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州城南,一所寬闊的三合院子。


    臨近西院圍牆,有一列低矮的瓦屋,此時,空寂環繞著落寞的庭院,除了院子裏一根高大的木竿頂上,懸著一盞油燈,整個庭院,漆黑一片。


    表麵上看起來,這院子裏的人全都人了夢鄉,但是,那高竿之上,映著昏黃的燈火,卻倒懸著一個黑忽忽的人影。


    皮帽、綢衫,在夜風裏飄蕩著,竿上的人,一動也不動,直如死屍。


    院子裏黑沉沉地,似乎絕無人跡。


    靠近院落東邊一排民房上,驀地唆唆連聲,掠上六六條黑影。


    最前的一人,渾身紅色勁裝,背插雙刀,正是紫蔽女俠易萍。


    她立在屋頂上,略一舉手示意,身後陶羽等人齊都收住腳步,大家凝目向這邊院落中打量。果然,一切都像淩空虛渡柳長青所說,兩湖分堂中不但人蹤寂寂,那高竿上,的確懸吊著一個綢衫皮帽的人。


    他們遙遙從牆外遠眺,距離那院落中木竿,雖說尚有十丈以外,但從竿頂油燈照射下,不難分辨那懸吊著的綢衫皮帽之人,八成就是大南笑客伍子英。


    陶羽等都覺內髒熱血沸騰,不知是誰長歎一聲,低語道:“啊!他一定已經死了……”


    這句話,仿佛在湧沸的釜底,加上一把火,陶羽首先按捺不住,重重哼了一聲,便欲縱身而起,但卻被柳長青探臂攔住,道:“少俠不可急躁,你看這院中人蹤寂滅,大異平常,分明有詐,咱們不要落了圈套”


    陶羽憤然說道:“伍老前輩身遭淩辱,被懸竿頂,已是實情,管它圈套不圈套,咱們也要救他下來。”


    易萍連忙沉聲道:“雖然如此,公子不宜親身涉險,你們在這兒等我片刻。”


    語畢,身形微挫又起,輕飄飄掠過牆頭。


    易萍平素喜著紅衫,此時因上衣破碎,披了淩茜給她的綠色外衣,紅綠相映,極為顯目,尤以夜色燈影下望去,翠衣赤裳,直如仙子。


    陶羽等盡量按捺住性子,遙立在十丈外屋頂上,目睹易萍在掠過兩湖分堂牆頭之後,略一踟躕,便逕向那高竿撲去。


    眾人都替她捏著一把冷汗,莫不暗暗提氣蓄勢,隨時準備動手,因為兩湖分堂內高手如雲,假如這是個陷阱,今夜難免會爆發一場震世駭俗的血戰。


    夜風吹動那高竿頂上油燈,光影搖曳,更映得那綢衫皮帽的伍子英孤長的身影,在長繩上輕輕晃動著,他頭下腳上,倒懸在空中,皮帽下斑白的發絲,在夜風中微微飄動。易萍迅捷地掠到竿下,仰起頭來,仔細向伍子英打量一瞧……


    她突然如見鬼觸,輕呼一聲,擰身便退……


    誰知就在她嬌軀才轉的刹那間,牆角暗影中,忽然悄沒聲息掠出一條紅色人影,貼地疾掠,快如電掣,一閃身便到了易萍身後。


    那紅影快得簡直難以形容,隻不過霎眼工夫,竟然舉手之間,便製住了易萍的穴道。


    陶羽等遠遠望見,方才一愣,那紅影早已挾起易萍,騰身重又掠回牆角陰影下不見了。


    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的變故,易萍武功不弱,居然連吭也沒有吭出一聲,便被人挾擒而去?那紅影如果是一個人,他的武功,豈不是到了超凡人聖的境地?


    眾人齊齊心頭大震,秦佑突然輕叱一聲,短劍“嗆”地出鞘,縱身向起……


    陶羽也沉聲叱道:“快救易姑娘,辛弟負責搶救伍老前輩,得手便退,不可多留……”


    柳長青連忙翻腕撤出長劍,淩茜一手提劍,一手卻握著連彎弓架,陶羽雙掌交錯,緊跟著秦佑身後,撲向牆頭。


    五個人幾乎在同一瞬間發動,一齊奔進兩湖分堂院子。


    秦佑身子才沾地麵,短劍劃空一繞,護住四周,但他掃目一望牆角,卻頓感一怔,原來那牆角下空空蕩蕩,何曾有半個人影?


    他心知其中必有蹊蹺,連忙橫劍凝神而立,同時低聲道:“大哥,趕快搶了伍老前輩快走,我替你們斷後……”


    陶羽淩茜和柳長青也都同時發現牆角下並無易萍蹤影,聞言各自搶站一個方向,背對高竿,替辛弟拱護退路,辛弟猛可一擄袖子,揚手一掌“開山碎石”,向竿上劈去!


    隻聽“嚓”地一聲響,高竿應掌而折,辛弟還算得粗中有細,未等竿身倒落地麵,舉臂前衝幾步,一把抱住倒懸繩端的伍子英。


    人手之時,竟覺得格外沉重,辛弟低頭一看,抱著的竟是個外裹綢衫的鐵球,鐵球頂端有根細線,正連結在長繩之上。


    他幾自不知厲害,傻愣愣他說道:“奇怪,伍老爺子凍成鐵塊?”


    秦佑心中一動,探過頭來,一望之下,大驚叫道:“大哥快退……”


    呼喲聲中,飛快地從辛弟懷裏搶過那團偽裝的鐵球,短劍疾飛,斬斷長繩,揚手便向場外擲了出去。


    陶羽等初不知他何以如此驚駭,及見那個綢衫皮帽的偽人觸地之後,“轟”然一聲巨響,當場爆烈開來……


    眾人大吃一驚,連忙伏到地上,隻覺一股灼熱氣流排空而去,刹時塵土飛揚,碎石激射,每個人的耳朵,都被那一聲驚天動地巨響,震得嗡嗡亂鳴!


    石雨飛砂冉冉沉落,十餘丈外靠近屋字的地上,添了一個七八尺深的大土坑。


    眾人驚魂甫定,匆匆躍起身來,正欲抽身急退,不想就在這時候,四周圍牆角下忽然出現了十餘個暗門,空院周圍,火炬如林,早已被二十餘名飛雲山莊高手團團圍住。


    人叢中有兩湖分堂堂主“乾坤手”宋於飛、“銅牌飛叉”傅三槐,“銅缽頭陀”、“八卦掌”郝履仁、“鬼王鉤”朋、


    “飛刀”廖五姑、陝南分堂“金劍銀鞭”楊排風,以及另外十餘名外形貌古奇的惡僧怪道,幾乎沒有一個不是飛雲山莊高手。


    唯一出人意外的,是未見鬼師董武和飛雲莊主陶天林。


    宋於非滿臉得意之色,指著陶羽笑道:“忘恩負義的畜生,荊州城算你命大,方才一著設阱捕虎也算你僥幸未中計謀,但今夜兩湖分堂早布下天羅地網,決難容你再作漏網之魚了。”


    陶羽見此情勢,心知難免一場血戰,反倒心平氣和下來,冷冷道:“我念在你們一味愚頑,附從為惡,本不願擅加誅戮,是非恩怨,且待元宵之日,我自和外公在觀日峰三次武會上了斷,但你卻把天南笑客囚置淩辱,這就是自速其死,令人難以寬赦……”


    銅牌飛叉傅三槐重重哼了一聲,接口道:“好個恩將仇報的畜生,今夜就是你送命之期,你還妄想什麽元宵之日,泰山第三次武會?”


    八卦掌郝履仁也冷笑著道:“實對你說吧!莊主已嚴令凡取得你首級的,便為飛雲山莊副莊主,這分榮耀,不知你今夜要贈與誰人?”


    陶羽曬然笑道:“在下一顆頭顱何足珍惜,隻是要看看那一位有此福份?”


    語聲方落,倏忽人影一閃,一股強勁銳風當頭湧到,有人叱道:“灑家現在就取你狗命!”


    陶羽不待細想,已知必是那凶悍惡僧“銅缽頭陀”,左掌微提,正要揮彈迎出,忽然從身後竄出一條人影,厲聲一喝,手起掌落,拍在那沉重無匹的銅缽之上。


    但聽得“叮”地一聲耳巨響,人影乍分,銅體頭陀倒跨兩步,低頭看時,他那隻純銅缽上,竟清晰地印著一隻巨大的掌印。


    淩茜嬌笑道:“辛弟,真有你的,開山三掌的確不凡。”


    辛弟咧嘴一笑,腳下拿樁站穩,望著對麵的銅缽頭陀笑道:“賊和尚,別休息,咱兩個再拚幾下。”


    銅缽頭陀狠狠瞪了一眼,大喝一聲,揮動銅缽,揉身又上……


    這兩個粗魯大漢,一個仗著蠻力,-個仗著“金鍾罩”橫練硬功,搭上手片刻不停,你一缽我一掌,直打得場中狂颶橫飛,勁風呼嘯,湛湛是棋逢對手,誰也不敢退讓半步。


    其餘飛雲山莊高手同時發出一聲怪嘯,人影紛紛,一湧而上。


    淩茜,秦佑、陶羽、柳長青也各展絕學,劍砍掌劈,全力接戰。


    飛雲山莊人多勢眾,此進彼退,轉番搶攻,平均五六個人困住一人,而且顯然早有算計,一上手便用車輪戰法,兩人一組,左右同時出手,硬接三招之後,無論勝負,立刻換上另外一組,依組力拚三招,抽身便退。


    這樣一來,陶羽他們縱有通天本領,也漸漸感到力不從心,激戰數十招,淩空虛渡柳長青首先顯得手忙腳亂,有些支細不靈起來。


    隻有辛弟和銅缽頭陀勢均力敵,心不旁騖,專心一誌硬拆硬拚。


    兩湖分堂院落中但見人蹤錯落,戰況的確慘烈而驚心。


    陶羽赤手空拳力戰了半盞熱茶光景,似覺內力如泉如潮,獨自迎敵宋於非、楊排風等五六名一等高手,猶自綽有餘裕.偷眼看看秦佑和淩茜,也還力足支持,一時半刻絕不至落敗,但柳長青卻逐漸落在下風,陷入險境。


    他心念一陣電轉,暗自歎息忖道:“看起來,今夜營救伍老前輩的事,隻怕又要成為泡影了……”


    思忖未已,耳中忽然傳來一聲痛哼。


    陶羽心神-驚,奮力拍出兩掌,揚目向柳長青那邊望去,隻見他右肩上鮮血汨汨而出,雖然仍在咬牙力戰,劍勢己比先前滯笨了許多。圍攻他的鬼王鉤陳朋和飛刀廖五姑雙雙搶近,廖五姑揚手射出兩柄飛刀,柳長青方才揮劍撥開廖五姑的飛刀,卻被陳朋趁機探鉤而入,“嗤”地一聲,左肩上又劃裂開半尺長一道傷口。


    柳長青身子搖下兩搖,突然大吼一聲,左掌猛拍陳朋,右手劍一式“鬼王舉火”,銀虹過處,血光崩現,廖五姑左耳連皮帶肉,登時被削下了一大片。


    鬼王鉤陳朋見心上人受傷,越加怒不可遏,一柄鉤飛舞盤旋,使得風雨不透,連攻十餘招,竟未再遵循車輪戰法退去。


    如此-來,其餘四五名莊中高手也不再進退輪流出手,六個人將柳長青團團圍住,刃劍齊舉,疾如雨點,紛紛灑落。


    陶羽見柳長青已陷在千鉤一發之境,連忙納了一口真氣,雙掌交互連揮,迫得宋於非略退,突然反時出掌,刹時一股的人熱流,齊向金劍銀鞭楊排風猛闖過去。


    楊排風乃陝南分堂堂主,一身武功十分不弱,當他一見陶羽掌力灼熱逼人,心裏暗吃-


    驚,不肯硬接,晃身疾退。


    陶羽抓住這一瞬即逝的良機,騰身而起,躍落在柳長青身邊,沉聲道:“老前輩,隨我衝出去……”


    柳長青喘息數聲,黯然搖頭道:“柳某不行了,少俠隻管突圍先走,休再顧我……”


    陶羽一麵揮掌發出“多羅神掌”,一麵急聲道:“前輩別再遲疑了,我替你開路,咱們先出重圍,秦兄弟他們就不難抽身了。”


    他奮起全力,一連猛劈一十四掌,每發一掌,腳下便向前跨出一大步,十餘步之後,果然被他衝開一條路,抵達牆邊。


    但他回頭一看,卻未見柳長青跟隨上來,顯然是宋於非等人擋不住陶羽的“多羅神掌”,竟全力阻擋住柳長青,使他無法跟隨突圍。


    陶羽一陣心驚,翻身重又揮掌闖進人叢……


    可是,當他第二次再衝到柳長青身邊,力劈二十餘掌,內力己耗去大半,雖仍然振臂力戰,功力上卻打了很大的折扣。


    柳長青劍法越來越鬆弛,廢然說道:“少俠乃武林希望所寄,何苦為了柳某,同盡此地?


    你們能快走,柳某以最後一點力氣,為各位斷後,縱然血戰而死,也甘瞑目。”


    陶羽聽得一陣慘然,腦中驀地呈現出一個陌生卻又親切的麵龐來……


    那英挺韻鼻粱,斜飛人鬢的劍眉,薄薄的嘴唇,和那深幽而澄澈的眸子……這些,這些都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了,每當他心境頹喪的時候,總是那麽清晰地在腦海中顯現。


    這影子僅隻電光石火般在腦中一閃,陶羽猛覺渾身一震,自忖道:“要是連區區幾十名飛雲山莊手下也無法突破,我陶羽還談什麽武林正義,還報什麽殺父血仇……”


    心念及此,豪氣頓發,但覺無形中有一股澎湃的勁力,頃刻之間,透遍全身。


    他突然仰天清嘯一聲,呼呼劈出兩掌,一閃身,直欺到柳長青身邊,左手迅速握住他的肘腕,右手接過長劍,大喝道:“避我者生,阻我者死。”


    這一聲大喝,恍如悶雷轟頂,陶羽神威振奮一手拉著柳長青,一手揮劍,生龍活虎般殺入人叢中。


    劍過處,人潮紛避,直如滾湯潑雪,飛雲山莊那許多一等高手,竟被他勇猛威勢所懾,居然再無一人抵擋得往那如瘋似狂的劍氣。


    轉瞬間,兩人已抵牆下,陶羽鬆了手,低聲道:“前輩請先退出城外,我還得再接秦兄弟他們出來。”


    柳長青感愧地點點頭,不再多說,旋身躍出牆外,如飛而去。


    陶羽單人獨劍背牆而立,直到柳長青去得遠了,這才緊一緊手中長劍,長嘯一聲,重又衝進亂陣中……


    這時,忽然一條黑影從牆關上一晃而至,低聲道:“好孩子,你內力已將用盡,不宜過度力拚,這一趟,讓老朽替你如何?”


    陶羽急回頭,見是個身軀偉岸,錦衣白發老人。


    那人肩頭上斜插一柄古跡斑斕長劍,一雙眸子,神光湛湛,威猛之中,又有幾分慈詳和正氣,但陶羽卻從未見過。不禁詫問道:“敢問……老丈是誰……”


    錦衣老人微微了笑,道:“臨敵之際,無暇敘禮,你且退到牆外,看看老朽這不登大雅之堂的劍法。”


    說著,探臂-揚,龍吟聲中,撤出肩後那柄古劍,未見他作勢伏身,已如鴻燕掠波,投入人叢中。


    陶羽不識這老人是誰,但卻下意識被他氣質所動,果然依他的話,未再出手,先行躍退到牆頭上,提劍而觀。


    隻見那錦衣老人長劍如輪飛轉,劍姿曼妙無比,驚虹數現,叮叮連聲,首先砸飛了陳朋的鬼王鉤和楊排風的銀鞭,緊接著,揚聲輕嘯,劍光霍霍,長驅直入亂陣。


    陶羽大感駭然,私忖道:“此人雖然麵生,但從他運劍,以意驅劍的上乘心法看來,竟是一位絕頂的劍術名家,怎麽從未聽人提起他的名諱呢?”


    就在他駭詫之際,那錦衣白發老人已經蕩開一條空隙,衝到淩茜身邊。


    淩茜似乎也微感一怔,輕聲叫道:“老人家莫非是……”


    錦衣老人不待她把話說完,低喝一聲:“休得戀戰,你手中連弩怎不使用?快隨老朽出去吧!”


    淩茜果然不再出聲,反手插上長劍,端著連弩,繞身一陣掃射,身子卻隨那老人,飛快搶奔而出。


    錦衣老人帶出淩茜之後,複又振劍殺人,淩茜飄身也上了牆頭,一麵用連彎射住追來的敵人,一麵向陶羽笑問道:“羽哥哥你猜這老人是誰?”


    陶羽搖頭道:“我正猜不透他的身份,茜妹難道認識他?”


    淩茜笑道:“我雖然不曾見過他,但卻猜他必是……”


    剛說到這裏,忽聽秦佑失聲叫道:“司徒老前輩,是你老人家來了?……”


    陶羽一震恍然道:“啊!他是一劍鎮河朔司徒真如?”


    淩茜道:“一定是他,除了河朔一劍,天下誰有這般精深博大的劍術?”


    兩人俱是既驚又喜,不片刻,但見飛雲山莊高手陣容紛亂,二十多人中,傷了六七人,其餘的不敢硬櫻劍鋒,紛紛望風閃避,秦佑和辛弟都跟著司徒真如神劍之後,安然脫出重圍。


    淩茜持弩遙射,掩護著眾人退出兩湖分堂,臨行時陶羽從懷裏取出金頂會上所擬戰帖,擲落院中,然後方才離去。


    大家奔行一陣,未見宋於非等追來,陶羽忙向河朔一劍施禮致謝,道:“多承司徒前輩鼎力為助,否則,今夜縱能脫身,難免要造許多殺孽。”


    司徒真如仰天笑道:“諸位少年英雄,個個逗人喜愛,即使老朽袖手旁觀,憑宋於非他們數十人,也難困得住你們,隻是老朽多年沒有如此施為,一時間,竟忍不住手癢。”


    秦佑也見禮道:“自從張夏鎮外一別,這些日子,感念殊深,前聞老前輩仗義出手,拯救少林無數弟子,隻緣未值俠駕。空懸滿腔馳敬無從上達……”


    司徒真如輕歎一聲,道:“好好一個人,快別學這酸味衝天的虛禮,老朽適逢其會,在嵩山少林,目睹飛雲山莊手段殘酷,令人發指。所以這些時間中,老朽曾先後三次潛入嶗山,一直暗中跟蹤著陶天林,但跟了他這許久,卻發覺單憑一已之力,實在無法搖撼飛雲山莊根深蒂固的基業……”


    陶羽問道:“老前輩有何的見?”


    司徒真如搖搖頭,道:“那陶天林一身武功,出神入化,老朽自忖,難以勝他!”


    陶羽聽了,默然垂首,頓時湧起無限煩悶,在他心想,司徒真如尚且自認不及外公,那麽,泰山第三次武會,豈不吉少凶多?


    秦佑喟然道:“飛雲莊主技似神人,這是不假的,但奇怪今夜他卻一直沒有現身出手……”


    司徒真如道:“你哪裏知道,他昨夜突得警訊,已經連夜趕回嶗山,要不然,今天豈有如此輕鬆?”


    秦佑忙問:“不知是何警訊,竟使飛雲莊主親自趕返峽山?”


    司徒真如道:“他突得密報,說中原七大門派掌門人,因為知道飛雲莊高手盡出,嶗山總壇空虛,正從峨嵋兼程北上,想趁虛突襲峙山總壇,以敗黃山挫敗之恥”


    陶羽失聲道:“真有這回事?難怪各派掌門人至今未能超到鄂州,難道說,他們真的逕自往嶗山總壇去了?”


    淩茜也急道:“假如果真這樣,飛雲莊主親自趕回去,他們豈不反吃大虧?”


    秦佑道:“趁虛直搗峪山,這主意不能說不好,但是,為什麽咱們的計謀,飛雲山莊總是很快就得到消息?”


    司徒真如接口道:“十大門派中,必有內好作祟,據老朽所知,這個消息,是被人用特別飼養的信鴿,暗中傳報給兩湖分寶乾坤手宋於非……”


    陶羽心中一動,不禁暗自忖吟道:“信鴿!信鴿,我們怎麽一直想不到是這個簡單傳訊的方法?即飛鴿傳訊的人,又會是誰?”


    他原本有些疑心那內好可能是淩空虛渡柳長青,但今夜從柳長青浴血力戰的情形看來,這個猜想,一定錯了,那麽,其餘留在峨嵋金頂的七派掌門人中,誰會是飛雲山莊的奸細?”


    沉吟良久,這個謎團總是拆解不開,於是歎了一口氣,道:“血戰一夜,不但未能救出伍老前輩,連易萍也陷在兩湖分堂,咱們這一戰,可說是一敗塗地。”


    司徒真如卻笑道:“你不用替伍子英和那姓易的丫頭擔心,伍子英已被陶天林帶返嶗山,易萍更有她師父董武護衛,決不會有什麽意外。倒是各派掌門人逕赴嶗山,這件事必須立刻設法阻止,否則,正好落在陶天林手中。”


    陶羽毅然道:“如今中原各大門派已聯名下帖,邀約飛雲山莊於元宵之日,在泰山舉行第三次武會,司徒前輩何不移玉同往城外下處,共議善策。”


    司徒真如想了一會,搖頭道:“這場最後決戰,勢已不能罷休,老朽一定在元宵日趕赴泰山與會。現在還是由我去一趟嶗山,一則監視陶天林動靜,二則阻止各派掌門人嶗山總壇之行,好在元宵之期不遠,叫他們逕往泰山,豈不一舉兩得?”


    陶羽拱手道:“能得老前輩古道熱腸,中原武林,都將同沐厚恩。”


    司徒真如笑道:“老朽生平不善言詞,更不喜客套,話已說在前麵,泰山之會,老朽雖然參與,但自忖不是陶天林敵手,這份艱巨重任,還是落在你們肩上。”


    他頓了一頓,又淡然笑道:“老朽看你們都是可造之材,尤以這位秦老弟曾和老朽有五十招之緣,假如不嫌老朽倚老賣老,老頭子還有一套壓箱底的東西,倒可讓老弟練劍時參照比擬。”


    秦佑聞言大喜,羞愧地道:“可惜晚輩已將老前輩所賜神駒,失落在海邊小鎮上,更蒙厚教,實在愧不敢當。”


    陶羽急道:“秦兄弟快別隻說客套話,司徒前輩盛意成全,千載良機,失之可惜,咱們暫時先行一步,秦兄弟瑰寶得後,速來店裏碰頭……”


    司徒真如搖手笑道:“別走,老朽向來授招傳式,不避人愉學,你們隻管在一旁觀看,如認為尚堪一記,何妨大家全記在心裏。”


    陶羽等忙先道了謝,於是,司徒真如當場叫秦佑先將“達摩十二式元上心法”演練一遍,秦佑躬身應了,捧劍在手,小心翼翼從第一招“追風逐電”開始,直練到第十二招萬流歸源”


    收式,神凝氣定,一派肅穆。


    司徒真如看罷連連點頭,讚不絕口,當下接過短劍,將他數十年浸淫劍術獨創出來的一套“斬光劍法”,細細授予秦佑。


    陶羽和淩茜在一旁全神注視那劍法中一招一式演變,看得入神,連天色已經漸曉,也毫未發覺。


    他們知道,司徒真如在此時此地,傳授這一套精深奇奧的劍法,而且不避旁觀,顯然含有深意;也許泰山觀日峰上,對他們將大有俾益……


    農曆正月,北國天氣,恰值嚴冬。


    從新年那一天開始,泰山左近,已開始飄飛起鵝毛大雪,十幾天來,早將這名滿字內的東嶽,深深掩埋在一層厚厚的白雪之下。


    新春瑞雪,從來都是象征著平安豐年的,但今年這場大雪之下,卻包含著無比凶險,無限恐怖。


    因為,元宵這一天,武林正道各派公推的盟主陶羽少俠,要與威震天下凡三十年的飛雲莊主,在泰山觀日峰上,舉辦武林第三次大會,一決生死存亡。


    這是個何等不平凡的日子,一個月以前,消息傳遍天下,三山五嶽,大江南北各門各派好手,就已經開始源源就道。有的跋涉萬裏,有的跨越戈壁,從不同的方向,不同的地方,向東嶽泰山進發。


    十五年前,羅偉以十七歲英年,命喪東嶽觀日峰頂,這件沉痛的往事,一直深深烙印在人們心中。羅大俠死得不明不白,何況又是那麽年輕,因此,十五年來,不知引起武林中人多少憐惜的悲歎。自從那一次,中原武林,更深深沉淪在飛雲山莊鐵腕之下,敢怒而不敢言,過了十五、六年忍淚吞聲漫長日子。


    現在,希望之火,卻又在每一個正道武林豪客胸中燃起。


    陶羽比他的父親更年輕,但也有比他父親更奇特的際遇,同樣在短短一年中,揚名天下。


    在峨嵋金頂獨敗八大門派掌門,這就像一分最可靠的保證,使天下久遭屈辱的武林正道,不期然為他而燃起希望之火,掀起無限衷心的祝福和祈禱。


    除了飛雲山莊的人,自然是個個盼望陶羽能一戰而勝,從此武林正義得伸,人們也掙脫了飛雲山莊殘酷的枷鎖。


    然而,他們又不得不暗中替陶羽捏著一把冷汗,以他這麽輕的年紀,如此短期的修為,他真能-舉擊敗武功出神入化的飛雲莊主陶天林嗎?


    普天之下,除了四個人,幾乎沒有誰敢這麽全心信任著。


    這四個人,連陶羽自己也不包括在內。


    他們是淩茜、秦佑、辛弟和遠在桃花島的竺君儀。


    他們沒有理由,沒有憑藉,也沒有任何私下的保證,但是,他們卻深深相信,陶羽必能在觀日峰上,一舉擊敗陶天林。這奇特的信念,就像他們深信自己有十個手指頭一樣牢牢留在他們思維之中,沒有任何人可以動搖甚至陶羽也不能使他們改變這份信念。


    可是,-件不幸的事,卻漸漸在無聲無息地展開了……


    靠近泰山西南麓一處隱蔽的村莊上,這一天,忽然來了三男一女。


    這四個年輕陌生的客人,是由華山派當今掌門“九指姥姥”尹婆婆事先替他們安排,他們靜靜地來,靜靜地住下,一連五天,連房門都沒有出過一次。


    村裏百姓自然透著有些奇怪,但他們既然是尹婆婆親自帶來的客人,決不可能是什麽壞人,因此,倒未有人大驚小怪。


    每天,這四個年輕而神秘的客人,總是靜坐各人房中,一動也不動,像老僧入定,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連一點聲音也沒有。


    第六天晚上,四人才不約而同聚集在一間房裏,從他們臉-上神情看起來,每個人都必然懷著沉重的心事。


    其中一個少年首先打破多日來的沉寂,低聲說道:“大哥,明天就是元宵了……”


    這一句話,像一粒石子,投進平靜的池子裏,頓時在各人寂靜的心湖上,引伸出無限漣畸。


    另-個少年緩緩點了點頭,忽然長歎一聲,卻沒有開口。


    先前那少年又道:“據我幾日來默悟,達摩十二心法和司徒俞輩的斬光劍法,實有許多可以揉合連用之處,明天武會上,我決定試上試。”


    另一個紋臉大漢接口道:“陶公子,咱也悶了好幾天,總算把開山三掌又記熟了許多——”


    少年插口道:“辛弟,記住以後要改稱羅公子,大哥明天一戰成功,馬上就要恢複自己本姓,再也不姓陶了。”紋臉大漢咧開始笑道:“其實,姓是人的影兒,管他姓羅姓陶,有一個就行了,何必改來改去?”


    少年臉色一沉,道:“胡說,人各有宗,從前大哥不明自己身世,被人家改從陶姓,明天報卻父仇,自然必須改過來……”


    那一直沉默著沒有開過口的少年長長歎了一聲,說道:“秦兄弟,別說下去,我心裏煩亂得很。”


    在他身邊坐著的女郎接口道:“羽哥哥,我這幾天總聽你在房裏歎息,為什麽要煩呢:


    柳前輩他們都說,這次泰山第三次武會,竟有遠從漠北及天竺、南疆等地的人趕來,比十五年前第二次武會還要熱鬧,隻消等過了明天,你就……”


    少年突然用力搖手,示意她別再說下去,黯然一歎,道:“你們都把明日之會,看得太容易、太簡單,可是,萬一我不是外公對手,又像十五年前我爹一樣,死在他掌下呢!”


    女郎脫口道:“不,羽哥哥,你決不會敗給他,決定不會的……”


    少年慘然一笑,道:“也許不會,但也許會,我外公技擬天神,連司徒前輩都自歎不如,你們想想,我又能強過司徒前輩嗎?”


    說到這裏,忽然一頓,也微微掃了三個知友一眼,見他們都默默未再反駁,不禁又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繼續說道:“生死之事,原本不在意中,但明日的事,誰也無法逆料。萬一我不幸失手而死,你們要好好安慰君儀和照顧她的孩子,我和她雖僅有夫妻之名,但她遭遇那麽可憐,尤其秦兄弟和茜妹,更應該多多護衛她,如果她願意給孩子改姓,就由她仍舊姓宮好了……”


    三人不待他說完,都忍不住齊聲打斷他的話頭,道:“這是什麽話?你這說,傳到竺姑娘耳中,豈不把她氣死?”


    陶羽也就未再說下去,但他嘴角暗含苦笑。卻似有許多話,也都不想多說了。


    過了好一會,他才低聲對秦佑和辛弟道:“明日清晨,你們務必先趕往峰項去,免得柳前輩他們久候,辰時以前,茜妹會陷我準時趕到的。”


    秦佑嘴唇張了兩張,卻未出聲。


    陶羽問:“秦兄弟,你還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


    秦佑搖搖頭,道:“沒有,總盼大哥不要想得大多,明日準時抵達,不知有多少人都等著瞻仰大哥的風采哩!”


    陶羽含笑頷首,道:“放心吧!你們應該早一些休息,明晨早去,咱們在峰頂再見。”


    秦佑和辛弟站起身來,告辭出房,自回另一棟客房歇息。


    陶羽待他們去後,忽然熱淚盈眶,低頭假作整理發髻,舉袖偷偷拭去淚水。


    淩茜瞥見,驀地從心底掠過一絲不祥之感,低聲道:“羽哥哥,你為什麽要傷心呢?”


    陶羽強顏一笑道:“我何曾傷心,你別亂猜……”但說到這裏,兩行熱淚,卻不期然奪眶而出。


    淩茜一把抱住他的肩腫,哀聲道:“羽哥哥,我不要你難過,你心裏有什麽事就說出來吧!千萬不要悶在心裏。


    陶羽黯然拭去淚水,喃喃說道:“我心裏亂得很,明日一戰敗固可悲,縱或勝了,茜妹,你叫我怎能下手殺死外公?自從在爹爹墳前見了娘一麵,至今未得她老人家片語隻字,假如明天我殺了外公,對她老人家來說,豈不是太過份了麽?”


    淩茜忍不住也位道:“可是,你外公當年殺了你的生父,難道她老人家不難過?何況,你不殺他,他也要殺你。”


    陶羽痛苦地搖著頭,道:“這幾日,我真是無時無刻不為此事困惱難決,唉!老天也未免太殘忍,意使我無論生死,都注定要作天下不孝的人。”


    淩茜一麵替他拭淚,一麵柔聲道:“不,你雖然叛逆了外公。卻是為了武林正義和殺父大仇,於公於私,都是大忠大孝,她老人家一定不會因此責怪你的。”


    陶羽長歎道:“我真恨不得在今夜見她老人家一麵,究竟她老人家要我怎麽做?能當麵問問她老人家,生死也就有所遵循了……”


    他喟然悲歎幾聲,輕輕推開淩茜,道:“時候不早了,你回房去休息吧!讓我靜坐一會兒。”


    淩茜仰起淚臉,低問:“你答應我不許再傷心!”


    陶羽慘笑一下,點了點頭。


    “答應我好好調息,明天武會之上,要全力以赴!”


    陶羽莫可奈何地又點點頭。


    “我不要你胡思亂想,更不要你死,羽哥哥,你應該想想我和竺姐姐,要是你死了……”


    陶羽猛覺深深一震,連忙強笑道:“別說傻話了,好好的,我怎會去死呢?去休息吧!明天難免一場血戰,咱們都應該多多調息才對。”


    淩茜緩緩站起來,叮囑再三,方才移步出房……


    她的房間就在陶羽隔壁,回房之後,仍有些不放心,但傾神聽了一會,見陶羽房中己無聲息,這才鬆了一口氣,自己盤膝運功調息。


    過了頓飯之久,淩茜氣轉百骸,正將步入天人交會的境地,倏然間,忽聽得隔壁陶羽房中,傳出一陣沉重而急促的呼吸聲響。


    淩茜駭然一驚,擰腰躍了起來,側耳再聽,那急促地聲響竟然越來越沉濁,就像是一個臨死的人,正作垂死前痛苦的掙紮。


    這-驚,真是非同小可,她一旋身,如風般奪門而出,舉掌輕擊陶羽的房門,叫道:


    “羽哥哥,羽哥哥,你怎麽啦……”——


    武俠屋掃校,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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