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老頭愕然地道:“用的?”


    少女笑笑道:“當然是我自己要用的。”


    “那……為什麽要一次將半年吃用的東西全買去呢?”


    “因為我住的地方很遠,來去不方便,我也沒有功夫常常來。”


    盛老頭皺眉道:“大姑娘,這恐怕有些難辦了。”


    少女道:“有什麽難辦?”


    齜頭道:“一個人半年吃用的東西不少夠,恐怕沒有辦法替你送去。”


    少女道:“不用你送,我自己會拿。”


    盛老頭一怔,道:“你能拿得動?”


    少女道:“當然能,你隻要把東西放在竹簍裏捆緊,我自會搬回去。”


    盛老頭又向她仔細打量了一遍,半信半疑的搖了搖頭,也隻得吩咐夥計取竹簍來。那少女好像對任何東西都是很喜愛好奇,除了整袋的米、麵、鹽、糖等食物,又挑了許多花


    花綠綠的布料鞋襪、珠粉、飾物……大包小包,選了一大堆,將兩隻竹簍塞得滿滿的意猶


    未足。


    這時,滿屋子的人都忘了賭錢喝酒,來,大夥兒望著那半裸的少女東挑西選如癡如醉。


    紛紛圍到櫃台前麵直看得目瞪口呆、隻有屋角落上的老者和矮胖子沒有動,但也不時將冷峻的目光透過人群,暗中對那半裸少女打量著。


    盛家老店的存貨,幾乎被挑去了一半,這真是盛家老店自開業以來,最大一次交易。


    盛老頭又是興奮,又是驚疑,撥算盤計算款時在發抖,以致好幾次把算盤的珠子撥錯了。總結價款,一共是十四兩八錢七分銀子,外加銅板。


    盛老頭看在“批購”的份上,咬咬牙,把三個銅板的零頭抹去,應實收十四兩八錢七分銀子二十個銅板。


    半裸少女搖頭道:“我沒有銀子,也沒有銅板,我從來就沒有用過錢。”


    盛老頭聽得一呆,道:“大姑娘,沒有錢怎能買東西?”


    半裸少女將小包輕輕放在櫃台上,道:“我用這些獸皮跟你換東西,總該可以吧!”


    以物易物,也是交易的方法,盛老頭當然不能拒絕。


    可是,當他匆匆解開那個小布包,卻幾乎為之氣絕。


    布包內隻有兩張野兔皮,一張白兔,一張灰兔,加起來也不足五分銀子。


    圍觀的獵戶們忍不住都笑了。


    盛老頭也是既好氣,又好笑,兩隻手指提起兔子皮,抖了抖道:“大姑娘,你就用這兩張兔子皮,要換十五兩銀子的東西?”


    半棵少女道:“是呀!”


    盛老頭道:“這是什麽神仙兔皮,能值十五兩銀子?”


    少女道:“我知道兩張兔皮是太少了,可是,我隻有這兩張,因為今年春天我很忙,沒有時間去捉兔子……”


    盛老頭氣得臉色發白,冷笑道:“忙不忙那是你的事,兩張兔皮換這許多東西,天下哪這種交易。”


    少女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兔皮你先收著捉到野兔的時候,我會給你送來的。


    說著,就想動手搬取竹簍。


    盛老頭急忙從櫃台裏竄了出來.你不能拿走這些東西。”


    少女道:“為什麽不行?”


    盛老頭道:“我這些東西都是錢買來的,你沒有錢,當然不能拿去。”


    少女道:‘我雖然沒有錢,可是我用兔皮跟你交換的盛老頭道:“對不起,你那兩張兔皮連五分銀子也不值我不能跟你交換。”


    少女道:“你這人是聾子嗎?我已經告訴過你給你補送來,你難道役有聽見?”


    盛老頭道:“我和你素不相識,怎能掛欠。”


    少女道:“沒有關係,你雖然不認識我,我認識你就行再不然,我也會記住你這間店鋪。”


    說著,又想去搬竹簍。


    盛老頭一手抓住她的手.道:“不行,沒有銀子,你決不能拿走這些東西。”


    少女突然沉下臉來,道:“喂,你這人講不講理,眼看冬天就快到了,我又沒工夫去打獵,你不讓我把東西拿走,莫非存心要我挨餓受涼嗎?”


    盛老頭大聲道:“有沒有工夫是你的事,挨餓不挨餓也是你的事,你要拿走這些東西,就得付錢,否則就把東西留下。”


    那少女揚起頭,向周圍人叢掃視了一眼,冷笑道:“難怪師父常說你們男人都不是好東西。這話真是一點也不錯,你們一個個瞪著我瞧是什麽意思?是不是仗著人多,想欺侮我


    一個孤身女孩子?”


    眾人莫名其妙挨了一頓罵,麵麵相視,如墜五裏霧中。


    少女臉上現出怒容,低喝道:“老頭兒,放開你的臭手,不然,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盛老頭擔心貨物血本,自然不肯放手,道:“你想怎麽樣?難道你敢打劫不成廣少女沉聲道:“我叫你放手,你聽見沒有?”


    盛老頭道:“不留下貨物,我就不放手‘’


    “去!”


    那半棵少女一聲輕叱,手臂微抖竟將盛老頭像鼻滋似的捧了出去。


    “砰蓬!”


    “嘩啦……”


    盛老頭由櫃台內出來,又回到櫃台裏麵,隻不過是豎著出來,橫著回去。


    櫃台裏的木架塌了,木架上的瓶子、罐子樣落下來,當時粉碎。


    圍觀的人不約而同的驚呼出聲,紛紛後退一名店裏的夥計見動了手,奮身衝上前去一把,將那少女牢牢抱住。他可能是情急,也可08是大意,竟忘了人家是大姑娘,而且肌膚


    半棵。


    那少女本已動怒的臉上,頓時湧現出一片殺機道:“找死的家夥,快放手!”


    夥計非但不放,還大聲叫道:“各位快找根繩子野女人捆起來……唉喲……”


    話未完,已被那少女回手一記“撞肘”,正中肚腹,不由自主的鬆了手。少女一旋身,左手飛快地拉住夥計的衣領,右手疾飛而出。


    “蓬”地一聲響,那夥計就像斷線風箏般直飛出去,重重撞在屋角牆壁上,整個突然變得


    軟綿綿成了個“麵人”.癱倒地上,跟看是活不成了。


    夥計倒地之處,正好就在那老者和矮胖子的桌邊於一按桌麵,便想站起……


    老者低喝道:“坐下,不許插手!”


    這時,獵戶都嘩然驚呼起來:“不得了打死人啦……”


    混亂中,有的人奪門逃走,有的卻覓取武器,刹時椅倒桌翻,好像戳破了一窩螞蟻。


    那少女不慌不忙,將兩隻重逾百斤的竹簍朝肩頭上一扛,怒目向眾人說道:“你們這些臭男人,誰要敢再存心不良,碰著我的身子,誰就別打算再活著走出這間屋於!”


    說完,撩起門簾,大步走了出去。


    盛老頭滿臉是血,從櫃台後麵爬起來,哭喊著道:“各位鄉親,你們不能放走了那個女強盜,那是我半輩子的心血,求求你們,快攔住她,把貨物奪回來……”


    獵戶們激於義憤,當時便有十幾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拿著木棍,提著獵又,呼喝著迫了出去。


    門簾外的情形無法看到,隻聽見一聲“砰蓬”聲響,十幾條漢於出去得快,回來得更快,一個個生龍活虎似地出去,灰頭土勝地回來,不是頭破血流,就是折手斷腳,盛家老


    店簡直就成了盛家屠坊……呻吟、嗟歎代替了呼喝聲,充斥屋宇的不是喧嘩笑鬧,而是餘


    悸猶存的議論紛紛。


    那自稱采藥商人的老者和矮胖子,正仔細檢視著夥計的屍體。


    死者分明是前胸中了一掌,因而致命的,可是,無論怎麽檢視,屍體外部絕無絲毫傷痕,反而體內全部骨骼.甚至連手腳上的指甲,都已碎成齏粉,整個人變成了一堆軟肉。


    矮胖子駭然變色道:“這是什麽武功,竟然如此歹毒?”


    老者眉鋒緊皺,神情一片凝重,好半晌,才一字一字說道:’如果我猜得不錯,這八成就是已失傳江湖的‘推心蝕骨掌’,隻不過,那女孩兒年紀輕輕,怎會有這麽深厚的功


    力。”


    矮胖於道:”什麽叫做摧心蝕骨掌?”


    老者緩緩道:“那是內家氣功中一種量陰柔狠毒的功夫,掌力所及,能使一塊巨石外表完整如初,內部盡成碎粉,據傳說,原是魔教中三大魔功之一,但因習練不易,早巳失


    矮胖低聲道:“莊主,這摧心蝕骨掌,豈不正是金鍾罩鐵布衫的克星?”


    老者身軀微微一震,雙目中突然射出兩道精光,沉聲道:-走!咱們快些迫上去。”


    矮胖子道:“莊主,那女娃兒好像對男人懷著極探的恨意,貿然迫去,隻怕反會弄巧成拙,咱們必須安排一條計謀才行。”


    老者腳已跨出,又縮了回來,“有什麽良策?”矮胖子附耳低聲說下一遣。


    老者一麵笑,一麵點頭,道:遲,咱們就照計行事。”


    兩人悄悄起身,從側門走出盛家老店。


    店裏的人正在議論紛紛,揣測著半裸少女的來曆設有注意到兩人的離去。


    當然,他們更不會知道,那老者就是赫赫有名的麒鱗山莊莊主金克用,矮胖子便是莊中總管吳濤。


    寒風呼嘯,山徑崎嶇。


    半棵少女負著重逾百斤的竹簍,獨自奔行在曲折山徑上,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吃力。


    她冒著刺骨寒風,一個勁兒向荒山絕嶺攀登,所經之處,全是斷壁陡崖,人跡罕見的亂山,越往上走,氣沮越低,峰頂上,甚至終年積雪不融。


    當她登上其中最高一座山峰,峰頂積雪竟達兩尺多厚,數十枝蒼勁鬆樹間,建著一棟簡陋的木屋。


    少女把兩隻竹簍放在本屋門前,大約也有些疲乏了作休息,才推門進去,大聲道:


    “師父,我回來啦。”


    屋裏靜悄悄的,半點回應也沒有。


    少女似乎並不覺得意外,獨自提著竹簍走進右側一間臥室,又道:“師父,你瞧,我不是好好的回來了麽,還帶回來這麽多吃用的東西,足夠過半年了。”


    臥室內仍然無人回應-


    房中有兩張木榍,一張空著,另一張木榻上著一十幹癟枯槁的老嫗,雙目緊閉,氣息全無。這分明是個死人,從屍體肌肉的萎縮看來,已經死了不隻一段時間了。峰頂縱然冰


    寒.屍體己在腐爛,木屋中,蕩漾著濃重的腐臭氣味。


    少女竟好像毫無感覺,又將竹簍中的東西,一件件取出來給木榻上的死人看,一麵喃喃說道:“師父,你說的話真是一點都不錯,今天我第一次下山,就遇見好多臭男人,都


    想占我的便宜,我才不饒他們,被我當插打死了一個,其餘那些因為沒有碰到我的身體,我就沒有殺他們,隻把他們打傷……”


    說到盛家老店的經過,仍然眉飛色舞,頗為得意,可是,死屍不能回答,她一人獨語,漸漸覺得無趣,最後終於停了下來,凝望著榻上屍體,長長歎了一口氣,無限傷感地走出


    室外。


    一個年輕輕的女孩子,伴著一具腐爛的屍體,孤零零住在人跡罕見的絕嶺上,這情景,怎能不傷感。難怪她明知老嫗已死,仍當作活人般交談,隻不過希望由語聲暫解孤寂罷了。


    天色慢慢暗下來,木屋內的景象已經逐漸模糊,卻因山嶺上白雪映照,視線仍然很清晰。


    應該是燃燈舉炊的時候了,那少女攀行了大半天山岩,其實也早就有些餓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原因,她竟然懶洋洋不想去調理晚餐,隻獨坐木屋門口,呆呆的望著直靜荒


    涼,山嶺發愣。


    今天為什麽會如此煩躁呢?


    是因為第一次離開荒山?


    還是因為第一次看到除師父之外的


    雖然是些可恨的臭男人,但也是人。


    十八年來,除師父,她沒有見過任何人類,即使要恨的臭男人也沒有,山下世界的種種,


    都是從師父口裏聽來的,如今師父去世了,為了生活,她不得不下山,也不得不跟鬼男人打交道,而這生平的第一次印象,即充滿了厭惡新奇。


    她甚至親手殺死一個活人。


    是的,臭男人都該殺,尤其那些對女人存著非份之想的臭男人。


    然而,那些臭男人聚居的屋宇,溫暖的火盆笑聲,甚至於從鬼男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汗味……


    對她,都是那麽新奇,那麽誘惑。


    師父總是說塵世中全是罪惡,為什麽人還活著那麽愉快?


    師父說人與人之間都是奸詐,為什麽人們還是聚居在一起呢?今天,她曾經躲在盛家門外,


    偷看了很久,對那些婉蜒的街道,櫛比的房舍,都有說不出的好奇和喜愛,可惜自己竟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住在荒涼的山頂上。


    她當時就有一種怪異的想法,覺得自己是一頭野獸,並非跟那些群居的人同樣是人類。


    她多麽希望自己也有一群同伴,聚居在一起,彼此可以交談,可以笑鬧,可以往來,甚至互相吵罵,互相打鬥也好,至少,那樣沒有寂寞。


    積雪、鬆林、晦岩、木屋……


    這些這些,對她來說,隻代表寂寞。


    她回過頭,望著身後的木屋,再回過頭,望望那永遠不會改變的笑的崢岩、鬆林、積雪,


    終於意態闌珊的歎了一口氣。


    突然,她看見另外一樣東西。


    一個活的,蠕蠕而動的東西,就在積壓雪盈尺的崢岩邊。


    天色雖然暗淡、雪地上的景物仍很清晰。


    她揉揉眼睛再看,不錯,那東西的確在動,隻是移動得非常緩慢,不時撲跌在雪地上,又掙紮著站起來


    啊!


    老天,他竟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


    她渾身一震,就像受驚的野兔般的跳了起來本屋裏,掩上了屋門。


    來。


    這兒連野獸動物都少見,怎麽會突然來了一個人?


    她忍不住湊在門縫後向外張望,那個人竟然越來越近了,依稀可以辨別出是個身穿黑衣的老人,佝僂著身軀,拖著沉重的步子,蹣跚而行。


    那老人分明也發現了木屋,不時舉手向這邊呼喊,可是,聲音卻十分低弱,腳步也虛浮不穩,常常跌倒在雪地上,再掙紮著爬起來。


    看來,他好像已經精疲力竭了。


    木屋中的少女突然生出一股衝動,拉著屋門奔了出去,利用積雪和鬆林掩護,慢慢繞向老人左側。


    距離越近,老人的麵貌已清晰可見,花白的頭發在寒風中飛舞,眉際、鬢旁沾滿雪花,那張蠟黃色的臉,在雪光照映下,流露著疲憊、虛弱、企盼、求助的神色。


    他身上的衣衫已有多處破裂,左腿紮著布條雪地上,留著一灘灘鮮紅的血跡……


    啊!


    難怪他身體搖搖欲倒,原來受了傷。


    女孩子大多心軟,目睹一個可憐的老人,身負重傷積雪盈尺的荒山絕嶺上掙紮、呼救,誰能袖手不理。


    那少女想奔過去,又停住。


    腦海裏忽然憶起師父的訓誨


    臭男人都不是好東西,都該殺!


    老人也是男人,自然也不是好東西救他。


    偏偏讓自己看見這可憐的景象,自己怎能見死不救?一邊是師父的訓誨,一邊是本能的同情心,兩種意念在她內心衝激,使她不知道應該如何抉擇……


    正在這個時候,老人突然撲跌在雪堆裏來。


    少女一驚,不由自主從鬆林中奔了出去。


    那老人就像一截枯萎的樹木,僵臥在雪地裏動。


    少女用腳踢踢他,不見反應然毫無動靜。


    莫非真的已經死了?再蹲下來用手推推他,少女輕輕翻轉他的身子,隻見那老人緊咬著牙齒,臉和唇都已凍成紫黑色,雖然尚未斷氣,人已奄奄一息,昏厥不人畢竟是人,不是


    禽獸。憐憫之心,人皆有之。即使躺著的是一隻垂死的野兔子,人也不會見死不救。少女


    不再遲疑,俯身將老人抱起,急急奔回木屋。


    木屋中亮起了燈,也升了火。


    火的沮履,使“凍僵”的金克用從昏迷中悠悠“醒”


    他揉揉眼睛,就發現那少女站在身邊,正用冷峻的目光注視著他。


    金克用故作驚訝的樣子吟著倒下去。


    “你要幹什麽?”


    少女邊向火爐中加柴,目光始終沒離開過金克用的臉,從她站立的位置,森冷的語氣和炯


    炯眼神,不難看出她隨時在戒備著。


    金克用惶然四顧道:“請問姑娘,這是什麽地方?我怎麽會在這裏?


    少女冷冷道:“你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怎會找到這裏來?”


    金克用道:“我……我一定是迷路了,我在亂山中已經走了兩天,不見人煙,後來……


    後來我發現霄地上有一行腳印,就跟著腳印找到山頂,可是……我流血太多,又累又餓,實在支撐不下去……”


    少女輕峨一聲,眼中敵童略減,接道:“是我接你到屋於裏來的,我看見你身上有傷,昏倒在雪地裏,才帶你到屋裏來。”


    金克用忙道:“原來是姑娘救了我高,姑娘請容我老頭子叩謝……。”


    說著,又掙紮想坐起來。


    少女一伸手,用手裏的木柴按住了他,道;“不用謝,我可不是為了要你謝謝才救你的。”


    金克用道:“這我知道,姑娘是菩薩心腸,施恩不望報,但無論如何,姑娘總是老朽的救命恩人,這份活命厚恩,老朽一定永誌不忘……”


    少女迷惘地道:“老朽,老朽是誰?”


    “這”


    金克用幾乎被這句話問住了自己。”


    少女道:“我明白了,老朽是你的名字,對不對?”


    金克用忙道:“不,那隻是老年人對自己的稱呼,就是自認年紀大了,不堪實用,好像朽木一樣。”


    少女不覺失笑道:“這倒真好玩,明明是個人,卻把自己當作木頭。”


    金克用見這位少女一片純真,顯然從未涉足塵世睹暗竊喜。


    少女一高興,戒心又減少了很多,關切地問道:你在亂山中走了兩天一夜,有役有吃過東西?”


    金克用道:“實不相瞞,已經整整兩天沒見過食物了。”


    少噴道:“你的運氣不壞,今天剛好有吃的,你想吃米飯或是吃麵?”


    金克用道:“若能有點熱粥充饑,真是感激不盡。”


    少女道:“好,我這就去煮粥,隻是廚房裏柴火恐怕不夠,得先去搬點樹枝回來,時間可能多耽擱一會,你躺著別動,最好先睡一覺,粥好了我會叫醒你的。”


    或許基於女性的本能,或許長時間的孤獨寂寞使她迫切需要有人談談,她好像已對金克用放鬆了戒備,興高采烈的去廚房淘米生火,然後,又去鬆林裏拾起枯枝……


    她才離開木屋,金克用就從地上一躍而起。


    木屋共有五個房間,前麵是正廳,後麵並排三間房,右邊是臥室,左邊是廚房,中間一間又分隔為二,一半堆放木柴雜物,一半作浴廁之用。


    正廳中,有一個神櫥,櫥裏卻無神像,而是供著一塊用紅綢覆蓋,上麵雕刻著像令符一樣圖案的木牌。


    那些好像令符的圖案中,隱藏著七個古體篆字,那是“諸天之神位”。


    金克用迅速將客廳和廚廁等處搜視一遍,便挑開門簾,進人臥室,才伸頭,突然發現榻上睡著一個人,急忙又退了出來。


    可是,等了片刻,臥室中毫無動靜,卻聞到由門內飄送出來的腐屍臭氣。


    金克用壯著膽,再度挑起臥室門簾,才看清榻上的老嫗隻是一具死屍,整座木屋,除了少女和這具屍體,再找不到第三個人。


    不用說,這老嫗一定是魔教中人,帶著愛徒隱居在這荒涼的山頂,現在老婦已死,留下了徒弟孤零零一個,雖有一身驚人的武功,卻是個與塵世相隔的純真少女……


    金克用想到這些,臉上不由浮現出得意的笑容。


    這一刹那,他已想到一條絕妙好計……


    少女端著熱騰騰的稀粥出來,金克用已在地上人睡,直等少女喚了三四遍,才慢慢睜開眼睛。


    一口氣喝下三大碗粥,金克用千恩萬謝,也不知說了多少感激的話,接著,就掙紮要起身告辭。


    少女詫遭:“天已入夜了,你身上還有傷,要到哪兒去呢?”


    金克用道:“不要緊,這點皮肉外傷,我還支持得住,姑娘的活命大恩,我這一生一世


    永遠不會忘記,可是,我還有很重要的事,不能耽誤,隻求姑娘賜告貴姓芳名,讓我記住恩人的姓名,將來再圖報答。”


    少女道:“你問我的名字,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因為我很小的時候就跟著師父,她老人家見我皮膚很黑,平時都叫我墨丫頭。”


    金克用虔誠地道:“那是令師對姑娘的呢稱,老朽萬萬不敢冒瀆恩人,在老朽心目中,姑娘就像天上的鳳凰,若姑娘願以黑為姓,何不就取名黑鳳凰。”


    少女道:“鳳凰是什麽東西?”


    金克用道:“風凰為百禽之王,是一種稀世神禽神聖和祥瑞、美麗,就好像人們尊稱為龍一樣。”


    少女欣喜道:“黑鳳凰,這名字倒蠻好聽,以後我就用這個做姓名好了……啊!對啦,我有了名字,你的名字又叫什麽呢?”


    金克用道:“老朽姓金,名叫金克用。”


    少女道:“金克用是代表什麽竟思?”


    金克用道:“人的名字不一定都代表著什麽童思,隻是一個家族的記號而已。”


    少女道:“那為什麽不姓銀姓銅,為什麽一定要姓金?”


    金克用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隻好笑笑道:“關於人的姓氏,有以地為姓,也有以物為姓,說來話長,非三言兩語能解釋清楚,可惜老朽有事在身,無法久留,將來如有機會,


    當再為姑娘詳細解說。


    少女道:“你究竟有什麽急事,非連夜下山不可?”


    金克用等的就是這句話,立即收斂了笑容,仰麵長歎一聲,道:“唉!一言難盡!”


    少女道:“一言難盡,那就慢慢地說吧,我已經好久沒有聊天了。難得你年紀這麽大,又不像是壞人,我才教你回


    來,換了別的臭男人,休想我會救他。”


    金克用感慨地道:“姑娘的大恩大德,我永世難忘,可是我為了要尋找一個人,已經踏遭天涯海角,耗費了數十年光陰,如今年紀老大,距死不遠,若不能在死前找到那人,勢將死不曝目。”


    少女道:“你要找的那個人是誰?”


    金克用道:“是我的同胞妹妹,名字金玉貞。”


    少女道:“你的妹妹跟你多久沒有見麵了?”


    金克用又歎了一口氣,黯然道:“算起來,十五個年頭……”


    少女驚訝地道:“哇!這麽久?”


    金克用道:“她離開家的時候,還不到二十歲,就跟姑娘的年齡相仿,現在算來,已是六十多歲的老婆婆。”


    少女顯然已被金克用的故事引起興趣,忙問道:“她為什麽要離開家呢?”


    金克用搖搖頭道:“唉!這是我們金家最大的恨事,不提也罷。”


    少女急道:“告訴我聽聽有什麽關係,這兒又沒有別人,我這一輩子永遠不會下山,當然不會再告訴旁的人,你對我說了,就跟沒說一樣。”


    金克用道:“姑娘,守住這個秘密?”


    少女道;“你放心,人。”


    你真的不會再告訴別人,永遠替我我隻當是聽故事,決不會再告訴別人。


    金克用沉吟了一下,這才輕歎道:“好吧,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不必隱瞞了.提起這件恨事,得從四十五年前說起……”


    他故意停頓了一會,好像很疲乏的樣子,心裏卻在編織故事:“……那時候,我妹妹才十八九歲,天真爛漫,就跟姑娘現在一樣,我們金家又有錢,生活富裕,無憂無慮,過


    著安樣幸福的日子。”


    “千不該,萬不該,都怪我生性好武,結交朋友,才發生了這件意外……”


    少女突然岔口道:“什麽叫做三教九流?”


    金克用道:“那就是各行各業,出身很複雜的意思-反正,就是我不小心,交上了壞朋友。”


    少女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道:“後來怎麽樣?”


    金克用道:“當時我結交中的朋友,有一個姓白的,表麵是個正人君子,在武林中頗有名望,誰知私下裏卻是個大壞蛋,大色狼。”


    少女又忍不住問:“大色狼是什麽?”


    金克用道:“色狼就是指好色的男人,也就是姑娘所說的臭男人,專門欺負婦女,一見女人,就存著不良的念頭。”


    少女臉上頓時現出怒容,道:“對,師父說過,男人都是好色之徒,都想欺負女人,都該殺!”


    金克用道:“男人之中也有不好色的,隻是,這種人太少,大多數年輕的男人,尤其自以為長得漂亮的,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少女點頭道:“這個我懂,譬如說是你,雖然也是男人,卻不是大色狼。”


    金克用道:“正是如此,我非但不是色狼,而且也跟姑娘一樣恨透了那些好色的臭男人,因為,我妹妹便是身受其害。”


    少女道:“就是被那姓白的大色狼害的麽?”


    金克用道:“不錯,那姓白的人麵獸心,竟欺負我妹妹年幼,強暴了她,等我發覺時,姓白的已經脫身逃走,我妹妹受此羞辱,無頗見人,也從此離家出走,四十多年沒有回過


    家門。”


    少女道:“難道你們就白白放過那姓白的壞蛋?”


    金克用道:“當然不。我遭此不幸,矢誌要殺那姓白的色狼替妹妹報仇,幾十年來,我踏遍了天涯海角,一麵尋找妹妹的下落,一麵追尋仇人,無奈這兩件事,竟然都無法完


    成。”


    少女道:“為什麽?”


    金克用道:“我的武功太差,根本不是姓白的敵手,尤其姓白的手下有兩名幫凶,一個姓郭,外號郭石頭,一個姓林,外號飛漁夫,這兩人的武功都很高強,我幾次尋仇,全


    敗在這兩人手中,後來,姓白的去世了,留下一個女兒,名叫白玉蓮,比他父親更壞十倍,


    她憑著美貌妖媚,創立白蓮宮,竟成了武林中有名的女色狼!”


    少女吃驚道:“女人也有色狼?”


    金克用道:“怎麽沒有,男色狼專門欺負女子,女色狼卻專門玩弄男人,遇見麵色清秀的男子,便百般引誘,逼人歧途,不僅毀了人家的身體,甚至斷送了人家的性命,其行


    徑作為,跟男色狼一樣可惡,一樣該殺!”


    少女搖頭道:“這我倒沒有聽師父說過,反正那姓白的色狼既是壞蛋,他的女兒,當然也不會是什麽好東西。”


    對於“女色狼”這名稱,她顯然不感興趣,話鋒一轉,又接著道:“這幾十年來,難道就沒有你妹妹的下落?”


    金克用道:“有的是一點消息,但隻是傳聞,無法證實是真是假。”


    少女道:“傳聞怎麽說?”


    金克用感慨萬分道:“有人說她矢誌報仇不成,已被妖女白玉蓮害死;也有人說她受辱之後,恨透了天下男人,已經投入了魔教。”


    少女神情一震,驚問道:“你說什麽教?”


    金克用道:“魔教。據說那是一種武功高深詭異的教派,教中人大多是憤世嫉俗之輩,受了侮辱無力報仇,隻要投入魔教,便可練成奇詭武功,快意私仇。”


    少女臉色連變,道:“這麽說,魔教究竟是好教派?還是邪魔組織?”


    金克用道:“任何教派組織,都有它創立的宗旨,也有它的因果境遇,所謂人各有誌,不能以好壞作為分別,我覺得魔教並不是壞教,隻不過它太神秘,外人不能了解,才以歧


    視的眼光看它。老實說,有一段日子,我屢次報仇不成,也真想加人魔教,可惜未遇機會,


    不得其門而人。”


    少女聽了這番話,臉色才漸漸恢複平靜,於是又問道:“你說你妹妹已經離家四十多年,如果再見到她,你還認識不認識?”


    金克用肅然道:“兄妹同胞,骨肉相共,即使再過四十年,也一定會認識,何況,我妹妹上有兩處特別標記,隻要見麵,絕對能夠辨別。”


    少女神色忽然又緊張起來.低問道:“那兩處標記是什金克用毫不思索道:“第一,她眉心之間有一粒紅痣;第二,她左手天生晴指,共有六個指頭。”


    他每說一句,少女便渾身一震,及至聽完,不由駭然失聲道:“你……你是說的……


    我師父……”


    金克用吃驚的道:“怎麽?你的師父也是眉心有痣,左手有六指?”


    少女連連點頭


    金克用喃喃道:道:“一點也不錯。”


    “這就奇怪了,天下怎麽會有這種巧事


    突然,他好像背上被人戳一刀似的撐坐起來,神情激動的道:“姑娘,你師父到什麽地方去了,我想見見她,行嗎?”


    少女為難道:“這……這……”


    金克用暇中閃著淚光,用近似袁求的聲音道:’姑娘,求求你,讓我見她一麵,或許她根本不是我的妹妹,我隻要見她一麵就心滿童足了,無論是與不是,我都不能錯過任


    何一線機會,今年,我已經快七十歲,在世的時日越來越少,還能有幾次機會呢,姑娘,求求你……”


    少女惶急地道:“我也很願童讓你見我師父,可是她……她……”


    金克用道:“她在什麽地方?快告訴我,今後生生世世我永遠感激姑娘的大恩。”


    少女訥訥道:“並不是我不肯已經死了……”


    “什麽?已經死了?”


    金克用分明已見過臥室中的屍體,表情仍然十分逼真,既震驚又失望的呆了呆,淚水竟奪眶而出。


    他仰麵長歎了一聲,哽咽著道:“老天爺,你為什麽這樣殘忍,連這最後一麵也不讓我見到?我苦尋了幾十年,受了多少風霜折磨,老天爺,你就這樣狠心……”


    少女也被搐動得熱淚盈眶,急道:“你不要太傷心,其實,師父雖然死了,你想見她一麵還是可以的。”


    金克用一把抓住她的衣角,張大了眼睛道:“真的麽?姑娘,你不會是在寬慰我吧?”


    少吱道:“我是說的真心話,因為我和師父相依為命,這兒又沒有別的人,師父死後,


    我仍舊留她老人家跟我住在一起,可以說說話,解解悶兒。”


    金克用愕然遭:“姑娘的意思是……”


    少女道:“她老人家現在還睡在臥室裏可以帶你去。”


    金克用似乎已迫不及待,投再多問,急急掙紮著站了起來,道:“無論是死是活,我一定要見見麵,姑娘,請帶路挑起房門口的布簾,一股腐臭氣味撲鼻而來,使人欲嘔。


    少女卻渾然不覺,扶著金克用直到床榻前,對榻上死屍低聲說道:“師父,有一位姓金的伯伯來看你了。”


    那老嫗的肌膚已變成醬黃色,就像一塊風幹的臘肉,臉上眉毛也開始脫落,因為山頂氣候寒冷,屍體表麵尚未腐爛,但內腑五髒必然早已潰腐。


    金克用強忍住嘔吐的感覺,借著燈光,低下頭仔細端詳老嫗的屍體,突然渾身顫抖,“噗通”跪到床邊,放聲大哭道:“妹妹,你讓我找得好苦”


    少女吃驚道:“師父真是你的妹妹?”


    金克用不答,卻緊緊拉住老嫗的雙手,熱淚縱橫的道:“玉貞,玉貞你為什麽這樣忍心?


    就算哥哥對不起你,事情已經過了幾十年,你也該回家來看看,或者給哥哥一點音訊,你


    這一死,叫我做哥哥的還有什麽臉苟活下去!”


    他邊說邊哭,眼淚就像決堤河水般滾滾直落,大有悲慟填膺,痛不欲生的童思。


    少女勸道:“你先不要傷心,或許認錯人了不是你妹妹。”


    金克用道:“絕不會錯,你瞧她眉心上的痣,左手的畸指,還有這麵貌,依稀還是當年的模樣,我們是一母所生同胞兄妹,絕不會認錯了。”


    少女道:“可是,我師父分明姓趙,名字也不叫金玉貞。”


    金克用道:“那一定是她認為玷辱了金家的名聲,才改名換姓的。”


    少女道:“師父以前常跟我提起往事,但從來沒聽她老人家提過離家出走的話。”


    金克用長歎道:“唉!姑娘你好傻,那件事,是她一生中的奇恥大辱,她連真正的姓名都不讓人知道,當然不把平生恨事告訴你了。”


    少女想了想,也覺得有道理,“你就是我師父的哥哥?”


    金克用道:“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恨隻恨我遲來丁一步,她已經含恨而逝,當年一件無心之錯,竟害了她一生,我……我真的好恨!好悔!”


    接著,又問道:“她去世多久了?”


    少女道:“大約三個多月。”


    金克用道:“這就是人死數月,姑娘尚未將屍體掩埋,這必定是她的英靈主使姑娘這麽做的,她必定知我終會尋來,才留下遺體,跟我見這最後一麵。”


    少女點點頭,道:“唔,你這麽說,平時我見了雀鳥的屍體,都會掩埋起來,在家裏,卻不知道為什麽,總舍不得埋葬。”


    “倒真的有些道理,隻是對師父她老人家....”


    金克用趁機道:“姑娘,你從小跟我妹妹作伴,名份是師徒,情誼就是母女,我妹妹終身未嫁,那是因為她受了男人的欺騙,恨透了天下男人,你可願意承繼我妹妹的香火,做我們金家的女兒?”


    少女遭:“什麽叫作承繼香火?”


    金克用道:“就是認我妹妹做母親她的遺體人葬。”


    少女道:“我當然願童。”


    金克用道:“好,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侄女兒,我就是你的伯父,我來替你取一個名字,以後你就是金家的人。“少女道:“你不是已經替我取名黑鳳凰了嗎?”


    金克用道:“那是你尚未嗣金家以前,今後隻能算是外號稱呼,另外還得取個正式的名字。”


    少女道:“什麽。”


    “我覺得黑風凰這個名字很不錯,何必又再取名字呢?”


    金克用道:“你若喜歡鳳凰兩個字,就叫金鳳凰好了,從今以後,你是金家的女兒,自然應該姓金才對。”


    少女道:“我不管金也好,黑好也,反正我是金家的女兒就是了。”


    金克用忙道:“對!以後凡是有人問起,你就是金家的女兒,有人問起我是你的什麽人,你就說是伯父,這兩點,你千萬要記住。”


    少女卻迷惘地道:“誰會問我這些呢?”


    金克用道:“目前雖然沒有人會問,等咱們下山以後,難免就會有人要問的。”


    少女詫道:“下山,”


    金克用道:“不錯,你為能永遠住在荒山上呀。”


    “你是說要我離開這兒?”“玉貞已經去世了,你總不能....”


    少女搖頭道:“不,我不要下山,師父臨終前特別叮囑過我,要我永遠別下山,免得被臭男人欺負。”


    金克用歎道:“那是玉貞痛定思痛,憤世之詞,當時她也想不到我們會相遇,現在有我這伯父在,任何臭男人都不敢欺負你,你年紀輕輕,怎能終老荒山,伯父替你做主,你


    師父絕不會怪你。”


    少女仍然搖頭道:“不行,我在師父麵前發過誓於不離開這座木屋於。”


    金克用沉吟了一下,道:“這樣吧,我們先別談這件事且等埋葬了你師父的屍體,那時再問她答不答應。”


    少女愕然道:“師父已經死了,怎麽能回答?”


    金克用道“就是了。”


    “人死還有魂魄在,伯父自有辦法請她回答。”


    獨居荒山的少女終於有了名字,但因她本沒有姓氏,而金克用並非她真正的伯父.為了便於識別,仍稱她為黑鳳凰比較恰當。


    黑鳳凰從未做過棺木,可是,第二天一早,卻在金克用的指導和協助之下,開始伐木削板,釘製棺木。


    金克用尾上根本沒有傷,血跡隻是吳濤用雞身替他染上去的,而且,吳詩正藏身暗處,以便配合進行這條“苦肉計”。


    他們起初並不知道山頂上隻有黑鳳凰一個人,“苦肉計”隻不過企圖接近對方手段而已,不料一切竟然如此順利,一番謊言,就使黑鳳凰信以為真了。


    黑鳳凰雖然純真易騙,人並不笨,武功根基尤其深厚,才大半天工夫,就釘妥了一副鬆木棺材。


    金克用卻諉稱時間已晚,不宜落土人葬,先將老嫗的屍體移進棺內,又在鬆林內挖好一個墓穴,用樹枝掩蓋,準備次日一早入葬。


    當天深夜,金克用借口人廁所方便吳濤偷偷見了一麵。


    落葬的時辰到了,金克用撫棺大慟口聲聲要在有生之年,替妹妹報複血仇,黑鳳凰見他如此傷心,更加深信眼前這姓金的陌生老人,就是自己師父的胞兄。


    等到棺木放到坑穴,尚未掩土,金克用帶著黑鳳凰跪在墓前,含淚祝禱,道:”妹妹,你安心去吧,你的血海深仇,愚兄會和你的義女同去報複,隻是,得親口答應讓鳳凰侄女兒隨愚兄下山,廢棄當時的禁誓,妹妹,你願不願意,


    請給我一個答複。”說完,頂禮膜拜,一片虞誠。


    黑鳳凰在旁凝神傾聽,卻沒有聽到回音。


    金克用道:“魂魄不比肉身,時散時聚,難以捉摸,你回房去取一件她生前穿過的衣物來,她睹物生情,魂魄才會凝豪,才能出聲說話。”


    黑鳳凰點點頭,返回木屋,過了一會再來墓前,克用正在坑邊為棺木掩蓋浮土。


    黑鳳凰將一件用花線係著的東西給金克用看“用這個不知道行不行?”


    花線是人發和彩色絲線混編成的,線端係著半枚閃亮的金錢。


    那分明是從整個金錢切割下的一半,金錢上鑄刻著一些古怪的圖形和文字。


    金克用看不出那些圖形和文字的意義,不覺詫道:“這是哪一個國家的錢幣?怎會隻有半枚?”


    黑風凰道:“我也不知道,師父生前一直掛在胸前,臨死時才取下來給我,要我仔細收好,看見這半枚金錢,就好像看見師父一樣,用這東西來請師父回答,一定會有效。”


    金克用道:“好吧,你要緊緊握著它,俯跪在墓前,將耳朵貼在地上,千萬不能隨便抬頭,須知陰魂畏懼陽氣,驚動了陰魂,對你師父很不利。”


    黑鳳凰一麵答應,一麵將半枚金錢套在自己頸上,雙手緊握,俯跪下去。


    金克用又喃喃祝告道:“玉貞,玉貞英靈,發爾聲音,你若願意讓鳳凰離山,吧。”


    睹物生情,聚爾就請快些告訴她黑鳳凰緊貼地麵,耳中突然聽見一陣極輕微的呼吸聲。


    那是一種急促而低沉的聲音,好像有人在地底喘氣,又好健在抽搐哭泣。黑鳳且頓時毛骨悚然,她做夢也沒想到師父死了:月,果然又能發出聲音了。


    金克用低聲問:“鳳凰,聽見你的師父聲音了麽?”


    黑鳳凰連忙道:“有,有,可是她老人家隻在哭,說話……”


    說到這裏,自己倒流下眼淚來,金克用道:“我來問她讓我仔細聽清楚了玉貞,你還認得我這個哥哥嗎?”


    地底竟然傳來回答:“認得。”


    金克用又道:“你含恨終生報仇雪恨,你願不願意現在愚兄要帶鳳凰去替你報仇?”


    地底答道:“願意。”


    金克用道:“那麽,你是答應讓風凰隨愚兄下山了?’地底傳聲道:“是!”


    金克用再道:“你放心吧,鳳凰跟著愚兄,我會像{侄女兒一樣待她,她也會永遠聽從我的話的,等報了仇,一定再送她回來,讓她陪伴你英靈,度過餘生。”


    地底連連道:“好!好……”


    聲音終於渺不可聞。黑鳳凰哇地大哭起來.如果不是金克用及時拉住了她,她真想撲進墓中師父同去。


    金克用一麵扶她起身返回木屋,一麵勸慰道:“孩子,不必太難過了,跟著伯父,就和跟師父在一起一樣,伯父不但要帶你去報仇,更要帶你去見識山外花花世界,讓你穿各


    種漂亮的衣服,吃各種精美飲食,好好享受人生榮華富貴他不能不趕快帶黑鳳凰離開墓中


    的吳濤就要支持不下去了。


    五天後,黑鳳凰和金克用到了太原府。


    太原府可不比盛家集,黑鳳凰那一身短褲短襖來許多行人圍觀。黑鳳凰平生第一次踏進城市,第一次見到這麽多陌生的人,心裏又是好奇,又是膽怯,一隻手緊緊牽著金克用


    的衣角,對四周人群怒目而視,充滿了敵意。金克用卻神色泰然,昂首闊步進了太原府最


    豪華鴻賓樓客棧。


    黑鳳凰見這地方陳設華麗,往來都是衣冠楚楚的客人,跟盛家老店簡直不能同日而語,竟畏畏縮縮不敢跨進店門。


    金克用低聲道:“不用害怕,這是招待旅客吃的住的地方,有錢就可進來。”


    黑鳳凰道:“可是,這裏怎麽全是臭男人?”


    金克用笑道:“男人要做生童嫌錢,在外奔走經營,才需要住客棧,你若感覺不習慣,等一會伯父吩咐他們換女人進來服待你就是了。”


    鴻賓樓的掌櫃顯然認識金克用,忙不迭親自迎上來招呼道:“金老爺於,後院上房已替您老人家準備好了,還是您上次住過的那三間套房。”


    金克用點點頭道:“很好,麻煩你立刻派人去找幾位裁縫來,替我這侄女兒量身趕製幾套衣服,再通知金順成銀樓,帶點時新首飾來挑選,還有,後院上房改派女仆侍候,我


    這位小女兒不喜歡使喚小二。”


    他說一句,掌櫃應一聲,立即傳話振人分頭辦事。


    有錢能使鬼推磨,金克用和黑鳳凰剛到上房坐下,喝了一杯茶,裁縫和銀樓夥計已先趕到,


    量身的量身,選首飾的選首飾,不到一個時辰,已將趕製的二套內外衣服,穿的、用的、戴的……陸續送來。


    黑鳳凰何嚐見過這些漂亮的衣服首飾,一件件拿著細看,愛不釋手,笑得嘴都合不攏來。女孩子天生愛美,黑鳳凰也不例外,她雖然從小在荒山野嶺中長大,見了漂亮的東西,


    同樣由心底喜愛,毫無陌生的感覺。


    對於金克用這位伯父,她更是越來越敬佩,在她心目中,某些事情,金克用甚至比師父還要偉大,至少,師父沒有給她買過這些漂亮的衣服和首飾,也沒有這種立辦的闊綽氣


    派。


    所謂佛要金裝,人要衣裝。


    兩位女仆服侍黑鳳凰沐浴更衣以後,女郎,竟變成了一個花容月貌的黑衣人;唯一遺憾的是她不會斯斯文文地走路,雖然彩衣珠飾,舉步卻跟大男人一樣,兩名女仆教導了老半天,怎麽都學不像那種忸怩樣子。


    金克用倒很有耐心,朝一夕能改變過來的事,怩作態。””慢慢來,這原來就不是一江湖女兒,也用不著那樣忸。”


    女仆請示晚餐是否送進房裏用,金克用存心讓黑鳳凰在大庭廣眾間亮亮像,搖搖頭:


    “不必麻煩,叫廚下準備一桌上等酒席,咱們去前麵酒樓用飯。”


    鴻賓樓的酒菜是大原府有名的上下二三十張桌子,總是座無虛席位,常常要等上個把時辰。


    每當華燈初上時,全樓晚到的客人為了一個座位還要等半天。


    金克用故意要引人注目,訂好酒席,卻不急於露麵,有心在酒樓上座鼎盛,許多客人卻求一席空位而不可得的時刻,將鴻賓樓上最大一張桌子空著,隻在桌麵上放塊字牌,寫


    著麒麟山莊訂。


    訌朔中人,大多耳聞過麒麟山莊名號,望望那塊字牌,都自己識趣,另選旁的座位。


    一些投有聽過麒麟山莊名號的食客,見那幫平時橫眉豎眼的江湖朋友尚且不敢招惹,知道是個惹不得的主兒,也都老老實實去跟別桌湊拚擠一擠,誰也不敢占用這桌邊一把座


    椅。


    但是,人人心裏都難免在猜測!


    麒麟山莊今晚要宴請的是何許人物?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樓梯口上來了四五個人。


    這四五個全是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人人衣錦佩玉,華麗,一望即知是有錢的公於哥兒。


    走在最前麵的,是個瘦高個子,身皮包骨頭,滿臉病容,眼睛半睜半閉,活像是剛從棺材裏爬出來的活死人。


    但全樓禽客見了他,突然都低下頭,說話的停止了說話,連吃東西也盡量減低了咀嚼的聲音。


    倒不是怕聲音驚嚇了他,而是怕聲音替自己惹來麻煩。


    因為,這滿臉病容的公子哥兒,就是太原府中最難招惹,最難侍候的花花太歲,沙家堡少堡主病郎君沙如冰。


    提起沙如冰和太原五公子,晉中一帶的商民百姓沒有不頭疼的,這五位大少爺,個個出身豪門,既有錢,又有勢,整日價吃飽了沒事幹,不是爭逐酒色,就是打架鬧事,誰招


    惹了他們,或是他們看誰不順眼,輕則拳打腳蹋,重則當街殺人,全不當一回事,他們自


    號五公子,商民們背後卻稱為太原五虎,道道地地的是五隻無惡不作的惡虎-鴻賓樓掌櫃一見這五位小霸王到了,心裏就先有不祥的預感,連忙親自迎出來,陪笑道:“五位公於多日沒光臨小店了,今天是什麽風吹來的。”


    五位中有個肥肥胖胖的紅衣少年道:“什麽風?東南風、西北風,你閨女發了羊癲風!”


    全樓食客鴉雀無聲,隻有這五位覺得有趣,一齊哈哈大笑。


    另一位穿藍衣的伸手在掌櫃鼻粱上刮了一下,笑道:“何老頭,聽說你的閨女長得不錯,哪天帶來給你李公於瞧瞧,隻要我看了中意,你就發財了。”


    五個人又是一陣大笑。


    鴻賓樓的李掌櫃鼻子被刮得又痛又酸,幾乎就要掉下眼淚來,卻忍氣吞聲,不敢反抗,仍然陪笑道:“李公於真會說笑話,小老兒的女兒醜得很,公子們怎會中意呢。”


    內中一個穿青色衣衫的接口道:“醜一點也沒關係要屁股大就行,我陳如剛專喜歡大屁股的。”


    他口說不算,竟然在掌櫃的屁股上摸了一把。其餘四人哈哈大笑。


    一個身材較矮的用手指著笑道:-小陳就是狗改不了吃屎,昨天摸大翠的屁股還沒摸夠,今天竟動上老何的腦筋了。”


    可憐何掌櫃偌大年紀,被幾個紈挎子弟動手動腳調笑,急得滿臉通紅,隻敢怒而不敢言。五個人笑鬧夠了,那身材較矮的才轉到正題,道:“老何,我告訴你實話吧,昨兒咱


    們兄弟在怡心園打賭,小沙輸了東道,今天請咱們先到你這兒吃晚飯,等會兒還得去大翠


    家‘上盤於’,你少蹬咱們虛禮客套,趕快傳酒菜安桌子,咱們吃完還有事。”


    何掌櫃如逢大赦,連連躬身道:“是!是!小老兒這就設法先替公於找桌子……”


    腖如剛已經一屁股坐在那張空桌邊,大聲道:“還找什麽,就這一張挺合適,你隻管快去傳酒菜吧。”


    另外四人也一擁而上,各據一方,大馬金刀坐下。


    何掌櫃急忙跟過來,哀求道:“對不起,五位公子張桌子已經有客人預訂了。”


    沙如冰頓時變了臉,道:“誰訂的?叫他先到一邊涼快去,等咱們吃飽喝足才輪到他……”


    沒等他話說完,姓李名叫李如堂的突然發現下桌上的紙牌,一把抓起來看了看,道:


    “小沙,瞧這個,麒麟山莊的名號你沒聽說過麽。”


    沙如冰接過紙牌,端詳了一……唔!好像聽我老頭子提起過甘肅一帶,倒頗有點名氣……”


    陳如剛道:“既然遠在甘肅,席,一定是有人冒名。”


    一會兒,沉吟道:“麒麟山莊…但不在太原,據說遠在怎麽會跑到太原府來訂酒“不錯,麒麟山莊若有人到太原府來,應該先到沙家堡拜會,小沙,你說對不對?”


    沙如冰揚揚眉毛,道:“那當然過太原府,誰敢不去拜候我家老頭子混了。”


    凡是江湖道上人物經除非他不想在江湖上


    李如堂道:“由此看來,這小於八成是假冒的,等他要是真的來了,咱們先拿住他揍一頓,再押去沙家堡他一個假冒招搖的罪名。”


    何掌櫃忙道:“公子千萬魯莽不得,小老兒認識這位客人,的確就是麒麟山莊莊主,金老爺於本人。”


    沙如冰沉著臉道:“你怎麽知道是他本人?難道他臉上刻著字?”


    何掌櫃遭:“不瞞公於,金老爺子從前來過大原府,而且,這次是他莊中總管預先來訂的客房,絕對不會錯的。”


    李如堂道:“去他娘的金老爺子,咱們不認識他,他就是假冒的。”


    說著,將紙牌扯碎,擲在地上。


    陳如剛用力拍著桌子,吼叫道:“拿酒萊上來,這張桌子咱們坐定了,他要敢不服氣,老子就叫他”


    話才說到一半,突然沒有聲音,張口蹬目望著樓梯口就像傻了似的。


    大夥兒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一個個全都傻了。


    樓梯口站著金克用和黑鳳凰。


    金克用麵帶冷笑,一隻手提著長袍的下擺,-全身新衣盛裝的黑鳳凰,目光緩緩的掃視了全樓-才落在太原五公子的身上。


    隻手扶著,最後沙如冰等五人十隻眼睛,卻不約而同的投注在黑鳳凰臉上,如醉如癡,霎也不要。不僅他們五人,全樓食客都停下了筷子,放下了酒杯,目不轉睛的望著樓梯口。


    甚至正在傳酒送菜的酒保夥計,都忘了工作,有的雙手托著許多盤於,人已呆了,有的正替客人斟酒,酒液溢出流了一桌子,斟酒的和喝酒的都沒有發覺。


    今夜的黑鳳凰不但美,而且美得讓人目眩,因為她的美.絕不同於一般弱女子,她美在剛健,但剛健中不失嫵媚,就像一粒光芒四射的黑珍珠,別有一番震蕩人心的吸引力。


    那黝黑皮膚,顯示著她的健壯,那略帶畏怯的眼波,流露出女性柔美的本能,她站在那兒,簡直就是一隻英挺高貴的鳳凰,而不是一隻嬌弱可憐的雲雀。


    人們見慣了雲雀,但從未見過鳳凰。


    當鳳凰出現,雲雀勢將為之黠然失色。


    金克用暗暗得意,挽著黑鳳凰向正中席位去。


    金克用擺了擺手,道:“不要緊,我知道你們生意人的難處,咱們就跟這幾位公子同席擠一擠好了。”太原五公於不約而同,一齊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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