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叟朱逸欣然道:“好的,但既是比賽,必須雙方都有自信,不知龐少莊主願不願接受?”


    康浩毫不遲疑道:“當然願意。”


    鬼叟朱逸又道:“既如此,兩位看老朽手臂下揮之時,便可開始發針,各以席位左右為方位,不得擾亂對方,倘若雙方的手地一般準確,就以先射完五十四枚鋼針為勝。”說著,高舉左手低喝一聲:“轉!”


    那苗女聞聲而動,開始旋轉自己的身子,滿頭長發冉冉飄起,有如一柄緩緩張開的傘。


    鬼叟朱逸直到那苗女轉速漸快,發絲已平浮空中,才一聲大喝,左臂疾落。


    康浩和青衣文士幾乎是同時揚手射出了一半鋼針,另一半二十六枚也緊接著出手。但見四蓬鋼針,恍如匹練橫空,首尾相接,分為兩個方向,向那旋轉中的苗女集中射去,針上閃亮的光芒耀眼生輝。


    一陣“沙沙”輕響,一百零八枚鋼針,全部釘在牆壁上,但卻分為兩種不同的圖案。


    右首是康浩所射,五十四枚鋼針整整齊齊排成六條橫線,每線九枚,上麵三條橫線僅是空針,下麵三條線上,每一枚鋼針釘著一截一寸長的發絲,一目了然,絲毫不亂。


    左首那青衣文士所發的五十四枚鋼針,卻排列成兩種圓形,上麵二十七枚空針,也九枚一排列成橫線,下麵二十七枚帶有發梢的,則釘成一個整齊的圓圈。


    滿殿高手,轟然喝采,紛紛說道:“看來兩位少俠,竟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一般的身懷絕技,難分高下。”


    鬼叟朱逸含笑點了點頭,緩步走到殿壁角下,仔細將兩邊鋼針察看過一遍,然後正色說道:“以發針的準確和截發的長短而論,兩位的確難分軒輕,但若論鋼針著壁的圖形,橫線實較容易,圓形則較困難,所以嚴格來說,這一場賭賽,應該算龐少莊主輸了,不知少莊主以為如何?”


    康浩拱手笑道:“教主明斷,晚輩心服口服。”


    那青衣文士接口道:“這隻是目力的比賽,在下還想領教少莊主家傳刀法。”


    鬼叟朱逸道:“兩場賭賽,龐少莊主誤失一陣,自然還有扳回的機會。孩子們,取兩柄刀來。”


    殿下兩名佩刀武士,應聲上前,取下兩柄薄刃苗刀,鬼叟朱逸接在手裏,竟像玩弄枯枝般先將兩柄刀尖折斷,又用掌沿抹了抹刀鋒,刀鋒也應手反卷,變成了兩柄形同鐵棍的刀。


    鬼叟朱逸將兩柄鈍刀分給康浩和青衣文士,然後說道:“老朽深知兩位少俠都是一時俊彥,倘或刀劍無眼,造成誤傷,未免令人遺憾,故而折尖鈍鋒,略作改造,希望二位,善體老朽之意,彼此點到為止。”


    康浩和青衣文士各接一柄鈍刀,相對而立,宮中弟子立即撤去殘席,放出四五丈方圓一片空場,黃衣神教門下紛紛散開,圍成數道人牆。其中盾牌手和彎弓手注守門窗通道,大殿正門也已關閉,許多隨侍人員,都暗中取出了兵刃。


    整個萬壽宮,表麵雖在圍觀比武,實際已經戒備重重如臨大敵,可惜這些異常舉動,康浩竟毫未察覺。


    那青衣文士刀藏肘後,望著康浩陰森的一笑,說道:“適才教主德意,折尖鈍鋒,吩咐我等點到為止,那是指生死關頭,拿捏分寸,少莊主可不要因此顧慮太多,刀招精妙之處,還望盡情施展,休在藏私。”


    康浩微微一笑,道:“剩下也不要過分謙讓。”


    青衣文士聳聳肩道:“既如此,在下就不客氣了。”


    話落,挽刀的右臂陡然向前一指,刀柄朝前,刀尖朝後,直向康浩麵門點來。


    他這出手一招,看起來好像是一套刀法的起手式,康浩還以為他是在見禮招呼,剛想抱拳回禮,冷不防那青衣文士五指一翻,寒光出現,肘後的刀鋒突然由下而上,疾彈而出。


    那刀熱來得好快,招式又詭異難防,刀柄所指是康浩的麵門,鋒刀所襲,卻是胸腹要害,當真是陰狠毒辣,兼而有之,如果換了普通對手,必然在這一招上便要落敗負傷了。


    好個康浩,不愧是“魔劍”傳人,心知在這淬不及防的情形下,決不能閃避,也不能後退,因為一旦失去先機,對方勢必乘虛而上,連綿進招,那就很難招架。


    心念轉動之間,不退不讓,疾使一式“旋風舞柳”打了個轉身,惜那繞身旋轉之勢,用刀身硬擋來刀的刀鋒。


    這是一記險招,但卻寓攻為守,威力極強。


    刀光人影相觸,隻聽“錚”地一聲清響,那青衣文士的刀勢竟被直蕩開去,人也倒退兩大步。


    就在他攻勢頓挫的刹那,康浩已閃電般揮刀還擊,招勢如狂風暴雨飛卷而出。


    康浩雖然以練劍為主,一則刀劍招法相通,二則他一向使用的木劍,無鋒無刃,正如一柄鈍刀,此時展開“魔劍十三式”心法,虛實變幻,霍霍生風,漫天俱是刀光,竟將那青衣文士逼得手忙腳亂,連連倒退。


    鬼叟朱逸冷眼旁觀,臉色漸漸陰沉起來,目注身傍一名黃衣武士,緩緩點了點頭。


    那武士一探手,抽出腰際苗刀,四周圍觀的黃衣神教門下,也紛紛拔出佩刀,舉起連彎,戈矛挺伸,盾牌蓄勢,甚至那十六名“抬槍手”,也燃起了火把……


    正在這時候,忽聽康浩大吼一聲,用手按著左肩,踉蹌倒退了四五步,刀身下垂,憤然望著鬼叟朱逸問道:“敢問教主,這位仁兄竟在落敗之際,使用暗器傷人,比賽哪有這個規矩?”


    鬼叟朱逸默然不語,那青衣文士卻倨傲地答道:“咱們比賽之初,並沒有說明,不許使用暗器,閣下應變遲鈍,怨得誰來?”


    康浩道:“你分明已經落敗,是我遵照教主吩咐,及時收手,不想你竟乘機以暗器傷人……”


    青衣文士道:“在下好好站在這兒,何曾落敗了?”


    康浩冷笑道:“冊友何必強辭奪理,你且低頭看看,若非在下收招得快,此刻你還能站在這兒嗎?”


    那青衣文士低頭一看,俊臉頓時緋紅,原來他前胸“將台”穴附近,衣襟已被康浩用鈍刀點破了一個小孔。


    青衣文士雙眉一挑,竟然羞惱成怒道:“在下衣襟雖破你肩上也中了在下的‘鬼見愁’追魂鋼針,咱們兩個扯平,何妨重新再比一次。”


    康浩也怒道:“再比就再比,如果大家都能使用暗器,在下也不懼……”


    兩人要動手,卻聽見鬼叟朱逸冷喝道:“不必再比了,你們都把刀放下來。”


    康浩放下苗刀,兀自氣憤地道:“這位朋友詭辭狡辯,令人可知,究竟誰勝誰負?請教主秉公一斷。”


    鬼叟朱逸陰側側笑道:“這沒有什麽可笑的,若依老夫評斷,自然是你這位龐少莊主輸了。”


    康浩愕然詫聲問道:“怎麽竟是晚輩輸了?”,、,鬼叟朱逸臉色一沉,道:“不錯,你假冒太平山莊少莊主,居然敢混到老夫萬壽宮來行騙,安得不輸!”.這句話,真使康浩大大吃了一驚,但猶強自鎮靜,大聲抗辯道:“晚輩確是龐文彬,教主怎說晚輩是假冒的?”


    鬼叟朱逸嘿嘿冷笑,用手一指那青衣文士道:“你可知道他是誰嗎?”。


    “他是誰?”


    鬼叟朱逸道:“他就是真正的逍遙公子龐文彬。”‘康浩倒吸一口涼氣,險些兒當場昏了,匆匆掃了那青衣文士一眼,反問道:“教主怎知他不是冒名的呢?”


    鬼叟朱逸嘿嘿笑道:“老夫與川西太平山莊龐老莊主,乃是莫逆之交,文彬侄兒更是從小親眼看著他長大,你若假冒別人,或許能騙過老夫,偏巧你這笨賊,竟會假冒太平山莊的人,哈!哈哈……”


    康浩心知行藏業已敗露,目光一轉,便想奪路逃走……


    鬼叟朱逸沉聲道:“小輩,你最好安分-些,休說老夫這萬壽宮地處孤島,無路可逃,便是在鬧市通道,若讓你逃出宮門一步,老夫就在苗疆白活了這幾十年了。”


    這話倒的確不是吹牛,單看那“八侍”和“黃色武士”,以及一隊隊弓上弦、刀出鞘的膘悍苗人,加上八支威力無比的“鐵沙抬槍”,別說血肉之軀,便是飛鳥也痛不出去-康浩見脫身無望,反而鎮定下來,目注那真正的逍遙公子龐文彬笑道:“難怪龐兄一再啟畔,要與我比試高低,敢情是怕我玷辱的龐兄的名號?”


    龐文彬冷哼道:“正是,你我素不相識,無怨無仇,你假冒龐某人身份,究竟有什麽企圖?”


    康浩笑道:“正因為你我未曾謀麵,在下無意中借用了龐兄名號,初不過欲藉重太平山莊雄霸西南的盛名,便於向朱老前輩求藥而已,其實並無惡意。”


    龐文彬道:“求藥就醫,本是光明正大的事,何須如此鬼祟。”


    康浩道:“此事說來話長,而且牽連甚大,逼得在下不得不喬裝隱藏,一旦泄透了此行秘密,不僅徒增阻擾,更會影響到另外兩個人的生命安全……”


    龐文彬道:“哪兩個人?”


    康浩說道:“就是教主膝下,兩位公主。”


    這話一出,鬼叟朱逸神情頓變,飛快地欺身而上,一把扣住康浩的手腕,厲聲喝道:“小輩,你是說老夫的兩個女兒,朱燕和朱雀?”


    康浩道:“正是。”


    鬼叟朱逸眉須一陣拂動,凝目道:“她們怎麽樣了?快說!”


    康浩毫不動容,緩緩說道:“其間經過,非一言可盡,教主能否賜一座位,讓晚輩坐下來慢慢陳述。”


    鬼叟朱逸道:“好!老夫就給你座位,你若有一字不實,老夫定必將你寸碟處死。”


    回頭一招手,道:“來呀!看座。”


    侍應苗女立即又將三隻錦凳搬了過來,鬼叟並指疾落,先點了康浩的四肢穴道,然後鬆手居中坐下,康浩和龐文彬仍然分在左右。


    康浩心裏暗想,鬼叟雖與兩個鬼女斷絕了父女名份,骨肉之情仍在,如果知道女兒女婿都入了複仇會,說不定會把我當作敵人,求醫之事,必然無望了,看來言詞上還得格外謹慎些才行。


    但他生性不慣說謊,心有顧慮,更感為難,沉吟了許久,仍不知該如何措辭。


    鬼叟朱逸連連催促道:“你怎麽不說話?”


    康浩心念一動,連忙答道:“晚輩對兩位公主的遭遇,僅屬耳聞,並未目睹,隻知兩位公主被一個姓遊的騙往中原,所受甚慘,如今已由高人相救,脫離苦海,匿住在北京附近一處極安全的地方。”


    鬼叟朱逸正在凝神傾聽,不想康浩隻筒簡單單說到這裏便住了口,頓時怒道:“就這樣簡單麽?”


    康浩道:“傳聞就隻這樣,教主若欲知道詳細情形,請給晚輩少許時間,當有回報。”


    鬼叟朱逸道:“為什麽?”


    康浩道:“晚輩有一位同來的朋友,曾經目睹兩位公主獲救的詳細經過,但他由貴教習天豹子李昆伴送,迄今尚未抵達,晚輩須去尋了他來,始知詳情。”


    知客峒主哈都拉接口道:“你說的可是那位姓黃的統領?”


    康浩道:“不錯,正是他。”


    哈都拉立即快步趨至鬼叟朱逸身邊,低聲說了幾句,鬼叟點點頭道:“好!把他抬進來。”


    哈都拉舉掌連擊三下,大殿角落一處矮門緩緩啟開,走出一群人來。


    最前麵一個,正是飛天豹子李昆,後麵跟著兩名粗壯苗人,合抬著一個木架。


    木架上,直挺挺躺著黃石生。


    康浩看得一驚,若不是四肢穴道受製,幾乎從錦凳上跳起來。


    其實,久候黃石生未至,他已經猜想到可能會有意外,但卻沒有想到黃石生會落得這般光景,以黃石生的機智尚且如此,小紅和湘琴的遭遇豈非不堪設想了麽?


    兩名苗女將木架抬到鬼叟朱逸座前,輕輕放了下來,康浩趁那飛天豹子李昆向鬼叟耳語陳報的時候,急忙伸長脖子張望,但看在眼裏,隻有驚在心頭,隻見黃石生雙目緊閉,臉如淡金,雖然還有呼吸,卻已經微弱得涉不可辨,那樣子,正應了一句俗話比死人隻多了一口氣。


    鬼叟朱逸指著木架問道:“你說的姓黃的,就是此人麽?”


    康浩答道:“是的。”


    鬼叟朱逸道:“他怎麽會目睹當時經過?”


    康浩道:“不瞞教主說,兩位公主便是這位黃老前輩親自救出來的。”


    鬼叟輕“哦”了一聲,回頭對飛天豹子李昆吩咐道:“弄醒他來。”


    李昆躬身應諾,隨即由懷中取出一隻藥瓶和一支吹管,用吹管沾了些白色粉末,分別吹入黃石生的兩邊鼻孔中。


    不到片刻功夫,黃石生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胸腹劇烈起伏,喉中“呼呼”作聲,臉色由淡金漸漸轉變成蒼白,又由蒼白轉為淺紅、深紅……最後竟變成血紅色,四肢抽搐,就像整個肉體都快要爆炸開來似的。


    康浩屏息瞠目而視,卻見他鼻孔中,正有一條細小的金色小蟲,緩緩爬出。


    那小蟲長不盈寸,似蠶非蠶,像蜈蚣又不是蜈蚣,蠕蠕而動,令人見一不禁毛發驚然。


    飛天豹子李昆伸出左掌,讓那小蟲爬到自己掌心上,然後再將右手中指咬破,滴了兩滴鮮血在左掌之上。那小蟲聞到血.腥氣味,立刻舔食起來,並把兩滴鮮血吃幹,便卷成一團,動也不動了。


    李昆用一截細竹筒,盛了小蟲,仔細地放入袖中。這時候,黃石生的臉色已經由紅圍淡,呼吸也轉趨正常。


    又過了盞花時間,四處遊顧了一匝,目光中充滿一迷惘之色,卻沒有開口。


    康浩急忙又道:“四叔,你覺得怎樣?什麽地方不舒服?”


    黃石生微微擺了擺頭,嘴唇蠕動,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康浩見此情形,心內大急,忙問飛天豹子李昆道:“李老前輩,這是怎麽一回事?他怎麽不能說話了呢?”


    李昆也惑然不解地道:“咦!這倒真是有點奇怪,益蟲已經取出來了,他怎的還是這般模樣?”


    鬼叟朱逸沉聲問道:“你是否對他另外施了什麽手腳?”


    李昆慌忙垂首答道:“屬下隻用‘金蠶’,將他們製住擒下,並未使用其他手段。”


    鬼叟朱逸不悅道:“既然如此,蠱母離體他就該清醒才對,怎會這般光景?”


    李昆呐呐道:“這個……屬下也不明白……或許他體質有異,一時不能恢複過來,等一會就會好的……”


    鬼叟朱逸重重哼了一聲,拂袖而起,親自走到黃石生麵前,伸手搭上他的腕脈穴,過了片刻,雙眉也緊鎖起來。


    康浩焦急地問道:“教主,他怎麽樣了?”


    鬼叟默默不語,好半晌,才哺哺說道:“奇怪!奇怪!”話聲未畢,驀地一掌劈落,拍在黃石生肚子上。


    黃石生負痛,雙手不期然急急掩住肚皮,張口翻目,直痛得眼眶裏淚水亂轉,卻仍發不出一點聲音。


    鬼叟朱逸斜倪康浩,問道:“這人是個啞巴?”


    康浩忙道:“不!他決不是啞巴,以前一直都很正常的。”


    鬼叟朱逸訝然道:“那就奇怪了,他脈息正常,體內毫無受傷的症狀,怎麽突然不能說話了?”


    這話似在問人,又似在自問,但無論別人或是他自己,都答不出個所以然來。


    正在這時候,突見一句魁梧苗人大步奔了進來,遞給哈都峒主一個管筒模樣的東西,哈都峒主隻接過匆匆看了一眼,立即轉呈鬼叟朱逸,同時,湊近鬼叟耳邊,低聲密語了幾旬。


    鬼叟朱逸臉色立變,急忙拍開管狀物,從裏麵取出一張紙箋,匆匆看了一遍,驚愕更甚,失聲叫道:“竟有這種怪事。他們沒有弄錯吧?”


    哈都拉道:“既是數處急報都同樣說話,那就決不會弄錯了。”


    鬼叟朱逸順手將紙箋遞給了逍遙公子龐文彬,苦笑道:“賢侄,你看看,天下竟有這種怪事!”


    龐文彬接過一看,也頓時流露出無限驚訝之色,說道:“此事不僅奇怪,簡直有趣得很,小侄倒很想再見見一些朋友,請教主仍按前例接引他們到宮中來……”


    鬼叟點點頭道:“我也正是這個打算,來人呀!”


    兩側侍衛同聲應道:“在!”


    鬼叟朱逸指指康浩和黃石生,道:“把他們暫時安置在‘思過堂’,給予二級待遇。”


    康浩初不解“思過堂”和“二級待遇”是什麽意思,等他弄清楚以後,卻哭笑不得。


    原來所謂“思過堂”乃是一座形同監獄的鐵屋,隻是內部不如複仇穀石牢那麽肮髒,有床、有桌,還有兩列書架,架上全是“黃衣神教”的教義和經典,那意思自然是要被囚禁的人。“閉門思過”,多讀些經書,最後皈依黃衣神教。


    所謂“二級待遇”,則是備有專人侍候茶水,隻要招呼一聲,就從鐵門上的小窗口遞進來。


    不過,行動雖不自由,卻有兩件事值得安慰,其一是康浩受製的穴道已經解開,其二是黃石生和他同被“招待”在一間鐵屋內這大約是因為黃石生突患怪病,不能言語,必須康浩從旁照顧的關係。


    兩名苗人將黃石生連人帶木架送入鐵屋,便匆匆退去,倒是那位飛天豹子李昆很客氣,含笑對康浩說道:“教主因有急事待理,暫時委屈你們在這兒休息幾天,需要什麽物件,盡管吩咐門外值班的弟兄,他們會隨時送來的。”


    康浩趁機問道:“敢問李老前輩,跟在下同來的還有兩位姑娘和十五名弟兄,他們都在什麽地方?”


    李昆笑道:“放心,他們另由敝教派人招待,生活都很安適,不會有什麽意外的。”


    康浩央求道:“能讓在下和他們見見麵嗎?”


    李昆搖搖頭,道:“礙於教主令諭,這要請少俠多多原諒了。”


    康浩道:“李老前輩請轉告教主一聲,在下雖冒用太平山莊名義,此來並無惡意,而且,這位黃老前輩還是援救過貴教兩位公主的人……”


    李昆截口道:“正因如此,教主才特命給你們二級待遇,以示優待,等事情澄清之後,自然讓你們見麵,少俠請耐心一些吧!”說完,拱拱手,轉身鎖上鐵門,揚長而去。


    康浩無可奈何,隻得暫時放棄打聽湘琴和小紅的現況,俯身抱起黃石生,將他移放在室內唯一的一張床榻上。


    他仔細檢查黃石生的氣血運行和內腑機能,果然一切正常,毫無異征可尋,但看那張口結舌的情狀,又的確有話無法說出來的樣子,不禁焦急地問道:“四叔,你究竟哪兒不舒服?怎麽會好好的忽然得了失音症?”


    黃石生緩緩舉起手來,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咿咿”連聲,仍無法成語。


    康浩道:“莫非他們私下裏給你吃了什麽藥物?”


    黃石生把手連搖,又似指頻指喉嚨不已。


    康浩詫道:“你喉嚨不舒服麽?”


    黃石生急忙點頭,一麵用手撕扯著領口,似乎難過得很的樣子。


    康浩忙替他解開領口,探頭湊近去察看,但仍看不出有何異處。


    誰知就在他俯身察看之際,耳中忽然聽見一縷蚊蚋的聲音說道:“去看看門外有人偷聽沒有?就說我想喝水,向他們要一杯茶來。”


    康浩猛然一驚,幾乎失聲叫了起來,急忙抬頭,隻見黃石生向他霎了霎眼,又神秘地露齒一笑。


    刹那間,他會過意來,便大聲問道:“四叔,你覺得喉中幹燥難過是不是?”


    黃石生故作“咿咿”之聲,點點頭。


    康浩便站起身來,疾步走到鐵門前,湊在窗口上向外一望,見門外正有兩名挎刀苗人,在往來走動。


    其中一名苗人也看見了康浩,停步問道:“什麽事?”


    康浩道:“病人口渴難受,請你給我一杯茶好嗎?”


    那苗人答應了一聲,大步而去,不片刻,取來了一杯熱茶,由窗孔中遞給了康浩。


    康浩稱謝接過,閃身掩在門後,見那兩名苗人仍在巡回守望,並沒有湊近窗孔偷窺的企圖,這才匆匆回到床前,低聲道:“外麵隻有兩個守望的苗人,不會偷聽咱們談話的。四叔,原來你並沒有患病,隻是裝成這樣子的麽?”


    黃石生緩緩頷首,示意康浩將自己扶坐起來,接茶喝了兩口,才道:“咱們在客店裏就被李昆做了手段,我便知道事情已經敗露了,可是,又不知道你是用什麽藉口向鬼叟解釋的,為怕彼此言語不符,露出馬腳,隻好假裝啞巴了。”


    康浩道:“四叔,咱們的計劃全部落空了,再也想不到真正的逍遙公子龐文彬會在這兒。”


    黃石生驚道:“當真?”


    康浩道:“一點也不錯,方才坐在鬼叟右首的那個青衣文士,就是真正的龐文彬……”接著,便將自己所曆經過,詳細說了一遍。


    黃石生聽完,長長籲了一口氣,頹然道:“難怪會一敗塗地,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天下居然有如此湊巧的事。”


    康浩道:“事雖敗,尚無大礙,咱們並無惡意,總不難解釋,小侄擔心的是駱伯父他們,萬一他們再蹈覆轍,事情就糟了。”


    黃石生默然良久,歎道:“都怪愚叔自作聰明,結果弄巧成拙,反落得如此尷尬境地,現在若把實情告訴鬼叟,沒有惡意也變得有惡意了。為今之計,隻有設法脫身出去,阻止駱伯父他們重蹈覆轍,然後再以洱海雙妖向鬼叟交換那瓶聖嬰酒。”


    康浩道:“此地是洱海中一個小島,四周環水,行翅難飛,脫身談何容易!”


    黃石生道:“脫身倒不難,隻是愚叔走後你卻要在此地多受幾日幽禁之苦。”


    康浩問道:“四叔你有什麽脫身的妙計?”


    黃石生道:“附耳過來。”低聲在康浩耳邊說了幾句話。


    康浩聽罷,欣然問道:“依四叔估計行程,一去一返,大約要多久時間?”


    黃石生道:“若乘普通馬匹,往返萬餘裏最快也得一年之久才行,但如能偷得一匹通天雪犀,有三月時間就足夠趕回來了。”


    康浩道:“三月之期並不太長,小侄可以趁此期間,靜心習練火神郭金堂所贈‘烈焰三式’神火心訣,以備將來對付複仇會之用。”


    黃石生道:“你那件背心,不是已被日月雙劍兄弟偷去了麽?”


    康浩笑道:“原物雖被他們偷去,那些口訣和心法,小侄卻已經熟記在心裏了。”


    黃石生道:“如此甚好,愚叔脫身之後,你不妨將實情告訴鬼叟朱逸,有他兩個女兒在咱們手中,諒他也不敢加害於你,三月之內,愚叔一定趕回來。”


    兩人又計議了一番行事細節,便各自躺臥閉目養神以便養精蓄銳,按計進行。


    黃昏時,守衛的苗人送來兩份晚餐,倒也有魚有肉葷素俱全,各用食盒盛著。


    康浩一日也沒有吃,隻讓黃石生飲餐了一頓,略作休息,便大聲呼叫起來,把鐵門捶得轟轟作響,叫道:“來人呀!不好了!不好了!……”


    兩名守衛的苗人聞聲奔到門前,驚聲問道:“什麽事?”


    康浩道:“快去請飛天豹子李昆來,就說病人已經斷氣了,快些!快些!”


    兩名苗人武士聽說出了人命,大吃一驚,顧不得進室內查看,匆匆奔去。


    沒多一會,飛天豹子李昆疾步而至,啟開鐵門便急急問道:“怎麽一回事?怎麽一回事?”


    康浩含淚扶著頭項斜垂的黃石生,硬聲道:“李老前輩,你究竟給他吃了什麽藥?竟把他活活害死了?”


    李昆探手一試黃石生的脈搏鼻息,果然已經脈斷氣絕,不禁駭然道:“他午間還是好好的,怎會突然死了?”


    康浩道:“我正要請教李老前輩,他本來活生生一個人,自從被金蠶毒蠱所製,便不能再說話,方才他閉目躺著,我還當他睡熟了,等我叫他起來吃晚飯時,才發覺他已經斷氣死了。”


    李昆忙道:“金蠶雖是毒蠱,若無施術人的命令,決不會致人死命,何況他體內蠱母早已收回,蠱毒已解,更不會再有意外……”


    康浩道:“咱們不會放蠱,不懂這些道理,但人死人卻是事實,咱們與貴教無怨無仇,且有援救兩位公主的情份,為什麽竟把咱們的人害死?這道理非得問問貴教教主不可。”


    李昆道:“少俠千萬不可這麽說,老朽和這位黃兄也無怨無仇,我何必要害他性命?”


    康浩道:“可是人已死了,難不成會是他自己害死自己的?”


    李昆惶然道:“或許他本身有什麽暗疾……”’康浩正色道:“絕對沒有,他一身武功雖不能稱爐火純青,身心卻絕對健全,李老前輩若欲以這句藉口推卸責任,那就大錯而特錯了。”


    李昆遲疑著道:“那……那就叫人想不出原因了……”


    康浩道:“他除了中過金蠶毒蠱之外,從未受過傷,如今,不明不白的死了,這口氣叫人難平,請李老前輩立即轉報貴教教主,務必要查明死因,否則的話,在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別忘了貴教兩位公主還在中原,如果發生什麽意外,那可怨不得在下。”


    李昆駭然變色,忙道:“少俠,人死不能複生,萬萬不可意氣用事……”


    康浩道:“難道就這樣讓他含冤而死不成?”


    李昆苦笑道:“少俠是聰明人,事已如此,縱然一怒成仇,也不能使死者複生了,隻求少俠代為掩蓋包涵,有朝一日李某必當圖報。”


    康浩道:“你要我掩蓋什麽?”


    李昆道:“敝教主禦下極嚴,倘若少俠定要追查死因,無論是否由金蠶毒蠱而起,李某都難逃重責,此事一旦鬧大,李某固然獲罪,對少俠又有何益呢?如承少俠應允成全,隻說這位黃兄體有宿疾,舊疾複發去世,李某感念少俠德意之餘,必將盡力圖報,利人而不損己,還望少俠三思才好。”


    康浩聽了這番話,默然無語,良久,才歎了一口氣,說道:“你的話雖然有理,但他是我的盟叔,千裏迢迢陪我遠來苗疆,如今客死異鄉,我若不能替他查明死因,如何對得起他在天之靈?唉……”


    李昆急道:“李某可以對天發誓,絕未謀害這位黃兄,看來是他體質稍弱,李某放蠱之術又未臻精純,才使他禁受不起,發生了這種不幸的後果。”


    康浩點點頭,道:“既然你說得這樣坦誠,我也不為已甚了,但是,你若要我昧心說謊,假稱他素有宿疾,在教主麵前替你掩蓋,你得先答應我幾件事才行。”


    李昆大喜道:“隻有李某能力所及,少俠盡管吩咐。”


    康浩道:“第一件,我不能就這要讓他冷冷淡淡死了,必須依照他家鄉的習俗,依禮厚葬。”


    李昆忙道:“少俠請放心,李某一定稟明教主,備辦上等桐棺,擇地厚葬。”


    康浩道:“桐棺倒不必,也不用擇地,我黃叔是漁村出身,按照他家鄉的風俗,人死之後,必須水葬。”


    李昆道:“那就更容易辦了,此島在洱海之中,四麵都是水,水葬比土葬方便得多。”


    康浩道:“但要煩你呈準教主,安排一艘船,另用黃紙寫好他的姓名年藉,下落‘世侄康浩’名字,以及各項紙錢銀箔、香燭三牲,由我親自送他到海裏,以子侄之禮,替他送葬。”


    李昆想了想,道:“這也不難,容李某稟明教主後,即作安排。”


    康浩道:“第二件,黃叔父在世之時,最關切的就是此次求醫的事,為此,他不辭千裏跋涉,不惜,降尊紆貴,如今心耗來酬,中道而逝,盼你能助咱們取得聖嬰酒,以完成他的遺誌。”


    李昆道:“康少俠明鑒,求醫索藥的事,權在教主,我隻能從旁進言促成,卻無法違背教規,幹那叛逆不法的勾當-,,康浩道:“這是當然,咱們也隻想循正當途徑求藥,並不想偷竊盜取,隻是,在事未成功之前,要請你多多照顧那兩位姑娘和十五位弟兄。”


    李昆爽然道:“關於他們的生活安全少俠盡管放心,李某人一定盡力就是。”


    康浩道:“既然李老前輩一方承擔,黃叔地下有知,一定也可含笑瞑目了,事不宜遲,還請李老前輩盡快稟明教主,早些奠葬了他,以免他陰魂不安。”


    李昆連聲答應,又說了些感激承情的話,才匆匆離去。


    不到頓飯工夫,鬼叟朱逸和逍遙公子龐文彬都得訊趕來,一見黃石生果然已經氣息斷絕,屍體冰涼,鬼叟朱逸頓時勃然震怒,喚過李昆問道:“此人關係重大,本座正有許多話要問他,怎麽莫名其妙死掉?不用說,準是你放蠱失慎,傷了他的內腑經脈……”


    康浩忙道:“教主息怒,此事不能責怪李老前輩,原是我等未來苗疆之前,我黃叔便受過極重的內傷,當時隻說假托太平山莊之外,求藥必然順利,所以未等休養痊愈,便抱病上路,方才他臨死之前,猶對晚輩以手示意,自認是舊傷複發,深以未能達成願望引為遺憾。”


    鬼叟朱逸道:“他的死活,本無緊要,但是老夫兩個女兒的消息,卻向何人打聽?”


    康浩道:“教主請放寬心,我黃叔在動身來此以前,業已囑人往北京接迎兩位公主,送來苗疆,以酬教主賜藥之情,他雖然不幸去世,兩位公主仍然會平安回來的。”


    鬼叟朱逸急急問道:“原來她們都在北京,你可知道在北京什麽地方?”


    康浩心裏暗忖:“這老鬼奸詐得很,我若告訴他保定府的地址,說不定他會連夜派人趕去,反而趕在黃四叔前麵,兩個鬼女送還他不要緊,換藥之計卻要吹了。”


    想到這裏,便撒了個謊,搖頭道:“確實地址,晚輩也不知道,聽說那是個很秘密的地蔓蜉為了怕她們被複仇會的人追蹤殺害,不得不把她們隱藏起來。”


    鬼叟朱逸詫道:“複仇會的又是什麽人?”


    康浩道:“是一個邪惡的幫會,當年毒手殃神遊西園,便是奉複仇會的指示,特地來苗疆誘騙兩位公主的……”


    鬼叟朱逸一哼,攔住他的話頭道:“這些事,且等料理了你這位盟叔的身後再談,方才李昆已將你的請求轉報了,這是你的孝心。老夫理當允準,如今就吩咐他們準備船隻物品,並請龐賢侄代老夫陪祭,倘得兩個劣女平安歸來,對他當初援手之情,老夫還有一番心意。”


    康浩明知他要龐文彬陪祭是假,藉又監視自己倒是真的。心裏暗笑,卻不說破,反而連聲稱謝不已。


    李昆得康浩掩蓋,卸脫幹係,自是萬分感激,極力張羅準備,不多工夫,已備服一艘大船,香蠟紙燭,盡皆齊整,並特派苗人武士,索服送喪。


    康浩伴著黃石生的屍體登上大船,駛離島岸十餘丈遠,便命下旋舉,拈香拜奠,放聲大哭。


    這時天已入夜,船上點燃燈火,奏起哀樂,康浩早將一粒“陽果”暗藏在掌心內,正準備塞進黃石生口中,立即拖他下水,突然聽見一聲低喝道:“且慢!”


    康浩驚訝回顧,隻見逍遙公子龐文彬緩步走了過來,不覺心頭一陣狂跳,連忙問道:“龐兄有什麽事嗎?時間不早了,快快行完禮,也好讓大家早些休息……”


    龐文彬凝目向黃石生的屍體看了又看,然後說道:“康兄準備就在這裏將屍體入水麽?”


    康浩道:“正是,有什麽事嗎?”


    龐文彬道:“依小弟愚見,此地距島岸太近,倘若明日屍體重又漂回島上,豈不麻煩?最好能將船再搖遠一些,或者在屍體上捆一塊大石,便它能沉入水底,比較妥當。”


    康浩急道:“這怎麽行?屍上捆石,對死者魂魄猶同加上鎖鏈一般,會使我黃叔永淪地獄無法超生。”


    龐文彬道:“那就再將船駛遠一些,到海麵深寬的地方再入水吧。”


    康浩道:“何必那樣麻煩呢,夜色已深,大家都累了,就在這裏下水,不會有什麽關係的,凡是水葬的人,一定有神靈維護,決不會讓屍體漂到岸上去。”


    一麵說著,一麵招呼隨行苗人武士過來幫忙,卻趁人們走動,船隻擺蕩的機會,用身體擋住龐文彬的視線,匆匆捏著黃石生的牙關,將“陽果”塞進他的口裏。


    這一連串行動,說來冗長,其實隻是瞬息間的事,等到“陽果”入喉,並未見龐文彬再加攔阻,康浩才暗中籲了一口大氣。


    “卟通”一聲,黃石生的屍體沒入水中,康浩一顆心才算落下實地,神情一鬆弛急忙掩麵假哭起來。


    奇怪的是,龐文彬站在近處,卻似毫無所覺,一邊揮手吩咐回航,一邊反來勸慰康浩道:“康兄別難過了,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還有什麽好悲慟的呢?”


    康浩聽了暗吃一驚,急忙假作哽咽道:“我四叔仗義伴我遠來南荒,不幸葬身異鄉,叫我這做小侄怎能不慚愧悔恨。”


    龐文彬歎道:“一個人有生有死,那也算不了什麽,可惜的是,小弟本有意想送他近一些,康兄卻不同意,如此大海,他能不能早登彼岸,真是太難說了。”


    康浩不禁機伶伶打個寒噤,忍不住偷眼張望,誰知龐文彬竟是一臉憂鬱,並無半點裝作的樣子。


    他既不敢流露驚訝之狀,又不好詢問這些話是什麽意思?心念疾轉,隻得順著他的口氣道:“四叔一生行俠仗義,但願菩薩早發慈航引他老人家早登仙境。”


    龐文彬接口說道:“那是一定是,菩薩都慈悲為懷,決不會任他在苦海中掙紮。”


    這些話,句句都含著隱意,但康浩不解,若說龐文彬業已瞧破黃石生詐死的秘密,他為何不當麵揭穿,卻在這兒打什麽啞謎?


    懷著滿腹疑雲,回到鐵屋,龐文彬居然也尾隨著跟了進來。


    康浩不由暗暗心慌,卻隻得強笑讓坐,問道:“龐兄有何見教?”


    龐文彬微微一笑,說道:“小弟見康兄悲傷太甚,故而特來陪康兄閑談解解悶兒。”


    康浩道:“龐兄現為座上客,小弟卻是階下囚,這地方隻怕太委屈龐兄了。”


    龐文彬毫不介意地笑道:“康兄何必如此說,彼此都是作客,隻不過小弟叨在家嚴與教主的交誼,略沾些便宜而已,其實,教主的脾氣就是這樣,任何人乍來初到,都一樣待遇,要等來意澄清之後,才能分別敵友。”


    說著,自己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那意思,是不會立即離去了。


    康浩不知他的來意,深怕露出破綻,也就默然而坐,不敢開口。


    兩人對坐了一會,各自想著心事,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但彼此的眼神,卻無時不在偷窺著對方。


    半晌之後,龐文彬終於忍不住了,微笑說道:“小弟對家傳暗器和刀法,一向極為自負,今日得遇康兄,才知道自己實在淺薄得很。”


    康浩漫應道:“好說!好說!”心裏暗想,日間比武較技的時候,此人飛揚跋扈,一幅桀傲不馴的模樣,現在又怎這般謙虛了?前倨而後恭,必有企圖,應該特別當心一些才好。


    那龐文彬見康浩語氣冷淡,不由皺了皺眉又道:“康兄身懷絕技,卓然不群,想必出身亦是名門大家,敢問令師……”


    康浩心想,果然來了,口裏卻冷冷答道:“先師乃山野之人,業已故世,不敢稱名門大家四字。”


    龐文彬毫不放鬆,又問道:“風塵俠隱,寄情山林,這是常有的事,但總該有個名號稱謂?”


    康浩道:“微名薄號,不足掛齒。”


    龐文彬道:“小弟乃是一番誠意,康兄何必如此吝於賜告呢?”


    康浩道:“那倒不是,先師委實並無堂堂聲名,不像三莊二島一竹林那般譽滿天下,說出來,龐兄也不會知道。”


    龐文彬笑道:“既然如此,康兄又何須諱莫如深,難道以小弟鄙俗淺薄,不堪承教?”


    康浩被他纏問得不耐煩了,隻得道:“先恩師生楊,微號上君下達……”


    龐文彬沒等他把話說完,已“謔”地從座椅上跳了起來,驚訝問道:“莫非就是風鈴魔劍楊大俠?”


    康浩道:“不錯。”


    那龐文彬一把握住康浩的手肘,用力搖撼著說道:“果然被我猜到了,康兄這一身絕世武功,錯非是名師指點,焉能如此……”


    微微一頓,緊接著又道:“家父生平最服令師,他老人家曾對小弟說過,天下刀法之精華,太平山莊僅得七分,天下劍術之精結,令師已得十成,‘魔劍十三式’無暇可尋,已達到劍術中的化境,康兄名師高弟,無怪小弟要丟人現眼了。”


    這番欽羨之詞,說來誠摯萬分,康浩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淡淡一笑,道:“龐老莊主謬譽過分了。”


    龐文彬急道:“小弟句句由衷,決非有意奉承,康兄如果不相信,將來可以當麵去問家父。”


    康浩苦笑道:“可惜令尊一番盛讚,先恩師已經無法親聞,他老人家縱然劍術妙絕天下,卻未能諸悉人世間的險惡,竟在九峰山承天坪上,含冤忍辱而死……”


    龐文彬忙道:“小弟局處西南,向少涉足中原,僅由傳聞中知道令師楊大俠已二度出山,卻不知承天坪上事故,康兄願為小弟一道詳情麽?”


    康浩見他語態誠懇,也就不再隱瞞,便將承天坪慘變經過,大略說了一遍。


    龐文彬聽罷,勃然大怒道:“太原霍宗堯算什麽人物,楊大俠若要殺他,直比宰雞殺鴨還方便,何須畫蛇添足,留下風鈴劍這項把柄,四門五派那些混帳東西,不過是以血案為名,幹那排斥異己的無恥勾當,太令人可恨了。”


    他越說越激動,目注康浩又道:“康兄,請恕小弟交淺言深,師仇不共戴天,這件事,你究竟作何打算?”


    康浩道:“自然是先伸師冤,再報血仇。”


    龐文彬憤然道:“如果換了小弟,我就先殺四門五派的人,凡是跟這件事有關的,一個個斬盡殺絕。”


    康浩輕歎道:“師仇固然要報,卻怎能妄殺無辜,何況此事內情複雜,必須先找出那嫁禍之人,才能平服群疑,使先恩師瞑目於九泉之下。”


    龐文彬默然片刻,道:“這話也對,小弟雖不悉詳情,隻要用著小弟的地方,康兄吩咐一聲,小弟決不推辭。”


    康浩忙道:“龐兄盛意,小弟這裏先謝過了。”站起身來,拱手一禮。


    龐文彬急急攔住道:“康兄,你我一見如故,傾誠結交。快不要這般客套。”


    兩從年紀相差無幾,一翻懇談,竟然大感投契,康浩內心的戒意,也就漸漸鬆懈了,於是,又將複仇會的出現,幾度遭遇和演變,一一告訴了龐文彬。


    龐文彬趁著歡敘正暢,忽然含笑道:“有句話,小弟深感不明,但不知當問不當問?”


    康浩爽然道:“龐兄有話但請直言,何須顧忌。”


    龐文彬道:“據康兄所述,乃是自繈褓隨師入山,直到慘案發生才離開九峰山承天坪,由此看來康兄竟是在令師血案發生之後,才迎娶了一劍堡主千金,那位湘琴姑娘?”


    康浩沒料想到他會突然問起這件事,欲待解釋真象,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不禁遲疑了一下。


    龐文彬立即正色接道:“請恕小弟直言,師仇未報,猶如父喪未葬,在這時候,康兄竟急於兒女之私,成婚匹配,情理上隻怕有些說不過去吧?”


    康浩赧然笑道:“原來龐兄誤會了,那位易姑娘,其實並非小弟的妻室。”


    龐文彬張目道:“怎麽又不是呢?”


    康浩道:“這件事,說來話長……”當下便將第一次黃石生冒名求親,以及湘琴被複仇會所擄,如何曆盡艱難逃出複仇穀,藉夫妻之名,遠來求醫……這些經過,都坦然說了一遍。並且提到自己承巫九娘遺命,已訂月眉為妻,尚未迎娶的事,以證明自己和湘琴並無私情。


    誰知龐文彬聽了,竟大喜過望地急忙起身向康浩抱拳長揖道:“小弟有一樁不情之請,萬求康兄大力成全,倘得如願以償,小弟終生不忘大恩。”


    康浩詫道:“龐兄何事見商?但請明言。”


    龐文彬道:“小弟今年二十五歲了,尚無妻室,非不欲娶,實因小弟自視甚高,苦無相當的淑女堪作匹配,此次得見易姑娘,實在三生有幸……”


    康浩“哦”了一聲,這才真正明白他如此諂媚相待的原因。


    龐文彬繼續說道:“小弟尚未成家,易姑娘雲英未嫁,當初康兄既曾借小弟之名向一劍堡求過婚,如今更以夫妻名分遠來求醫……種種巧合,豈非天意欲促成這段姻緣?小弟雖尤經天緯地之才,也算薄負聲譽,太平山莊和終南一劍堡,更是門當戶對,隻要康兄鼎力成全,在易姑娘麵前為小弟美言好勸,絕無不諧之理……”


    康浩急忙攔住他的話頭,道:“龐兄不必再說下去了,對這件事,小弟恐怕無能為力。”


    龐文彬愕然道:“為什麽?”


    康浩道:“難道龐兄沒有看見?易姑娘身中‘銀針搜魂大法’,神誌癡迷,病勢極為深重……”


    龐文彬哈哈笑道:“我還當是什麽大事,原來為了這個緣故,康兄請放一百二十個心,朱伯父與家父乃是多年知友,單憑小弟一句話,區區解藥,何患不得?縱或朱伯父不肯,小弟偷也偷他一瓶來。”說到這裏,忽又壓低了聲音道:“事若得諧,不僅解藥垂手可得,太平山莊和黃衣神教,都可助康兄一臂之力,就是康兄適才送葬之際,偷偷給黃前輩服下一粒白色果子的事,小弟也決不會對任何人提起,從此化敵為友,彼此便是一家人了。”


    這番話,明顯透著威脅和利誘,敢情在船上的一切舉動,都已落在龐文彬眼中,他之所以故作未見,正是欲以此作為要脅,逼迫康浩答應幫忙他成就婚事。


    康浩聽罷,默然無語,心裏好生為難。論關係,湘琴和自己雖無婚娶之約,歐陽佩如卻曾有托付之舉,何況湘琴待自己一片純情,自己怎能將她轉讓給別人?論人品,那龐文彬雖是名門子弟,行事卻喜用心機,而且氣量狹窄,心術險詐,即使自己和湘琴毫無情感的牽涉,也不能將湘琴的終身,付托給這種紈絝小人。


    但為難的是自己被困鐵屋,黃石生脫走不知已否成功,湘琴和小紅都落在鬼叟朱逸手中,這個龐文彬,卻是萬萬不能得罪的事成兩難,叫人怎生是好?


    他正是作難,龐文彬又催促道:“康兄怎麽不說話了?莫非還有礙難嗎?”


    康浩輕輕歎了一口氣,強顏笑道:“倒並非有甚礙難,隻因婚姻乃是終生大事,易姑娘尚有父母在堂,小弟僅是個局外人……”


    龐文彬接口道:“這有什麽關係,小弟之意,也僅是商請康兄從旁美言相助,待相交時久,自當再另行央謀前往一劍堡正式下聘,咱們武林兒女,也不同世俗之輩,男女婚配,主要在彼此心裏情願,不能單憑父母之命,媒灼之言……”


    康浩忙道:“龐兄能體諒這個道理,小弟就心安了,男女相悅,出諸自願,旁人是勉強不來的,龐兄如有求鳳之意,端賴緣分和自己的表現。”


    龐文彬頗有自信地笑道:“小弟容貌並不醜陋,再得康兄從旁從旁促成,想無不諧之理。”


    康浩道:“既然如此,還請龐兄設法先向教主求得‘聖嬰酒’,解救了易姑娘所受禁製,才能談到其他。”


    龐文彬連連點頭道:“小弟這就去向朱伯父求藥,最遲明晨,定有佳音。”說完,喜孜孜告辭而去。


    康浩送走了龐文彬,和衣躺在床上,身體雖已疲憊困倦,卻轉側難以入睡,一方麵在默默盤算如何渡過這三月艱困的時光,一方麵則留神傾聽窗外的動靜。


    鐵窗寂寥,孤島風寒,那一聲聲浪濤拍岸的聲音,遠遠傳近他的耳中,使他不期然泛起一陣朦朧睡意,卻又擔心如此寒夜,萬頃波瀾,不知黃四叔是否順利渡過洱海,脫出黃衣神教的追緝?


    直到三更以後,忽聽宮中人聲喧嘩,金鼓亂鳴,成群的苗人武士,各執刀劍匆匆向外奔去。


    康浩一驚而起,才知道後廄失竊了一匹“通天雪犀”,全宮弟子正在分頭搜尋。


    這無異說明黃石生詐死之計已獲成功,坐騎也已經得手,有了“雪犀”,洱海不難泅渡,關山不難飛越……康浩這才如釋重負籲了一口氣,寬衣卸鞍入了夢鄉。


    口口口


    黑甜一夢正香酣,忽然被人用力搖醒,康浩睜開眼睛,隻見飛天豹子李昆滿臉凝重之色,催促道:“江少俠快些穿衣盥洗,教主在大殿立等晉見。”


    康浩詫問道:“有什麽事嗎?”


    李昆搖搖頭道:“老朽不大清楚,少俠去了就會知道的。”顯然,他知道,卻不肯事先透露。


    康浩初以為必是龐文彬已向鬼叟求取解藥,可能要談湘琴的婚事,但看看李昆的臉色,又覺得不像,因為如是喜訊,李昆多半會餡顏奉承,決不會這樣口風緊密了。


    莫非黃石生詐死脫逃的事,已被揭穿?或者中途遭人截回了麽?


    康浩心中狐疑不安,匆匆著衣,隨李昆出了鐵屋。


    途中,李昆才低聲說了一句:“少俠要當心一些,教主脾氣不大好。”


    這旬沒頭沒尾的話,越發使康浩心驚不已,但未等他有機會反問,兩人已抵達大殿側門外。


    一看大殿四周情形,康浩就知道不妙,原來大殿進出路口,早被大批苗人圍得水泄不通,那情形,竟和自己昨天初到島上時的陣勢一般無二,不問可知,一定是有極重大的事故發生了。


    康浩深吸了一口氣,定定神,然後昂首大步,走了進去。一腳跨進殿門,強光所及,忍不住“噫”的一聲驚呼出來。


    事情大大出乎他始料之外,敢情殿內正分賓主坐著許多人,主位上麵含陰笑的鬼叟朱逸,以及頻頻向他以目示意的逍遙公子龐文彬,客位上,竟赫然坐著宗海東、駱伯傖和假扮女裝的齊效先,以及癡迷的月眉。


    宗海東一身儒衫,手搖擺扇,打扮和上次在一劍堡時同樣瀟灑,正操著滿口川腔,搖頭擺尾地對鬼叟朱逸大吹法螺,及至瞥見康浩神情頓時一呆。


    駱伯傖和齊效先也不約而同吃了一驚,彼此互換了一瞥駭異的眼色。


    鬼叟朱逸嘿嘿一陣陰笑,用手指著康浩,目光卻凝注在宗海東臉上,陰沉的問道:“少莊主,你認識他嗎?”


    宗海東道:“不,不認識,此人麵貌陌生得很,好像,好像……好像從來沒有見過嘛……”


    康浩剛要開口,突覺腦後啞穴一麻,李昆低聲喝道:“不要說話。”


    那鬼叟朱逸冷笑道:“少莊主不認識他,老夫正好替你們介紹一下,他姓康,名叫康浩……”


    宗海東“哦”了一聲,道:“康浩麽?這名字生疏得很,從來沒有聽人說過。”


    鬼叟朱逸道:“老夫再提醒你一句,他就是風鈴魔劍楊君達的徒兒。”


    宗海東把頭一昂,道:“哈!風鈴魔劍有什麽了不起,家父神眼金刀龐大化,武林中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哈哈!”


    康浩見他當著龐文彬的麵,猶在裝模作態,心裏又替他急,又覺得好笑,怎奈口不能言,以目暗示,宗海東又全然不予注意。


    鬼叟朱逸接著又道:“少莊主不識康浩,總該認識一位名叫黃蜀樹的吧?”


    宗海東笑道:“教主真是越說越玄了,什麽‘黃叔叔’?‘黑叔叔’?這種無名之輩,怎會跟我堂堂太平山莊的少莊主相識呢?”


    鬼叟把臉一沉,冷哼道:“可是他們卻和閣下懷著同樣的目的,使用同樣的方法,一個偽冒太平山莊少莊主,一個偽扮成莊中統領,到老夫這兒來騙取解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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