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之水天上來。滔滔濁流,蜿蜒東行,經九省始出海,其間河道曲轉折,不可勝計,唯重大折,共有三處。


    初經甘寧,河水本向北流,在“民生渠”附近,匯支流為主脈,突然折而南下,直貫陝晉,這是第一處轉向。


    進入豫境,因西嶽橫亙,複納渭、洛二水,於潼關掉首東奔這是第二處轉折。


    過孟津,越陳橋,將達蘭封,忽雙轉折向北,經冀、魯注入東海,這是第三處大轉向。


    綜觀首、二兩處轉向,或因支流匯聚,或因山嶽阻擋,大都有脈絡可循,唯有這第三處大轉折,卻顯得頗為出奇,尤其轉向處並地高山逼使,亦無支流促成,河水竟突然回轉北上,倒像是有意避開蘇北一帶貧瘠之區似的。


    河水在第三處轉向的地方,在蘭封縣西北,一個名叫“銅瓦廂”的小鎮附近。


    “銅瓦廂”地處偏僻,總共不過百來戶人家,民風樸實,居民辛勤度日,但因黃河恰巧在這兒轉向,形成一個巨大的回水灣,所以,居民們竟多了一副行業


    那就是撈抬上遊衝下來的“漂流物”。


    俗謂:黃河百害。河水經常泛濫成災,人畜財物每隨濁流而至,別看這行小小副業,有時候卻真能發個小小“橫財”。


    這一天傍晚,鎮上已有炊煙嫋嫋,一般簡陋的竹筏,兀自主江麵上徘徊逡巡。


    竹筏上載著兩個少年男女,和一堆碎木空瓶。


    那女的大約十五六歲,穿一件藍粗布的短衫褲,腦後托著一條烏溜溜的長辮子,褲腳管卷至慷下,赤著一雙天足,天緩緩的搖著木槳。


    男孩子隻有十三四歲,赤裸上身,僅穿一條短褲,蹲在竹筏前端,手裏執著一支帶網竹篙,眼睛骨碌直轉,不停地向水麵搜索。


    從年齡和麵貌看,他們是姊弟倆,八成兒為了想多打撈些漂流物件,時間雖已傍晚,仍舍不得回去。


    搖槳少女頻頻仰望天色,低聲催促道:“大都快黑盡了,阿毛,咱們回去!”。’那名叫阿毛的男孩子卻意猶未盡,搖頭道:“為什麽,還、早著呢。”


    少女皺著眉頭道:“我就是不肯聽話,眼看太陽都下山了,還死賴著不回去,待會兒奶奶知道了,又害我挨罵……”


    阿毛指著竹筏上那堆破爛木板和空瓶罐道:“辛辛苦苦,就撈了這點破爛東西回去,多沒意思。好歹得尋件值錢一些的,也不在折騰了這老半天。”‘少女道:“這麽說,要是今天撈不著值錢的東西,咱們就準備在竹筏上熬一夜嗎?”


    阿毛央求道:“好姐姐,求你再向前麵兜個圈兒好不好?我心裏有個預兆,今天一下能碰上值錢的大堆頭。”


    少女一丟大辮子,哼道:“你說得倒輕鬆,反正回去晚了,挨罵的是我!”


    阿毛笑道:“盡管放心,奶奶這些日子忙著照顧那位孫爺爺都來不及,她老人家才沒有工夫罵人哩……”


    一句話,反而提醒那搖槳少女,猛地失聲道:“糟!你不提孫爺爺我真給忘了,奶奶叫我到鎮上去配藥,我還沒去呢,真該死!現在隻怕來不及了?”


    阿毛道:“反正來不及了,急也沒用,索性就再晚一些吧……”


    少女斷然道:“不行。配藥的事耽誤不得,你不走我可要走了。”


    說著,雙槳猛的一個反撥,竹筏立即掉了頭。就在這時候,阿毛忽然眼睛一亮,揚手遙指江麵叫道:“姐姐你看,那兒有塊好大的木板,好象是隻破船……”、少女搖頭道:“別管它破船好船,咱們趕快回去要緊。”


    阿毛又道:“那破船板上還爬著一個人呢!”


    少女道:“就算是人,也一定早淹死了……”


    阿毛道:“不!好像還在動,隻怕還沒有斷氣-…-”


    少女連頭也沒回,接口道:“沒斷氣最好,讓他漂流下去,另外會有人救他的,咱們來不及再管閑事了。”


    說話間,竹筏已經掉頭駛向河岸。


    那叫阿毛的少年突然放下竹篙,站了起來,說道:“姐姐你劃慢些,我去看看他究竟斷氣了沒有。”.少女忙叫道:“阿毛,你……”


    話未出口,那少年已經“唰”地一聲,鑽進水裏,揮臂破浪向前泅去。


    少女氣得頓足罵道:“死阿毛,你這是存心害我挨罵,回去瞧我會饒你?”


    她口裏雖然埋怨,槳卻不得不停下來。


    那阿毛水性十分精純,一連幾次猛竄,已泅出寸十餘丈,探手一把,抓住了濁流中那塊破船板。


    船板上俯伏著一個滿頭灰發的老婦人,雙手緊緊抱著一支折斷的舵柄,渾身衣衫已破成碎片,手臂和額際,都有的傷,人雖奄奄一息,卻尚未斷氣。


    阿毛試了試鼻息,大聲道:“是個老婆婆,還有氣呢!”


    少女急忙招手道:“那就快些帶她過來,先別移動他的身子,用根長繩將木板係在竹筏後麵,咱們帶他回去交給奶奶再想辦法。”


    阿毛一麵答應,一麵推著那塊破船板,移近竹筏,用繩子牢牢係在筏-上。


    阿少女探頭細看,憐憫之心頓起,輕歎道:“看樣子,是個船家的老婆婆,大約是船隻被風浪打碎了,才落水的……”


    阿毛催促道:“現在別管她是怎麽落水的,快帶她回去才是正經。”


    少女道:“阿毛,你來搖槳,讓我看看她傷得重不重?”


    隻見她輕輕一跨步,便由竹筏上跨上了那破船板,竹筏既未閃幌,破船板也毫無負重的情形,竟然是身輕似燕,個中健得。


    阿毛攀上竹筏,操槳如飛,口裏卻咕嘀道:“剛才還催著要趕回去,這會兒連槳也不肯搖了。女人心,海底針。真是一點都不差……”


    竹筏拖著那破船板,箭矢般駛向河岸,不多久,抵達一處荒僻的蘆葦塘。


    姐弟倆剛把竹筏在岸邊整妥,忽聞一聲尖細的叫聲道:“月眉!月眉!死丫頭,死到哪兒去啦?”


    少女仰頭笑罵道:“小珠子,死小珠子,我看你是欠揍……”話音未畢,一陣振翅之聲入耳,空際飛來一隻鸚鵡。


    那鸚鵡渾身羽毛都是紅白相間的小團花,乍看之下,宛如迎空撒落一蓬銀雨紅珠,大紅色的朱冠,配上灰色勾嘴,模樣兒煞是可愛。;阿毛迫不及待地道:“小珠子,快去告訴奶奶咱們又在江裏救了一個人!”


    那鸚鵡繞空盤旋,卻不肯離去,尖聲叫道:“奶奶罵人,啦!死月眉,死丫頭……死到哪兒去啦……”


    少女俯身拾了一塊泥團,揚手向鸚鵡擲去,罵道:“小鬼!我打爛你的臭嘴!”


    泥團破空激射,去勢如電,眼看將要擊中“小珠子”的灰嘴,不料它竟十分滑溜,雙翅一兜,“呼”地在空翻了個筋鬥,巧妙的避了開去。


    但見它靈巧身子一沉又起,急急振翅向遠處一棟茅屋飛去,一麵尖聲大叫道:“奶奶!救命啦!月眉打小珠子啦……奶奶……”


    被叫做月眉的少女兩手叉腰,得意地笑道:“算你小鬼頭逃得快,待會叫我逮住,不拔光你的毛才怪!”


    雙回顧向阿毛揮揮手,道:“把人背著,咱們回去吧。”


    阿毛忙道:“姐姐,她是女的……”


    月眉一瞪眼,道:“女的怎麽樣?就不能背了嗎?”


    阿毛為難地道:“這……總是不太好……要麽,咱們倆個抬著她……”


    月眉喝道:“廢話,叫你背著,我得去告訴奶奶,沒閑功夫跟你哩嗦。”


    說完,一擰腰肢,自顧揚長而去。


    阿毛望望老婦人身上破碎的衣褲,無可奈何搖了搖頭,隻得俯身扣牢木板兩側,雙臂一運氣,竟將整塊船板連那老婦人一齊舉了起來,頂在頭上,向茅屋走去。


    那茅屋距離岸邊約莫百丈左右,三麵都是茂密矮樹林,地處頗為隱蔽,但占地卻甚寬廣,背林麵水,共有五六間房舍。


    茅屋周圍,有一道用荊棘紮成的籬笆,籬門虛掩著,寂靜的院子裏,直挺挺站著一個相貌猙獰的白發獨眼老嫗。


    那老嫗身著黑袍,手持烏木杖,站在黝暗的院子裏,若非滿頭白發,和那隻精光閃射的獨眼,幾乎看不見院中站著一個人。


    通靈鸚鵡“小珠子”,正歇在烏木杖頭,悠閑地剔著羽毛。


    月眉剛到竹籬門外,那鸚鵡忽然一抖雙翅,老氣橫秋的叫道:“死丫頭,死到哪兒去了?”


    獨眼老嫗本來緊繃著臉,頗有怒意,不料自己心裏的話,竟被那鸚鵡搶先罵了,臉色一鬆,忍不住笑了起來。


    用力一頓手中烏木杖,低喝道:“滾回籠子裏去吧,別在這兒多嘴惹厭……”


    鸚鵡展翅而起,又在空中尖叫道:“奶奶!月眉打小珠子……”


    老嫗笑罵道:“打得好!誰叫你專嚼舌頭,再不走,我也要用拐杖砸你了。”月眉見鸚鵡挨罵逃去,樂得拍手大笑。


    那獨眼老嫗沉聲問道:“丫頭,叫你去配藥,可曾配好了?”


    月眉笑道:“還沒有呢。不過,奶奶別生氣,咱們剛才又在大江裏,救回一個人……”


    獨眼老嫗哼道:“你這丫頭真是越來越膽大,孫爺爺急等配藥敷傷,放著重要事不辦,你卻帶了弟弟去大江裏撒野,把奶奶的話當作了耳邊風”


    月眉沒等她說完,搶著道:“可是奶奶,咱們救回這個人也很重要呢。”


    獨眼老嫗沉喝道:“你還敢跟奶奶頂嘴!”


    月眉伸了伸舌頭,低聲道:“奶奶,你老人家先別生氣嘛,眉兒把話說完,馬上就去鎮上配藥……奶奶,你算算看,咱們在這茅屋裏住了多久了?”


    獨眼老嫗一怔,道:“你問這個作什麽?”


    月眉道:“奶奶不是說過嗎?咱們遷來這江邊茅屋,隻是為了要完成一樁心願,等心願完了,咱們就可以回到巫山老家去過享福的日子了,是嗎?”


    獨眼老嫗凝重地點了點頭,道:“不錯,奶奶的確說過這話。”


    月眉道:“奶奶,還記得那心願是什麽?”


    老嫗仰麵向天,長長吐了一口氣,說道:“三年前,你爺爺臨終之際,曾發下宏願,為了被贖平生罪行,咱們要親手救活一百零六條人命,心願未了。永世不返巫山……”她話聲低;沉,宛如吃語,臉上充滿了肅穆之色,獨眼中淚光閃閃,由此:不難想象她當年麵對亡夫,許下宏願時,心情是何等悲傷和沉-痛。


    但月眉卻體味不到老人家的心境,欣喜的接口道:“恭喜奶奶,咱們不久就可以重回巫山‘百禽宮’了。”


    獨眼老嫗冷然道:“是嗎?你怎麽知道?”


    月眉道:“眉兒已經仔細計算過,連今天從大江裏救回來的這位老婆婆,不多不少,恰好一百零七人,奶奶,您說應不應該恭喜?”


    那獨眼老嫗神情微微一震,連忙舉起烏木杖,用顫抖的手指,默默計數著拐身兩側的橫條刻度。


    木拐自柄以上,布滿了一條條刀刻橫線,每十條橫線,又有豎線串為一組,左側共計十組,右側零線,恰僅六條。


    老嫗嘴角一陣抽搐,既激動,又欣慰的長噓了一聲,自言自語道:“皇天不負有心人,咱們總算沒有白熬這三年苦難的日子……”


    語聲微頓,又問道:“眉兒,你說好落水的是個老婆婆?”


    月眉點頭道:“是的。大約五十多歲,看模樣好象是船戶人家。”


    獨眼老嫗道:“還有餘氣沒有?”


    月肩道:“氣息還沒斷,但身上帶著外傷。”


    獨眼老嫗頷首道:“好!把人送去左邊第二間房裏,隻要還有一口氣在,奶奶就能救活她。”


    說完,拄著木拐,轉身進了茅屋。


    片刻之後,阿毛頂著破船板回來了,月眉急忙接下老婦人,遵囑送人左首第二間房內……


    那是一間簡陋臥室,一幾,一榻,一椅之外,別無其他陳設。但室中卻收拾得纖塵不染,木榻上鋪著雪白的被褥,門口掛著雪白的門簾,小幾和木椅,也都漆成同樣白色。


    月眉姊弟剛將老婦人安放在榻上,門簾掀處,獨眼老嫗已親自提著藥箱走了走了進來,向阿毛揮揮手道:“替孫爺爺換藥去吧,這兒沒有你的事了。”


    阿毛會意地退去,月眉立即解開老婦人衣衫,挑亮了燈,移近榻前。


    獨眼老嫗略一審視,眉峰立皺,搖頭道:“這人不是在普通風浪下落水,而是先被火器所傷,然後才跌落江中的。”


    月眉道:“或許是船隻不慎失火,逼得她跳水逃命……”


    獨眼老嫗仍然搖頭道:“不對,如是船隻失火,傷處應該在肌膚表麵,此人毛發未損,傷處零散,而且每處受傷的所出,都呈瘀血之狀,顯然是被甚麽猛烈的爆炸,震碎了船隻,落水之前人已經昏厥了,所以腹中並無積水。”


    月眉不解道:“船在水麵上,怎會無緣無故爆炸呢?”


    獨眼老嫗道:“自然是有緣故的,隻是咱們猜測不到罷了,眉兒,先替她敷藥換件衣服,等她清醒過來,再慢慢問她就知道緣故了。”


    月眉答應著,細心地替那老婦人敷了傷處,又去後屋取來一套衣服,換下老婦人的破衣……、獨眼老嫗打開藥箱,取出一隻晶瑩透明的小扁瓶子,倒了兩粒狀如黃豆般的藥丸,遞給月眉,說道:“喂她吃下去,她一定飽受了驚恐,也可能被巨烈的爆炸震傷了中。”


    月眉輕呼道:“奶奶,您老人竟給兩粒珍貴的‘虎膽精’?”


    獨眼老嫗笑道:“為甚麽不給?別忘了,她是咱們第一百零七個客人。”


    月眉稍一怔忡,也欣然笑道:“哦!奶奶說的是,從明天起,咱們已經不必再救別人了,就算把這一瓶藥丸都給了她,也是應該的。”


    說著,將兩粒“虎膽精”喂給老婦人服下。


    那藥丸效力驚人,下喉不足半盞熱茶的時光,老婦人便已經蠕蠕而動,醒了過來……


    正在這時候,門外暗影一閃,隻聽那少年阿毛的聲音叫道:“奶奶!請你老人家快出來一下!”


    獨眼老嫗問道:“有甚麽事嗎?”


    阿毛在門外低聲答道:“剛才從上遊駛來了一艘船,在河心下碇……”


    獨眼老嫗笑道:“這兒是河道經過的地方,船隻下旋停泊,有甚麽值得大驚小怪的?”


    阿毛道:“但是……那船上正放下小艇,要送人上岸……”


    獨眼老嫗不耐煩地道:“有人上岸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或許船上缺少甚麽東西,到岸上來采購,或許有人得了急病,送上岸來就醫……別理會它就是了。這兒沒你的事,去睡覺吧!”


    阿毛的聲音頓了頓,又道:“奶奶,那艘船……”


    獨眼老嫗喝道:“叫你別理它,盡在這兒嘮叨甚麽?要惹奶奶轟你才肯走?”


    話音甫落,木榻上的老婦人家突然跳了起來,大叫道:


    “轟……轟天雷……那是轟天雷!老頭子快躲……”


    月眉急忙輕輕將她按住,柔聲說道:“老婆婆,你別怕,別怕!你已經被救上岸了……”


    那老婦人卻雙目圓睜,眼中滿是恐懼之色,厲聲嘶叫道:“不得了啦!船要破了!菩薩!菩薩……救命呀……”


    獨眼老嫗眉峰微皺,驕指疾落,迅捷地點在老婦人“璿璣”穴上。


    老婦“蓬”地跌落木榻,混身仍在不停的顫抖,喉中“呼呼”作聲,吃語已含混難辨,那神情,猶未脫出驚恐和怖懼。


    月眉輕歎道:“真可憐,不知那‘轟天雷’是個甚麽厲害的東西,竟把她嚇成這樣……”


    獨眼老嫗擺了擺手,卻沒有開口,雙眉緊緊皺在一起,似正陷人深思……’良久,才沉聲道:“阿毛!進來!”


    少年阿毛應聲掀簾而人,垂手道:“奶奶有甚麽吩咐?”


    獨眼老嫗凝色問道:“剛才你說有船在灣裏下旋,那是艘甚麽形狀的船隻?”


    阿毛道:“那船形狀很古怪,首尾高翹,船身漆成血紅色,看來,不是普通江船。”


    獨眼老嫗又問道:“下旋之處,距此多遠?”


    阿毛道:“就在咱們家正對麵蘆塘外麵,不足百丈的河心中。”


    獨眼老嫗緩緩點了點頭,道:“吩咐‘小珠子’去探查一下那小艇和登岸的人,屋裏燈光全部熄滅,尤其孫爺爺養傷那間屋子,要盡量掩蔽!”


    阿毛答應一聲,轉身欲去。


    獨眼老嫗忽又低聲叮囑道:“這件事千萬別讓孫爺爺知道了……還有,去屋後將兩頭神雕先放出來。”阿毛領命匆匆而去。


    月眉頓感事態嚴重起來,忍不住問道:“奶奶,你看那怪船會不會是來找孫爺爺的呢?”


    獨眼老嫗道:“現在還很難說,但那艘船既非普通江船,近日上遊又連番出來,咱們提防著些總是好的。”÷月眉振奮地道:“假如他們真是為了找孫爺爺上門來的,奶奶,你說咱們管不管?”,獨眼老嫗搖搖頭道:“咱們受了許多苦,好不容易才功德圓滿,江湖是非,決不能再沾惹……”


    月眉搶著說道:“但咱們眼睜睜讓人把孫爺爺抓走,又怎能算是‘功德圓滿’呢?”


    獨眼老嫗沉吟片刻,道:“在他傷勢未愈,人未離開這座茅屋以前,咱們當然不容人傷了,不過……”


    正說到這裏,突聞勁風震耳,接連兩聲雕鳴,由屋頂掠過。


    獨眼老嫗神色微變,沉聲道:“眉兒,把窗簾放下來。”


    月眉忙去放落窗簾,又用一塊黑布,掩蔽了燈光。然後啞聲問道:“要不要解開這老婆婆的穴道?先問問她沉船受傷的經過?”


    獨眼老嫗道:“不必了,來人已近,且等應付了這些不速之客再問吧!但她剛服過藥,穴道不宜閉塞太久,你替她解開穴道,留在房裏陪伴著她,隻別讓她發出聲音。”


    月眉道:“奶奶你要去哪兒?”


    獨眼老嫗道:“神雕已鳴聲示警,這座茅屋業已被人發現,奶奶得出去接待一下……”


    話猶未畢,窗外又傳來鸚鵡‘小珠子’的聲音,叫道:


    “奶奶!有人來!有人來!”


    月眉隔窗低問道:“來了幾個?”.


    小珠子尖聲應道:“四五六……六個人,五個男人,一個丫頭。”


    月眉輕罵了一聲,又問道:“那五男一女都是甚麽打扮?”


    小珠子道:“紅衣服,紅褲子,又有劍,又有棍子……”


    獨眼老嫗目不精光微閃,陰笑道:“這些家夥,居然明火執杖的來了。”


    正說道,阿毛也匆匆到了窗外,低聲道:“奶奶,來人已到籬門外了……”


    獨眼老嫗一頓木拐,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說道:“我倒要看看這些膽大包天的東西,究竟仗恃著甚麽?”拐一翻,掀簾而出。


    月眉跟隨到門口,關切地道:“奶奶,你老人家要當心些!”、


    獨眼老嫗笑道:“放心好了,奶奶還想留著這把老骨頭,回百禽宮去享幾年清福。”她相貌原本就生得凶惡猙獰,這一笑,越見詭橘醜怪,令人猜不透她說這些話,是否出自真心。那名叫阿毛的少年已在門外等候,肩頭上斜掛著一束形如魚網的東西,手中提著一盞風燈,卻沒有點燃火蕊。


    獨眼老嫗一出茅屋,那鸚鵡小珠子立即展翅飛落,歇在烏木杖上。


    這時候,籬笆外一列火炬已清晰可見,火光閃耀下,隻見四名紅衣大漢,簇擁著一男一女,正抵達籬門。


    獨眼老嫗含笑頷首,巍顫顫迎出屋簷外,和藹地問道:“諸位黃夜光降,不知有何見教?”


    霍玉蘭答道:“咱們是乘船東下,路經貴地,因為船上少些菜蔬,必須采購補充,所以打擾老人家欲求分售少許。”


    她口裏答著話,心裏也正暗暗吃驚,顯然她沒有想到,在這窮鄉僻壤的地方,竟住著一位這麽奇怪的老太婆,麵貌猙獰如夜叉,出口談吐卻又如此和氣。


    獨眼老嫗輕“哦”了一聲,說道:“原來諸位是想采購食物?敝處雖是小鎮,倒也有幾家商店,諸位何不等天明之後,卻鎮上選購?”


    霍玉蘭道:“咱們正是為了行程太匆促,寄泊一夜就得啟旋,無法等待天明,才不得已向附近民家要求分售一些。”


    獨眼老嫗問道:“諸位想采購甚麽東西呢?”


    霍玉蘭道:“不拘甚麽種類,無論雞鴨家畜也好,田產菜蔬也好……凡是能吃的就行了,咱們一定加倍付錢。”


    獨眼老嫗微笑道:“寒舍並非商賈,倒不爭利潤多寡,怕的是沒有好東西分與諸位。”


    霍玉蘭欣然道:“老人家行個方便,數量多少都沒有關係。”


    獨眼老嫗點點頭,吩咐道:“阿毛,去把咱們家後院中養的那兩條乳豬趕出來,另外去園裏拔一簍青菜和蘿卜。”


    阿毛低聲道:“可是,奶奶,那兩條豬是咱們養著過年吃的呀……”


    獨眼老嫗截口道:“小孩子不要多嘴,快去!”


    阿毛遲疑著,意似十分不願,懶洋洋的把燈籠掛在屋簷下……


    霍玉蘭含笑說道:“小兄弟不用自己動手了,隻須帶個路,咱們叫人跟你去搬就是。”


    獨眼老嫗道:“這倒不必。劣孫年紀雖小,頗有幾分蠻力,他一個人盡辦得了的。”


    霍玉蘭為了表示客氣,回頭對“丁領班”道:“叫他們三:個隨這位小兄弟去搬菜,注意別損壞人家的東西,弄髒的地方,要替人家打掃幹淨,知道了嗎?”


    丁領班恭聲應諾,向身後一揮手,三名隨行紅衣大漢立即帶了籮筐繩索,大步向後院走去。


    阿毛橫身攔住道:“喂!你們想幹甚麽?”


    那三名紅衣大漢同時一愣,道:“咱們跟你去搬菜呀?”


    阿毛冷冷道:“這兒又不是菜市場,你們這樣胡闖亂跑的,丟了東西咱們找誰去?”.獨眼老嫗沉聲喝道:“阿毛,不得無禮!”


    語聲微頓,又向霍玉蘭道:“些許菜蔬,劣孫足堪搬動,這位姑娘請交待貴屬在此等候就行了。”


    霍玉蘭神情頗顯尷尬,聳了聳肩,道:“好吧!既然老人家如此吩咐,咱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三名紅衣大漢更是好生沒趣,怏快退了回來。


    那位丁領班也覺得麵無光彩,暗暗一皺眉頭,湊近醜潘安羅凡耳邊輕輕說道:“少島主請和霍姑娘進屋裏休息,綁紮菜蔬豬隻的事,屬下自會料理,等妥當以後,再奉請少島主返舟。”


    羅凡目光炯炯凝注在獨眼老嫗身上,低聲道:“此地不是平常人家,這老婆子更非平常人物,你們要多多謹慎。”


    丁領班啞聲道:“屬下也深感這老少兩人不似善類,茅屋後隻怕有甚麽見不得人的秘密,何況,他們總共就隻有兩個人,卻有五六間房屋……”


    羅凡目光一閃,說道:“你的意思是說……”


    丁領班道:“屬下想暗中搜查一下,看看這茅屋裏究竟有甚麽秘密。”


    羅凡略一沉吟,點頭道:“好!但要特別小心,咱們雖不畏懼,霍姑娘卻不願惹事。”


    丁領班獲得少島主同意,精神頓形抖擻,竟大刺刺走到獨眼老嫗麵前,揚手指著茅屋門,道:“咱們少島主乃是千金之軀,欲借你這茅屋略坐休息,臨行時另有賞賜,你去把屋裏點上燈,整理一下!”


    那獨眼老嫗一點也不生氣,含笑道:“真正對不起,寒舍實在太簡陋,無法接待貴人,隻好委屈諸位,就在院子裏站站了。”


    丁領班不悅道:“咱們來買東西,好歹是個主顧,你就讓咱們深更半夜在院子裏站著?”


    獨眼老嫗笑道:“老身已經說過了,茅舍簡陋,不堪待客。”


    丁領班兩眼一瞪,道:“莫非你這茅屋裏藏著甚麽見不得人的事物,怕咱們知道了?”


    獨眼老嫗仍然含笑說道:“就算是吧,這也與諸位無關,家家都有隱秘,諸位又何必一定要知道呢?”


    丁領班冷笑道:“這麽說,咱們越發要進去瞧瞧了。”


    說著,舉臂一推獨眼老嫗,便想跨進茅屋。


    那獨眼老嫗含笑持拐而立,身子紋風不動,丁領班的手臂:就像碰在一塊堅硬的大石上,自己反而‘瞪瞪瞪’倒退了好幾:步。


    院中眾人,連醜潘安羅凡在內,都不禁駭然變色。


    獨眼老嫗卻笑嘻嘻道:“這位大主顧請站穩了,院子裏青苔久未清除,滑得很呢。”


    丁領班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覺羞惱成怒,沉聲道:“原來閣卞竟是深藏不露的高人,丁某倒要領教……”右腕一翻,握住了劍柄。


    霍玉蘭急忙喝阻道:“丁領班,不可魯莽。”


    聲出人動,閃身疾掠而前,一麵攔住丁領班,一麵向獨眼老嫗微微欠身,肅容道:“請恕晚輩有眼不識泰山,失禮之處,老前輩多擔待。”


    獨眼老嫗吃吃笑道:“姑娘別這麽說,荒村野地窮婆子,怎敢當‘前輩’兩個字。”


    霍玉蘭拱手道:“敢問老前輩上姓尊諱?”


    獨眼老嫗搖搖頭道:“村野老婦,姓氏不足掛齒,姑娘就叫我一聲瞎眼老太婆,已經很抬舉我。”


    霍玉蘭見她不肯透露姓氏,驚疑更甚,沉吟了一下,說道:“既然老前輩吝於賜告,咱們也不敢勉強,深夜打擾,就此致歉告辭。”說完,檢襖一禮,向羅凡遞個眼色,轉身便走。


    獨眼老嫗含笑道:“諸位采辦的食物也不要了麽?”


    適時,一陣豬隻嘶叫,那名叫阿毛的少年,正左手挾著兩條肥豬,右手抱著一大簍蔬菜,大步走了回來。


    兩條肥豬少說也有三四百斤,加上一大竹簍青菜蘿卜,重量總在五百斤左右,那阿毛隻用兩隻手臂環抱而行,竟然毫無吃力之象。


    三名紅衣大漢見了,都不禁麵麵相覷,咋舌不已。


    霍玉蘭腳下微頓,向丁領班點了點頭,道:“東西接下來,加倍付一,咱們得早些回船去了。”


    丁領班也深知今夜遇上了紮手人物,連忙吩咐三名手下接過了肥豬和菜簍,取出一錠十兩重的銀元寶,親手交給阿毛。


    阿毛將銀元寶放在掌心掂了掂,咧嘴笑道:“太多了些,咱們不賺昧心錢,隻收五兩足夠了。”兩手攔著元寶,一運勁,硬生生撕裂成兩半,把一半擲還給了丁領班,一半揣進懷裏。


    丁領班又驚又怒,卻又不敢發和,隻冷哼了一聲,沒有開口。


    一行六人帶著兩條豬,一簍菜,剛走到籬門邊,鸚鵡“小珠子”突然一聲尖叫,振翅衝天而起,大聲道:“失火啦!失火啦!”


    眾人聞聲都吃了一驚,揚目看時,隻見夜空中接連升起幾支帶料磷號箭,江麵上火光閃耀,宛如電掣。


    丁領班駭然變色,失聲道:“稟少島主,是船上發生事故了。”


    醜潘安羅凡雙眉怒揚,沉聲道:“快走!”


    三名紅衣大漢連忙拋了豬隻和菜簍,丁領班搶前一步,便去拉開籬門……


    誰知門開處,卻見四條人影並肩站在黑暗中。


    丁領班一驚,身不由己踉蹌倒退了四五步,後麵三名紅衣大漢也紛紛倒退,重又退回院子裏。


    醜潘安羅凡越眾上前,按劍喝道:“什麽人?”


    門前四人不言不動,直挺挺當門而立,神情一派漠然。


    籬笆外,卻揚起一片朗吟之聲,道:“胸懷英雄誌,身佩複仇花,武林無門派,天下本一家。”


    吟聲甫落,籬笆四周突然亮起無數火把,門口四人,也大步走了進來。


    但見那四人俱是一色青布大袍,身佩長劍,年紀約在五旬左右,身軀矮壯,容貌酷肖,一看即知是兄弟四個。


    四外青袍老人身後,緊跟著八個背插短劍的彩衣童子,分列成兩行,再後麵,是八個十二三歲的俏麗女婢,八個俊美男童,合抬著兩乘軟轎。


    大隊人緩緩進入院內,雁翅般左右散開,登時占去空場十大半的地方,此外,環繞籬笆四周,尚有近百名高舉著火把的勁裝大漢,業已將整座茅屋團團圍住。


    但人數雖然眾多,院子內外卻雅雀無聲,除了步履移動的:沙沙輕響,竟像連呼吸都停頓了似的。


    醜潘安羅凡看得眉峰糾結,殺機隱現,按劍擋住霍玉蘭身前,丁領班和三名紅衣大漢則凝氣蓄勢,分立在兩側。


    茅屋門前,那少年阿毛則早已眼花繚亂,瞧得呆了。


    兩乘軟轎在院中停下,紗簾挑起,走出來男女二人……


    霍玉蘭隻覺眼中一亮,心頭猛驚,情不自禁一陣震顫。


    那女的,顧盼生姿,妖媚入骨……正是在白馬寺見過一麵的冉肖蓮。


    那男的,儒衫飄逸,腰懸木劍,無限據傲,無限瀟灑……赫然竟是名震江湖的“風鈴魔劍”楊君達。


    冉肖蓮眼波流轉,纖手一指醜潘安羅凡嫵媚地笑道:“會主,這位就是東海火焰島少島主,康少俠便是被他帶走的。”


    楊君達目光在羅凡和霍玉蘭臉上掃過,微微頷首道:“這就難怪了,本座正覺得詫異,東海羅家一向不屑涉足江湖是非,怎會無緣無故,擄去本座弟子?看來竟是這位霍姑娘的主意……”


    霍玉蘭冷冷道:“不錯,是我的主意又怎樣?”


    楊君達含笑道:“然則姑娘唆使他人,擄我門下,究竟是何緣故?”


    霍玉蘭厲聲道:“姓楊的何必睜著眼睛說瞎話,難道我父兄慘死,三大門派血濺西域……這些深仇大恨,還算不得緣故嗎?”


    楊君達道:“姑娘年紀輕輕,奈何苛於責人,吝於責己?”


    霍玉蘭道:“我不懂什麽責人責己,隻知道殺人償命,血債血還。”.楊君達接口道:“說的是,殺人償命,血債血還,但楊某人並未殺害令尊和令兄,那四門五派掌門人卻強加莫須有罪名,闖上承天坪,逼迫楊某人飲毒自盡……這些仇恨,難道我就不應該報……”


    霍玉蘭叱道:“胡說。你殘殺我父兄,本是鐵一般的事實,正因證據確鑿,四門五派才主持公義,聯袂問罪九峰山,當時你已經默認惡行,是你哀求全屍,自願飲毒而死。誰知卻陰施詐術,脫身逃走,然後再用殘酷血腥手段,向四門五派尋仇報複……你……你這卑鄙無恥的東西,居然還有人強辭奪理妄圖狡辯……”


    楊君達傲笑道:“就算是我殺了你的父兄,這件事也和我的徒弟無關,冤有頭,債有主。你要報仇,就該找我楊某人,為什麽卻劫走我門下弟子?”


    霍玉蘭道:“咱們擒他隻為了要逼你出麵,等報仇之後,自然就會放他……”


    楊君達道:“是嗎?姑娘自認磊落,原來也會使用這種卑鄙無恥的手段?”


    霍玉蘭怒目道:“對付卑鄙的人,就不能顧道義。為了報仇雪恨,可以不擇手段這是跟你楊大俠學的。”


    楊君達仰麵大笑道:“可惜姑娘千慮一失,如今隻怕仇報不成,反要偷雞不著蝕把米了……”


    語猶未畢,忽聽醜潘安羅凡冷冷接道:“那也未必見得。”


    楊君達目光一落,凝聲道:“羅賢侄,你可知道在跟誰說話?”


    羅凡仰麵答道:“不知道。”


    楊君達冷笑道:“便是你父親羅一塵親來,也不敢對楊某如此無禮,你有多大本領竟敢逞強逞狠,替人出頭……”


    羅凡道:“家父一向不屑與中原武林交往,閣下最好別倚老賣老亂套交情。”


    楊君達眼中精光暴閃,沉聲道:“聽你口氣,敢情是想得點教訓才肯罷手?”


    羅凡左手一提劍鞘,向前猛跨一大上步,抗聲道:“正要領教。”


    楊君達道:“好!就憑這桀騖不馴的態度,楊某人就該我父親管教管教。”說完,舉手一揮,隨行男女劍童和侍婢立即向後閃退,空出數丈空一片場地。


    四名青袍老人一齊欠身,說道:“區區小輩,何須會主親自出手,屬下等替你代勞可穎。”


    楊君達道略一沉吟,頷首笑道:“東海羅家劍法,以迅快辛辣見長,你們的劍術也以快捷著稱,倒是恰堪匹敵‘”’四名青袍人道:“就請會主頒令”


    楊君達又道:“不過,你們年紀比他大,又是以四對一,雖勝不武。這樣吧,且以十招為限,不得倚眾纏鬥,超過十招,就算你們敗了。”


    四名青袍老人拱手應道:“謹遵令諭。”聲落,霍地旋身,但見寒光暴展,不知什麽時候,四柄長劍已經撤到手中。


    那醜四潘安羅凡昂然不懼,自顧從腰際取下一副黑紋皮的護套,緩緩戴在手腕上,然後仰麵冷冷道:“四位怎樣稱呼?”


    為首一名青袍老人大聲道:“老朽兄弟姓莫,人稱‘莫家四劍’,現掌複仇分開封分堂。”


    羅凡鄙夷地道:“原來是羅浮快劍麥老兒門下叛徒,本少島主看麥老兒份上,先讓你們攻三招吧!”


    莫家四劍勃然大怒,同聲叱道:“狂妄小輩,你在找死!”


    喝聲中,四人同時搶出一大步,劍芒如流星飛旋,分擊羅凡眉心、咽喉、心窩、小腹四處要害。


    這兄弟四人非但出劍迅捷,認穴奇準,顯然還練了一種合擊之法,出手時配合得天衣無縫,一招發出,就像同一個人在同一時間發出了四招,令人眼花繚亂,不知該先破哪一招?先解哪一式?


    羅凡雖然狂妄自負,見了這出手威勢,心裏也暗吃一驚,眉峰微皺,身形淩空拔起,冷聲道:“第一招。”


    四柄長劍堪堪由腳下走空,但聞莫家兄弟一聲暴喝:“小輩,哪裏走!”劍勢陡然一變,化點為麵,頓時在羅凡身軀下麵,結成了一片寒森森的劍海。


    羅凡似乎早有成竹在胸,一提真氣,身形忽又向上升起五尺左右,懸空一式“雲裏蹬”,車輪般翻了個跟鬥,飄然向一丈外落去。院中觀戰雙方,都不由自主同聲喝彩道:“好身法!”


    風鈴魔劍楊君達也麵含微笑,連連頷首道:“虎父無犬子,真難為他應變如此機警。”


    羅凡腳落實地傲然道:“第二招。”


    莫家四劍各自頓腕收劍,滿地光華一斂,複又化麵為線,四柄劍結成一束,閃電般向醜潘安羅凡落身處追擊而至。


    醜潘安羅凡不再閃避,沉聲喝道:“第三招。”


    最後一個“招”字出口,一縷寒光由腰際飛出,直迎莫家兄弟的四柄長劍。


    刹時間,毫芒流轉,光華耀比場中激起一陣驚心動魄的金鐵交鳴聲響……


    劍光人影,乍合又分。隻見莫家兄弟橫劍分立四方,老二莫維仁的右邊眉毛和老三莫維信的左耳廓下,都已皮破肉傷,涔涔滲下血水。


    醜潘安羅凡仍然昂首挺立場中,但右手衣袖破了一個洞孔,頭上發髻亦遭削斷,亂發垂額,破袖拂蕩,雖未傷及皮肉,卻也險之又險了。


    不過,他腰際長劍仍然插在鞘中,醜臉上也依舊蕩漾著冷峻狂傲的神色,似乎對適才電光石火的一擊,絲毫沒有放在心上。


    夜風拂過,場中寂然無聲,隻有遠處江麵上,不時隨風傳來一聲聲淒厲呐喊。


    那艘雙桅海船已陷入一片大火中,火光照耀下,隱約可見大船四周,有許多羊皮筏子,以及無數豕逐狼奔的人影。、複仇會主楊君達得意地笑道:“羅賢侄,時至如今,你總該認輸低頭了吧?”


    羅凡眼一翻,冷哼道:“本少島主並未落敗,閣下何必高興得太早。”


    楊君達舉手一指江麵道:“你座舟被焚,歸路斷絕,已成釜中遊魚,如再妄逞匹夫之勇,地就是自取毀滅了。”


    羅凡道:“區區一兩隻船,咱們火焰島還燒得起,待擒住閣下之後,本少島主不得要你連本帶利一並賠還。”


    楊君達大笑道:“井底之蛙,妄愉青天。你的武功劍術,跟莫家兄弟僅人伯仲之間,如在本座劍下,隻怕難過五招。”


    羅凡抗聲說:“大話人人會說,你怎麽不敢出手試試?”


    楊君達軒眉道:“本座是憐你被女色所迷,受人挑撥,不忍遽加誅除,意欲收你為本會所用……”


    “哼!”


    羅凡向地上重重吐了一口唾沫,厲聲喝道:“要動手就快,再說廢話,休怪本少島主要罵你了。”


    楊君達目光閃動,笑容漸漸消失,輕歎一聲道:“好吧,一個人決心想死,那是山也擋不住的,本座就成全了你吧!”


    語聲一沉,斷然道:“四位分堂主聽令,限七招之內,取他首級!”


    莫家四劍一齊躬身,道:“遵令。”四個人同時側身半轉,劍尖斜舉前伸,左手挽緊貼著劍柄亮出“眾星拱月”之勢。


    醜潘安羅凡一見,狂態立斂,右腳微微後移,身軀半蹲,並將腰際長劍連鞘摘下,豎捧在手中。


    顯然,雙方對這生死相搏的一擊,都未敢掉以輕心……那雖然僅是短短七招,在雙方內心的感覺,卻遠比七百招更漫長,更沉重。


    莫家兄弟八道冷電般的目光,炯炯投射在醜潘安羅凡身上,表麵看來,四人隻是凝神蓄勢靜立未動,實際上,各人已將生平所練過的出手招式,在腦海中施展了何止千百遍。


    皆因高手相搏,勝負決於一念。尤其莫家兄弟和羅凡雙亢所擅長的,都是快速劍法,一擊出手,招式連綿相繼,其間決不能有絲毫疏失,隻要任何一方萬一大意,露出了破綻或間隙,勢將立即招來對方淩厲無情的搶攻,一旦失去先機,勝負之數便已經決定大半了。


    但莫家四劍凝注醜潘安羅凡足有頓炊之久,無論從哪一個方向觀察,那羅凡的“捧劍蹲身”之式,幾乎無懈可擊,是以遲疑再三,始終不敢貿然發動。


    雙方觀戰的人,也都屏息環伺,鴉雀無聲,暗暗替他們攔著冷汗。


    楊君達冷眼旁觀,眉峰微皺,忽然揚目了望遠處江麵,喃喃說道:“看來那艘船已經燒得差不多了”


    這句話聲音雖然不高,聽在羅凡耳中,卻不期然心頭一震,不由自主,向江麵上飛快掃了一瞥……


    就在他心神微分的刹那,莫家四劍突然趁機發動。


    但見人影交錯,快如電閃,老大莫維仁和老四莫維理同時騰身射起,由羅凡頭頂疾掠而過,老二莫維義和老三莫維信則一左一右,飛快的貼地翻滾,揮劍砍向羅凡的雙腳足踝。


    四人分擊上左右,出手既快又狠,劍芒才動人已到了近身。


    這時候,楊君達的話音猶未落盡,也就是醜潘安羅凡顧盼江麵的轉瞬之間,霍玉蘭眼見羅凡一瞥之失,竟已陷身險境,不禁駭然驚呼失聲。


    寒光閃現,人影橫空……可是,“蓬”然聲中,莫老大和莫老四卻像兩截木頭似的,由空中直摔了下來,漠老二和莫老三,也雙雙僵臥在地上,動也不動了。


    羅凡手中長劍分明才拔出一半,見狀微微一愣,也沒有開口,徑自還劍人鞘,舉步向霍玉蘭走去。


    霍玉蘭喜出望外,欣然道:“羅大哥,你贏了!”


    羅凡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突然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地上。


    霍玉蘭一驚,急忙探手攙扶,問道:“你……怎麽了?”


    醜潘安羅凡沒有回答,四肢漸漸僵硬,片刻間,也和莫家四劍一般模樣,莫名其妙的昏厥了過去。


    這一來,全場震駭,如見鬼婊,莫不驚惶四顧,人人自危。


    冉肖蓮低聲道:“會主,這是有人陰施暗算。”


    楊君達點點頭,揚目喝道:“何方高人,請現身相見……”


    “不敢當!老婆子早就站在這兒。”


    隨著語聲,那獨眼老嫗一手扶著阿毛,一手拄著竹杖,從屋簷陰影下,緩步而出。


    阿毛手中提著一束表如魚網的籃子,網口已經打開,裏麵隱約有個蜂巢般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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