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牛把個大腦袋直點,叫道:


    “對對對,就是這個什麽馬,什麽龜的。”


    方大頭更是大奇,又問:


    “你找他有什麽事?難道你這次向東去,就是專門為了找這個九尾龜的麽?”


    黑牛又連連點頭,拉著方大頭在石上坐下,說:


    “再對沒有了,你和咱是朋友,快告訴咱,他在什麽地方?


    隻要找到他,咱師父說了,重重有賞呢!”


    方大頭不解這黑漢來曆,心念一轉,便道:


    “你要找他,那太容易了,前不久我還碰見過他咧,但是,你得先把你師父姓名,和有什麽事情找他?都告訴我,我再帶你找他去,如何?”


    黑牛麵有難色,說:


    “告訴你原不要緊,可是咱師父對咱說,現在江湖上壞人太多,叫咱……。”


    方大頭故意由石上霍地站起來,道:


    “好啦,我既是壞人,你別和我做什麽朋友,我也懶管你什麽九尾龜十尾龜的,就此拉倒算了。”


    黑牛是愣人那禁得這一激,連忙伸手拉住方大頭,笑道:


    “喂,矮子矮子!何必急呢?咱也沒有說你是壞人,咱是說,壞人太多,像方才那個老頭兒吧,咱和他無怨無仇,是那瞎子叫咱揍他的,誰知瞎子溜啦,他倒狠狠揍了咱一掌,老頭兒真厲害,打得咱到現在肩頭還有些疼,你說,他兩個不就是壞人嗎?”


    方大頭道:


    “你別扯那許多,簡簡單單,你當我是朋友是好人,就把事情說出來,我自然幫你的忙,你當我是壞人,那咱們各走各的,豈不好麽?”


    黑牛笑道:


    “你別氣咱,咱自然拿你當朋友,才會問你,實告訴你吧,是咱師父聽人說,那個什麽龜的家夥,新近得了一個玉做的杯子,師父說那杯子太好了,人人都想得到,他老人家正在練功緊要的時候,自已沒法抽得出身來,所以,叫咱連夜趕到冀南去,找著那姓馬的,一鏈子槍把他斃了,取了杯子,回去交給師父。”


    方大頭大吃一驚,忙問:


    “你師父是誰?這事又是聽誰說起的?怎知道那杯子在姓馬的手中呢?”


    黑牛嘿嘿笑著道:


    “咱索性全對你說了吧,這件事,咱師父是聽一個姓鮑的傳言出來,這個姓鮑的原是和九尾巴烏龜一塊兒去搶那杯子,後來九尾巴烏龜搶到手啦,不肯給姓鮑的,還將人家打傷了,一個人獨吞獨吃,姓鮑的才把這件事說出來,你不知道,姓鮑的和咱最談得來,這件事,還是他親口對咱師父說的哩!”


    方大頭又問:


    “那麽,你師父又是誰呢?”


    黑牛把大姆指翹了翹,笑著說:


    “你要問咱師父,說出來嚇破了你的膽,你可知道山西火焰山雲台嶺的金臂頭陀?他就是咱的師父。”


    方大頭果真嚇得渾身一抖,險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皆因金臂頭陀成名在五十年之前,還較天目二老為早,這頭陀介於正邪之間,任性行事,心狠手辣不在幹屍魔君之下,江湖中人但聽說“金臂頭陀”四個字,無論黑白兩道,誰不亡魂出竅,膽為之裂,但金臂頭陀在江湖中並未行走多久,大約三五年後,即便歸隱火焰山,數十年來不問外事,武林中人逐漸將他淡忘,不想今天卻碰上他這傻弟子,叫方大頭怎得不吃驚呢!


    黑牛見他半天沒有說話,又笑道:


    “矮子,你別盡顧嚇呆了,咱問你的話,你還沒有回答哩!”


    方大頭如夢初覺,定了定神,說道:


    “若論你師父,這種事最好別讓他知道,當今武林中,已沒有幾個人能及得他,還要什麽九龍玉杯,但咱們爺兒倆談得總算投機,我把真象告訴你,但卻有一個條件。”


    黑牛便問:


    “是什麽條件?隻要咱們合得來,你要咱這黑頭,也盡管拿去。”


    方大頭笑道:


    “那倒不會,我這條件也很容易,那就是,你在沒得到九龍玉杯之前,必須聽我的話,是咱們的仇人,我叫你揍,你盡管往死裏揍,不是仇人,我沒叫你接,不許你胡鬧揍人,你能答應嗎?”


    黑牛哈哈笑道:


    “這太容易啦,以後咱要揍誰,就先看看你,你點頭,咱就動手,你要是搖頭,咱就饒了他,如何?現在你就快些說出姓馬的在哪兒,帶咱去找他要杯子去。”


    方大頭不慌不忙說道:


    “你要尋九龍玉杯,不必再找什麽九尾龜馬步春,因為杯子並不在他手裏。”


    黑牛吼道:


    “在誰手裏?在誰手裏?”


    方大頭慢吞吞地,一字一句說道:


    “九龍玉杯,就在你今天遇見的那個瞎子手裏,你估量著能揍得過他嗎?”


    黑牛雖是愣人,但在壽陽城外被左賓一竹杖點退了三四步,心裏實在對那瞎子有些畏懼,一聽九龍玉杯就在瞎子手中,不禁麵有難色,訥訥地說:


    “不會的,你別騙咱,姓鮑的親口說,在九尾巴烏龜那裏哩!”


    方大頭笑著將鮑充和馬步春結怨經過(事詳本書第二集),向他詳細說了個明白,黑牛聽了,苦著臉道:


    “這麽說來,非得回去請咱師父下山來是不行了,那瞎子甚是厲害,小竹杆化比大錘子還結實,咱隻怕治不了他。”


    方大頭笑道:


    “怕什麽?你隻要肯聽我的,我自有辦法治倒瞎子,把杯子搶過來。”


    黑牛忙道:


    “好好!咱一定聽你的,要是不聽,你叫咱王八蛋好了!”


    方大頭輕聲對黑牛說:


    那瞎子有一個朋友就住在太原府,瞎子此來原是來投奔他的,那家夥是個老叫化,一肚子壞水,武功又好,我一個人對付不了他們兩個,你跟我一起去,不許亂動手,不許胡講話,最好你能學啞巴,一句話也別講,隻看我眼色行事,我向誰擠眼,你就揍推,記住了麽?”


    黑牛點頭道:


    “記住了,咱們準定這麽辦,不過,你最好別叫咱揍瞎子和那白胡子老頭兒,這兩個家夥全手腳重,咱已經吃過他們的虧了。”


    方大頭笑道:


    “你真傻,下次動手之先,你趁早先撤出你那鏈子槍來,保準就不容易吃虧啦。”


    兩人商量妥當,日影業已偏西,方大頭找到了得力助手,膽氣頓壯,帶著傻大個子昂然直奔太原府來。


    太原近在咫尺,兩個人略一加力,天色尚未黑盡,已經進入城裏,街上人群擁塞,正在熱鬧,方大頭自從早上混了一餐飯,至今尚未撈到東西吃,悄悄問黑牛道:“你身上有銀子沒有?時間還早,咱兩個且去喝壺酒去!”


    黑牛怔道:


    “要銀子幹麽?咱吃東西向來不給銀子,師父給了咱沉甸甸好幾塊,都叫咱偷偷丟在野地裏了,要喝酒,還是咱們老辦法,先吃後揍,包沒錯!”


    方大頭道:


    “你且跟著我,讓我想想辦法。”


    他把黑牛領到城邊一家酒店裏,選了座位坐下,叫好酒菜你一杯我一盞吃喝起來,吃了半個來時辰,菜已用夠,酒也喝了八成,方大頭輕聲對黑牛說:


    “你且在這裏慢慢再喝一壺酒,我出去轉一轉立刻就回來。”


    黑牛酒一落肚,什麽事也忘了,忙點頭道:


    “好,你快去快來,別叫咱在這兒傻等你。”


    方大頭出了酒店,一去杳如黃鶴,黑牛坐在酒店中,左等不見他來,右等也不見他人影,眼看時間已不早,黑牛酒也喝了十成啦,仗著酒興,立起來醉醺醺就向外走。


    當時就有兩個店夥計過來攔住道:


    “這位爺,你們的銀子還沒有付呢,一共是七錢九分,請爺付了賬再走了。”


    黑牛濃眉一揚喝道:


    “胡說,咱向來吃了東西不知道要給錢的,你們這裏給東西吃還要銀子,這不成了黑店了嗎?”


    店夥計一聽還有這麽不講理的?兩個人一左一右,上來一把就掀住黑牛兩臂,罵道:


    “好小子,你是存心來咱們店裏騙吃騙喝的嗎?一個先走,一個耍橫?今天有了銀子便罷,沒有銀子,就別怪咱們要得罪了。”


    黑牛哪把他二人放在眼裏,兩臂一揮,早將兩個夥計全格翻在地,大踏步向店外便闖。


    櫃上掌櫃和其他的店夥計一見這黑小子講狠不給錢,個個大怒,全奔過來?攔住黑牛,黑牛也發了火,“嘩啦”一聲響從腰間解下練子槍來,喝道:


    “不要命的,盡管上來……。”


    眾店夥計發一聲喊,有的倒提了橙子,有的操了萊刀,圍住黑牛,就要動手。


    誰知正在這個時候,方大頭突然排開眾人,進到人群中,拿眼橫了店夥計一眼,冷冷說道


    “你們這是要幹什麽?太原府是有王法的所在,我才出去轉一轉,怎的你們就提刀掄杖的要對付我這朋友?你們這是做生意還是強盜?哪一個是掌櫃的?找他來講話!”


    掌櫃的就在他身邊,見這矮子適時趕回來,心裏反著了忙,急上前拱手道:


    “在下就是這兒掌櫃,這事情原怪不得咱們,是老客你這貴友不給銀子,起身要走,夥計們向他要錢,倒被他打翻了兩三個,所以……。”


    方大頭氣派十足,大聲喝道:


    “胡說,朋友是我帶來的,吃了多少銀子自然向我算,怎麽我這才出去一會兒,你們就拿他當小偷似看著,一步也不讓人家離開了?一共多少銀子,快給咱們開賬上來,真是豈有此理!狗眼看人低,見咱們身上破爛,就付不起這幾個錢了嗎?”


    掌櫃連忙陪笑,道:


    “不是這麽說,都是夥計們禮貌欠周,老客您別生氣,統共隻有七錢九分銀子,老客你多擔待!”


    方大頭從懷裏掏出一錠紋銀足有廿來兩重,向地上一拋,喝道:


    “算賬來,算賬來!咱們先給了錢後講理,省得倒說咱們是白吃東西來的,老實說,本城裏癩頭泥鰍鍾大爺三番兩次要把咱們請了來,不想才到太原府,就碰上這檔子事,好!好!


    算咱們鄉下人沒見過世麵,太原府咱們不敢呆,給了銀子,咱們掉頭就走!”


    掌櫃的一聽“癩頭泥鰍”四個字,早驚出了一身冷汗,眼看著地上那白花花一大錠銀子,那敢去拾,原來“癩頭泥鰍”


    鍾英雖是化子裝扮,卻是太原府頂頂有名的龍頭大爺,太原府上至府尊官吏,下至三歲孩童,誰不知道“癩頭泥鰍”四個字,可以說鍾英隻要跺跺腳太原府四城都得晃兩晃,這掌櫃聽說方大頭二人是癩頭泥鰍請來的朋友,黑牛抖出練子槍,足見真是個會武的,方大頭丟在地上這錠銀子,少說也在二十兩以上,分明人家並不是沒有錢的人,他哪肯為了這幾錢銀子開罪鍾家,忙不迭打躬作揖陪笑道:


    “二位千萬不要見怪,咱們原是不知道二位是鍾大爺的好朋友,失禮失禮,二位務必請多多原諒,這幾個錢,咱們也不敢收,就算是小店的一點小意思吧,銀子還請老客收回去,小店本來也找不開這種大錠的,兩位多擔待,多擔待。”


    方大頭還在吵著:


    “不成,難道咱們憑老鍾這瞼麵能在太原府白吃東西?那不行,銀子咱們得給,什麽活留著再講,掌櫃的找錢來吧!”


    這時候,黑牛可傻了眼,白花花的銀子,掌櫃的硬不肯收,方大頭一定不依,還是旁邊的酒客有好事的,也上來千勸萬說,幫著掌櫃的道歉陪禮,方大頭這才裝模作樣,故意露了一手,用腳尖挑起地上的銀錠,探掌輕輕接住,放回懷中,口裏仍是說:


    “這樣吧,你既然不肯收,先行把賬記著,回頭叫姓鍾的親自給你們送來,咱們遠道來此,不能憑藉朋友勢力白吃你們的!”


    掌櫃忙道:


    “我的爺,你老人家千萬不能對鍾大爺提,咱們連這點禮節都不懂,還能在太原做買賣麽?二位爺多請包涵,有暇請常來玩玩。”


    方大頭愛理不理,和黑牛並肩出店,掌櫃的親到門口作揖打躬,恭送如儀,口裏還在不斷地說:


    “兩位多包涵,多擔待!”


    方大頭漫步走過幾條小巷,陡地閃身躲進一條巷子裏,招手叫黑牛道:


    “傻大個子,還不快走,真在踱方步嗎?”


    黑牛忙也跟著進了巷子,方大頭領路直奔城外,待到了城外荒野,這才放聲大笑起來。


    黑牛傻問道:


    “你笑什麽,快把那銀子給咱看看,你是從哪兒偷來這一大錠銀子,連店掌櫃都找不開。”


    方大頭從懷裏摸出銀錠,剝開外麵的白幌幌一層,原來不過是一塊廢鐵包著錫泊,那裏是什麽銀子。


    黑牛也忍不住放聲哈哈大笑,將那鐵塊一擲,打出去十來丈遠,彎腰頓足,樂不可支。


    方大頭笑過一陣,說道:


    “好啦,現在東西也騙來吃了,時間不早,還得去辦正經事呢,方才我從店裏出來,業已暗中把鍾英住處打聽明白,咱們也就前往一探,不過,這癩頭泥鰍詭詐無比,去的時候,你得聽我的支配,最好不要靠近,由我去引他出來,你纏住他,我下手偷那瞎子的玉杯。”


    黑牛連連點頭,道:


    “矮子,咱是服了你啦,你說怎麽辦,就怎麽辦!”


    方大頭略為整理了一下身上衣衫,當先領路,繞城徑轉城西,尋到一處城牆較高的地方,縱身躍上城頭。


    黑牛緊跟著也到城上,卻被方大頭輕輕一帶,矮身伏在城牆上,方大頭用手指著離城不遠處有一間狀似窯洞的土堆,輕輕說道:


    “看見沒有?那一個土堆就是癩頭泥鰍的下處,你別看它不過是個破窯模樣,它裏麵據說布置富麗,不下殷商巨宅,你就隱伏這兒,不要亂動,讓我先進去探一探!”


    黑牛應道:


    “你最好能先探一個虛實,回來咱們商議商議,再決定怎麽對付他們。”


    方大頭笑道:


    “放心吧,我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總盡量不讓瞎子和你碰頭就是。”


    說罷,順著城垛,伏腰緩緩趨向土窯,行到距離十來丈遠,又小心謹慎地伏地傾聽,確定了並無動靜,這才伸腿搭出城垛,剛預備借力縱起,搶過由城牆至土窯間這一段空曠距離,就在他身形欲露未露之際,突聽得窯後傳來幾聲敞亮的笑音,接著,一個蒼勁的嗓音說道:


    “好朋友,既然來了,何不現身見見,這樣藏頭露尾的,是當我鍾某人高攀不上嗎?”


    方大頭猛吃一驚,心道:這癩頭泥鰍果然不凡,我這裏才伸出一隻腳,就被看出來了?


    可是,他這裏尚未來得及立身站起來,突見土窯邊另一棟高樓樓頂一條黑影暴長身形,縱身而下,飄然落在窯前一小塊空地上,人影斂處,現身的竟然是“百毒叟”宋笠。


    方大頭暗道:“慚愧。”把伸出去的一隻腳又縮了回來。


    宋笠停身窯前,一手拈須,朗聲笑道:


    “鍾老當家的果然好眼力,老朽來得莽撞,老當家的莫怪。”


    這時候,但見土窯後倏地似飛鶴衝天拔起一條黑影,也落在土窯前麵,此人渾身一片襤樓,鶉衣百結,手中橫握著一根細竹杖,雞皮瞼、吊腳眉、鼻子下麵掛著兩條鼻涕,年約五旬以外,滿頭全是白色瘡疤,一根頭發也沒有,但見其人,已知其名,不用再介紹,定然是“癩頭泥鰍”鍾英了。


    “百毒叟”宋笠抱拳當胸,含笑說道:


    “老朽久處邊荒,今日才得一會武林名耄,實在令人佩服得很,老朽和鍾兄素無淵源,此來不過專程造訪貴友左當家的,為什麽左老師就這麽見外,連現身一敘也不屑為麽?”


    “癩頭泥鰍”格格一陣嫋笑,說:


    “宋老前輩要尋左賓,不過全為了那隻九龍玉杯,不是姓鍾的放肆說一句話,達摩真經雖是武林異寶,無福之輩,縱然得著玉杯,也是無法尋得真經,鍾某人可否饒舌問一句,宋老前輩已經了然九龍玉林和達摩真經的關連所在麽?”


    宋笠冷冷答道:


    “鍾兄不要以為這兩句就能令老朽放棄了九龍玉杯,老朽但能得著玉林,自信就能參透其中隱奧,找得出達摩真經的藏處,這倒不必鍾兄和左老師多為擔心。”


    “癩頭泥鰍”笑道:


    “似這樣最好不過,宋老前輩苦苦追蹤,必得玉林才能甘心,左老師也是千辛萬苦保著那隻九龍玉林,自然不是三言兩語就能令他拱手獻出來的,所不巧的,目下左老師並不在鍾某人破窯中,宋老前輩千裏迢迢,追尋到此,鍾某人忝在地主,略盡三杯,再送老前輩登程繼續追尋異寶,如何?”


    宋笠刹時臉上變色,厲聲道:


    “姓鍾的,老朽以禮相見,井非畏你這太原府中小小勢力,左賓要想就以閣下這所土窯苟安,那是妄想。”


    “癩頭泥鰍”卻不生氣,仍是笑倒:


    “老前輩是不相信鍾某人這句話,那麽,這間破窯,老前輩是不是有意搜一搜呢?”


    剛在這個時候,陡然間由城東遠處,飛也似奔來一條黑影,這人影快逾電捷,眨眼已到,“百毒叟”宋笠後退了一步,凝神回顧,“癩頭泥鰍”鍾英見了那一條人影,登時暗吃一驚,原來那並非旁人,正是“閻王帖子”左賓。


    左賓似乎氣極敗壞,飛馳而至,人未停身,已大聲叫道:“老鍾,不好了,那玉杯……。”


    “百毒叟”肩頭一晃,搶身欺近,厲喝道:


    “玉杯怎麽樣了?你們二位還準備一吹一唱,演戲招待我老頭子嗎?姓宋的可不吃這一套的。”


    左賓麵上殺機滿布,兩眼怒火外噴,竹杖呼地橫掃而出,同時叫道:“老鍾,井肩上,咱們今天跟他拚啦!”


    “癩頭泥鰍”鍾英原是和左賓商議定妥,由鍾英在土窯後伏身隱蔽,絆住“百毒叟”宋笠,左賓卻暗往罕山埋藏玉杯的地方起出杯子,就隱身在林子裏,待鍾英把“百毒叟”打發走了。再趕往林中會合,他們也明白大原府鍾英的土窯目標太大,必須另尋一處隱密所在,才能從容參詳九龍玉杯和達摩真經的關連所在。


    鍾英除了太原府這座土窯之外,另在晉南中條山解地附近,設有一座秘密處所,差不多的江湖人物,都不知道這個地方,鍾英和左賓原意就是要在躲開“百毒叟”宋笠之後,潛往解池,再議良策,無論如何,先設法把達摩真經弄到手中,那時候二人隱往深山,練習神功,就再不畏懼高手爭奪追蹤了。


    哪知道左賓一時疏忽,埋藏玉杯的時候泄露了形藏,等到他趕往罕山埋杯之處,挖開浮土一看,被他親手放進去的九龍玉杯業已遝如黃鶴,這一驚,真把個“閻王帖子”左賓嚇得六神無主,狠狠在附近亂掘亂翻,又細細辨認刻在樹幹上的標記,一點也沒錯,可是,埋下去的九龍玉杯呢?難道它長了翅膀,飛了不成?


    他一急之下,抹轉頭又奔回太原府,要想盡快把失杯的事告知鍾英,幸好時隔不久,或許還來得及追截竊杯的賊人。


    “百毒叟”宋笠在旁邊這一打岔,怎麽不叫左賓把滿腔怒火,全泄在他的身上。


    “癩頭泥鰍”見左賓那樣惶急無主的神情,竹杖呼呼,使出了全力,把宋老頭兒圈在一片青芒之內,他身為地主,又和左賓多年知交,哪還有不替他不忿的道理,立將手中打狗棒一抖,探臂吐杖,也欺進圈子,喝道:


    “宋老前輩,也讓我化子討教幾手高招如何?”


    這兩個人兩根竹枝一裹,將“百毒叟”裹了個風雨不透,那兩根小小竹杖,猶如兩條青龍,左盤右旋,此進彼退,非但配合得十分嚴密,而且兩人身形變幻,將宋笠進退之路,全部截得死死的,尤以“癩頭泥鰍”鍾英手中打狗棒,更是詭詐無比,怪招迭出,功力隻在左賓之上。


    “百毒叟”如果單獨對付左賓或鍾英,相信就憑一雙肉掌,也吃虧不了,但如今被兩人聯手合圍,雙杖雙掌對付他一個人,卻顯得有些支拙不靈起來。有道是,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架不住人多,宋老頭兒再行,被這兩個江湖高手圍住,也感覺壓力沉重,應付艱難。


    但“百毒叟”也不是善與之輩,千裏迢迢趕來搶奪玉杯,如今居然聽說玉杯出了問題,他可不管那許多,認定是“癩頭泥鰍”和左賓兩人設好了圈套欺騙他的,見他二人又聯手合上,更激起萬丈怒火,口中牙挫得格格作響,將全身功力盡都貫往雙臂之上,逢杖格杖,見人劈人,兩條臂膀舞得車輪也似,恰恰抵擋住鍾、左二人的兩條竹枝。


    三個武林怪傑,走馬燈一般拆了二三十招,兀自難分勝敗,倒把城垛上伏著的方大頭弄得拿不定主意,眼看這三位仁兄掌影紛紛,竹杖呼呼,在下麵舍死忘生,各出全力,想下去幫個忙吧,不但無從插手,更不知道幫誰好?想抽身一走吧,又舍不得九龍玉杯下落,何況,那一邊還伏著一個傻小子,又怎樣向他交待解釋呢?


    猛可裏,他突然心中一動,忖道:我何不如此如此,先摸他一個虛實,再作主意。


    於是,悄悄從城垛上伏行而返,挪近黑牛俯伏的所在,他還未開口,黑牛早沙著嗓門說了:


    “怎麽樣啦,咱聽見好像幹起來了?”


    方大頭看他那副緊張兮兮的樣兒,又有些好笑,便也壓低了聲音,說:


    “了不得,那邊已經打得天翻地覆啦,咱們還不溜,等一會連我們全要倒黴。”


    黑牛不解,忙問:


    “那是為什麽?快說,咱沒有弄到杯子,怎能走呢?回去拿啥玩意給咱師父?”


    方大頭故意激他,道:


    “別想什麽杯子了,杯子放在瞎子身上,你怕瞎子怕得像老鼠見了貓似的,那還能弄到手?不如趁先回去,就向你師父說:杯子沒啦。叫他要弄自己來吧。”


    黑牛聽了,心裏捉摸不定,半晌沒有開聲。


    方大頭怕他真的不肯幹了,故意自言自語說:


    “不過,等你師父趕來,杯子早不知去向,連人也找不到了。我看,不如死了這條心!”


    黑牛好像突然下了決心,猛的一巴掌拍在方大頭肩上,差一些把他拍了個“狗吃屎”,叫道:


    “幹!矮子,他奶奶的。咱不怕瞎子,你說該怎麽辦?咱聽你的,非得把杯子弄過來,奶奶的,瞎子有啥了不起,咱黑牛就碰碰他,試試看。”


    方大頭見他果然中了計,心裏在笑,口裏卻說:


    “你真的不怕瞎子?還有那白胡子老頭兒,這兩個人你都敢動他嗎?不怕他們揍你?”


    黑牛一橫心,胸脯一挺,道:


    “不用不怕,管他奶奶是誰,咱先抖練子槍,不讓他近身,還怕幹不過?矮子,你快出主意,別盡耽等著。”


    方大頭這才滿心歡喜,湊在黑牛耳邊,低聲說道:


    “眼下看起來,杯子如不在瞎子手中,定然在他的化子朋友身上,或者就在土窯之中,咱們兩個人,一時也沒有辦法全顧得到,不如趁現在那白胡子老頭兒正把他們纏住,你在外麵替我望風,讓我偷偷進那窯裏探勘一遍,假如窯裏沒有,東西隻在他們身上,咱們一個對付一個,加上白胡子老頭兒,今天準保跑不了他們,非叫他們把杯子拿出來不行,假如東西藏在窯裏,豈不更是唾手而得麽?總之一句話,你守在暗處,那叫化子不發覺窯裏有人,你也不必動手,隻要他一旦察覺我暗進他的土窯,你得盡快替我攔住他,不讓他把我堵在裏麵了,事情就隻這麽簡單,你都記住了沒有?”


    黑牛點頭答道:


    “好,就這麽幹!咱都記住了。”


    方大頭還不放心,逼著黑牛把步驟又背誦一次,果然沒有記錯了,這才領著黑牛,悄悄掩到土窯側麵三丈左右,探頭一看,“百毒叟”宋笠已和鍾英左賓纏鬥將近百招,宋老頭兒拳腳已緩慢不少,但“閻王帖子”左賓也因為上手時急怒攻心,搶招太快,現在其氣耗損過半,一根青竹杖亦遠不似方才淩厲,隻有“癩頭泥鰍”鍾英,棒影縱橫,越戰越勇,差不多負擔了大部份麵鬥宋笠的責任,顯得左賓隻不過從旁助手而已。


    此時再不動手,遲了就來不及了。方大頭一橫心,將黑牛仍留在城牆垛上,自己先將雙腳探出牆外,腰眼上一用力,整個身子一繃一彈,滑出牆垛,竟如一隻大壁虎地的,手腳分張,貼在牆上。


    土窯前打得正在激烈萬分,那來餘暇注意這一麵,方大頭施展梁上君子“遊壁術”絕技的,順著城牆,迅速的向上窯移動,不一會功夫,已至窯側丈許之處。


    這丈許距離,前後空曠,再沒有東西可供隱蔽,隻有牆腳下摸著一條尺許深的泥溝,準備用來排除城上積水用的,這條溝由東向西,剛好要通過土窯後麵一個土坡,從那土坡再向窯裏去,隻有五六尺距離,而且離窯前戰場也甚遠,倒不慮被人發覺。


    方大頭看清地勢,不再猶豫,真氣略為一沉,從牆麵上輕巧的直向水溝中落下去。


    當他一腳落到溝底,突感腳下一軟,暗叫一聲:苦也!


    “撲通”一聲響,整個兩隻腳,全都陷進水溝溝底爛泥之內,臭爛汙泥,直淹到膝蓋附近。


    原來那本是一條臭水溝,長年積的汙垢爛泥,根本沒有人去清理過,從上麵看下去,又在黑夜中,以為隻有尺許深淺,其實這水溝足有兩尺深,下麵一半,全是爛泥臭水,屎尿俱全。


    方大頭這叫“啞子吃黃蓮,有苦說不出。”不但說不出來,還得趕快伏身溝中,以免身形外露,被窯前的“癩頭泥鰍”鍾英察覺,可憐缺德鬼硬閉著氣,顧不得身上的衣服髒不髒,鼻子離水僅隻兩寸,整個下半截加上前襟,全浸在臭水之中,靜靜伏著,一動也不敢動。


    饒是他如此委屈,這一聲落水時的輕響,仍然驚動了前麵拚命的“癩頭泥鰍”。


    鍾英方在全力拚搏,突聽得窯側“撲通”一聲輕響,這附近地勢,他自然比誰都清楚,忙不迭虛晃一杖,撤身退出圈外,大聲叫道:


    “老左,先絆住這裏,窯後又有好朋友到啦,我先打發了後麵再來。”


    左賓應了一聲,手中竹枝一緊,獨自拚鬥宋笠。鍾英倒提打狗棒,便奔賽後。


    好在傻大個兒這一次還沒有傻,他在城牆上望見鍾英撤身後退,要到窯後去,心裏一急,“嘩啦啦”先從腰裏解下了練子槍,提氣長身,從城牆上直撲了下來,大叫大喊,道:


    “叫化頭,那麵去不得,矮子還沒進去哩,你且等一等,咱黑牛陪你玩玩。”


    這一聲大喊,宛如悶雷臨空,半截黑塔,從空而降,腳還沒落地,練子槍“嘩啦啦”一抖,早向鍾英後腦點到。鍾英急忙伏腰點頭,讓過槍尖,反手急掄竹杖,橫截傻大個子的鐵練槍。


    左賓和宋笠,突見這愣人也跟到此地,全都吃了一驚,誰也不知道他是來幹啥的,更不知道他是幫誰?不過,左賓聽他提到“矮子”,就知道缺德鬼方大頭也來啦,說不定窯後弄鬼的。正是方大頭,一麵揮杖應敵,一麵叫道:


    “大個子,不要弄錯人啦,那是朋友,這老頭兒才是壞人,你快來幫我放倒他。”


    黑牛這一次可不上他的當了,聞言答道:


    “去吧!你這瞎子才不是好東西,咱不上你的當了,等一會咱幹了這叫化頭,還要碰碰你呢!你得意些什麽?”


    一麵說,一麵掄動練子槍,硬箍鍾英的打狗棒。鍾英不認識這位大個子,方才反手一杖,已用了六成真力,滿以為能把這大漢手中的練子槍震飛,沒想到黑牛天生神力,又是專門蠻幹的祖宗,你不找他拚力氣,他還要找你拚拚呢,何況鍾英不明敵情,仗著自己功力深堪,送上門來,黑牛哪得不喜,鐵練子橫掃過來,和鍾英的打狗棒碰個正著。


    一硬一軟兩件兵器碰在一起,響聲起處,鍾英雖然內力精深,怎奈何得隻牛神力天生,鐵練子又是重物,單憑一根竹杖,如何撥它得動,當場覺得手臂一麻,連忙抽杖縱身,後退了五六尺遠。


    黑牛見一招震退了叫化頭,心中大喜,笑道:


    “這法兒不錯,沒動手先抖練子槍,咱叫你近不得身,就不怕你們了。”


    說著,更是鳳聲呼呼,使開了練子槍,沒頭沒臉向“癩頭泥鰍”橫卷上來,邊打邊笑,口裏一直在念:


    “咱叫你近不得身!咱叫你近不得身!”


    鍾英驚於大個子的臂力,不知道他還有些什麽絕招,空有一身本事,一時反而施展不開,倒落在挨打的地位,左挪右閃,不敢再和他硬碰,這麽一來,黑牛更是趾高氣揚,掄起練子槍,又箍又摔,又點又掃,弄得堂堂高手的“痢頭泥鰍”,隻有招架之功,哪有還手之力。


    左賓被黑牛頂了一句,也無法再進言辭,自己又被“百毒叟”掌風籠罩,分神不得,以致場中情勢頓變,宋笠得黑牛之助,分去了一個勁敵,抖擻精神,迎戰左賓,左賓和鍾英一個碰著一個難纏的家夥,本走勝局,倒落在下風,情勢越來越危急了。


    水溝中的方大頭,遙見黑牛果然如言出手,纏住鍾英,哪肯放過這大好時機,顧不得身上拖泥帶水,幹脆從水溝裏爬上來,閃身飛奔,撲向土窯。


    到了窯後,見一扇木門半掩半遮,裏麵黑洞洞的,沒有半絲光亮,方大頭本是偷雞摸狗的能手,身子一側,就從後門縫裏挨身進人窯內,他雖然明知鍾英已經發現自己,但偷查暗探,總不敢燃點燈火,竄進窯內,略為定一定神,把眼睛先閉上一會,使其習慣窯中黑暗情況,再睜眼時,已可約略辨清四周物件,他扭頭四下裏一望,乖乖隆的咚,敢情這裏麵真還漂亮得緊,堂皇之極嘛。


    土窯雖然不大,卻分作前後兩間,不折不扣的一房一廳,獨門獨院,雖然沒有廚房廁所衛生設備,但磚造加土,牆厚頂低,卻是冬暖夏涼,井不亞於空氣調節器,前麵廳裏,放著桌椅,牆上還掛著字畫,黑暗中看不清楚,不是蘇東坡的墨竹,想來總是仇十州的仕女,再不然,準是王羲之親筆了,臥房內一床一幾,全是上好柚本,另有精巧的茶櫥衣箱,床上錦被,櫥中細磁壺杯,地上氈毯,樣樣都是值錢的珍品,這哪兒像是叫化子的破窯,簡直比太原府知府後衙三姨太太的香閨,還要精致富麗,一時把方大頭的眼都看花了,直到窯門外的叱喝之聲,把他驚醒,才記得去找那九龍玉杯。


    論偷東西,方大頭可稱專家,但見他翻箱倒櫃,手腳利落,床上褥下,帳頂枕邊,牆壁角落,櫥櫃背後,不到半盞熱茶之久,甚至連在壺都提起來搖過倒過,什麽東西都有,就是沒有九龍玉杯。


    窯外的吆喝聲越來越大,激戰已經到了緊張階段,方大頭仍然不死心,又到前廳裏,詳詳細細又搜了一遍,沒有,當然沒有。


    方大頭不是著書的,自然不知道九龍玉杯已經到了秦仲手裏,還在一個勁兒瞎找瞎翻,陡然間,窯外傳來一聲悶哼,緊接著,就聽見“閻王帖子”左賓在高聲叫道:


    “老鍾,我不行啦,你趕快撤身走吧,那玉杯已經被人……偷……。”


    接著,就聽傻大個兒的破鑼嗓子也在喊:


    “喂!叫化頭,別走呀!瞎子不行,咱還行呢……哎喲,這是啥東西,箍得人怪痛的。”


    再接著,又聽見“百毒叟”宋笠的怪笑聲,由近而遠,漸漸聽不清切了。


    方大頭連忙竄出土窯來,卻見“百毒叟”和左賓、鍾英三人都沒了影蹤,隻有黑牛倒提著練子槍,傻愣愣站在那兒,手中把玩著一隻三菱鋼鏢,遠處地上,留著“閻王帖子”左賓使的那一根青竹杖。


    方大頭忙問:


    “是怎麽啦?這些人呢?”


    黑牛裂嘴一笑,憨憨地說:


    “全跑啦,瞎子被白胡子老頭一巴掌,把竹竿子也打掉了,叫化頭忙過去護著他,兩個人都逃,白胡子老頭在追,咱也追,叫化頭卻給了咱這個玩意,箍在身上,又痛又癢的,所以咱就沒追了。”


    方大頭聽了,又驚又喜,又問:


    “他們向哪裏逃的?白胡子老頭兒能追上他們麽?”


    黑牛搖搖頭,道:


    “咱也不知道,是向這邊去的,咱瞧那白胡子老頭兒也累啦,直喘氣的。”


    方大頭忙招手兒叫他:


    “黑牛,你快進來,那叫化頭替咱們留下好多東西,咱們先在這裏享受一番,再追他們還來得及。”


    兩人進了這土窯,方大頭找著燈火點燃,黑牛見了,樂得嘿嘿直笑,一會兒在椅子上坐坐,一會兒又去床上打個滾,這黑小子從小在深山吃苦,哪見過這等舒適的所在,高興得話也說不出來。


    方大頭更高興啦,找出“癩頭泥鰍”的衣服換上,自己那一身髒衣全丟進窯後水溝裏,“癩頭泥鰍”雖是化子裝扮,居家時卻也有的是錦衣緞褂,如今這兩個寶貝“鳩占雀巢”,你一件,我一件,盡擇料子好的向身上套,櫃子裏的金子銀子,也揣在懷裏,裝得滿滿的,當真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美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方大頭身材矮小穿了鍾英的衣裳,還有大半截拖在地上,不倫不類,滑稽梯突,黑牛剛好相反,套上最大的衣服,手腳還有一半露在外麵,他總看看方大頭身上的衣服太大,逼著他脫下來和自己換,換來換去,自己身上的依然太小,方大頭身上的仍舊太大。


    “癩頭泥鰍”在太原府成名多年,土窯裏存的貨色自然少不了,沒想到這一次黃鱔進了水蛇窩,被這兩塊料翻騰了一個天翻地覆,一場糊塗。


    黑牛和方大頭正在開心,各人都穿了錦衣、搬出鍾英存放的美酒佳肴,坐在前廳大吃大喝突聽得士窗外一陣急遽的馬蹄聲響,由遠而近,不一會已停在窯外。


    傻大個子渾然不覺,兀自吃喝,全沒把窯外這一陣馬蹄聲當作一回事,究竟方大頭江湖經驗老到,側耳一聽那蹄聲止於窯外,就知道來人是專為找這土窯的,連忙一口氣,將桌上的油燈吹媳,土窯中頓時伸手不見五指。


    黑牛正拿著一隻熏雞腿向嘴裏塞,陡然燈光一熄,差些兒雞腿戳到鼻孔上,哇呀大叫道:


    “矮子,你搗什麽鬼,好好的熄了火,哪看得見吃東西?”


    方大頭急忙“噓”了一聲,附在大個子耳邊,輕聲說道:


    “傻子,你嚷什麽?門外有人來啦,說不定是找叫化頭來的,咱們靜靜聽著,別出聲。”


    黑牛豎著耳朵聽了聽,哪有什麽聲音,方欲臭罵矮子一頓,驀地裏,“砰”的一聲巨響,窯門被人一掌劈開,勁風急卷,掃進土窯,吹得牆上字畫亂舞,黑牛也機伶伶打了一個寒戰,隻聽門外有人喝道:


    “左賓,還不出來受死,躲在窯裏,就能躲過性命嗎?癩頭泥鰍也一並給我滾出來!”


    方大頭聽了一愣,這是誰呢?怎麽聲音好熟,他悄悄挨近窯門,偷著向外一望,嚇得一個筋鬥,從門前滾回桌邊,“嘩啦啦”把桌子也撞翻了,黑牛探手一把抓住他的後領,喝道:


    “矮子,你幹什麽?是誰在外麵?”


    方大頭陡地一旋身,躲在黑牛身後,用肘推著他說:


    “黑牛,你快出去,好好揍他一頓,那外麵的才是天下最壞的人,快抖練子槍,幹他!”


    黑牛還要問,卻被方大頭連推帶送,擠到門前,傻大個兒是個愣人,又仗著喝了三杯酒,果真從腰裏解下練子槍來,頭一低,搶出了窯門。


    門外五尺左右,立著兩匹白馬,一個麵罩黑紗的俏女郎還坐在馬上,手裏帶著另一匹馬的馬韁;另外一個青衣長衫,手拿著小馬鞭子的少年奇兒,臉上陰陽作笑,朝著窯門綽然而立。


    傻大個子雖然不識這男女兩人,但讀者眼睛雪亮,不用再介紹,誰知道這一男一女,正是方在泰山慶元寺大開殺戒,又連夜趕往新樂縣城尋找“閻王帖子”左賓,大約是未能找到,才追到此地的“血影人”秦玉和“半麵觀音”林惠珠了。


    皆因林惠珠撞蕩江湖多年,素知太原府的“癩頭泥鰍”鍾英和左賓甚為知已,兩人在新樂縣內未能找到左賓,林惠珠略一思忖,便猜左賓無處可去,必然會投奔太原,當下二人飛馬疾追,僅費了一日夜的功夫,便從新樂趕到太原,直找到鍾英這一間土窯,剛到窯前,望見其中尚有燈光,秦玉滿心大喜,以為一定將左賓堵在這裏了,運掌劈開窯門,喝罵之後,便追到半丈以外,靜等左賓出來動手,誰又料得到,他們仍然是遲了一步,從土窯出來的,並不是“閻王帖子”,卻是這傻大個子。


    傻大個黑牛提著練子槍,竄出土窯,見秦玉橫鞭而待,後麵馬上又坐著窈窕婀娜的林惠珠,他本想發火,一見林惠珠,又把火氣咽了回去,反裂嘴笑道:


    “你們這是幹嗎?人家好好吃著東西,怎麽一聲不吭,就把門給咱們箍壞了?不說個道理出來,咱可要你們賠!”


    秦玉從未見過這黑牛,不由眉頭一皺,冷冷說道:


    “你隻叫左賓出來,我們自有話問他,事不與你相幹,最好別在這裏找死!”


    黑牛一聽,把剛才按下去的火氣又提了起來,叫道:


    “怎麽?你是講蠻不講理的?咱又不是左賓,你無緣無故弄壞咱的門,黑牛可跟你沒完。”


    秦玉疑心這家夥大約就是癩頭泥鰍,但看看他那一身裝束,不倫不類,年紀上說也有些不像,便回頭問林惠珠道:


    “這人可就是癩頭泥鰍麽?”


    林惠珠沒有出聲,隻把頭搖了兩搖。秦玉陡地回身,臉色一沉,喝道:


    “你究竟是什麽人?既不是左賓的朋友,就快閃開,再要攔在這兒夾纏不清,可別怪秦某要動手了!”


    黑牛聽說要動手,忙把練子槍“嘩啦”抖開,回頭叫道:


    “矮子,快出來,人家要真幹啦,咱對付這小子,你對付那娘們。”


    方大頭在窯裏又叫得苦,有心不出來,這傻東西在外麵大喊大叫的,出來吧,又知道秦玉厲害,他橫了橫心,開了後門,一溜地向城牆邊飛跑,隻盼能趁著黑牛攔在前麵,自己先脫身出城,躲到安全地帶再說。


    可是,秦玉眼光何等銳利,他人雖在前麵,但卻沒把黑牛放在眼中,兩隻眼神,一直在注意上窯後的動靜,就怕左賓會趁機溜走,及見黑影一閃,奔了城邊,急忙晃身拔起,早搶過這土窯,喝道:


    “左賓,你不留下九龍玉杯,就想走嗎?”


    方大頭明知秦玉是認錯了人,但依然不敢和他照麵,腳下猛一加勁,騰身躍起,直向城頭上落去。


    他身法雖已夠快,但秦玉血影神功,更比他還要快,他剛剛腳尖才沾城垛,耳邊風聲颯颯,秦玉接踵亦到,人未至,掌先發,半空中勁風猛卷,對準方大頭後背劈來。


    方大頭深知他掌力猛烈,那敢硬接,倒地一個翻滾,躲開一掌,耳旁“砰”的響處,一個城垛已被秦玉一掌劈成了紛碎,方大頭心膽懼裂,逃也不敢進了,翻身躍起來,連忙抱拳當胸,後退三步,叫道:


    “快請住手,是我,不是左賓!”


    再說那邊的傻大個子黑牛見秦玉陡地晃身,已從自己身側一閃而過,他人影還沒看清,眼前一花,已失秦玉所在,先是一愣,及後望見秦玉原來是追矮子去了,他可還是幫著矮子的,連忙一抖練子槍,就要隨後追上城去,可是,他身形尚未移動,眼前嬌影閃晃,林惠珠已從馬上飛身搶到,攔在他的麵前,手中提著一柄寒汪汪的長劍,叱道:


    “你站住,不許過去!”


    黑牛真聽話,已經踏出去的一隻腳,聞言又收了回來,愣道:


    “大妞兒,咱可不願跟你動手,最好你去找矮子去,說好是咱對付你那一口子,矮子對付你的,你別亂來。”


    林惠珠聽他滿口胡說,嬌叱一聲,長劍圈臂疾吐,“李廣射虎”直刺他的麵門。


    黑牛一偏頭,躲過劍鋒,登登登後退了三四步,怒道:


    “你是怎麽啦,說得好好的,怎麽不按規矩?”


    林惠珠不知他是個愣人,隻當他故意調侃自己,冷笑一聲,長劍猛的一抖“狂蜂戲蕊”舞著千朵劍花,又向黑牛迎頭罩下來。


    黑牛已經退到窯門前,退無可再退,同時,林惠珠這一招“狂蜂戲蕊”使得也過份分毒,黑牛閃讓稍遲,“嗤”在衣襟上已被她刺了一個大洞,黑牛既被她連連相逼,又心痛漂亮衣物被她刺破,幾種因素一湊,湊足了傻大個子的怒火,他一瞪眼,不再後退,手中練子槍由下而上,迎著林惠珠的長劍,“-”的一聲響,把一柄長劍震得脫手飛出三丈以外,林惠珠吃了一驚,空著手躍退四步,一探囊,掏出一把喂毒蜂尾針扣在掌中。


    黑牛牛性一發,就再不認人,剛剛震飛了林惠珠的長劍,緊接著一順練子槍,又向她咽喉點到,大叫說:


    “臭娘們,你當咱是怕你麽?不信就碰碰看,誰行誰不行?


    真正不受抬舉,軟的不吃要吃硬的!”


    其實他說的無心,林惠珠卻聽者有意,隻羞得她粉麵緋紅,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揚手將一把蜂尾針全向黑牛打出,叱道:


    “蠢才,你是找死!”


    蜂尾針細如牛毛,針尖特銳,專破金鍾罩鐵布衫,何況林惠珠這種蜂尾針又是經巨毒喂製的,眼看黑出就難逃此危。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陡然間,斜刺裏卷過來一股勁風,不歪不正,剛好把林惠珠這一把蜂尾毒針撞向右側,紛紛落在空地上,全都失了準頭,林惠珠急忙回顧,卻見是一個背負雙劍的老頭兒,立身在六尺以外。


    這老者年在六旬以上,俗裝打扮,身軀魁梧,精神矍鑠,雙目炯炯,左右兩肩,各露出飄飄劍穗,襯托著海下長須,顯得神采英奕,氣度不凡。


    老頭兒一手拈須,冷冷望著林惠珠,道:


    “這位姑娘,緣何貌美如花,心腸卻如此狠毒,究竟和他有什麽深仇大怨,竟然使用這種喂毒暗器,要不是老朽適巧路過,豈不是毀了人家嗎?”


    林惠珠氣得臉色鐵青,厲聲叱問:


    “你是誰?要你來多管這閑事?”


    那老頭兒緩緩答道:


    “老朽吳子明,目下忝掌雪山派門戶,姑娘又是何人門下?


    和這位又有什麽解不開的深仇呢?”


    林惠珠尚未答話,那邊人影一晃,秦玉已經押著方大頭回到土窯前來。


    秦玉本想告訴林惠珠,“閻王帖子”左賓業已脫走,必須快追,但當他一見那背插雙劍的吳子明,不覺把到口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小馬鞭指著老頭兒,問道:


    “你是誰?到這裏來幹什麽的?”


    吳子明隻覺得這少年好生跋扈,連自己一派掌門宗師,也是這麽放肆無禮,心裏先有了三分氣,冷冷答道:


    “老朽是過路人,看著這裏熱鬧,就來瞧瞧,難道這裏是不準人站的地方麽?”


    林惠珠見秦玉回來,似乎滿腔委屈,都有傾吐的對象了,不等秦玉答話,便指著吳子明和黑牛,道:


    “他們欺侮我,把我的劍也震飛了,就在你還沒回來的時候,他們兩個對我一個。”


    秦玉一聽這話,登時把臉一沉,回頭對方大頭喝道:


    “這兩個都是你的朋友嗎?”


    方大頭在城牆上懾於秦玉的功力,俯首就擒,隨到土窯,早一眼望見了黑紗掩麵的林惠珠,他暗地吃驚,卻沒有聽見秦玉的問話,隻在肚裏尋思道:咦!這不是媚兒嗎?不怪她用麵紗罩著半邊麵孔,敢情這妮子真如魯慶所說,變節從了敵人?


    他心裏這麽想,口裏卻不敢說出來,一雙眼睛,注定了林惠珠一瞬不瞬。


    秦玉喝問了一聲,見方大頭隻管望著林惠珠出神,並不答話,隻當他心存歹念,勃然大怒,小馬鞭一抖,“刷”的一聲響,抽在方大頭後屁股上,隻把個方大頭打得踉蹌前衝幾步,恰好撞向林惠珠懷裏。


    方大頭忍住臀上疼痛,趁著一衝之勢,探手一把,便來抓林惠珠麵上的黑紗,他心裏的主意是:我把你這塊布扯下來,看你還拿著什麽臉來見我。


    林惠珠驚呼一聲,晃身暴退,一麵急用右手按住麵紗,但下半截麵紗已被方大頭抓在手中,“嘶”地一聲響,麵紗從腰撕作兩半,好在林惠珠按住了上半截,除了粉頸和下巴,麵部還沒有暴露出來。


    秦玉大怒,殺念頓起,馬鞭平探,疾點方大頭後背“靈台”要穴。


    方大頭早防他有此一招,一把沒能扯落林惠珠的麵紗,左腿忙曲膝跪地,向側一個大滾翻,早脫出鞭梢,這時候,黑牛練子槍“呼”地攔腰掃出,嚷道:


    “小子,你敢動矮子,咱跟你沒完!”


    秦玉雙目盡赤,麵上紅光隱隱,冷哼一聲,帶轉鞭梢,反挑黑牛手中練子槍。


    黑牛以為又是和鍾英一樣,一家夥便能將他震遲,心中暗喜,手上突又加了三成力,練子槍不避不讓,便向秦玉的小馬鞭上硬接。


    可是,這一次他卻打錯了算盤,秦玉的鞭兒雖沒有“癩頭泥鰍”的打狗棒粗長,但內勁卻遠在鍾英之上,鞭梢才和鐵練一接,竟如鐵碰著鐵一般,“-”的一聲響,反將黑牛的鐵練子震彈起三四尺高,雖沒有脫手震飛,也使黑牛右臂又酸又麻,大感駭然。


    過招換式,急如星火,那容得他發愣發呆,秦玉一鞭格退黑牛鐵練子,緊接著鞭身一轉,對準黑牛,夾背就是一鞭。


    黑牛但見鞭影一晃,要躲已經遲了一步,肩背上被秦玉一鞭打中,急痛攻心,拿樁不穩,在地上一連兩個筋鬥,跌出丈餘遠近,血氣一湧,張口“哇”地吐了一口鮮血,傻小子自出娘,這還是第一次吃了大虧,所幸他天賦本強,雖被秦玉鞭傷了一內腑,卻尚無大礙,急忙翻身爬起來、坐在地上運氣調元。


    吳子明見秦玉出手歹毒,連傷方大頭和黑大個兒,手底下全無半分餘地,登時激起怒火,振臂翻腕,忙將背上鴛鴦雙劍撤出鞘來,喝道:


    “你這人年紀輕輕,出手卻如此絕情,老朽要不給你點顏色,你還當天下就沒有能人了。”


    秦玉橫鞭斜立,嘿嘿冷笑道:


    “真是個不知死活的老東西,既然成心送死,留下名來吧?”


    吳子明也是冷冷一笑,道:


    “憑你這種目中無人的狂妄小輩,也配問老夫的名諱?”


    語音方落,雙劍一分,倏的左橫豎,“浮雲掩月”上步出招,劍勢迅擬電奔,眨眼已至秦玉前胸,果然一派掌門宗師,功力畢竟不同凡響。


    秦玉輕嘯一聲,吸氣凹胸,擰腰半轉,堪堪將吳子明這一劍讓過,手中馬鞭疾掄,便來敲他握劍的右腕。


    “鴛鴦劍”吳子明喝了聲:“好”!左劍猛沉,右劍外偏,兩柄劍一複,劍尖顫動,化作千百朵劍花,封住門戶,出盡平生絕學,展開仗以成名的“七十三式連環劍法”,劍勢連綿,力戰秦玉。秦玉也殺得性起,手中馬鞍宛如遊龍,硬架硬接,分毫不懼。


    兩人來來往往,眨眼將近十招,吳子明越戰越驚,隻覺得秦玉一支小小馬鞭,仿佛活了一樣,非但把式詭異,而且鞭身貫注內力,處處牽製他的劍招,使自已往往力不從心。一招才出,便被逼得非撤招換式不可。


    方大頭卻趁此時機,一麵護著自己的黑牛,一麵沉聲向林惠珠喝問,道:


    “媚兒,你師門待你不薄,自你被虜,尚在千方百計設法救你,難道你就沒有一點人心,甘心委事從賊,辜負你師父對你這些年來教養之德麽?我勸你趕快迷途知返,趕往泰山慶元寺,去和你師叔師兄會合,別讓一念之差,毀了你一生前途名節。”


    林惠珠知道他是認錯了人,陰一轉念,卻樂得裝模作樣,並不辯明,反冷笑道:


    “我不管那些,什麽師父師叔,我全不認了,我要跟他好,誰也管不了。”


    方大頭聽了,氣得渾身發抖,咬牙切齒道:


    “好呀,沒想到你才離天目山,就這麽翻臉無情,連師門重恩全不顧了,叛師欺祖的人,天下人人得而誅之,你不要仗持他那一身邪功,便自以無人能放了。”


    林惠珠一麵暗笑,一麵更激他,說:


    “當然呀,你不服氣就跟他比比,看能贏得了嗎?”


    方大頭真是被她氣昏了頭,看地上的黑牛已經壓抑住內腑傷勢,從地上站了起來,便問他道:


    “黑牛,你快去幫那老頭兒,我今天拚了命不要,也得給這丫頭一點教訓。”


    黑牛卻有些膽怯,憨憨地道:


    “那小子辣手得很,咱們幹不過他!”


    方大頭忙慫恿他,說:


    “你這人怎麽膽於這樣小?他現在正被纏住,這時候你不去報方才那一鞭之仇,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黑牛回頭一望,果見那老頭兒正將兩柄劍舞得猶如兩團白雲,苦苦纏住秦玉,漸漸已有不支之象。不由心也動了,提了練子槍,怒吼一聲,撲過去便和吳子明雙戰秦玉,並且喊道:


    “老頭兒別慌,咱兩個幹他一個。”


    秦玉本可早將吳子明擊敗,但他心中存了戲弄的念頭,準備等到吳子明這一路劍法使完之後,要奚落他幾句,再下殺手,現在見黑大個子趕來助戰,越發動了豪念,尖聲大笑,馬鞭上又加了兩成真力,截前打後,搶動如同,鞭影似山,直將吳子明和黑牛兩人逼得團團亂轉,絲毫也沒有被他們占到上風。


    那一邊方大頭見秦玉暫時抽身不得,略放了心,磨拳擦掌,向林惠珠逼來,恨恨說道:


    “媚兒,現在你要能回心轉意,棄暗投是,姓方的仍能設法成全你,你有什麽苦衷,也但說無妨,空空大師麵前,姓方的還能掙得這份薄麵,如果你一定要執迷不悟,姓方的今天可要替你師門教訓你了。”


    林惠珠一手掩住麵紗,謹防他又動手來搶,一麵卻吃吃笑道:


    “好一個大言不慚的東西,告訴你吧,我是跟定了他了,你能拿我怎麽樣?”


    方大頭低喝一聲:


    “我就把你擒回天目山去。”


    左臂一圈,陡地晃身欺近,右掌“金龍探爪”,向林惠珠香肩便抓過來。


    林惠珠忙一側身,從方大頭左邊一竄而過,她是存心嘔他,也不還招,隻拿話激他,道:


    “狠什麽?我又不是你姓方的徒弟,你憑什麽資格來管我,現在我連師父都不怕,還怕你?”


    方大頭一抓落空,緊跟著旋身又至,左手一領眼神,右手探腦疾扣林惠珠的曲池穴,他雖然恨透了她,但柳媚總不是自己徒兒,何況又是女孩子,致使他無法冒然伸手點她身上的穴道,逼得不是扣拿腕肘,便隻有抓拿肩頭,像這樣出手顧著分寸,哪裏就那麽容易拿得著林惠珠,不過,幸在林惠珠也隻是想在他心裏,為柳媚造個壞印象,並未真正和他對敵,每次當方大頭出招來捉,總是閃避藏躲,並不還手。


    方大頭越發當她真是柳媚,因為柳媚算起來總是晚一輩的,雖然平時和自己嘻哈慣了,臨到敵對的時候,總要讓自己幾分。


    但是,方大頭此時不但不以為林惠珠的避讓是禮貌,反認為她是有意小看了自己,仗著秦玉撐腰,欺自己不敢奈何她,漸漸地越抓越快,越捉不到越生氣,有時候身不由己,也向林惠珠背後或肋下尋穴下手,恨不得立刻將她捉住,擒往天目山,處以應得之罪。


    正在此時,陡聽得那旁一聲悶哼,“——”連響,方大頭忙回頭看,隻見“鴛鴦劍”吳子明兩手空空,躍退到七八尺以外,而黑牛倒提著練子槍,身形搖搖欲倒,似乎也受了內傷,秦玉則麵含獰笑,橫鞭而立,說道:


    “怎麽樣?取了嗎?就憑你們兩個,姓秦的還沒有放在心上。”


    方大頭心膽懼裂,再也顧不得捉拿林惠珠,急忙過去扶住黑牛。“鴛鴦劍”吳子明卻驚駭萬狀地顫聲問:


    “你……你是幹屍魔君褚良驥的什麽人,這一手黑煞陰風掌從何學來的?”


    秦玉陰惻惻一笑,說:


    “這個嗎?你管不著,我隻問你服了沒有?要不服,撿起你那兩柄劍重新來過,可好?”


    “鴛鴦劍”吳子明冷笑說道:


    “你不肯說,諒也瞞不了人,老朽活了這一大把年紀,雙劍脫手,今天還是第一次,當年在小五台山頂你師父幹屍魔君尚且未能使老朽兵刃出手,想必你定是那魔頭在得到天殘上人遺寶之後所收弟子,如是這樣,咱們三派掌門人在小五台山嶺潭邊失手的舊賬,正好和閣下算一算,今年五月五日,你有膽來大雪山青鬆崖本派總壇一會嗎?”


    秦玉格格大笑,說:


    “那敢情好,現下不過三月,尚有兩個月的時間,你們盡可從速準備,假如隻有你,卻大可不必再找一次難堪,要是當著你派中弟子,你這老臉可沒地方放了。”


    吳子明羞愧交加,憤然道:


    “老朽今日失手,自怨學藝不精,無意尤人,當年在小五台山,令師也是會鬥三派高手,端午會上,老朽自當仍約齊點蒼、峨嵋兩派掌門人,一起會會你這魔君嫡傳高足!言止於此,咱們五月五日青鬆崖再會。”


    說罷,也不再拾雙劍,反從肩後解下兩隻劍鞘來,一折四斷,擲在地上,掉頭如飛而去。


    秦玉得意之至,吃吃笑個不停,回過頭來.對黑牛和方大頭說道:


    “你這兩個不知死活的東西,現在靠山已經過了,不引頸受死,還有什麽話說?”


    黑牛此時身負內傷,方大頭單人獨個,實在無法抵禦秦玉,兩人麵麵相覷,當真除了引頸受戳,哪裏還有第二條路好走?


    但這時“半麵觀音”林惠珠卻另懷鬼胎,急步上前,探臂拉住秦玉,說道:


    “算啦,他們也是無心之過,又不是左賓一黨,隻要他們能說出左賓逃向那裏?咱追左賓要緊,放他們一條生路吧!”


    秦玉笑道:


    “左賓的去向,方才我已經迫他們說出來了,隻不過,他們也僅知左賓和鍾英是被宋笠追向南去,真去了什麽地方,他們也不知道。”


    林惠珠忙道:


    “那麽,咱們快往南追,別在這裏盡耽擱啦!”


    秦玉見林惠珠已經消了氣,遂也扳鞍上馬,用鞭梢指著方大頭和黑牛兩人,道:


    “今天權且放過你們,以後多多當心,別再犯在咱們手中。”


    說話完,揮鞭催馬,逞向南方追下去。林惠珠臨行之際,還故意回眸向方大頭一笑,揚揚手兒,說:


    “多保重啦,再見再見!”


    方大頭扶著負傷的黑牛,望著兩騎白馬迅速的消失在城外,漸漸望不見了,才慢慢地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喃喃說道:


    “真是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姓方的從小看著你長大,卻料不到你會是個見異思遷,翻臉無情的畜牲,可惜你師父多年苦心,提攜教養,好心都成了驢肝肺啦!”


    他自言自語詛咒了好半天,然後才扶著那負傷的黑牛,緩緩回到“癩頭泥鰍”的土窖內,重新點燃了燈火,把黑牛平放在床上躺下,問道:


    “黑牛,你傷得重不重?內腑真氣,還能調動無阻嗎?”


    傻大個子顯然傷得不輕,但他雖沒出聲,卻也裂嘴慘然一笑,點了點頭。


    方大頭忙從懷中取出一個白磁小藥瓶來,拔去瓶塞,倒出兩粒紅豆般模樣的丹丸,喂進黑牛口中,說道:


    “你先放鬆勁道,緩緩呼吸,等熱力起自丹田以後,再以真氣藥力,遊行一個周天,便沒有大礙了。”


    黑牛一直沒有出聲,點點頭,閉目假寐,放緩了呼吸,等待著藥力發作。


    方大頭這才籲了一口氣,退坐在床邊另一張椅上,一麵守候著黑牛,一麵心中暗忖:現在左賓和鍾英都走了,九龍玉杯落於何人手中,殊難逆料,要照目前的情形衡量,單隻一個宋笠,倒可以藉作黑牛一身橫練功夫,將他纏住,自己再從中下手,如今這一位魔頭又趕了去,黑牛受了傷,哪還有爭奪玉杯的機會呢?玉杯沒弄到手,秦仲又走失了,好容易撞見個肯拚命肯聽話的黑牛也受了傷,這些還都算不得氣人,最令人生氣的,莫如柳媚的叛師欺祖,麵顏事敵了,先前聽魯慶說的時候,自己還暗地不信,現在好啦,親眼看見,親耳聽見,還偽得了麽?這件事倒是件大事,既然其他的事一無所成,搶玉杯又輪不到自己,何不趕往泰山,把這件事詳詳細細告訴她師叔“鐵笛仙翁”,也算對他有了一個交待。


    他思慮了半晌,覺得隻有這個辦法才是目前唯一行得通的,不過……他望望床上的黑牛,又地了氣,這一位還沒有好呢,無論如何,也得把他調養好了,才能再談下一個步驟,唉,這假小子雖是愣人,倒甚為可愛,而且,他師父金臂頭陀也是武林一怪,如能因他而使得金臂頭陀下山一次,隻怕還能敵一敵心狠手辣的秦玉吧?


    這時候,床上的黑牛已經在運轉真氣了,黝黑的臉上,隱泛紅色,額角上大顆大顆的汗珠,順著兩頰流向枕上,不難想像他內腑的傷勢並不太輕,這愣人一身奇特的“易筋術”,外加金鍾罩橫練功夫,連江湖第一流高手的左賓尚且傷他不得,不料卻被秦玉一掌,傷得如此重,方大頭回想方才情景,真是心有餘悸,聽“鴛鴦劍”吳子明說,難道他真是“幹屍魔君”的嫡傳弟子嗎?


    方大頭這一輩子也沒有遇見過比這更傷腦筋的事,思前想後,越想越覺混淆,反正黑牛還沒有行功完畢,他趁機一溜身,竄出土窯的後門。


    天色已經漸漸快明了,黎明前的空氣分外清新,方大頭立在窯門口,迎著凜涼的夜風,覺得頭腦裏頓時清醒了許多。


    驀地裏,他突然覺得城樓邊似乎有人影一閃,一瞬間又沒有動靜了,方大頭立生警覺,連忙伏身貼著窯壁,全神注視著靠城的那一麵。


    過了一會兒,果然瞥見城垛上探出一個人頭,在向土窯仔細打量著,接著,又是一個,又是一個……順著城垛,現出了五個人影,這五個人全都伏在城上,僅隻探出頭來,向土窯窺探,夜色之中,雖無法辨別形貌,但看得出這五人俱是夜行衣靠,束劄得十分利落。


    方大頭心裏罵道:莫非你們跟咱還是同行,知道這窯裏油水足,和我存了一樣的心麽?你們要是想偷我,那算你幾個龜孫子撞著老祖宗了。他靜靜依著窯牆,貼壁而立,身形隱得十分嚴謹,隻看他們的次一行動。


    果不然,那五個夜行人聚在一起,倒在商議什麽,不一會功夫,其中一個身材較為矮小的,從牆上鶴行鷺伏,竟然走了方大頭同樣的路子,從城上順著那條水溝,偷偷掩了過來。


    方大頭見他已到土窯後門口,本可以伸手就把他拿住,但那人欺到門邊,迎著窯內透出的燈光,方大頭一看那人,不由暗驚:咦,今天才巧哩,原來你們也找到這裏來了?燈火閃耀中他一眼就認出那小子竟是“赤發太歲”裴仲謀的門下,飛鼠李七。


    既然認出是他,城上那四位就不用再猜,準是裴仲謀、馬步春、金旭東和龔彪了。


    方大頭心中暗在打鼓,飛鼠李七固不足畏,但那隱伏在城頭上的裴仲謀等人卻不是自己一個人所能力敵的,假如黑牛此時沒有受傷,那也有得熱鬧瞧了,偏偏傻大個子又正在行功緊要關頭,自己既要護衛黑牛,又要設法對付這四五個,這可怎麽好呢?


    飛鼠李七挨到窯門口,略為向裏一張望,便從懷裏取出一隻銅製的小小仙鶴來,又用一塊解藥先塞住了自己的鼻孔,背轉身去,晃燃火折子,竟然在點藥線,顯然是準備施用下五門用的薰香盒子。


    方大頭暗罵一聲:“你這是找死!”再也無暇熟思應付的步驟,順著土牆一崩身,閃到李七身後,迅雷不及掩耳地駢指猛在他脅下“章門”穴上一戳,輕舒猿臂,抓住他傾倒的身體,悄沒聲息,就把李七拖進了土窯裏來。


    他也沒有時間再看機床上的黑牛,三把兩把將李七捆了個結實,順手提了一把椅子,又挨到門邊,屏息以待。


    約莫過了半盞熱茶光景,就聽見門外有人又到,那人腳步聲在門口略停,接著輕輕問道:


    “小七,小七,怎麽啦?弄翻了沒有?”


    方大頭故意壓低了嗓門,道:


    “噓!快進來!”


    同時,用手輕輕代他拉開了窯門。外麵這一次來的是“鐵臂金剛”龔彪,這小子也是半個傻蛋,聽了方大頭一聲噓聲,隻當李七已經得手,果然一低頭,跨進土窯。


    方大頭哪還和他客氣,就在他剛剛進入門裏,還沒有看清楚房內的情形,早一閃到了他身後,手起椅落,“蓬”的一聲響,把龔彪箍了個發昏。


    兩個小鬼都順利解決,方大頭捆好了龔彪,這才忙到床邊,看覷黑牛,他真巴不得黑牛這時候能醒過來,兩人合力,就不懼城上的裴仲謀三人了,但,黑牛看來雖然鼻息已較均勻,額上汗漬也少了,卻仍然閉目而臥,並沒有醒過來。


    方大頭可真急了,明知龔彪和李七好打發,另外三個卻不好鬥,急得心念亂轉,倒突然被他想出一條計來。


    他連忙找到一根鍾英留下來的細竹杖,又找了一塊白布,纏在頭上,“卟”地一口吹熄了燈火,打開後門,竄出門外,這一次他再也不用隱蔽身形,反而壓粗了嗓門,桀桀一陣怪笑,嚷道:


    “好朋友,既來了就請下來談談,幹嗎偷雞摸狗的,是看我姓鍾的招待不起朋友嗎?”


    說罷,一橫心,竹杖一點地麵,猛地提氣騰身,徑向城頭上裴仲謀等人伏身之處,飛搶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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