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山縣南大街轉角處,臨街三間店麵,前後四進院落,門前一列栓馬樁;白石台階,織錦酒簾,亮堂堂的金字招牌,寫著“梅記老店”四個泥金大字。


    這“梅記老店”占地廣大,氣派豪華正廳足可擺下二十張大圓桌,客房不下五十間,店中夥計有三四十人。像這種規模的客棧,別說在潛山縣城,便是通都大邑,也算得上第一流了。


    可說來奇怪,如此豪華大店,竟是終年門庭冷落車馬稀,絕少顧客上門。往來客商寧可去擠二流客棧,誰也不願上“梅記老店”那寬敞舒適的客房中住一宿。城中居民更是絕口不提這家金字招牌;甚至偶爾須從南大街路過,也繞道低頭而行,盡量離那三間店門越遠越好。


    一家極少顧客上門的客店,卻養著三四十名夥計,這真是天下最少見的奇怪生意了。然揭穿謎底,卻一點也不怪。原來,這兒正是無心教總教設在城中的聯絡驛站。雖說以客店當作掩護,日子久了,明眼人一看便知;大家心照不宣,都把這“梅記老店”視為禁地。誰若去跟那些橫眉毛、豎眼睛的夥計打交道,除非是“壽星老頭吊頸”活得不耐煩了。


    但,近些日子,“梅記老店”卻突然生意“興隆’起來。從半月以前開給,梅記老店”


    便經常有勁裝疾服的客人“住宿”,很熱鬧了一陣子。三天前,全部“客人”忽又匆匆離去,店裏隻留下一位“老”主顧。這人是個年過七旬的錦袍老者,身材魁梧,氣宇軒昂;紅光遍布的臉上,經常掛著慈祥和藹的笑容。


    紅麵老人住在西院第三進一間廂房中,終日簾林深垂,足不出戶;一應飲食,都由“掌櫃”親自送進房裏。梅記老店的“掌櫃”並不姓梅,瘦小個兒,蓄著兩片稀朗朗的老鼠胡須;隨身總挾著一把烏光閃亮的算盤,年紀約莫五十多歲,夥計們都稱他“孫掌櫃”。


    這天申牌光景,一騎快馬,風馳電奔進了潛山縣城,連抵“梅記老店”門前。馬上勁裝大漢滾鞍落馬,才跨上兩級石階,忽然一個踉蹌,雙手按腹身軀搖搖欲倒。店門前兩名夥計連忙飛步上前,齊齊探手攙扶,卻沾了一手鮮血。


    兩名夥計猛然一驚,這才發覺那勁裝大漢肚子上破了個窟窿;腸肚外溢,滿身血汙,已經奄奄一息了。夥計雙雙變色,卻沒有出聲。兩人各自扭頭向大街上張望了一眼,同時用力扶起勁裝大漢,疾步奔進店裏。


    孫掌櫃見狀,閃身從櫃台內迎了出來;一搭那大漢脈息,眉峰立皺,低聲道:“由何處來?”勁裝大漢失血過多,臉色一片蒼白,斷斷續續道:“饒……饒……州……分……


    壇……”孫掌櫃道:“可有號牌呈件?勁裝大漢向懷裏指了指,頻頻喘息不已。


    孫掌櫃右手疾出,撕開大漢前襟;隻見貼身處有一隻染血革囊,當下取下。揮手道:


    “攙他下去敷傷。”兩名夥計應聲舉步,剛到廳內側門邊,忽又停了下來,回頭道:“孫掌櫃,他……他已經咽氣了。”


    孫掌櫃正低頭拆閱革囊,連頭也沒抬,隻冷冷吩咐道:“那就掩埋了吧!”夥計將屍體移去,孫掌櫃也匆匆看完了革囊中一封密函,瘦削的臉上頓現驚容。一言不發,轉身奔進西院。


    那紅麵老人正在房中盤膝躍坐,孫掌櫃來不及敲門,退自掀簾而入。


    那紅麵老人不悅地道:“何事這般慌張?”


    孫掌櫃額聲道:“適接急報,饒州分壇被挑;代壇主大顯頭陀戰死,分壇弟子傷亡慘重,已經全部潰散了……”


    紅麵老人微微一震,驚道:“消息從何而來?”


    孫掌櫃道:“密件剛由饒州送到;但那送信弟子也身受重傷,一到就斷了氣。”


    紅麵老人駭然又問:“可知道對方是什麽人嗎?”


    孫掌櫃雙手奉上密函,道:“請老護法過目。”紅麵老人接過密函,展視之下,驚容便盛,詫異地道:“竟會是黑白雙妖夫婦?他們居然正麵與本教為敵?這倒是耐人玩味的怪事。”語聲微頓,將密函仍舊遞還給孫掌櫃,道:“速報總教。這件事不需咱們出麵,老菩薩自有定奪。”


    孫掌櫃恭應一聲,正待轉身,紅麵老人忽又沉聲問道:“九江方麵可有消息?”孫掌櫃答道:“還沒有,可能那勝江的小輩並不如咱們想像的有膽量……”


    紅麵老人微笑搖頭道:“你休要低估了他,除非他不知小燕兒被擒的消息,否則,準會趕來天湖。老菩薩料事如神,若無絕對把握,自會要老夫坐鎮此地廠孫掌櫃道:“天湖宛如銅牆鐵壁;他縱有入險之心,難尋人險之路。或許他有些自知,就不來了。”


    紅麵老人曬道:“果真如此,江濤也就不成其為江濤了。這小輩誌高氣傲,心雄萬夫!


    在他心中,是沒有一個‘難’字的。”


    孫掌櫃又道:“屬下人教未久,對那江濤所知甚少;不過,屬下總以為對付一個區區小輩,實在犯不上這樣大舉行動。就算他要來,難道還能逃過本教各地分壇耳目?又何須由總教條派高手,把守水陸要道,更勞動老護法親自坐鎮指揮……”


    紅麵老人沒等他說完,淡然一笑,截口道:“你沒跟那小輩碰過麵,難怪你不信。早晚如有機會,當可讓你親自體驗一番。你隻記住,各處探馬一有消息,務必速告老夫,旁的就不用多管了。”


    孫掌櫃不便再說,答應了一聲,退出西院廂房,自往前廳而來。他取出密件革囊,選了個得力“夥計”密語囑咐立即上路,又處理了幾件瑣務。時已申正,廚下備妥晚餐送到前廳,另有特為紅麵老人準備的食盒。孫掌櫃正待親送食盒到西院去,突然履聲紛遝,店外走進來一群人。


    那群人共計四男一女,走在最前麵的,是個遊灑俊逸的少年書生,最後是個獨腿老人,脅下拄著一支木拐。其餘一位黑衣少女和兩名粗壯少年,個個麵目陌生,不知是何來曆。


    “梅記老店”突來這許多“外客”,確是絕無僅有的事;難怪夥計們麵麵相覷,一時都忘了自己“身份”,竟無人上前招呼。


    那為首的少年書生狀頗隨和,劍眉微揚,笑盈盈先開了口,問道:“這兒開的是客店麽?”一句話,把眾夥計從怔忡中喚醒。孫掌櫃剛跨出櫃台的一條腿,連忙縮了回來,飛快朝夥計們遞了個眼色。其中一名夥計比較伶俐,趕緊迎上前去,陪笑道:“是的,公子,小號開的是客店,兼賣酒食……”


    少年書生微微一笑,道:“這就不錯了,咱們是來投店的,可還有清靜上房?”


    那夥計偷偷望了孫掌櫃一眼,點頭道:“有有!公子爺請隨小的來。”一麵說著,一麵暗向眾夥計努努嘴,搶前帶路,朝東院裏肅客。誰知少年書生卻緩步走向西院,口裏哺哺道:“記得上次來,是住的西院;那兒離街遠些,比較幽靜。”


    夥計一怔,忙道:“小號東西兩院,都一樣幽靜……”


    少年書生笑道:“不!舊地重臨,情趣迥異。這一次,咱們還是住西院吧!”


    夥計礙於西院中住著紅麵老人,不禁有些為難;正無以設詞,孫掌櫃卻親自趕了過來,沉聲叱麥道:“客人願意住什麽地方,就該照客人意思辦。你是怎麽搞的?生意越做越回去了?還不退下去!”叱退了夥計,轉身肅容,笑道:“公子爺記性好,西院離街較遠,的確要幽靜些。小老兒替公子爺帶路,請!”


    少年書生含笑頷首,緩步而入,問道:“老丈貴姓?是這兒的”


    孫掌櫃忙道:“小老兒姓孫,現為小號掌櫃。”


    少年書生道:“哦!原來是孫掌櫃,久仰了。”


    孫掌櫃趁機道:“不敢當。聽公子爺口氣,從前曾蒞臨過小號?”


    少年書生道:“不錯,兩年前,在下曾路過潛山,在貴店住過一宿。”


    孫掌櫃微現驚容,笑道:“這麽說,是老主顧。全仗公子爺關照!”


    少年書生點點頭,道:“兩年前,這兒掌櫃好像不是孫老丈?”


    孫掌櫃道:“小老兒受聘還不到一年。”


    少年書生道:“原來如此,難怪店名‘梅記’,掌櫃卻姓孫。”


    孫掌櫃道:“店主本來姓梅,年前才轉賣給敝東家,小老兒隻是受敝東家之聘,掌理店務。”話鋒一轉,含笑道:“還沒請教公子爺高姓?”


    少年書生微笑道:“我姓江,名叫江濤。”


    孫掌櫃駭然一驚,失聲道:“原來是……江公子……”


    江濤笑道:“怎麽?孫掌櫃覺得很意外?”


    孫掌櫃連忙掩飾道:“不不不!小老兒隻是覺得太巧。聽說武林道中,新近出了一位了不起的少年英俠,年紀甚輕,已為一派掌門。那位英雄也姓江,名字也跟公子一樣,這可不是太巧了嗎?”


    江濤淡然一笑,道:“掌櫃不是武林中人,卻對武林之事知道得很多。”


    孫掌櫃忙道:“吃的這行送往迎來的飯,耳聞目睹,總是免不了的……”說著話,已走到紅麵老人所住廂房門外。江濤忽然止步,目注房門,似有所見。孫掌櫃急忙笑道:“這間廂房已有客人,公子爺請往上房。”


    江濤沒有開口,隻微微一笑;昂然穿過天井,進入院中上房。一行男女老少五個人,住了上房一楹四間。除穆忠父子同住一間外,其餘大牛和青兒各占一房;穆忠等自從入店,始終未發一語。


    孫掌櫃張羅茶水、安排晚餐,直到一切舒齊,這才告退欲去。江濤忽然喚住問道:“掌櫃的,廂房中那位客人,可是姓屠?”孫掌櫃神色立變,支吾道:“這……小老兒卻不太清楚,須得回櫃上去查一查才知道……”


    江濤笑道:“不用查了,煩你去他房裏轉告一聲,就說我特地致意道謝。承他派人遠趕九江迎接,盛情敬領。彼此立場不同,我也不怪他;隻希望他從現在起,在店裏委屈幾天,未得我同意,最好不要擅自離開那間廂房。”


    孫掌櫃聽得張口結舌,冷汗遍體;隻得唯唯應諾,忙不迭抽身退了出來。他顧不得暴露痕跡,飛步直入廂房,一疊聲道:“屠老護法,糟了!糟了!”


    紅麵老人正是“笑麵無常”屠開方,聞言一震,忙問道:“什麽事?你慢慢說。”


    孫掌櫃哭喪著臉,壓低噪音,把江濤入店經過,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屠開方駭然道:“方才老夫聽得腳步聲從門外經過,莫非就是他麽?”


    孫掌櫃不住點頭道:“誰說不是!那小輩果然不是等閑人物,咱們分派高手各處查探他的消息,卻不料他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到了潛山;而且有意炫耀,住進店裏。看來咱們的舉動,反都落在那小輩眼中了。”


    屠開方臉色連變,好半晌,才冷笑說道:“這也沒有什麽。咱們愁的是找不到他,既然他自授羅網,那再好沒有了。”兩道長眉一皺一剔,忽又問道:“他同來共有幾人?都是什麽模樣?”


    孫掌櫃想了想,道:“共有男女四人;其中一個獨腿老頭,兩名二十來歲粗壯少年,還有一位身穿黑衣的少女。”


    屠開方沉吟道:“黑衣少女可能是天龍門下,但那獨腿老人卻教人難測身分……”


    孫掌櫃道:“這四人自從入店,一句話也沒說過,的確使人莫測高深。屠老護法,您看咱們要不要飛報總教?”


    屠開萬矍然道:“此事演變太出意表,必須老夫親返大湖麵陳老菩薩才行。”


    孫掌櫃呐呐道:“可是,江濤小輩特地警告老護法,要您在沒得到他同意以前,不可離開這間廂房。老護法如果走了,萬一他查問起來,卻叫屬下怎生回答才好?”


    屠開方冷笑道:“老夫豈能受他約束!今夜老夫先摸清他隨行人物,然後遄返天湖。事後他若問起,你隻管假推不知,諒他不致為難於你。”


    孫掌櫃不安地問:“老護法去後,屬下應該怎樣對付那小輩呢?”


    屠開方道:“你是開店做生意的,一切依照店家規矩就行。好在不過一兩日,總教必有行動。隻是,你那隨身鐵算盤,乃是一大標誌;趁他們沒有認出你的來曆,以後最好不要帶在身邊。”


    孫掌櫃躬身道:“屬下遵命,老護法可要用過晚餐再走?屬下這就去準備。”


    屠開方揮揮手,道:“再叫他們準備一匹快馬,入夜以後,在城門外等候。”


    孫掌櫃應聲退出,匆匆往前院打了個轉,取了特為屠開方準備的食盒,親自送入西院來。不料才進院門,卻被一個鐵塔般大漢迎麵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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