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感飛草長。


    東行的官道上,蹄聲得很,馳來三騎駿馬。


    第一匹馬上,是個錦衣華服的文弱少年,十四五歲,白白的臉蛋,配著斜飛人鬢的兩道眉,朗目如星,唇若朱塗。


    在他身後,緊跟著兩名勁裝負劍之人,這兩人一個巳人中年,生得虎臂熊腰,粗肩闊膀,太陽穴墳起甚高.另一個卻是白發蒼蒼的老者。


    但兩人一般目射精光,威勢勇猛,跟那少年的文弱,恰成了強烈的反比。


    三騎循著大路,鐵蹄輕揚,緩緩馳來,領頭的文弱少年緊緊鎖著眉頭,一臉憂鬱,仿佛懷著滿腔心事。


    白發老人突然一抖絲織,搶前幾步,用鞭消指著不遠處的一座城鎮,含笑向少年說道:


    “少莊主,前麵便是海寧城了,錢塘大潮,乃天下奇景,咱們先觀潮,再泛舟出海暢遊普陀,盡情散悶,你也該把眉頭略展一展才好呀!”


    那少年聽了這些話,臉上一片木然,似乎對他所說的山光水色,提不起絲毫興趣,好半晌,才幽幽點頭道:“好吧!”


    白發老人微一斂眉,黯然輕歎一聲,又說道:“少莊主,咱們飛雲山莊,自從三十年前第一次泰山之會以後,威震江湖武林,執天下牛耳,少莊主年少享此厚福,生長榮華之家,難道還有什麽不能遂心滿意之處,要這般終日愁眉緊鎖,悶悶不樂呢?”


    少年不耐煩地揮揮手,說道:“這些事,告訴你,你也不懂,還是別問吧!”


    白發老人霜眉一揚,接口道:“老奴追隨老莊主數十年,親眼看見少莊主出世長大,縱有為難之事,少莊主隻管說出來,老奴也好為你分憂。”


    少年僅隻搖搖頭,答非所問地道:“我有些餓了,咱們進城去吃點東西吧!”


    身後那中年大漢一抖絲韁,躍馬當先,應聲道:“鴻興樓的陳年黃酒,遠近馳名,少莊主請隨我來。”三轉駿馬,馳進海寧城。


    那中年大漢從懷裏取出一朵大紅色的精製鋼花,插在前襟上,昂首催馬,當先領路。


    片刻,三人在一家豪華高貴的酒樓前下了馬。


    店門口招來顧客的夥汁,一眼望見中年大漢胸前紅花,臉色頓變,連忙低聲向掌櫃的說道:“飛雲山莊的人來了。”


    掌櫃的伸頭向外張望一眼,忙整衣衫,親自迎了出來,躬身接了馬韁,肅容道:“三位貴客光臨,小店蓬草生輝,快請樓上雅座待茶。”


    中年大漢麵露一抹得意的笑容,回顧自發老人,道:“看來東海分堂的哥兒們很能辦事,咱們回莊以後,可得在老莊主麵前,多多抬舉他們。”


    白發老人向掌櫃的微微頷首,說道:“替我們準備一副清靜座位,一桌上等酒席,要快,咱們用完了,還要趕到鱉子門看午時的大潮。”


    掌櫃的連聲應是,這才把馬韁交給夥計,親自陪著三人,逕登樓上雅座。


    他們剛剛坐下,樓上酒客一陣交頭接耳,忽然紛紛會賬離去,其中有幾個頗似武林中人,臨去之際,還扭頭向三人掃了一瞥,目光中盡是憤懣不豫之色。


    那神情,仿佛對他們的來臨,既恨且厭,隻是敢怒而不敢言。


    少年的眉頭鎖得更緊,低聲問白發老人道:“他們為什麽都走了?難道不屑跟我們同樓飲食?”


    白發老人冷笑一聲,道:“少莊主不必理他們,這樣樓上不是更清靜些嗎?”


    中年大漢接口笑道:“這批家夥,平素仗恃武功,橫行江湖,欺壓百姓,自從老莊主登上武林盟主大位,他們再不敢橫行無忌,自然心裏對咱們飛雲山莊,有些既恨又怕。”


    少年搖搖頭,道:“可惜外公不許我學武,所以,我也弄不懂你們武林人物的事。”


    白發老人忙笑道:“姑娘隻有少莊主一個孩子,一心要你棄武習文,大約是不願少莊主將來置身江冊殺伐之中,這正是愛護少莊主之意。”


    少年道:“不,這不是我娘的主意,是外公不許我學武,好幾次,我問過娘,她老人家總是哭著勸我,叫我千萬不要習練武功,可是,卻不肯告訴我,是什麽原因。”


    說到這裏,忽然回頭向那白發老人道:“陶興,你是我們陶家的老家人了,你一定知道是什麽原因,但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呢?”


    那白發老人神色一震,忙道:“老奴委實不明白,隻是,據老奴猜想,老莊主一定是好意……”


    少年眉頭一揚,道:“好意,好意?我知道,外公一點也不喜歡我,每次見到我,臉上就露出不愉快的神情。”


    老人急道;“老莊主怎會不疼愛你,少莊主千萬不可亂想。”


    少年又道:“人家都說,外孫和外公,應該有幾分相像,但是我知道,我和外公,長得一點也不像。


    白發老人和中年大漢一聽這話,俱都猛可一驚,神色突然大變,不約而同地齊聲說道:


    “少莊主萬萬不可這樣說,要是傳到老莊主耳中,一定會大大傷了他老人家的心”


    少年喟然長歎一聲,幽幽說道;“是的,我不應該說這種話,可是唉!這件事悶在心裏,總有一天,會把我悶死……”


    這時,恰巧店夥已將酒菜攤送上來,白發老人眼珠一轉,連忙合開話題道:“咱們不是要到鱉子門趕午時大潮嗎?快喝酒吧,時間已經不早了。”


    那少年悶悶不樂地舉起酒杯,一口氣連喝了三大杯,又長長歎息一聲,這才舉起筷子,去挾菜肴。


    但他筷子剛伸到盤中,突然聽見“咚”地一聲悶響,把他嚇了一跳。


    那聲響仿佛是一根堅硬的物體,被人重重撞在樓板上,沉悶而震耳,少年一驚之下,伸出去的筷子,呆呆擱在萊盤裏,竟忘了挾菜。


    “哈”,緊跟著又是第二聲悶響。


    這一次,連桌椅都被震得籟籟而動,中年大漢濃眉一皺,眼中精光暴射,遊目向四下掃顧……


    正尋視間,突又聽得一連串“咚咚”之聲,震得桌上杯盤,不住叮當撞碰。白發老人也不禁變色,連忙伸出手搭在桌緣上,一股強勁內力,循著手臂,傳到桌麵,雖然將桌子壓製住,桌上杯盤,卻仍在微微跳動。


    白發老人神色一震,忙又伸出右手,按在桌上,盡了平生之力,好容易才將跳動的杯盤,弄得安靜下來。


    這時候,咚咚之聲突然一斂,樓梯口,施施然踱上來一個魁梧大漢。


    那人生得斜眉歪眼,厚唇上翻,眉角下垂,像貌十分醜陋,身上卻穿一件嶄新錦緞大袍,左邊肩頭,斜掛一隻布製口袋,裏麵沉甸甸地,不知裝的什麽東西。


    他上得樓來,眯著一雙斜眼,似笑非笑地向樓上空桌掃了一眼,嘴裏哺聞自語道;“這些呆瓜,放著空蕩蕩的樓上不坐,卻在樓下擠得喘不過氣來,真是一個個笨得跟牛一樣。”


    一麵說著,一麵緩步向一張空桌走去,一落腳,樓板便發出“咚”地一聲悶響。


    中年大漢怒目一瞪,便想離席而起,少年突然沉聲喝道:“塗仁,不要多事”


    那醜漢尋了張空桌坐下,昂然吩咐店夥道:“給我準備四桌上等酒席,四副座頭,四副杯筷,另外二十罐老酒,越快越好。


    夥計問:“客官是幾個人……”


    醜漢揮手道:“不用多問,照我的話辦,要多少銀子我現在就給。”


    說著,從肩頭上取下布袋,鬆開袋口,提著袋底,向桌上一掀!


    隻聽“嘩啦”一聲響,店夥發出一聲輕呼,滿桌上耀眼生輝,競堆了一桌珍珠、瑪瑙、翡翠、金塊、玉石……


    醜漢慢條斯理,從那些珍寶中,選出一塊足有二三十兩重的金塊,拿在手上掂了兩掂,道:“這個,足夠了吧?”


    店夥早被那滿桌寶物,驚得目瞪口呆,半晌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醜漢笑道:“多的賞了你,拿去吧!”


    話聲甫落,手腕一翻,‘啪’地一聲,將金塊一掌拍在桌上。


    滿桌珠寶,被那一震之力,全都跳了起來。


    那人竟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布袋一個疾掃,嗬地一聲,將許多金銀珠寶,一股腦兒收進袋裏,係緊袋口,居然一粒一塊,也沒有遺漏。


    陶興和徐仁心中駭然,皆因那醜漢帶著許多價值連城的珠寶,已足令人震驚,何況他所用手法,更顯然是駭人聽聞的絕世武學。


    塗仁滿腔怒火,再也發作不出,低聲說道:“陶老大,你看這人是什麽路數?”


    白發老人搖搖頭,神色凝重地道:“難說,中原武林,從未聽說過這麽一個人,或許是域外來的,咱們不可妄動,看看他要怎麽樣?”


    夥計接了銀子下去,不多一刻工夫,穿梭一般,送上來四桌精致酒席,果然依他的話,分四張桌子放好,每張桌子上,隻有一副杯筷,桌邊堆放著一列二十罐好酒。


    醜漢看了,滿意地微微一笑,卻不吃喝,閉目而坐,仿佛老僧人定,紋風也不動。


    這邊三人也忘了吃喝,目不轉睛注視著醜漢,足足過了盞茶之久,醜漢突然睜開眼來,喃喃笑道:“來了來了!”


    陶興和塗仁都是內功修為多年的高手,此刻竟毫無所覺,連忙傾神靜聽,又過了半盞熱茶光景,白發老人才隱隱聽見一陣極輕微的腳步聲,正由遠而近,迅捷無比到了樓下。


    刹時.一個人影,已在樓口出現。


    這人正和那醜漢相反,卻是個又粗又短的矮子,寬眉細目,缺嘴蒜鼻,兩隻招風大耳,一高一低,配得極不相稱。


    他們唯一相同之處,是生得醜陋,和穿著一般嶄新的錦緞大袍。


    白發老人陶興和那中年漢子塗仁都是行家,見這矮子身材如此臃腫凝肥,竟然行動如風,步履輕盈.輕身功夫已至出神人化之境,都不禁相顧愕然,疑雲大起。


    那矮子一登樓,向五漢咧嘴一笑,說道:“包死不愧東主,連酒席全預備妥了,在下就不客氣,遵命入座啦!”


    醜漢笑道:“坐下自然可以,還有兩位未到,酒菜不能先動,否則,這四桌酒席錢,就要找你結算。”


    矮子道:“早知這樣,在下也該來晚一些,省得珍肴滿桌,可望而不可及,真是罪過。”


    說罷,選了一張桌子,大刺刺地坐下,也閉上雙目,不言不動入了定。


    滿桌熱騰騰的菜肴.陣陣香味,隨風四溢,連侍候的店夥們,都忍不住偷咽唾涎,那兩人卻默然對坐,望也沒有多望桌上一眼。


    這樣又耗了頓飯之久,桌上湯萊;都快要涼了,醜漢和接了突然一齊睜眼,互望了一眼,點頭笑道:“又來了一位!”


    語聲甫落,樓梯口用蹬用一陣腳步響,果真又上來了一個人。


    此人同樣穿了一身簇新衣服,卻是儒生打扮,方巾儒服,約莫五十餘歲,手裏搖著一柄金光燦爛的折扇,生得骨瘦如柴,麵色蠟黃,一瞼病容。


    上樓之後,一見矮子和那魁梧醜漢,似乎微吃一驚,“唰”地收攏折扇,抱拳一揖,道:


    “包楊二兄真乃信人,竟比兄弟來得還早!”


    醜漢笑道:“恭候很久了,許老二怎的沒有同來。”


    文士答道:“他獨往市上轉一轉,大約馬上就到。”


    剛說到這裏,樓口突然有人接口笑道:“別罵,我這不是趕到了嗎?”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樓梯口不知何時又站著一個人,蓬發竹杖,竟是個瞎子。


    這瞎子來得太過突然,徐陽二人固然未曾覺察,連那錦衣大漢和輕功極佳的矮子,也露出驚訝之色。


    矮子站起身來,搶著問道:“許老二,你把那四字真言,全都參悟透徹了?”


    瞎子微笑道:“不敢,兄弟資質愚魯,僅隻參悟到第三個字,時日已屆,可惜無法克臻全功。”


    矮子顯得駭異非常,向錦衣大漢和文士分別掃望一眼,說道:“這麽說,今日之會,許老二是贏定了?”


    瞎子哈哈笑道:“好說,好說,兄弟正愁不是各位對手,方才特地到市上討了些銀錢,以備會付酒菜之資呢!”


    錦衣醜漢道:“菜都快涼了,既然大家全到齊了,快請就座,再耽下去,酒蟲就要從喉嚨裏爬出來了。”


    四人一陣敞笑,各占一席坐下。店從在每張桌上送上一罐酒,然後四五個人左右圍繞著恭敬侍候。


    醜漢伸手取過酒罐,用左手托著罐底,右手平展如刀,輕輕一揮,宛如快刀一般,將封罐的泥土一揮而去,站起身來,含笑道;“咱們年年相會,已有二十年,總未能分個高下,今年輪到在下為東,但無可敬之物,先敬各位一罐水酒。”


    另外三人齊聲道:“包老太太客氣,但願咱們今年能分個高下出來,明年就在飛雲山莊碰麵了。”


    這旁陶徐三人,一聽他們口中竟提到飛雲山莊四個字,不覺駭然一震,彼此互望一眼,塗仁連忙把胸前那朵紅花,悄悄取了下來。


    醜漢繼續又道:“在下忝為東道,循例先行獻醜,各位別笑話。”


    說著,緩緩舉起右手,駢指如戳,虛空伸縮三次,臉上一片凝重,顯然是在運氣行功。


    驀地,忽見他手指疾落,中食二指,一齊搭在罐口上,罐中黃酒,被他強勁的內力一逼,疾射出一股酒箭。


    醜漢口一張,咕嘟喝下一大口,手指一鬆,笑道:“楊兄,在下敬你一口。”


    話落時,左手一揚,那酒罐快如電奔,直向矮子飛去。


    矮子不慌不忙,右臂微抬,用肘彎迎著酒罐一撞,酒罐忽然一頓而止,平平穩穩的停在他的肘上,罐中之酒,一滴也沒有濺出來。


    他隻用一條手臂,手肘托住酒罐,低頭從桌上銜起酒杯,鼓嘴向上一吹,那酒杯筆直飛到空中,一個折轉,咚地墮入罐內。


    矮子淡淡一笑,默運內力,渾身骨骼,不住地格格作響。


    大約過了半盞熱茶之久,矮於身軀微微一震,那隻酒杯,竟滿滿盛著一杯酒,從罐中冉冉升起,就像被一層無形的東西托著,直升到四尺左右。


    樓上眾人,個個被他這驚人表演,駭得目瞪口呆,其中隻有那瞎於許老二,安然坐著,神色自若。


    矮於肘彎向側一送,隻喝道:“林兄,接往!”


    他一開口,真力立泄,酒罐直向另一桌上的文土麵前飛去,那酒杯隨聲墮落,卻被他翻手接住,仰頭一幹而盡。


    這時候,眾人才像喘過一口氣來。白發老人陶興眼波掠過,見矮子所坐椅子,竟已向下陷落了半寸光景,四隻椅腳,齊都嵌進樓板中。


    文士含笑站起身來,折扇“唰”地收合,扇柄飛快地一旋,接著酒罐,竟用一隻小小的扇柄,將那酒罐高高頂住,笑道:“包楊二兄神功,林某萬分佩服,但林某平生嗜飲熱酒,這罐酒雖是佳釀,可惜沒有燙過,林某不才,願替各位兄長,將酒溫過再喝。”


    說罷,閉目而立,僅憑扇柄頂著大罐酒,竟晃也未晃一下。


    才過片刻,酒罐罐口,和文士頭頂.都蒸蒸冒出一層熱氣。


    漸漸,熱氣越來越盛……。


    又過了片刻,文士額上已隱現汗珠,而罐中酒液,卻開始沸騰翻滾起來。


    陣陣酒香,四處充溢。


    瞎子許老二聳動著鼻孔,喃喃說道:“好香,林兄別煮酒啦,古人煮酒論英雄,當今英雄,自是非林兄莫屬。”


    文土雙眼一睜,笑道:“好說,咱們正要拜領你許老二的壓軸戲呢!”


    他把一罐熱騰騰的美酒,高舉過頂,扇柄微移,酒罐一傾,一股熱酒,直流下來。


    文士張嘴接住,喝了酒,扇柄一拋,“唰”地打開折扇,對準那酒罐,用力扇了一扇。


    酒罐順風掠向瞎子,去勢徐而不急,絲毫未帶被空之聲。


    瞎子正端坐椅上,似乎對那隻淩空而至的酒罐,一些也未察覺。


    酒罐緩緩從他麵前尺許處飛過,瞎子仍端坐未動。


    直到那酒罐業已飛過了丈餘遠,快要撞到牆上,瞎子始陡地一驚,失聲道:“咦,是什麽東西?”


    話方出口,不知用的什麽身法,人影一閃,竟已越過那隻酒罐,搶立在牆壁邊。


    酒罐轉眼飛到,那瞎子舉起手中竹枝,向罐上揮手一杖,喝道:“回去!”


    隻聽“當”地一聲脆響,酒罐並未破裂,卻被他一杖擊得斜飛而出,迅速掠過矮子頭頂,撞向另一麵牆壁。


    但當那酒罐湛湛將要撞上牆壁,瞎子竟如鬼進,忽地又晃身奔到牆下,竹杖一揮,‘當’地一聲,又將酒罐擊得折飛回來,從醜漢桌上疾掠而過。


    說時遲,那時快。


    瞎子肩頭微晃,恍如一縷輕煙,早又追過酒罐,候在牆邊。


    隻聽當當連響,那酒罐繞樓飛轉,一連六七次,竟始終未能摸到牆壁上,也沒有落地。


    忽然,人影罐影一齊盡斂,眾人凝目細看,卻是瞎子已經端坐在自己桌邊,那隻酒罐,安安靜靜放回在醜漢桌上。


    瞎子舉起酒杯,含笑說道:“許老二借花獻佛,恭敬各位一杯。”


    眾人聞言低頭,連那少年一桌在內,每人的杯中,不知何時,俱已滿滿斟了一杯美酒。


    醜漢等三人大笑舉杯,一飲而盡。


    這種神奇玄妙的武技,看得那少年心懷大暢,一向深鎖的眉頭,刹那間竟然舒展開來,含笑端起酒杯,說道:“今日有幸,得遇各位異人,小生理當奉陪一杯。”


    那較技的四人回頭冷冷掃了他一眼,誰也沒有搭腔。


    少年有些窘,自己尷尬地笑笑,舉杯就唇-一突然,坐在他身側的白發老人,迅速地一探手,按住酒杯,低聲說道:“少莊主,不可大意”


    少年埃道:“為什麽?”


    白發老人道:“這些人來曆可疑,少莊主乃千金之體,豈可輕飲他們的酒……”


    他說話時聲音雖然甚低,但那矮子忽然臉色一沉,霍地站起身來,道;“都是許老二無眼之失,上好美酒,卻敬與這種認賊作父之輩,自己身世尚且不知,倒把咱們當作來曆可疑的人了。”


    醜漢笑道:“楊兄不必過於責他,想他老子送命的時候,他還沒有出世,或許少年人貪戀富貴,竟連自己身世,也無暇查究。”


    矮子冷笑道:“要不是看在他跟他那去世的老子,長得一個模樣,也許難容他活到今天。”


    文上搖搖折扇,道:“可惜一場盛會,偏撞著這種蠢物,酒也喝得乏味,咱們何不攜酒另覓靜處,再作未盡之飲?”


    矮子叫道:“說的是,有這種肮髒人在眼前,令人惡心,縱有山珍佳釀,也食難下咽,走吧!咱們散了。”


    少年沒想到受到他們一頓莫名其妙的譏諷,愣在桌邊,不知如何是好,呆呆望著那四個怪人,紛紛起身,萊肴一些未動,每人隻取了罐酒,下樓揚長而去。


    他心裏好像一池沉靜的湖水,忽然被人投下幾粒石子,頓時激起無數迷惘的漣漪,兩眼發直,口裏反複喃喃念著幾句


    “……身世……認賊作父……身世……”


    陶興望望塗仁,然後低聲叫道:“少莊主,少莊主……”


    少年驀地一驚,手中酒杯,當地墜落桌上,失聲道:“那四位異人呢?”


    塗仁答道:“你問那四個醜鬼?他們已經走啦!”


    少年臉色登時大變,拂袖離席,連聲叫道:“快追!快追!”


    陶興和塗仁同吃一驚,匆匆跟著站起,塗仁掏出一錠銀子,順手摜在桌上,這時候,那少年早已獨自養下接口。


    兩人急忙追上,問道:“少莊主,你要追他們做什麽?”


    少年把手連揮,道:“你們別問,快些追上去,千萬要追上他們”


    兩人翻身上馬,揚目四顧,已不見了那醜漢等人去向,少年喚過店夥詢問,夥計指著東方道:“往東去了,才一轉眼工夫-一”


    少年不待他說完.一抖絲通,但馬向東便追,陶徐二人緊緊防護,三匹馬風馳電閃,眨眼便追出了東門。


    疾趕一程,極目汪洋,已追到海邊。


    少年扭頭倒顧,看見海邊有幾家漁舍,岸邊係著數艘漁舟,正有幾個漁人,在岸邊曬網。


    他親自馳馬上前,拱手問道:“借問各位,可曾看見有四位異人,從這幾經過?”


    一個老年漁夫迷惑地搖搖頭,笑道:“我們這裏男人女人都有,倒沒聽說什麽‘椅人’。”


    塗仁厲聲喝道:“瞎了狗眼的東西,咱們少莊主問你話,竟敢支吾取笑!”


    少年道:“你別嚇他,好好問問他,可曾看見那四人的行蹤?”


    這時,老漁夫身邊一個十幾歲的小孩仰頭問道:“你們是問有四個人,從這裏經過麽?”


    少年忙道:“正是,你看見了他們了嗎?”


    那小孩又道;“可是四個穿新衣的怪人,其中一個瞎子,每人手裏,都抱著一個酒罐?”


    少年連連點頭,道:“一些也不錯,你看見他們向那裏去了!”


    小孩舉起手來,指著大海,道:“喏!你看見了嗎?那邊一條小船,他們都坐船出海去了。”


    少年急循他所指的方向,凝目望去,果然在海天相接之處,仿佛有一個極小的黑點,正朝著無邊無際的大海,漸去漸遠。


    陶興輕歎一聲,低聲向塗仁說道;“我猜得不錯,這幾人,果然是海外來的。”


    塗仁點頭道:“不知東海分堂知道他們的來曆不?這幾人武功精湛,來意不善,將來必是我們飛雲山莊的強敵


    少年無心聽他們的議論,獨自問那孩子道:“你們有船沒有?能不能借一艘給我?”


    小孩笑道:“我們是打漁的,怎會沒有船呢?隻是……”他望了身邊老人一眼,卻忽然停住了口。


    少年便向那老年漁夫道:“我們有點急事,欲借寶舟一用,不知老丈可肯賜允?”


    老年漁夫卻搖搖頭,道:“公子爺,不是我們不肯,而是這條船,咱們一家全靠它為生,二則現在正是潮汛的時候,即使把船借給你,你們也無法駛出海去的。”


    少年撩衣從懷中取出一錠金子,遞到他手中,激動地說道:“就算你把船賣給我們吧,這錠金子,想必夠了!”


    那漁大見了黃澄澄的金塊,兩眼睜得滾圓,猶豫著,似有些顧慮。


    陶興忽然上前一步,低聲道:“少莊主,海上風浪險惡你怎能涉此大險?”


    少年不耐地道:“你別管我,你們願去就一同去,不願去,我一個人也是要去的。”


    陶興沉吟片刻,笑道:“老奴的意思,海上風浪,瞬息萬變,少莊主縱欲買舟泛海,也該另覓較大的海船,雇請幾位經驗豐富的水手,才能


    那小孩突然插口道:“我們家的船也夠大了,爺爺和我,都是駛船的好手,咱們天天在海上,從來就沒有出過事。”


    陶興掠目見那孩子也約有十二三歲生得挺鼻秀目頗有幾分英爽之姿,忍不住笑道:


    “小兄弟,咱們不是嫌你家的船小,隻是,你們是打漁的船怎能載客呢?”


    那小孩有些不服,答道:“怎麽不能載客,忙的時候,我們全家都住在船上,六八個人,也住得下。”


    塗仁喝道;“小孩子,恁地多話,你知道咱們是什麽人嗎?”


    小孩竟不示弱,接口道:“我不管你們是誰,反正你們給錢,我們就替你駛船,奶奶病了,家裏米也沒有了,我們要錢用呀!”


    少年忙又取出一錠金塊,交給漁夫,道:“我決定買你們這艘船,這些錢你快去家裏安頓一下,辦些食物,咱們立刻就要出發。”


    老漁夫接了兩錠金子,喜得連聲道謝,如飛奔回村中,不片刻,又領著一個壯漢背著半袋米,幾斤肉,匆匆趕回,領著三人到海邊登船。


    陶興和塗仁一見那艘漁船,眉頭便打了死結。


    原來那船寬不過八尺,長隻二丈.便甩一根竹杆當作帆桅,既舊又小.簡直無處下腳。


    但少年遠望海外,不見了醜漢等四人所乘的小舟,心裏焦急,顧不得許多,催促陶塗二人上了船,便命那漁夫升帆出發。


    老漁夫將艙中略為清理,請三人坐在艙裏,自己解纜搖櫓,叫那孩子幫同掌舵,送米的壯漢卻未上船,隻協助推舟人水,便牽著三匹馬,自回村中去了。


    船離了岸,老漁夫掛起一幅又破又爛的木片,停櫓揚帆,趁著南風,向大海當中駛去。


    過了頓飯之久,漸漸遠離了陸地,風浪漸增,小船隨波起伏,顛擺不停。


    少年聚精會神的向前張望,倒還不覺得什麽,陶興與塗仁二人卻甚感難耐,隻是不便開口。


    那小孩沒事可做,便坐在艙後,問道:“公子,你們去追那四個人做什麽?他們是壞人嗎?”


    少年搖搖頭,道:“不!他們也許不是壞人,但我有件大事,必須要問問他們,你看我們能追上他們嗎?”


    小孩好像很有把握地答道;“一定能追上,他們現在轉向東南,正頂風逆浪,我們駛的是南風,恰好能迎上他們。”


    少年奇道:“那隻船已去得看不見了,你怎知他們會轉向東南?”


    小孩笑道:“我猜罷啦,北方是大海,隻有東南才有陸地,他們的船又不很大,不敢駛得太遠的。”


    少年被他說得也有幾分相信,心中頓生好感,笑問道:“你今年幾歲了?”


    小孩道:“一十二歲。”但略停一下,又道:“公子,你呢?”


    “我十五歲了。”


    “啊!你比我大三歲,公子,你家住在那兒?”


    “很遠。”


    “公子,你們家裏也有船沒有?”


    少年搖搖頭,道:“沒有。”


    “你們這麽有錢,幹嘛不買些船,也打漁呢?”


    少年笑起來,道:“我們那裏不近海邊,要船也沒有用處。”


    小孩似懂非懂,又道:“公子,你有兄弟妹妹嗎?”


    少年黯然道:“沒有,我娘隻有我一個。”


    小孩無限同情地道:“那你跟我一樣,我娘也隻生我一個,我爹已經死了好幾年啦!”


    少年一震,詫問:“你也是個沒有父親的孩子?”


    小孩點點頭,道:“我爹在我九歲的時候,出海打漁,掉在海裏,爺爺他們都說,他是到海龍王家裏做女婿去啦。”


    少年又問道:“你見過你爹?記得他生做什麽模樣?”


    小孩又點點頭,道:“記得,我爹好壯啊,村裏的人,都叫他‘水牛’。”


    少年不禁長歎一聲,道:“這麽說,你比我要幸福些,至少你還記得自己父親的模樣,可是,我卻連爹爹的姓名都不知道,隻知道在我出世以前,他就死了。”


    小孩聽了奇道:“那麽,公子,你現在姓什麽?”


    “姓陶,是跟我娘姓的。”


    小孩不解,叫道:“一個人,怎麽可以跟娘姓呢?你娘難道也不知道你爹爹姓什麽?”


    少年搖搖頭,道:“她自然知道,隻是,她不肯告訴我。”


    陶興突然向那小孩喝道:“小孩子不許多嘴,公子是何等身份,豈能任你無理?”


    小孩被他一喝,嚇得不敢再問。


    少年卻對這小孩,生出無限親切之感,用手拉著他,含笑說道:“你不要害怕,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小孩囁嚅地望了陶興和塗仁一眼,半時才回答道:“我姓秦,名叫秦佑。”


    少年緊緊握著他的手,道:“我叫陶羽,我們做個好朋友,好嗎?”


    秦佑看看陶興,又回頭看看他爺爺,膽怯地搖頭道:“我……找不敢……”


    陶羽道:“為什麽不敢,你沒有兄弟,我也沒有兄弟,咱們幹脆就結拜成兄弟……”


    剛說到這裏,忽然船後漁夫高聲叫起來:“不好了,天要變了。”


    陶羽一驚,回頭望去,果見從東南方,如飛卷來一層烏雲,翻翻滾滾,勢苦奔馬,挾著一大片海水,向這邊洶湧疾馳而來。


    陶興和塗仁俱都大驚,喝道:“快駛個地方避一避,這風來得好怪!”


    漁夫叫道:“是龍卷風,佑兒快落下帆來……”


    秦佑慌忙奔進船艙,伸手去解桅繩,但人小力弱,加上心慌意亂,一時竟怎麽也解它不開。


    陶興一晃肩頭,搶到桅下,單掌一揮,“蓬”然一聲響,將那竹杆連帆一齊劈落海中……


    但就在這一刹那之間,那一股來勢凶猛的狂風和巨浪,已電奔而至。


    漁夫狂叫道:“大家快臥下來。”


    塗仁和陶興雖有一身武功,此時心膽皆落,連忙依言俯臥艙中。


    陶羽動作稍遲,直被一個高有數丈的浪頭.迎頭壓下來,腳下一個踉蹌,站立不穩,翻身跌出船舷之外……——


    schani掃校,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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