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宗祺兩腳懸空地騎在大梁上。所謂大梁,不過是根胳膊粗的木頭。他在蓋他家的小廚房。


    “整了你十幾年,你還這樣天真。我勸你不要抱多大希望。”他把釘子對好了部位,揮動起釘錘。“這不,我也平了反,我也主持了工作——當然要比他官小得多,可也是一方之主。但我這就告訴你,我能不能扭轉乾坤。”


    咚、咚、咚!他好象很氣忿,又似乎要叫我清醒。我走了一上午,從我們團場到他的團場足足有四十裏路。陽光明淨極了,使我想起大海。我要到他這裏來求教那些象形文字。他能把我領進迷宮。但他剛把我領到第一道走廊,陽光就昏暗了。


    我不停地喝著茶。茶很釅,我好久沒有喝過這樣的茶了。它會把帶血的肉食化得精光。一杯茶就能把我從食肉動物變成人。文明真是奇妙!垂著竹簾的房子裏還響著呼呼的聲響。那是朱蜀君在為我剁餃子餡。有肉有麵就行,為什麽非要用麵包著肉才好吃?這一切我都不太習慣了。還有這小院:蜀葵雖然沒有開花,但已經長得很高。一小方平整的土地上,栽著西紅柿、辣椒、茄子的綠苗。黃土用筢摟得茸茸的,仿佛一條地毯。兩隻灰蝴蝶在漫無目的地翩飛,靠牆還有一棵小杏樹。


    這就是正常人的生活!我有一種回到家來的感覺,盡管這一切對我來說都非常陌生。我躺在帆布椅上,昏昏欲睡了,但又醞釀著要講話的衝動。


    羅宗祺繼續說:


    “我是這裏的團場長,可是給我配的搭檔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我說一件事情你就知道,這個老太婆原先是秦渠農場的黨委書記,‘文化大革命’當然一筢子全摟了進去。她女兒往牛棚裏給她寫信:媽,他們不讓我加入紅衛兵,咱們斷絕關係吧,哪怕暫時假裝一下也行。可她是怎麽回信的呢?她承認自己是徹頭徹尾的‘三反分子’,要女兒真正地——注意,不是假裝的——跟她斷絕關係,在思想上徹底劃清界限,不要‘溫情主義’,要她堅決革命到底。結果,一個十七歲的丫頭成了一個凶得叫人害怕的打手,據說打斷了兩個老地主的骨頭。你想想,一個連媽都不認的人還認得誰?隻有這樣中了邪的媽才會教育出這樣中了邪的女兒!


    “好。就是這樣一個老太婆,現在當了我的黨委書記。我說,讓農工們自己種點菜吧,這兒荒地多得是,業餘開點荒,調劑調劑生活也好。菜剛長出苗,她就派拖拉機去全犁掉了。我說,在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土地上長的一個茄子、一根黃瓜、一個西紅柿都是社會主義的財富,為什麽不讓他們種?她說,社會主義財富隻能是在國營企業裏生產的,個人生產的一律是資本主義。她還背了一大套語錄,我當然說不過她。從此,我們兩個見了麵都不說話,她走東,我走西。老章,你想想,一個團場長,一個黨委書記,是這樣的關係,工作能搞好麽,連在二者之間取個平均數都不行,雙方的力量都抵消掉了,最終等於零。


    “從這點,我就推想小平。那老太婆至少還不是過去整過我的人,而小平偏偏跟整他的人在中南海裏劃一條船。你想想,把一群驚魂未定的人跟一群餓狼放在一條船上,會有什麽結果?而且,周總理還病著。哼哼!……據我看,這隻能是悲劇的繼續!”


    他停下手中的錘子,居高臨下地瞅著我。那眼睛使我想起悲觀主義的老乏羊。我也悲哀地微笑了。


    “唉!”我伸了個懶腰,“‘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喂,老羅,我總覺得這場悲劇太長了,演了十幾年。不知道觀眾是什麽感覺,我這個演員是演乏了。”


    “在中國,沒有觀眾,都是演員!”他斷然地說。“一部分演整人的人,另一部分演挨整的人,到了一定時候,又互相對換一下。你不過是演挨整的人演乏了而已。怎麽樣?你也想演演整人的人麽?……”


    羅宗祺高高的個子,瘦削的身材,瘦削的長臉,如果他那對炯炯的眼睛再深一點,挺直的鼻梁再高一點,活脫是一個英國的福爾摩斯。一九七○年,我們一起蹲過兩年監獄,共蓋我的一床棉被,共用我的一個飯盆,因為曹學義以前的那位連隊書記,連朱蜀君送來的一根筷子也要沒收。在一個被窩裏凍得索索發抖的時候,我曾向他說,林彪肯定不得好死!他問我有什麽根據。我說什麽根據也沒有,隻覺得他象我認識的一個被槍斃的勞改犯。這個勞改犯外號叫“四百瓦燈泡”,也是個禿頭,兩個人臉上的法令紋和下巴都很相似。開心地笑了一陣,便不感到那麽冷了。他每天請罪有一個特別的姿勢,不是低著頭,而是歪著腦袋,仿佛在沉思。從他那一長串請罪詞中聽出來,一九四二年在延安他就挨過整,一九五七年包庇過“右派”,一九五九年自己也成了“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一九六六年終於被劃拉到“劉鄧資產階級司令部”。但他卻不知道這個“司令部”設在哪裏,指揮過什麽戰役,於是惹惱了“好!好!好!”的“革命委員會”。監獄裏的人都知道,如果他沒有背這麽多曆史包袱,早已是廳部級幹部了。


    “我看透了,”他騙攏腿,從房頂上爬下來,一邊爬一邊說,“現在最好是給自己蓋個小廚房啊,打件家具啊……哎,老章,我自己用汽車輪胎繃的沙發還是挺好的,跟彈簧一樣。你進屋裏來試試。”


    雖然他五十多歲了,但手腳還很靈便。“我沒有發胖吧?”他站在地上洋洋得意。“人還是應該蹲蹲監獄,一來對身體有好處;二來蹲了監獄你才知道,同誌常常不是坐在一個辦公室裏的人,而是在一起坐過牢的人。”


    我們掀開簾子進屋,在他親手做的沙發上坐下。我說:“老羅,我覺得,我們的悲劇不光是因為人和人的相互牽製,實際上是我們的製度有了毛病。”


    “是呀。可是你要改革製度首先要調整人和人的關係。”他倒著茶說,“要我和老太婆這樣的人一起工作,別說改革不合理的製度,連蓋個公共廁所的決議也通不過。”


    “還有理論,”我突然發作了一種幽默感,“我覺得我們現在實行的根本就不是馬克思主義,而是杜林主義……布哈林主義,還有禿林主義!”我笑著說,“國民黨實行所謂的‘三民主義’,我們在實行‘三林主義’!”


    “這話怎講?”他張著嘴問我。


    “這還不明白?杜林主義,就是唯意誌論、唯暴力論;布哈林主義:你聽布哈林是怎麽說的吧。他說,無產階級要機械地消滅自己的敵人布爾喬亞是容易的。但是,布爾喬亞將憑藉幾倍於無產階級的文化力量反回頭來將無產階級吃掉。因此,掌握了政權的無產階級要鞏固自己的政權,必須經過文化革命。老羅,原來發明文化革命的不是咱們偉大的領袖,布哈林早就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登記了專利權。至於禿林主義,那最簡單不過了,就是搞個人崇拜。”


    “你呀,”他笑道,“怪不得你老挨整,把你打成反革命一點也不冤!”


    這時,朱蜀君端著熱氣騰騰的餃子進來了,“一個反革命,一個老右傾,該上桌吃飯了!”她眯縫著眼睛笑著說,“老章,你有一年多沒上咱們家來了,一定要多吃點。”


    她挺著高高的胸脯,卷起衣袖,露出胖胖的胳膊。她的女兒替她掀著門簾。簡陋的磚房裏頓時有了一種宴會的氣氛。我忽然興奮起來。很久沒有和人進行這種聰明的談話了,雖然我天天和羊這樣說。


    “還有理論,現在搞得極其混亂!”我坐在簡陋的磚房裏、拿著發黑的竹筷子,吃著肉餡餃子,卻象坐在會議桌上主持一個會議。“我們現在的任務,倒是真正地回到真正的馬克思主義那裏去。比如,那個老太婆向你背《毛主席語錄》的時候,你滿可以用列寧的話反擊她。列寧說,試圖完全禁止、堵塞一切私人的非國營的交換的發展,即商業的發展,即資本主義的發展,那就是愚蠢,那就是自殺。列寧連私人資本主義的商業都不禁止,何況讓農工業餘種點萊了。”


    “唉,那都是列寧在過去說的話了……”羅宗祺咕噥著。


    “是呀。”我微笑著說,“我們現在不正是在領袖的過去的話裏打轉嗎?你用這位領袖過去的這句話來對付我,我用那位領袖過去的那句話來對付你。這就是馬克思說的:死人抓住活人;我們現在理論發展的表現就是理論的不發展。我們如果要在這窒息的情況下謀求發展,就是善於挑選有利於發展的語錄。我們的聰明才智不能用於創造,隻能用於選擇。這就是我們理論的悲劇;它的最後一幕就是把我們全體領進死胡同。”


    羅宗祺一麵嚼著餃子,一麵用心地聽著。他又象請罪時那樣歪著腦袋,說,“那麽,照你看現在應該怎麽辦呢?”


    “現在嗎?現在什麽都談不到了!隻能先照列寧的話做:在一個經濟遭到破壞的國家裏,第一個任務就是拯救勞動者。”我想著和我在一個連隊的農工們——“啞巴”、馬老婆子、黑子、何麗芳……“要叫他們能過上人的生活。然後我們才能改革我們的製度,而改革製度的最主要的基點,在《資本論》第二卷第十八頁上……”


    “哼哼……”羅宗祺用鼻孔笑道,“你背得真熟!喂,老章,你想過沒有?”他嚴肅地說,“你應該把你學的這些心得寫下來,寫成論文的形式,現在沒有用,將來一定有用的……”


    “我怎麽寫?”我苦笑了一下。“我還記得那個周瑞成嗎?我現在跟他住一間房。原來那家夥過去是愛打小報告的。而隻要我有一行字落到他們手上,我就不能到你這兒來吃餃子了。弄不好,他們還要請我吃三毛六分錢一顆的花生米。”


    “老章,”朱蜀君一直站在我們旁邊督促我們吃,這時插嘴說,“你也應該結婚了吧。有個家,就方便多了……”


    “對了!”羅宗祺把筷子朝桌上一拍。“你最好有個家,自己有一間房子,你寫東西有誰知道?現在正是比較鬆的時候,他們會批準的……”


    “為了寫論文而結婚?”我笑了笑。他的女兒也在旁邊偷偷地笑。


    “就是不為幹什麽,你也得結婚呀!”朱蜀君說,“經濟上有什麽困難,我們幫助你。”


    “經濟上到沒有什麽困難,困難的是——沒有那一個人!”


    其實,我心裏想著,那一個人已經有了!


    雲層先是低低地掠過地平線,然後在不知不覺之間就將群山籠罩住了。暗綠色的麥田上空,穿梭翻飛著無數黑色的燕子,焦躁慌亂地鳴叫著,空氣中已含有潮濕的土腥味。齊刷刷的小麥杌隉不安,悉悉索索地在等待雨的降臨。


    來的途中天晴氣朗,回去的途中烏雲沉沉。但我在這陰沉的天氣中,顫動著興奮、顫動著希望。憂鬱的主旋律下有一個明朗的對比複調。


    我在田野上大步地走著。一會兒,大滴的雨點就砸了下來。土路上騰起白煙;白煙沿著土路滾滾而來,仿佛後麵有什麽怪物在驅趕。林帶地和莊稼地猝然響成一片。冰涼的雨點打在我臉上,即刻就向下流淌。這時我才感覺到我的麵孔灼熱。是的,我在暴雨中找到了一個洞穴。羅宗棋的話好似使這個洞穴更明亮了。結婚,這個詞真不可想象!這件事真不可想象!我從前想象過無數遍,但從來沒有想過我能夠以這種不自由的身分結婚,和與我身分相同的女人結婚。想象總是美麗的。那是在慰藍色的天空下,我的新娘披著白紗……而這個新娘卻是她!這太出乎我意料了。那麽,我曾想過我的妻子應該是什麽樣的嗎?沒有!除了那一件白紗禮服以外,我從來沒有想過她有一個固定不變的模樣。她總是隨著我審美層次的變化而變化。因而自由的想象使我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好色之徒”。而在白紗禮服變成了黑色的囚服以後,在號子裏做的夢中,妻子就僅僅是女人而已;反過來說,任何女人都能夠做為妻子了。因為失去了自由,正常人的一般正常生活既然對我來說都是不可能的,又何必花心思去構想一般的幸福生活?沒有希也就不會有失望,最大的希望卻又隱蔽在沒有其他的一切希望之中。這樣,失去的反而會在感覺中以為是得到的;一次較輕的刑罰還可以認為是極大的僥幸,倒能使自己在接踵而來的刑罰前麵樂不可支;把顛沛坎坷當作是生活的豐富多彩,把饑餓凍餒看成是天將降大任之前的磨練,做一個把磨鬼當成風車(而不是把風車當成魔鬼)的現代唐吉訶德,才可以使自己活下去。


    但是,真的結了婚——就是跟她結了婚!有了家——就是目前我和周瑞成、或是她和馬老婆子住的那間房!有了妻子——就是她!那麽我就會牢牢地被綁在一個什麽車西上;瑣瑣碎碎的現實生活,都象從天上下來的這大滴的、冰涼的雨點,結結實實地砸在我的頭上,使我變得現實起來,失去了在想象中自我安慰、自我陶醉的資格。我也如同這大滴的冰涼的雨點,從雲端一下子結結實實地栽進土地裏,很快就被幹燥的土地所吸收,最後變為一撮爛泥。


    然而,那赤裸裸的、柔軟而又生氣勃勃的肉體,始終吸引著我,使我激動,使我興奮。我的麵孔灼熱,我渾身滾燙。冰涼的雨點打在上麵,立刻象落在烙鐵上一樣蒸發出一股白煙。


    況且,家,也就是洞穴,這是人在史前時期就必須要有的棲身之地;家,就是窩巢,據說有巢氏正因為發明了這個安身立命之所才被擁戴為皇帝。而在我,家,就意味著我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土地上有了幾平方公尺的天地。羅宗祺說得對!要在亂糟糟的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中劃出幾平方公尺的清淨土地給自己。於是我就獨立了!我是擁有幾平方公尺的獨立王國的主人!且讓我在這個獨立王國中,潛心地思索其他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前景。


    悲劇總有結束的時候……


    過排水溝的時候,鞋吸在泥裏了,怎麽拔也拔不出來。去他媽的!幹脆扔了它!也許她還會給我做雙新的哩!……我這樣想著。高一腳低一腳地回到了集體宿舍。


    “咦!你怎麽不在林帶地裏躲一躲?”周瑞成從他麵前的一張紙上抬起頭。他又在寫申訴。你寫吧,你寫吧,哼哼!真是悲劇的繼續……“你看你,渾身都淋透了。”


    他又露出那種討好的而又是降貴纖尊的笑容,今天我看見這種笑容好象格外討厭。跟這種人住在一起格外覺得不舒服。


    “媽的!這點雨算什麽!放羊的時候,遇見過比這還大的雨哩!”


    “咦!”一會兒,他瞅著窗外,笑容變成了幸災樂禍的譏訕。“你看,太陽出來了!”


    果真,窗戶對麵,前排房屋的後牆上,出現一片淡淡的黃色的陽光。原來我遇見的不過是一場過路雨。


    “媽的!天也跟我作對!”我躇在被窩裏嘟嚷,“喂,老周,咱們這個日子,什麽時候才算完呀?!”


    他的一張蒼老的瘦臉立刻湧滿疑懼。他以為我又會說出什麽“反革命言論”,這會給他帶來麻煩:是匯報?還是不匯報?匯報了我抵賴怎麽辦?……


    “我看,隻有娶個老婆,這個日子才算到頭了。”為了不使他心慌,我把心裏正在想的話說出來。


    我望著屋頂上熏黑的椽子:這間房子怎麽收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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