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浩神色立變,精目驟射,沉聲道:“你盡管啟棺移殮,不必理會,在下去看看就來。”


    反手一扶肩後木劍,身形激射而起,霎眼之間,已如飛掠出坪外出口。


    法元大師直待他去,才長籲一聲,舉袖抹去額上冷汗,移轉目光,凝注在鬆棺上,低喧佛號,虔誠祝禱道:“我佛有靈,但願勿生意外,天下蒼生再也經不起劫難了!”


    說著,一麵再度移開棺蓋,伸出顫抖的雙手,從棺中扶起那具俯臥的屍體。


    這時,山風拂麵,鬆濤盈耳,承天坪上仿佛揚起一陣淒切的鬼啼,棺中屍體倘若有變,從此冤怨糾纏,恩仇難明,一場血腥殺戳,勢將一發不可收拾,不知又有多少無辜性命,要斷送在這番浩劫之中。


    法元大師縱是一代高僧,也不期為之心悸神曳,寒意遍體,他緩緩合上眼睛,又長長吐出一口氣,讓激動的心略為平靜了些,這才霍然張目,雙肘一收,翻過屍體……


    一看之下,全身如遭雷殮,棺中屍體,麵目陌生,竟是個三十來歲的中年漢子。


    法元大師目瞪口呆,正自呆然若癡,突覺光線一暗,土坑前沒聲息出現一條欣長身影。


    那人不知什麽時候來到坑沿,一身青色儒衫,足登青緞軟履,濃眉,薄唇,手裏握著一柄木劍,衣著裝束,和坑中死屍毫無分別。


    法元大師劍些驚呼失聲,坑外那人,可不就是自己親手掩埋的“風鈴魔劍”楊君達麽?


    尤其那人冷峻的神情,手中木劍,活脫脫就跟三個月以前,四門五派尋仇承天坪時一般模樣。


    老和尚雖然禮佛,卻不信有鬼,忙不迭一提真氣,便想躍出土坑。


    但是,淺淺數尺的土坑,他居然未能躍過,身軀才動,又重重摔倒了下去。


    坑外那人嘴角微掀,冷然笑道:“大師感覺意外吧?三月之前,你那毒龍珠所化雪水,沒能把楊某人毒死,如今楊某人卻在這具假屍身上暗置毒粉,總算一報一償,了斷前仇。”


    法元大師急忙運氣,一試之下,果然真氣已無法凝聚。


    老和尚驚駭不已,但轉念間,即知求生無望,心裏反而鎮定下來,注目問道:“施主究是何人?請恕老衲眼拙!”


    那人曬道:“大師何須作態,連區區楊某人也故作不識了?”


    法元大師正色道:“楊大俠早在三月前便已故世,施主雖然搶得很逼真,但老衲決不相信人死複生的故事。”


    那人吃吃一陣冷笑,道:“信與不信,那是大師的事,楊某人隻要讓你們這些自命正派的偽君子知道,區區毒水,害不了楊某人,可是,諸位卻將報應臨頭,自食惡果。”


    法元大師道:“這麽說,劍傷武當掌教,殺害三大門派掌門人,都是施主下的毒手?”


    那人點頭道:“不錯,凡是參與承天坪尋仇之人,楊某人遲早會把他們劍劍誅絕,一個不留。”


    語聲微頓,凝目又道:“所以,今天該輪到大師你了。”


    法元大師發出一聲苦笑,道:“老衲年事已高,早將生死置諸度外,隻是,施主假冒他人之名,嗜殺肆虐,不知目的何在?”


    那人沉聲道:“楊某人負不白之冤,遭人誣陷,幸而不死親手報血仇,何須冒人名號。”


    法元大師心念微動,道:“但老衲卻發現兩處破綻,足證皰主閃非楊大俠。”


    那人一怔,隨即聳肩笑:“是嗎?楊某人倒想聽聽你指的是什麽?”


    法元大師道:“其一,施主不該在死屍上暗施毒粉。”


    那人道:“為什麽不該?”


    法元大師道:“因為楊大俠生前最鄙視用毒,倘若施主真是楊大俠,即憑武功取老衲性命,亦屬輕而易舉,根本無須先施毒粉,行此暗算。”


    那人冷曬道:“那是從前,如今楊某人為報深仇,不擇手毆,何況當初你以毒水逼我自戕,現在我也應該讓你嚐嚐毒發身死的滋味。”


    法元大師道:“其二,施主不該持此木劍。”


    那人輕蔑地道:“這又是為什麽?”


    法元大師說道:“楊大俠劍術登峰造極,折枝皆可代劍,故舍神兵利器,僅以木劍聊備一格,但施主功力卻未達到那種境界,自知若憑木劍跟老衲動手,難操勝算,才想到先在棺中置毒,使老衲無法凝聚真氣,以掩短拙,實則欲蓋彌彰,反露破綻……”


    那人不待他話完,冷喝道:“井底之蛙,所知幾何?你且睜大了眼看看。”


    聲落,木劍斜舉平肩,遙指坑中鬆棺,淩空虛劈一劍。


    木劍距棺,遠逾五尺,但劍尖所發無形罡氣,竟將鬆木棺材和棺內無名屍體,生生劈成兩半,直如利刃破竹毫無頓阻。


    那人傲然笑道:“如何?”


    法元大師臉上泛起一抹喜色,合十道:“善哉!施主劍術已臻化境,除楊大俠外,天下難有敵手的了。”


    那人怒道:“你說什麽?除他”


    剛說了個“他”字,忽然警覺,語音微頓,改口道:“你是說,這樣還不相信我楊某人未被害死?”


    法元大師斂容凝聲道:“施主炫示劍術,益證決不是楊大俠,不過,老衲已經知道施主是誰了。”


    那人雙目精光暴射,殺機已萌,聽到最後一句,身形微顫,沉聲道:“你倒說說看,我是誰?”


    法元大師垂目跌座,平靜地道:“任憑化身千萬,難惑靈犀一點,施主姓康名浩,乃楊大俠唯一傳人。”


    那人木劍業已舉起,聞言仿佛頗感意外,劍勢略頓,斷喝道:“老禿驢,你憑什麽理由敢作此推斷?”


    法元大師淡淡一笑,道:“理由太簡單了,施主恚憤師門沉冤,早有報複之誌,卻因顧忌四門五派聯手,深恐力有未逮,又欲矜全亡師威譽,乃行此一石二鳥之計,兩次喬裝令師尋仇,偏又故留活口,無非是想會坐實老衲放縱罪名,挑起各派與少林火並,然後施主可坐享漁利,將四門五派各個擊破。”


    語聲微頓,複又接道:“此次施主獨上少林,訛稱太原金店不承認鑄過金帶,老衲已有預感,臨行之時,且已暗囑師弟法明,倘老衲遇害,即將此事分告各派,方才施主藉故離去,那就越發證明老衲的揣測不錯了。”


    “老衲話已說明,施主盡管下手吧,隻是老衲死後,四門五派高手,必將迫索天下,那時施主亦難逃公道……”


    那人冷笑截口道:“死在眼前,饒舌何用?老禿驢,留你不得。”


    木劍一振,暴點法元大師前胸。


    法元大師無法閃避,霍然張目登視著對方,緊接著,一聲悶哼,仰麵栽倒在坑中。


    那人收回木劍,目光一陣閃動,頓腳轉身,一連兩次起落,迅速消失在山口之外。


    過了半盞茶光景,康浩手提木劍,匆匆趕回坪上。


    當他一見坑中棺木屍體俱被劈成兩半,法元大師也僵臥在側,這-驚,真是非同小可,急忙將木劍插在地上,便想縱身下坑查看……


    “不!不能”


    法元大師突然低聲喝阻,同時掙紮著撐起身子,氣籲籲地道:“坑內死屍染有劇毒,老衲已中毒負傷,少施主千萬不能再魯莽。”


    康浩駭然說道:“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法元大師呼吸短促,額上汗水滾滾直落,嘶聲道:“快……快用劍尖,隔空替老衲封住心絡三穴……”


    康浩驚悸莫名,連忙拔出木劍,如言飛點了法元大師心絡三處大穴。


    三穴點閉,法元大師身軀-陣顫抖,恍如虛脫般倚靠在坑壁上,一麵唏氣,一麵從貼身布袋中取出一隻小磁瓶,倒出三粒黑色藥丸,納人口中,閉目調息。


    康浩焦急不安地,候在坑外,頻頻揚目四顧,峰頂林木蕭蕭,渺無人蹤,絲毫看不出有何異狀。


    過了頓飯光景,才見法元大師收汗出聲,緩緩張開眼來。


    康浩迫不及待,急又問道:“大師,這兒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法元大師長歎一聲,黯然道:“老衲慚愧,有負少施主期盼!”


    康浩道:“現在別說這些,快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我師父遺體,是誰損傷的?”


    法元大師道:“少施主先放寬心,這具死屍,並非令師楊大俠?”


    康浩驚道:“不是師父?那麽他是誰?屍體上怎會有毒?”


    法元大師斂容歎道:“這是一樁可怕的陰謀,令師遺體,早巳被人換掉移走,在那假屍上塗了毒粉,老衲一時大意,致遭所害。”


    康浩迫問道:“大師知道是什麽人幹的嗎?”


    法元大師微微頷首,道:“那移屍下毒的人,也就是假冒令師,殺害三大門派掌門人的凶手,他剛才還在坪上,刺了老衲一劍,少施主返來之前不久,才離開承天坪。”


    康浩心頭一震,本能地提劍四顧,茫然道:“這就奇怪了,怎麽我一路趕回來,竟沒有碰見他,而且”目光凝注法元大師,忽然住口未往下說了,其未盡之言,當然是指老和尚身上完好無恙,看不出曾受過劍傷。


    法元大師淒然一笑,道:“那人喬裝令師,容貌維妙維肖,幾令人難辨真假,所用兵刃,也是一柄木劍,老衲中毒無法抗拒,本已注定難逃一死,卻因急中生智,撒了一次謊,才使他劍下留情,有意鈄劍勢錯開二分,沒有正點老衲的死穴。”


    康浩更詫道:“大師撒的什麽謊?竟能仗以死裏逃生?”


    法元大師道:“老衲假稱已識破他的身份,並直指他就是少施主所扮!”


    康浩一怔,脫口道:“可是,他分明並不是我……”


    法元大師接道:“老衲也明知他並非少施主,隻是故作錯認,以消除他滅口之心而已。”


    康浩如墮五裏霧中,搖頭道:“我不懂你的話?”


    法元大師便將適才經過,詳細說了一遍,最後感歎道:


    “此人心智武功,兩皆高明,他假扮令師的目的,不久挑撥四門五派內鬥火並,以求坐收漁人之利,所以,老衲才有意指他是少施主所扮,他本可殺死老衲,但卻臨時改變了心意,準備留下老衲這個活口,將錯就錯,使少施主不能見諒於各門各派,如此一來,武林中勢將掀起血腥殺劫,結果無論孰勝孰敗,都對他有裨益。”


    康浩聽了,卻不以為然道:“事實上,我與四門五派已有殺師之仇,勢成冰炭,何用人挑撥?”


    法元大師正色道:“少施主錯了,令師負冤謝世,純出誤會,基間隱衷內情難明,四門五派,不過中人嫁禍激將奸計,少施主為昭雪師冤,端在查明隱情,豈能盲目尋仇,徒令親痛仇快,予好人可乘之機。”


    康浩冷然道:“大師這番金玉良言,應該早在太原霍家變故發生的時候說出才對,現在家師已亡,沉冤已深,再說就嫌太遲了。”


    法元大師歎道:“也難怪少施主不忿,但大錯已鑄,悔恨無及,一錯不能再錯,少施主誌在洗雪師冤,就當以查緝真凶為正途,倘若僅求快意一時,縱然殺盡了四門五派,恐亦難慰令師在天之靈!”


    康浩眼中淚光又現,緩緩垂下頭去,好半晌,才哽聲喃喃道:“可是,真凶是誰?要到哪兒去查緝?如今連師父遺體都不知下落,還說什麽告慰他老人家在天之靈!”


    法元大師凝目道:“少施主何必懊喪?事在人為,老衲有一計,相信能使那真凶自投羅網。”


    康浩驚喜揚頭,道:“當真?大師有何妙計?”


    法元大師反問道:“適才峰下竹笛聲響,少施主前往探查,可有所見?”


    康浩搖搖頭道:“那竹笛聲音,我曾經吸到過一次,但待我循聲追下峰去,笛聲卻時斷時續,而且總在前麵十餘裏外,我追了一程,忽然想到可能有人存心旅敵,便徑自折返,沒有再追下去。”


    法元大師含笑頷首,胸有成竹的道:“這就是了,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咱們也可以用計誘他現身!”


    康浩問道:“用什麽誘敵之計呢?”


    法元大師道:“就以老衲有為餌,以這具棺木作釣……”語音一低,湊向康浩耳際,如此如此。


    康浩聽罷,麵露振奮之色,軒眉道:“大師斷定他一定會來?”


    法元大師微微頷首,道:“他劍移一分,特意留下老衲這一活口,自是不願計謀成空,而且,老衲料他必然還在暗中窺伺,並未遠離。”


    康浩道:“好!咱們就這麽辦。”口口口口


    九峰山麓的和順縣城,瀕臨清漳河東源,更有官道北通大同太原,南接邯鄣鄲孟津,水陸交通便利,市麵也頗繁華。


    縣城南門一帶,開設著七八家貨棧行,專營太行山區出產的皮貨藥材運輸業務,這些貨棧行,規模都不小,有船隻,也有車馬,但凡南北貨運,莫不承攬,按路程遠近和貨物重量計酬,而且全是晝夜營業,舟車啟發大都在夜盡黎明,每屆子夜,臨街人聲喧嘩,吃食攤一家挨著一家,長達裏許,燈火照耀,如同白晝,所以“南門夜市”,也成了和順縣城一大特色。’這一天,子夜甫過,夜市正熱鬧,康浩忽然單人獨騎,出現在熙熙攘攘人叢中。


    他滿臉倦容,一手控著馬韁,緩步徐行,另一隻手則橫擔著木劍,劍端上,掛著鞍蹬,而馬背上,卻馱著那具新的金漆棺材。


    夜市的食客,大多是力夫,平時見了車馬船隻抵步,總是一擁而上,急著搬運貨物,賺些“腳錢”,可是,大家眼睜睜瞧著馬背上那口棺木,卻沒有一個上前招攬的,敢情對於大清早就碰見棺材,誰都有些忌諱,脾氣好的,遠遠轉頭避開,假裝著沒有看見,脾氣躁的,更連連吐唾沫,咕嚕咒罵:“他媽的,老黴氣!老黴氣!老黴氣!呸!”


    康浩充耳不離,自顧牽馬緩行,最後,在一家鋪麵較大的貨棧門前停了下來,仰頭望望門外“通發號”金字招牌,順手將馬匹係在拴馬樁上。


    “通發號”的掌櫃,是個白淨臉中年漢子,正低頭撥著算盤,偶一抬頭,看見門外來了這樣一位客人,頓時眉心打結,連忙起身迎出店來。


    做生意的人總不忘“和氣生財”,是以那掌櫃雖然一肚子不高興,臉上仍堆笑容,雙手一拱,輕聲問道:“這位公子,有何貴幹?”


    康浩懶洋洋答道:“雇車。”


    掌櫃心裏一沉,忙又笑道:“公子敢是要托運貨物?”


    康浩搖頭道:“不是貨物,是-口棺木。”反手朝馬背上指了指,接道:“喏!就是這個,麻煩叫夥計們搬進來吧!”


    掌櫃臉上一陣僵,低咳一聲,陪笑道:“這個……這個……請公子務必多包涵,實在是……嘿!嘿嘿……”


    康浩揚眉道:“實在什麽?我出雙倍價錢,包一輛車,難道還不行嗎?”


    掌櫃好生為難,頓了頓,才道:“小號不是這個意思,皆因小號承運的都是貨物,可從來沒有接過這種生意,隻怕途中不善維護,會損傷了死者壽材……”


    康浩道:“這不要緊,棺材裏的人剛死沒多久,運送的路也並不遠,三五天就到了,屍體不腐,就礙不了事……”


    探手懷中,取出一錠五十兩紋銀和一封信,塞在掌櫃手上,接道:“車資運費先付,信封上有地址,按址送到就行,十天之後,我再來取回單,掌櫃勉為其難,破例一次吧!”


    說完,也不待掌櫃回答,轉身走到棺材帝,信手一揮,繩索立斷,單手托住棺底,輕輕移放地上,然後牽了空馬,出店而去。


    那掌櫃目睹康浩揮指斷繩,單手托棺,隻驚得張口結舌,喉嚨口雖然塞滿了推脫的言語,卻哪敢吐出一個字來。


    直到康浩去遠,才急急展開信封觀看,原來以上寫著:


    “棺函並交河南登封少林寺方丈法明大師查收,內詳。”


    掌櫃望望那口金漆棺木,困惑地忖道:-個和尚死了,哪兒不好尋座廟宇一把火燒掉,何苦浪費銀子,千裏迢迢送回少林寺去?五十兩銀子,不知要燒多少和尚呢!


    看在銀子份上,隻好叫夥計用一張厚布,蒙住棺材,抬進棧內,立即安排車輛,準備趁天亮以前,早早出發上路,以免留在店裏黴氣。


    不料行中八九個車把式,聽說是送棺材作靈車,全都把頭播得貨郎鼓似的,誰也不肯去。


    掌櫃的正為難,一個夥計獻策道:“隔壁源順行的趙癲子,有個相好的粉頭在孟津渡,這條路線他跑得最起勁,何不加幾個錢,向源順行借用一趟,隻怕他肯去的。”


    果然,趙癩子挺爽快,一口答應下來,不過附帶條件.要加五錢銀子。其中二錢銀子是源顧行抽的回扣,另外三錢,算趙癩子的賞錢。


    趙癩子多撈到三錢銀子,又有機會跟老相好重敘舊情,心裏十分得意,天沒亮便駕車出城,一路哼著小曲,“郎呀郎”,“妹呀妹”,哼得正起勁,忽然耳旁有個冷冰冰的聲音道:“老大,停車!”


    趙癩子回頭一望,身後空空蕩蕩,並沒有人,也就未放在心上,仍然揚鞭唱道:“二呀二更裏,月呀月正明。小妹妹等郎,不呀不見人……”


    “老大,停車!”又是一聲冷喝,傳人耳中。


    突然,他想到車廂裏的棺材,心裏機伶伶打個寒噤,喃喃道:“媽的,難道真的鬧鬼了?”


    連忙坐直身子,用力咳嗽一聲,鞭梢一挽一抖,“啪”地爆了個空響,口中“得兒”一聲幺喝,催馬快走,同時提高調門兒:“三呀三更天,月兒到中天……”


    剛唱了一句半,那冰冷的聲音又叱道:“叫你停車,你聽見了沒有?”


    這一次,趙癩子聽得清清楚楚,那聲音正是由車廂內發出來的。


    他渾身一涼,卻壯著膽,大聲道:“和尚,菩薩,佛爺我趙癩子是個趕車的,咱們無冤無仇,你老人家就算死不瞑目,城有城隍,土有土地你可別拿我趙癩子當作張別古,跟我唱什麽‘烏盆計’呀……”


    口裏說著,心時抖著,猛可掄動馬鞭,下死力在馬後股上就是兩鞭子。


    馬兒負痛,放開四蹄疾馳狂奔,趙癩子本能地回頭,想可曾把“冤魔”丟脫?


    一望之下,滿頭癩子頓時爆裂開來,不知什麽時候,庫篷上忽然多了一個人,黑布蒙麵,一身黑衣,正將一口寒光閃閃的短刀,橫擱在自己後頸窩上。


    趙癩子倒抽一口冷氣,舌頭打結,一魂少了兩魂……


    那黑衣人陰森地一笑,刀峰略一抽動,道:“哼!你大約是活膩了!”


    趙癩子不由自主,癱跪在車轅上,結結巴巴道:“和尚爺饒命,小的不敢活膩,小的家裏還有八十多歲的老娘……”


    黑衣人冷笑道:“你看看清楚,我是和尚嗎?”


    “是!是!是……趙癩子用盡吃奶的力氣,死命勒韁,差點沒把馬嚼環拉斷,馬匹一聲嘶鳴,人立而起,險些連車輛掀翻。


    那黑衣人屹立車頂,紋風未動,目光微轉,指著左後側一條岔路,喝道:“轉頭,順那小道駛過去。”


    趙癩子不敢違拗,掉轉車頭,岔人小路,行約盞茶時光,來到一片亂林邊,男林旁有座破山神廟,廟中亮著燈光。


    黑衣人叱命停車,揚指點了趙癩子穴道,身形輕閃,掠落車下。


    這時,破廟中有人沉聲喝道:“是郝老三嗎?”


    黑衣人應道:“正是。”


    廟中又問道:“可曾得手了?”


    那郝老三笑道:“托你的福,原封沒動,都在這兒。”


    廟中人道:“好!搬進來。”


    郝老三答應一聲,拐去車後,雙手抱起棺材,大步走進破廟,廟裏神像頹塌,一無陳設,隻在半倒的神龕上,點著一盞光度昏暗的油燈,光影搖曳之下,一個身裁頎長的青衣文士正負手屹立而待。


    那人腰懸木劍,眼蘊精光,一雙濃眉帶著懾人的煞氣,正是自稱服毒未死的,“風鈴魔劍”楊君達,郝老三將棺材放在神龕前,長籲口氣,摘下蒙黑布,笑道:“楊大俠,這可是你的吩咐,換了旁人,像這種攔靈車、劫棺材的黴氣事,再多銀子,我老叫花也不幹的。”


    蒙麵黑布摘落,敢情此人竟是曾在太原府現過身的老叫花郝百通。


    楊君達矜持的笑了笑,從袖中取出一錠黃金,托在掌上,說道:“咱們有約在先,論件計酬,誰也不欠誰的情,舉手之勞,淨賺二十兩黃金,難道這還虧待你了麽?”


    郝百通連忙笑道:“不!老叫花的意思是……嘿嘿!下次楊大俠若有差遣,老叫花一定繼續效勞。代價方麵,自然還要公道些……”


    說著,便想伸手接錢。


    楊君達忽然一縮手,道:“且慢,現金交易,必須銀貨兩訖,麻煩將棺蓋打開,先讓楊某人過過目再說。”


    郝百通說道:“楊大俠放心吧,是老叫花親眼看見令高足送到貨棧,再由棧行夥計抬上馬車,一路過城,沒有閃過一次……”楊君達頷首道:“那是你一個人自己,楊某人並末目睹,為了慎重起見,還是當麵點交清楚,比較妥當。”


    郝百通聳肩笑道:“看來楊大俠竟是信不過我老叫化!”


    楊君達微笑道:“話不是這麽說,閣下名列‘丐幫四怪’,雅號‘貪丐’向有重財薄義之名,假如有人肯出三十兩黃金,也許閣下將楊某人出賣了!”


    郝百通滿臉通紅,急急搖手道:“好了!好了!求你少挖苦兩句,老叫化照你的吩咐,當麵點交就是。”


    別看他生性貪婪好財,名號不很中聽,一身功力,卻頗驚人,跨前一步,俯身半傾,左手按住棺蓋一端,右手揪住另一端,猛然向上一提,“咋喳”聲響,硬生生將釘死的棺蓋揭了開來。


    棺中直挺挺躺著一具屍體,正是法元大師。


    楊君達濃眉微蹙,兩道冷電般的目光,凝注屍體,瞬也不瞬。


    貪丐籲了一口氣,問道:“楊大俠,是這老和尚,沒錯吧?”


    楊君達緩緩點頭道:“不錯,是他!”


    貪丐露肯笑道:“那麽老叫化的酬金……”


    楊君達精目一抬,道:“假如我再加十兩黃金,要你代勞一件事你可願童?”


    貪丐驚喜道:“再加十兩?楊大俠是說,一共三十兩黃金?”


    楊君達傾首道:“正是。”


    貪丐搔搔頭,笑問道:“那敢情好,但不知楊大俠要我老叫化做什麽事?困不困難?”


    楊君達道:“輕而易舉,一點也不困難。”


    貪丐心裏癢癢地道:“嘻!多賺十兩黃金誰會不願意呢?請問那件事是……”


    楊君達道:“你知道內家練氣,有一種‘龜息大法’嗎?”


    貪丐點頭道:“聽過,據說那是一種很高深的功內,施展起來,能使氣息斷絕,肌膚冰冷,好幾天不食不動,就跟死人差不了許多……”


    楊君達接口道:“這種功夫,雖然玄妙,但卻有一樁缺點,那就是在施展‘龜息大法’的時候,全身穴脈敞開,無法防禦外來的打擊,隻須輕輕一指,即可置之死地。”


    貪丐惑然不解地說道:“但這些和楊大俠要吩咐老叫化代辦的事,又有什麽關係呢?”


    楊君達淡淡一笑,道:“我要你代辦的事,就是在這具屍體心脈穴道上,點它一指。”


    貪丐目光一掃棺內屍體,恍然頓悟道:“原來楊大俠是疑心這老和尚……”


    楊君達微笑道:“一點也不錯,我不僅僅是懷疑他沒死,而且猜他正施展‘龜息大法’,你信不信呢?”


    貪丐聳聳肩頭,道:“憑良心說,老叫化不敢相信。”


    楊君達道:“那何不試試?隻須輕輕一指,淨賺十兩黃金!”


    貪丐咽了一口唾沫,吃吃笑道:“有這樣容易賺的錢,誰不幹誰中傻蛋,楊大俠,話出如風,十兩黃金,你可不能反悔啊?”


    楊君達一笑,摸出十兩一隻元寶,連同原來的二十兩,全放在神龕案上,道:“酬金在此,總該放心了吧?不過,我要提醒你…-句,黃金固然可愛,性命更須珍惜,假如我猜測不錯,一指點落,隻怕有意外變故!”,貪丐大笑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老叫化偏不信邪,倒要試試手氣!”


    說著,捋袖跨近棺材,右手驕指如戟,猛向法元大師前胸心脈點落。


    楊君達雙目如冷電暴射,手按木劍劍柄,凝神注視著棺中瓜……


    但見貪丐指尖點落,正中法元大師心窩,“囊”地-聲,如擊敗革,老和尚屍體仍然直挺挺仰臥棺中,紋風不動。


    貪丐左手一掃,抓起神案上三十兩黃金,躬身一禮,謅笑道:“多謝楊大俠厚賞,下次如有差遣,還請多多照顧,老叫化拜領告退了。”仰身倒射,掠出破廟,飛馳而去。


    楊君達怔怔凝視著棺中屍體,目光充滿了疑詫困惑,對貪丐的離去全無所覺。


    破廟忽然沉寂下來,昏黃的燈光,照著一人一屍,許久,許久沒有一絲動靜,不聞一絲聲息。


    不知過了多久,廟外傳來一聲馬嘶,是那匹拖車的馬兒久立來動,已感不耐。


    楊君達濃眉一挑,冷然道:“想不到老賊禿果然已經遭了報應,這倒太便宜他了。”


    輕哼兩聲,緩步走近棺前,足尖微挑,托起了棺蓋,似欲掩蓋還原。


    但棺蓋高舉,卻未下落,左臂忽然疾沉,閃電般向法元大師胸前抓去。


    指掌所觸,袈裟下赫然是一麵極厚的護心銅鏡。


    楊君達心頭大震,急忙縮手……


    不料棺中的法元大師突地雙目暴睜,挺身坐起,十指已牢牢扣住了楊君達的小臂,厲聲大喝道:“孽障,你還想走嗎?”


    楊君達悶聲不響,猛抽左臂,同時右手高舉棺蓋,對準法元大師當頭砸下去。


    老和尚身在棺中,避我可避,直被那沉重的棺蓋砸個正著,頓時皮開骨裂,鮮血披麵,險些當場昏厥。


    但他扣住楊君達的雙手,卻死也不肯放鬆,大叫道:“康少俠!康少俠”


    楊君達目射凶光,飛快地摘下木劍,沉聲叱道:“老禿驢,撒手!”劍鋒由下向上,一式撥雲見日,血光飛濺,竟將老和尚雙手一齊斬斷。


    法元大師呼聲未落,仰身栽倒,頭臉雙肘上,一片血汙,早痛得昏了過去。’楊君達掙脫身子,顧不得再殺第和尚,抖落斷手,旋身欲走……


    “站住!”廟門口及時傳來一聲斷喝,一條人影橫劍擋住了去路,正是康浩。


    楊君達聞聲一怔,目光凝注康浩,隨即鎮定下來,冷然一笑,道:“浩兒,這是你對師父說話的態度?”


    康浩瞪大眼珠,瞬也不瞬望著麵前青衣文士,好一會,才喝問道:“你是誰?竟敢假冒我師父的容貌?”


    楊君達微笑說道:“傻孩子,你再仔細看看,師父的音容狀貌,豈是假冒得了的?”


    康浩舉手揉了揉眼睛,驚疑地道:“你……你真的是師父……”顯然,他已經承認青衣文士的容貌,跟師父並無兩樣,那斜挑的濃眉,孤傲的笑容,甚至語氣、身裁,也無一不像。


    楊君達歎息一聲,道:“可憐的孩子,難怪你要懷疑,師父是假冒,這些日子,你一定以為師父早就承天坪了,是嗎?”


    康浩不由自主點點頭,道:“這是法元大師說的,他自稱毒水是他親手調治,屍體也是他親手收殮,四門五派掌門人,也都相信師父已經死了!”


    楊君達冷嗤道:“那是老賊禿信口開河,胡謅的謊話,師父現在不是好好活著麽?”


    語聲微頓,又含笑道:“不過,為了消除你心中的懷疑,師父願意讓你親自辨認一下,你試想想,師父身上有什麽特征?咱們不妨當麵驗證驗證,如何?”


    康浩略一沉吟,道:“我記得師父右耳耳輪後方和左臂肘間各有一粒紅痣。”


    楊君達頷首道:“好!你來看看吧!”


    說著,轉過頭部,露出右耳耳輪,然後又擲起左袖,讓康浩難看,一點也不錯,兩處各有一粒鮮明的紅痣。


    此外,楊君達左手小臂周圍,多了十個烏黑的手指印,那是被法元大師雙手抓扣時,留下的傷痕。


    康浩自從繈褓從師,二十年來,師徒相依為命,情如父子,這些隱痣,除了師徒二人,不可能再有其他人知道,如今齟無訛,足見師父並非假冒,一時內心激動,竟主不出是喜是悲?


    楊君達藹然問道:“孩子,你現在相信了嗎?”


    康浩搶前一步,屈膝跪倒,顫聲叫道:“師父!”


    楊君達探手扶起,笑著指了指自己口內左上方齒床,道:“傻孩子,你還忘了一處很重要的特征,師父左上方大牙掉了兩顆,喏!對吧!一個人身上任何特征都不難偽造,唯有牙齒數目假不來,哪怕人死屍腐,牙齒都不會改變,這一點,以後應該記牢了。”


    康浩赧笑道:“浩兒誤信法元和尚的謊話,您老人家不要見怪!”


    楊君達慈祥地撫摸著康浩肩頭,笑道:“師父何曾怪你,這是你的謹慎之處,並非錯誤,不過,以後凡事須憑自己判斷,別再這樣容易上人家的當。”


    康浩恭敬的應諾,又問道:“你老人家在承天坪上怎樣脫險的?這些日子去了哪裏,怎麽總沒給浩兒一點消息?”


    楊君達傲然一笑,道:“區區四門五派,在師父眼中,何異土雞瓦犬,隻是,師父為了不願那些人多作糾纏,才假意喝了法元老禿驢的毒水,其實,他那點毒水,豈能害死師父,待四門五派的人離開了承天坪,師父也就安然脫身。”


    康浩詫道:“那麽,師父為什麽不來馬嶺關跟浩兒見麵呢?”


    “什麽?馬嶺關?”楊君達怔了一下,接道:“啊?不錯,為師沒有去馬嶺關,那是因為在離開承天坪以後,又跟蹤法元賊禿去了太原府,同時,為師也希望藉此機會,讓你獨自行道江湖,增加一些閱曆。”


    康浩淒然道:“可是,浩兒卻因久侯師父不見,才相信了法元老和尚的話。”說到這裏,心中忽然一動,急道:“師父跟蹤了法元前往太原府,有沒有看見他去一家金鋪,打聽‘定穴護元帶’的事?”


    楊君達哂道:“什麽定穴護元帶,全是那賊禿的謊話,他的目的,無非是替少林派脫罪,叫咱們相信隻有他才是好人罷了。”


    康浩道:“果真如此,他又何必在金帶上偽刻店戳,自露馬腳?”


    楊君達笑道:“或許他當時為求逼真,卻沒想到你真的會去太原查對!”


    康浩說道:“師父已經知道浩兒去過太原府?”


    楊君達道:“你的行止,為師時時都在留意,譬如那貪丐郝百通在太原跟你見麵,便是為師叫他去的。”


    康浩眼中一亮,道:“這麽說,前天在承天坪上預置毒粉,傷法元,果然都是師父了?”


    楊君達默然片刻,才點頭笑道:“不錯,那是師父為了報複老賊禿下毒之仇,事先預作的安排!”


    康浩張目道:“但師父可曾想到,當時挖墳開棺的,本是浩兒,萬一……”,’楊君達沒待他說完,截口道:“所以師父才設法將你引開,好讓那老賊禿中毒上當。”


    康浩臉色微變,詫道:“原來那竹笛聲音,竟是師父安排的?”


    楊君達一怔,卻沒有回答,徑自懸好木劍,道:“時候不早了,有什麽話,以後再慢慢再談吧,師父還有很重要的事,必須先走。”


    康浩急道:“你老人家不帶浩兒同去麽?”


    楊君達駐足一笑,道:“孩子,你已經長大成人,應該獨自去闖闖天下,怎能永遠跟著師父。”


    康浩道:“師父負冤未雪,浩兒願追隨師父,替你老人家任勞分憂。”


    楊君達笑道:“你這番誌氣孝心,誠屬難得,但報仇的事,師父自能料理,你隻要記住四門五派在承天坪上威逼咱們師徒的仇恨,休被他們謊言所誑就行了。”


    說罷,微一擺手,出了破廟。


    康浩緊隨而出,高聲叫道:“師父,若有事故,浩兒應該如何才能夠找到你老人家?”


    楊君達漫應道:“為師萍蹤難定,但如有事,師父會隨時去找你的。”話猶未畢,人已騰身而起,飛掠不見。


    康浩站在破廟門口,怔怔望著師父離去的方向,隻覺心潮起伏,有一種莫可名狀的困惑之感。


    按理,既然證實了師父仍在世上,你應該感覺高興才對,但是,他此時心中竟像橫梗著一塊大石,非僅沒有絲毫欣喜,反而心情十分沉重。


    為什麽?他自己也說不出來,隻是為了那竹笛聲音可疑嗎?當然不,那竹笛聲音雖然和西澱湖畔所聽過很相似,但不能肯定必就是一個人,何況,西澱湖畔竹笛聲音是用來指揮“奪命雙環”袁氏兄弟行動,而承天坪上的竹笛聲音,卻是意在誘開自己。


    令他困惑的真正原因,是師父的個性有些變了,變得冷酷,也變得不再關心自己今後去處,不是嗎?談了這麽久,師父就沒有問起過自己的別後遭遇,更無一字涉及師徒關注之情,假如師父真對自己的行止,時時都在留意,他為什麽竟無一語問候平生知友“千手猿”駱伯傖的近況呢?


    其次,師父為什麽要在假屍下毒?為什麽在承天坪上不肯一劍殺了法元大師,卻又畫蛇添足,半餘攔截棺木,查看老和尚的生死……


    他怔愣半晌,忽然想起破廟中還有一個生死不明的法元大師,連忙轉身折返廟中。


    一腳跨入神殿,卻見法元大師業已撐坐起來,正倚靠在神案前,瞪著兩隻虛弱的眸子,向自己企盼地注視著。


    康浩心頭微震,頓時,泛起一種莫名的愧怍,輕聲問道:“大師傷勢如何?”


    法元大師頹然搖頭,卻反問道:“那孽障他走了?”


    康浩沒有出聲,隻默默點了點頭。


    法元大師無限追悔地道:“你不該放他走,更不該相信他的假話,現在,一番心血落空,老衲死難瞑目!”


    康浩突然大聲道:“咱們本來就錯了,他的確是我師父!”


    法元大師長籲一聲,道:“就因為他身上多了兩處紅痣?口中少兩顆牙齒?”


    康浩斂容道:“不!他的言談舉止,音容狀貌,也無一不是師父,我從師二十年,決不可能認錯的了。”


    法元大師頹然歎道:“但小施主這次不僅認錯了,而且錯了得太可怕!”


    康浩沉聲道:“你……你憑什麽硬說他不是我師父?世上哪有兩個如此相像的人,甚至連身上的暗記也是一模一樣?”


    法元大師頷首道:“老衲不能不承認,此人心智和武功,皆非常人可及,否則,他不可能如此處心積慮地模仿一個人,扮得維妙維肖,沒有一絲破綻。”說到這裏,微微一頓,又道:“不過,小施主,一個假冒的人,無論他心思如何慎密,也決不會真正天衣無縫的,但他仍然疏忽了兩處重要的地方一-他不該盜走令師遺體,更不該在老衲呼喚小施主時,急欲脫身離去。”


    康浩聽得心頭一震,急說道:“你的意思是說,他盜去師父遺體,然後再仿照師父身上暗記特征,加塗假痣,拔去牙齒?”


    法元大師笑道:“除此之外,老衲想不出他盜換令師遺體的理由。”


    康浩惑然道:“可是,他這樣做究竟有何目的?”


    法元大師道:“這一點,委實令人難以猜透,若說他意在打擊四門五派,以他目下所具武功,四門五派早已無人堪與匹敵,若說他意在嫁禍令師,則令師既已在承天坪遇難,他為什麽還不肯罷手呢?”


    康浩道:“所以,我不信師父是假扮的。”


    法元大師正色道:“但老衲敢以性命為誓,令師遇難謝世,乃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此人不惜耗盡心機,假冒令師出現,其中肯定有可怕的陰謀。”


    康浩搖頭道:“除非我能找到師父遺體,或者另有足夠的證據,否則,單憑-句空話,那是沒有用的。”


    法元大師歎息道:“不錯,空口無憑,難怪小施主不信,可惜老衲劫數已到,無法再為小施主覓取證據,唉!耿耿此心,竟落得抱憾以終。”


    陡然目注康浩,激動地又道:“江湖險詐,詭譎難防,老朽再嘮叨一句,此人心機奸險,決非令師,小施主,你要多多謹慎,時時警惕才好。”說罷。雙目一闔眼角滾落兩滾晶瑩淚珠,默默垂下頭去。


    康浩急忙俯身叫道:“大師請撐住些,我這就盡快護送你回少林寺去!”


    連叫數聲,不見回應,一探鼻息,才知道老和尚業已悄然涅磐。


    康浩失聲一歎,屈膝半跪,輕輕抱起老和尚法體,放入金漆棺木中,又從血汙狼藉的神案下,尋回兩隻斷手,一並置於棺內。


    廟外車馬現成,趙癩子雖然驚懼遲疑,當不得幾句狠話和加額賞錢,終於答應仍照原議,繼續前往嵩山。


    棺木重新上車,馬車也轉回官道,一切都像投有發生過,所不同的,隻是棺中假屍變成真屍,一代高僧永不會再醒了。


    口口口口


    康浩尾隨靈車南下,在途經遼縣時,放出了第二隻信鴿。


    這次信函較長,寫的是:“事情演變離奇,恩師尚在人世,並曾於日前相遇,然匆匆一麵,未及詳談,事後忖度,竟感疑慮叢生,少林法元長老臨終猶斷我師確已仙逝,然則所遇之人,是否果係恩師?侄心惶惶,莫知所從,唯願上蒼垂憫,再賜機緣,俾明真象,關山遙隔,若無分身就教之法,臨箋傍徨,煩愁曷勝。”口口口口四天後,康浩又在鄰近晉豫交界的天井關附近,發出第三隻信鴿,信中充滿焦急語氣,寫道:‘‘途聞傳言,恩師現身洛陽,劍傷蛇拳門掌門開碑手柳逢春,侄獲此訊,喜憂參半,決赴洛陽一探究竟。”


    緊接著,第四隻信鴿在渡過黃河的孟津又升了空,信中寫道:“此地已風聲鶴唳,俱稱恩師複現武林,大開殺戒,關洛道上稍具聲譽者,被殺已達十餘人之多,但皆與四門五派無關,侄堅信絕非恩師所為,現在兼程赴洛中。”


    洛陽,古之都,位居洛水之陽,北連邙山,東通虎牢,龍門拱於南,函穀拚於西。古城巍峨,複多帝王陵寢。


    康浩飛騎入城,時已薄暮,洛陽城中正值華燈初上,車如流水馬如龍,市區繁鬧,行人接踵。


    但若稍加留意,便不難發現人叢中有一樣特殊現象,那就是平常練過三招兩式的,總愛佩刀掛劍,耀武揚威的一些“哥jl們”全不見了,滿街看不到一柄兵刃,武林人物幾乎絕跡。


    不!縱然並未絕跡,至少已經收斂言行,換上長衫,打扮得斯斯文文,不再那麽趾高氣昂,動不動,就橫鼻子豎眼睛了。


    康浩意欲仍照太原府的方法,準備先找一家僻靜小客棧,安頓好馬匹,然後再設法打聽師父的消息。


    於是,馬韁一帶,折人一條小街,逕自在一家冷清客棧門前下了馬。


    那客棧門前正站著一名夥計,望見客人上門,剛帶笑迎過來接馬韁,突然目光一垂,臉色頓變,就像見到凶煞瘟神似的,回頭便跑。


    康浩四周望望,並無異狀,不禁納罕地聳聳肩頭,隻好自己動手,將馬匹係在店外拴馬樁上,整一整衣衫,緩步走了進去。


    不料才進店門,卻見先前那名夥計,領著一位店東模樣的老人,急急由店後迎了出來。


    那店東還沒開口,先伸手攔住康浩的去路,這才皮笑肉不笑地打躬陪禮,道:“實在對不起,小店已經沒有空房了,公子爺,多原諒,請去別家試試看!”


    康浩詫道:“真的麽?正房沒有,偏僻些的廂房也可以。”


    店東隻顧把手連搖,堆笑道:“怠慢!怠慢!失禮!失禮!小店今天生意特別好,大小房間全有了客人,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康浩目光一招,店裏分明冷清清半個客人也沒有,這老頭兒為什麽不肯接待,反把上門的主顧向外推呢?


    但轉念一想,洛陽城客棧又不是這一家,既然不願意接待,就再換一家吧!


    當下淡然一笑,沒再多說,轉身牽了馬匹,順著小街向前行去。


    他前腳才走,後麵那店東和夥計竟如釋重負,長籲出聲,匆匆奔回店內,砰蓬連響,俺上了大門。


    康浩心雖不悅,挑挑眉並未在意,誰知一連走了三四家,竟然家家如此,異口同聲,一致婉拒接待。


    現在,他才感到事情並不簡單了。


    仔細檢視自己身上,一見腰際木劍,不期恍然頓悟,連忙摘了下來,用一件外衣包好,插在馬鞍旁邊。


    但這一來,幾家小客棧已經不便再去,索性上馬轉往大街。


    行未多遠,來到一家燈火輝煌酒樓門前,果然,夥計笑臉相迎,挽住馬韁道:“公子,住店嗎?後院的清靜上房,前樓酒菜最方便,洛陽於找不出第二家。”


    康浩仰麵一望,隻見這酒樓好大的氣派,一排五間店麵,黑底金字招牌,漆著“關洛第一樓”五個閃亮大字,左首兩間門麵是客棧,右首三間才是酒樓,上下兩層,共有二三十張桌子,這時正高朋滿座,呼酒叫菜,熱鬧非凡。


    於是,含笑下了馬,將馬韁遞給夥計,卻喃手取了馬鞍木劍,說道:“先替我收拾一間靜室,準備湯水,再叫前樓留張桌子,我沐浴更衣以後就到前樓用飯。”


    夥計連聲答應,領著康浩由左側進入客棧,穿過宅廊,直往後院而來。


    這客店不愧“第一樓”之名,前後院落共達三進,客房不多,但間間雅靜,一塵不染,尤其後院中,花木扶疏,小橋流水,竹林掩映下,兩明一暗三間雅房,更是幽靜宜人,另成格局。


    康浩看罷房間,大感滿意,便問道:“這院中景物,好像本來不是開店用?”


    夥計陪笑道:“公子真有眼光,這座院子,是當年的王府,咱們東家天性好客,才買下來經營客店和酒樓,誌在結交天下英雄,卻不是為了圖利。”


    康浩向往訝道:“這麽說,貴東家竟是任俠一流人物?’’夥計道:“咱們東家本來不是平常生意人。”


    康浩笑道:“那倒應該結識一下,他現在店麽?’’夥計搖搖頭,黯然道:“公子早來數日,還能見到,如今卻是不能夠了。”


    康浩詫道:“為什麽?”


    夥計輕輕歎了一口氣,道:“敝東家已在五天前故世了。”


    康浩一哦,道:“緣慳一麵,實堪惋惜,想必貴家定是洛陽城中負譽享名的長者?”


    夥計奮然道:“提起咱們東家的名聲豈僅洛陽一地,便是天下武林,也沒有不知道的!”


    康浩道:“請教?”;


    夥計答道:“可惜公子不是武林中人,要不然,你一定知;道‘蛇拳門’,咱們東家姓柳,人稱‘開碑手’,就是‘蛇拳門’的掌門人。”


    康浩心頭一震,暗忖道:“這倒真巧,陰差陽昏竟投宿在‘仇家’店中,假如他們知道我就是風鈴魔劍的傳人,隻怕難免一場血戰。”


    心念電轉,口裏佯做感歎惋惜,支吾過去,等夥計走後,四顧無人,一長身,輕輕將木劍藏在屋頂橫梁上,然後沐浴更衣,踱向前麵酒樓。


    酒樓上的夥計已經預留下一張靠窗食桌,親切侍候康浩入座,點好酒萊。夥計剛剛離開,酒樓喧嘩之聲,突然莫名其妙的沉靜下來,許多食客都張惶起身,紛紛離去。


    康浩正感詫異,眼中一亮,樓口上來了三個人。


    這才是人生何處不相逢。那三人,敢情竟是曾經兩度邂逅的易湘琴和日月雙劍應家兩兄弟。


    易湘琴仍是一身大紅勁裝,肩後分插雙劍,一團火似的走在最前麵,應家兄弟則亦步亦趨,隨護左右,三個人才登上酒樓,酒樓食客業已走避一空,隻剩康浩孤零零一人了。,月劍應虎較乃兄機靈,側身搶前一步,找了一張寬大桌子,親自拉開座椅,滿臉殷勤的笑著道:“來!表妹,這兒寬敞,請坐這兒吧!”


    易湘琴大大咧咧坐了下來,美目四下掃,卻皺了皺眉頭,問道:“這是怎麽一回事?”


    日劍應龍剛坐下,猛可又站起身子,道:“表妹,什麽事?”


    易湘琴舉手一指,道:“你們看,這些家夥一見咱們上來,為什麽都走呢?”、應龍哦了一聲,笑道:“原來表妹是問這個,想必他們都吃飽喝足了,不走等什麽?”


    月劍應虎也笑接道:“正要他們早些走,地方才寬敞舒服,省得人多擠的慌,沒的叫那些汗臭味熏了表妹,大哥,你說是不是?”


    應龍忙點頭道:“正是,正是,他們不走,我還想趕他們走呢,表妹別理這些東西,想吃點什麽?快些叫夥計去準備,小兄的肚子早就餓了。”


    應虎立即揚聲叫道:“喂!夥計,滾一個過來,都死光了嗎?”.康浩冷眼旁麵,見這一對兄弟目中無人的囂張模樣,一時忍俊不住,“嗤”地輕笑出聲。


    那邊三人聽到笑聲,不約而同回過頭來,易湘琴頓覺心弦暗震,應家兄弟卻泛起怒容。


    月劍應虎厲聲喝道:“鄉下人,你笑什麽!”一按桌子,便想站起身來。


    易湘琴粉臉一沉,不悅道:“二表哥,坐下來!人家笑人家的,你發什麽威風!”


    應虎竟不敢違拗,悻悻然得又坐下,低哼道:“不知禮數的鄉下土胚,你要再敢笑一聲,二爺就佩服你有種。”敢情因為康浩並未易容,也沒有攜帶木劍,他們已經認不出這位“鄉下土胚”,就是西澱湖畔的解厄恩人了。


    易湘琴喝道:“二表哥,不能少說兩句嗎?你再這樣無端惹事我可要走啦!”-.應虎忙換了一臉笑,道:“好!不說就不說,夥計們,快拿酒來。”


    幾個夥計正愁眉苦人,擠在樓口交頭接耳商議著,沒奈何,推出兩個膽量略大的,半哭半笑過來侍候,躬身問道:“姑娘,二位公子爺,要吃點什麽?”


    應龍粗聲道、:“廢話,咱們要吃的,你這兒都有嗎?咱們要吃炒蚊子心,炸蚤子膽,你能做得出來嗎?”


    夥計情知遇見了不講理的祖宗,隻好陪笑道:“是,小的不會說話,爺們多原諒。”


    應龍揮手道:“別惹厭了,擇好吃的快送上來,先開一壇花雕,不許滲水,快去!”


    夥計連聲答應,剛要走,又被應虎攔住道:“慢著,菜裏不許放蔥蒜,這位姑娘不愛吃辛辣,你要記住。”


    應龍笑道:“小兄倒忘了,該替表妹點幾樣愛吃的菜才是。”


    應龍道:“請表妹自己點吧,表妹,表妹……”


    咦!怪了,一連叫了好幾聲,易湘琴竟未回應,隻顧怔怔地望著窗那張桌子發呆,美目如被霧翳散放著謎樣的光芒。


    應家兄弟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兩張臉頓時煞白,原來那引得表妹入神的,並非食桌,而是桌邊坐著的“鄉下土胚”。


    這時,康浩正怡然自酌自飲,時而側臉凝視窗外,時而蹙眉沉吟,全未注意這邊有六道目光,齊集在自己身上。


    應家兄弟這回可是真火了,無奈這份火氣隻能悶在心裏,找不到地方發泄,想向康浩尋釁吧?一時尚無機會,想對表妹表示不滿吧?委實又沒有這個膽量。


    想來想去,隻有把氣出在夥計頭上。


    應虎怒目一瞪那夥計,暴喝道:“誰叫你站在這兒發呆,還不快滾去拿酒!”


    一聲叱喝,卻把易湘琴從癡迷中驚醒,手撫酥胸,不住輕折道:“二表哥,你瘋啦?什麽事大呼大叫的,把我嚇了一大跳”


    應虎急忙笑道:“沒有什麽,小兄正吩咐夥計去準備酒菜。”


    易湘琴道:“點的是些什麽菜?可別忘了,我是不吃蔥蒜辛辣的。”


    應龍搶著答道:“表妹放心,小兄已經特別叮囑過了,表妹想吃點什麽?盡請吩咐,小兄立刻叫他們去辦。”


    易湘琴點點頭,回眸望望那名夥計,卻指著康浩桌上問道:“那位公子吃的菜,都叫什麽名字?’,夥計揚目一望,恭身答道:“是一盤韭菜牛肉,一盤大蒜辣子雞,一盤蔥爆腰花……”.易湘琴道:“好!也照樣替我做這幾盤菜送來。”


    夥計遲疑了一下,陪笑道:“回姑娘,這幾樣菜都不離蔥蒜辛辣。”


    夥計呐呐道:“可是姑娘不是不喜蔥蒜辛辣麽?”


    易湘琴一哦,嫣然笑道:“我想試試看,人家都吃得津津有味的,想必那些東西並不難吃,是不是呀?’’夥計連聲道:“是!是!是!”偷眼望望應家兄弟,哈腰退去。


    應龍氣在心裏,臉上還勉強掛著苦笑,應虎卻麵色鐵青,滿口牙齒咬得格格作聲。


    不一會,酒菜上桌,易湘琴果然挾了一塊“大蒜辣子雞’,送進口中,才一品嚐,連忙又吐了出來,噓噓吸氣不止,叫道:“唉!好辣!好辣!”


    應虎大感快意,冷冷笑道:“小兄剛才就想勸表妹,這種菜,中看不中吃,隻有沒吃過雞鴨的窮小子才會叫這種菜……”


    話猶未畢,易湘琴已勃然變色,黛眉雙挑,嬌叱道:“你說些什麽?”-應虎忙道:“小兄是說這盤菜……,’


    易湘琴重重哼了一聲,叱道:“你分明幸災樂禍,罵我不會要,罵我是沒吃過雞鴨的窮小子,好!你罵吧!從今以後咱們誰也別再理誰,原是你們千求萬請要跟我同行,現在卻敢這麽欺侮我!”說著說著,眼淚已盈眶欲墜。


    應龍慌了手腳,急道:“表妹,你可不能一竹杆打了一池塘鴨子,小兄連屁也沒敢放,你可千萬別連我也怪上了!’,應虎也後悔不迭,連連作揖賠禮,道:“都怪我這張嘴不好,不會說話,偏又愛胡說八道,表妹別生氣,小兄重生打它-頓,看它下次還敢不敢信口開河!”


    他可是說到做到,左右開弓,竟狠狠打了自己兩記耳光。


    易湘琴猶不肯罷休,賭氣要走,道:“我非去告訴姨父不叮!,”


    應家兄弟急得繞桌子勸阻,苦苦哀求,隻差沒有當場跪下來……”


    正亂著,樓口一聲輕咳,又上來兩個人。


    走在前麵的,是一位身穿古銅色長衫,相貌威猛的虯髯老者,後麵跟著一個黑衣老人,左袖上端用針別著一小塊麻布,身帶喪記,麵含憂色。


    夥計們一見那黑衣老人,全都躬下身去,招呼道:“洪老,你好!”


    誚家兄弟扭頭望見那虯髯老者,臉色頓變。


    易湘琴卻欣然發出一聲輕呼,叫道:“孫叔來了,有你們好看的啦!”


    那虯髯老者似乎頗感意外,驚喜地道:“啊!原來你們也在這兒。”.應家兄弟趕忙迎上去,恭恭敬敬叫了聲:“孫二叔。”


    姓孫的虯髯老者回手一指,道:“見過洪老前輩。”


    應家兄弟一齊躬身見禮,那姓洪的黑衣老人連稱“不敢”。


    虯髯老者含笑引介道:“他們哥兒倆,就是敝盟兄膝下兩位少莊主。”


    洪姓老人恍然一哦,拱手道:“原來是日月雙劍兩位少俠,失敬得很。”


    虯髯老者又對應家兄弟道:“這位洪老前輩,人稱‘七步追魂手’,也就是目下蛇拳門的新任掌門人,說起來,這座酒樓正是蛇拳門產業,你們哥兒倆沒在這兒鬧事吧?”


    應龍恭謹地道:“二叔說笑話了,咱們兄弟自上次得二叔教誨以後,早就革心向善,沒有再惹過事……”


    易湘琴哼道:“孫叔,別聽他的,他們剛才還欺侮我哩!”


    虯髯老者笑容立斂,沉聲說道:“當真?”


    應家兄弟敢情很怕這位“孫二叔”,兩張臉乍紅乍白,急急申辯道:“二叔聖明,小侄們哪兒敢……”


    易湘琴小嘴一撇,道:“你們還有什麽不敢的,剛才是誰罵我小子?是誰罵我沒吃過雞鴨?”.應虎急急說道:“表妹知道,那不是罵你……”


    “罵誰也不行!”虯髯老者怒目一瞪,眼中威棱暴射,喝道:“二叔我眼看你們長大,還會不知道你們兄弟的毛病,平素仗著抱陽山莊威名,在外麵狐假虎威,什麽事幹不出來?動輒傷人,驕橫逞強,父母兢兢業業闖得的名聲,早晚要被你們毀了才算完。”


    應家兄弟滿臉愧怍,並肩垂手,肅然不敢作聲。


    虯髯老者頓了頓,又道:“當然,對琴姑娘,諒你們再有十個膽,也不敢罵她,但以你們的家世出身和教養,對任何人也不該口出惡言,你們年紀都不小了,這種紈絝子弟的劣性再不改,總有一天會後悔莫及的。”


    應龍俯首答道:“是的,小侄們牢記二叔的教誨。”


    虯髯老者麵色稍霽,回顧易湘琴道:“琴姑娘別生氣了,看在孫叔份上,暫饒他們一次,以後若敢再犯,孫叔會剝他們的皮!”


    易湘琴刁蠻地笑道:“剝皮倒不必,最好能用針線,把他們兩張臭嘴縫起來,省得再罵人。”


    虯髯老者哈哈大笑道:“好!就這麽辦!就這麽辦!”


    旁邊的七步追魂手洪濤含笑問道:“孫兄,敢問這位姑娘莫非就是一劍堡主易大俠的令嬡?”


    虯髯老者一擊掌,笑道:“瞧我該多糊塗,意忘了替你們引介。”於是,便將易湘琴家世,大略向洪濤介紹了一遍。


    彼此敘罷禮,七步追魂手洪濤忙命重整酒席,邀請眾人入座同飲,以盡地主之誼。日月雙劍麵麵相覷,又望望虯髯老者,竟不敢應承。


    虯髯老者沉聲道:“現在裝什麽老實,還不謝過洪老前輩,向琴姑娘賠個罪,坐下吧!”


    應家兄弟如逢大赦,連忙向洪濤稱謝,又向易湘琴賠罪。


    誰知易湘琴卻不領情,嬌軀一扭,道:“不敢當,你們既然不是罵我,何必給我賠什麽禮!”


    虯髯老者一怔,笑問道:“琴姑娘,告訴孫叔,他們究竟罵的產誰,孫叔定叫他們當眾道歉。”


    易湘琴道:“隻怕他們不會肯!”


    虯髯老者精目猛張,哼道:“他們吃了熊心豹膽,敢嗎?”


    易湘琴風目偷轉,櫻唇兒向康浩那邊一噘,道:“喏!”


    虯髯老者循聲回顧,這才發覺樓上還有一位倚窗獨酌的美少年,不禁輕哦一聲,心裏頓時明白了八分。


    當下臉色一沉,向應家兄弟揮了揮手,道:“跟我來。”


    領先移步過去,抱拳一拱,含笑道:“這位老弟台”


    康浩早巳聽見一切經過,倒覺易湘琴做得太過分了些,連忙靦腆地起身還禮道:“老前輩有何指教呢?”


    虯髯老者目光凝注,笑道:“老朽孫天民,現為冀西抱陽山莊總管,敢問老弟台貴姓大名?”


    康浩欠身道:“不敢,在下康浩,落拓江湖一介寒儒。”


    孫天民笑道:“老弟太謙了,適才孫某這兩個盟侄出言無狀,多有冒犯之處,孫某特囑他們前來麵致歉意。”


    聲落,回頭瞪了應家兄弟一眼,低喝道:“你們啞了嗎?”


    應家兄弟滿麵羞慚,雙雙抱拳施禮。


    康浩沒等他們開口,兩手一分,握住二人手腕,搶先笑道:“一句玩笑話,那位姑娘當真了,二位快別這樣,反令在下無地自容。”


    孫天民雙目異光連閃,暗暗頷首,接口道:“康老弟海量包涵,一言釋嫌,今後彼此就是好朋友了,倘承不棄,何不移筷同桌一敘!”


    康浩忙道:“多謝盛情,在下酒菜已足,正欲返回後院客房休息,諸位,請便吧!”


    七步迫魂手洪濤欣然道:“原來康老弟就住在敝棧?那更不能走。同為洪某人貴賓,應該共桌暢飲幾杯。”


    易湘琴連忙拉開自己身邊座椅,笑道:“坐就坐嘛,男子漢大丈夫,別這麽扭扭捏捏,像個大姑娘似的。”


    康浩麵紅過耳,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被七步追魂手洪濤半拉半請,堅邀了過來,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孫天民逕自在易湘琴身邊那張椅上坐了下來,卻讓康浩坐在自己下首,順序下去是主人洪濤,再過去則是日月雙劍應家兄弟。


    這樣坐法,康浩位在孫洪二人之間,與易湘琴隔了一個座位,是孫洪二人優劄康浩,尊為上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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