熱,點點頭,眼淚跟著落下來,“小毛哥,加油啊。”


    毛飛瑜嘿的一聲,“小枝枝也加油。”


    從片場回酒店,黎枝開始收拾行李,戲拍完了,也該打道回府了。問毛飛瑜:“你訂的哪一趟航班?五點的還是晚上的?”


    毛飛瑜光顧著打電話,大手一揮,讓她一邊兒去。


    黎枝邊收拾邊盤算,等片酬到手,就可以留意國外的醫院,再努把力多攢點錢,奶奶做手術也能隨時拿得出手。


    六點的時候,毛飛瑜敲門叫她。


    “要走了啊?等等啊,我拿個行李。”黎枝什麽都準備好了,行李箱立在門邊。


    “沒走,先跟我去吃飯。”毛飛瑜拽著人就去摁電梯。


    黎枝覺得稀奇,“這麽大方?”


    “廢他媽話。”毛飛瑜挺粗悍地把人往車裏塞,“閉嘴。”


    確實是到了一餐廳,看著還有點小高級。毛飛瑜領著人往裏走,打開包廂門。“嘭”的一聲響,彩紙灑下來,幾個人一塊兒喊:“恭喜殺青啦!”


    黎枝嚇得往後一退,被毛飛瑜一巴掌撐住了後背,“進去啊,愣著幹嘛?”


    明小棋把人往裏拖,“黎枝姐,進來進來。”


    黎枝這才反應過來,毛飛瑜這是給她辦了場慶功宴。


    “能演這麽讚的本子不容易,甭管戲份輕重,你能有這機遇就是好樣兒的。”毛飛瑜衝前邊抬了抬下巴,“鑲金裹鑽的我辦不起,但儀式感還是要給你。去吧,影後。”


    最後四個字,毛飛瑜說得很小音。


    黎枝眼睛都熱了。


    買不起香檳,毛飛瑜給弄了三件青島啤酒,還擺了個愛心造型。沒有五星級大廚做的甜點蛋糕,毛飛瑜去超市弄了幾斤蛋黃派和瓜子。最舍得的就是這些裝飾用的氣球彩帶,搞了滿屋子,乍一看還挺像那麽回事。


    黎枝一邊吐槽“你真土”,一邊別過頭去偷偷擦眼淚。


    毛飛瑜是典型的北方男士身材,高大結實,看著挺硬漢。把她一吼:“哭個屁啊,對得起我買的蛋黃派嘛!”


    黎枝噗嗤一聲又樂了。


    到場的人不多,明小棋還算老朋友,另外三個是毛飛瑜結交的熟人。一共五個人的慶功宴,既寒酸也溫馨。毛飛瑜拿啤酒,一人一罐。到明小棋了,他卻收回手。


    “幹嗎不給我?”


    “小孩子一邊玩兒去。”


    “我二十二了。”


    “喲,看不出來啊。”


    黎枝把明小棋攔在身後,“毛飛瑜你還是不是人了,光欺負好人。”


    毛飛瑜嘁的一聲,啤酒罐一碰,“喝你的酒。”


    一年輕人說:“黎枝姐,你演戲挺好的,我看好你。”


    黎枝雙手作揖,“謝謝謝謝啊。”


    另一人道:“黎枝不紅,天理難容了。”


    毛飛瑜嗤聲,“得了吧,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沒天理的事。”


    黎枝踹他一腳,“德性!”


    人少,但鬧鬧騰騰的,特有氣氛。以至於敲門聲響了六七遍,毛飛瑜才咋咋呼呼地去開門,“我沒叫服務員啊……啊,薑、薑老師?”


    毛飛瑜瞬間醒酒,舌頭都給捋直了。


    薑棋坤一身黑色羽絨服,笑嗬嗬地出現在門口,“看來沒找錯地方。”


    “進,您、您請進。”


    黎枝見著人後,徹底懵了。


    薑棋坤說:“小黎,恭喜你殺青。”


    黎枝捂著嘴,一口氣差點上不來,“薑老師。”


    “你每一場戲我都看過視頻,誇獎的詞就不贅言了,你是一位很優秀的青年演員,與你合作很愉快。”薑棋坤極紳士地伸出手,“祝賀。”


    黎枝欠身,雙手握了握即鬆開,哽咽道:“您是第一個這樣說我的。”


    “如果我是第一個,那也請你拭目以待,還會有無數個。”薑棋坤微笑說。


    很快又有敲門聲,門沒關實,外頭的人探了探腦袋,“就是這兒了!”


    片場幾個交道多的助理和工作人員紛紛前來,站滿了一屋子。一圈招呼打下來,黎枝跟做夢似的,腳步在飄。毛飛瑜嫌她呆傻,便出麵照顧。他是個靈活的,擅長社交,沒一會兒就把氣氛炒起來了。


    薑棋坤人到就走,身份擺在這兒,也不會跟年輕人打成一片。他走之前,瞥了門口的明小棋一眼,明小棋立刻悠悠挪開,假裝沒瞧見。


    長輩離場,這邊就更瘋了。


    毛飛瑜什麽人啊,以前笑傲北四環,人稱派對老麻雀。瘋歸瘋,但他還是護著黎枝的,別人要灌她酒,毛飛瑜一概攔住,拿著就往自己嘴裏倒,“行了行了,別鬧她,明兒還要拍廣告,不上鏡。”


    黎枝低著頭,抿嘴笑起來。


    哪有什麽廣告拍,毛飛瑜從來都這樣,不滅自己人威風。人活一口氣,他拚死了也不讓黎枝斷這口氣。


    黎枝拿著一罐啤酒走到窗戶邊。天色已黑,路燈一盞盞亮起,遠處氤氳裏,能看出山脈的邊緣形狀。風順著縫隙吹進來,偷聞一縷冰涼。


    黎枝拿出手機,在列表裏有意無意劃拉,最後停在宋彥城的頭像上。猶豫好幾次,她當是手抖,還是發了語音請求過去。


    像是從萬米高空丟下一顆心,飛速下墜快要失控的關頭,又被一根繩子猛地拽住——宋彥城沒有接電話。


    僥幸不過如此,但也不見得多安心。


    天秤傾斜,最後黎枝還是選擇了後者。


    電話又打給季左,此時的季左正在宋彥城家,看見來電人驀地驚訝。


    他將手機瞬間按下靜音,看了眼沙發上闔眼的宋彥城,悄聲走到窗戶邊,這才按下接聽,“黎小姐好。”


    “抱歉啊季先生,這麽晚打攪。”


    “不打擾。”季左客氣問:“你有事?”


    黎枝猶豫片刻,說:“宋彥城在加班吧,我不找他,我隻是有點事兒想問……”


    借口略顯慌亂,騙不過明白人。


    季左說:“宋總今天應酬喝得有點多,已經睡下了,你等等,我叫他。”


    “不用不用。”


    說晚了,黎枝已經聽見季左的聲音,“宋總,黎小姐的電話。”


    宋彥城躺臥在沙發裏,整個人陷進去,醉意微熏,還不至於不省人事。紅白酒喝混了,太上頭。他其實一早就聽見了季左接電話,那句“黎小姐”一出口,剩下的五分醉意全醒了神。


    季左走過來,輕聲:“是黎小姐。”


    宋彥城繃著臉,眉心一點愁,顯然不太想理人。


    季左以為他沒聽清,遂又重複,“黎小姐找您。”


    宋彥城這才悶聲開口,語調冷淡且疏遠,“我不在。”


    季左為難,早不說,剛才他已穿了幫。而且看老板這態度,不像真反感,倒像賭口氣。他自作主張,手機伸過來,沒挪開。


    停頓兩秒,宋彥城:“就說我快死了。”


    季左忍著笑,手機放在他手裏。宋彥城真不太情願,擱在耳朵邊,連呼吸都帶著抗拒。


    剛才的話黎枝也聽見了,她在窗戶邊,對著夜空輕輕嗬氣,笑著說:“真快死了啊?”


    宋彥城不說話。


    黎枝聲音俏皮,“那我來給你收屍?”


    宋彥城從沙發坐起,靠著沙發背,單手解開襯衫領扣,喉結敞了空,微滾出一道弧。他沉聲,“飛機票不夠給你作的。”


    黎枝輕聲笑了出來,“你什麽人啊,我自費呢。”


    宋彥城眉心的那點憂愁隨著她的笑聲煙消雲散。握著手機的指尖緊了緊,語氣也軟了調,“嗯”了一聲,“那還不趕緊回來,收屍都趕不上熱乎的。”


    黎枝笑得眉眼微彎,像極了天邊那輪姣姣明月。


    沒人說話,隻呼吸跨越異地山川淺淺交織。


    黎枝忽說:“你接一下視頻。”


    掛斷電話,宋彥城的手機就響了。黎枝發來的微信,這一次他接得快。畫麵卡頓一秒,黎枝的臉清晰露了出來。


    她調整了一下角度,手機往右挪了些。


    一堆鬧哄哄的人,玩瘋的毛飛瑜,氣球和啤酒,還有音樂聲。


    黎枝小聲:“我今天殺青啦!”


    宋彥城看得出來,她是真的高興。他嘴角揚了揚,神色五官都變得溫柔,“殺青一部而已。”


    黎枝點點頭,“還會有第二部、第三部、第一百部。”


    宋彥城抿著唇,從始至終沒有多餘的表情變化,但視頻裏的黎枝始終笑臉示人,像一劑又一劑的催化膏,最終讓宋彥城也淡淡笑了起來。


    視頻結束後,宋彥城維持著坐姿,哪還有半分醉意。


    他轉過頭,“你總看我做什麽?”


    季左很頭鐵,最喜歡說實話,“宋總,你剛才的樣子,好像鬧情緒的孩子。”


    宋彥城:“……”


    季左說:“然後又被媽媽哄好。”


    這位助理大概是加班太少。


    季左走後,宋彥城拿著手機看了又看。


    微信列表裏,黎枝的頭像排在最前。備注名還是上一次他改的“三無產品”。


    宋彥城的指腹在屏幕上方輕輕移動,又給黎枝改了個新備注。


    這三個字像一盞爍爍明燈,蹭亮所有的未解之謎。宋彥城手指一僵,欲蓋彌彰地在後打了個括弧:假的。


    他想了想,還是把“假的”二字,按了刪除,隻剩下“女朋友”三個字。


    作者有話要說:  枝枝:某宋姓男子一天到晚活在腦補裏,也是無奈了。


    還是100隻小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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