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叫化這裏身形才動,“九指無常”甘平便門聲不響揉身而上;屈指如鉤,一式“鬼王探爪”扣向老叫化肩背。天南三鬼心意相通,甘平出手,屠開方和焦誌雄也同時發動;三條人影疾若驚鴻,齊向千麵神丐攻到。


    千麵神丐奮起神威,猛可一聲大喝,手中鋼竹軟杖向後反帶;扭身半轉,竹杖挾著雷霆萬鈞之勢,旋掃而出。三鬼素知老叫化功力,袍袖卷處,移宮換位,各自拍出一掌,飛快地仰身倒翻疾退。


    老叫化一杖落空,拿樁不穩,連轉兩個圈子;一陣心血浮蕩,幾乎摔倒地上。這情形,如何瞞得過天南三鬼?屠開方陰惻惻一笑,說道:“朱化子,咱們給你冤苦啦!早知如此,何必多費唇舌!


    千麵神丐以杖拄地,喘息不已,恨恨道:“老要飯的再不濟,打發你們三個鬼物還辦得到,不信就試一試。”


    “獨臂無常”焦誌雄陰聲道:“死到臨頭,還吹什麽牛皮!聲落人動,獨臂疾揮,二次又撲上前去。


    千麵神丐狠狠一挫鋼牙,目毗欲裂!掄起鋼竹軟杖,狂砸猛掃,硬接硬拚。霎時間,杖影拳風,漫空飛湧。不過三五招,千麵神丐連演絕學,突然虎吼一聲:“著!”杖影立斂,隻見焦誌雄直如斷了線的風箏,翻翻滾滾飛出三丈以外。


    “九指無常”甘平掠身趕上,探手接住。一看之下,焦誌雄葉已麵如死灰,牙關緊閉;背上呈現出一條血肉模糊的傷痕,皮開肉綻,連脊骨也折斷了三四節。甘平急急閉住他傷處附近穴道,轉手交給一名錦衣護衛;然後寒著臉步回場中,目注老叫化道:“朱兄神技果然不凡,隻是手段大毒辣了些。”


    千麵神丐雙目盡赤,胸膛劇烈起伏;一縷殷紅血絲正沿著嘴角緩緩流向腮邊。但他一雙手仍緊緊挾著江濤,傲然道:“對付無恥匪類,老要飯的一向就不留情麵!”


    甘平怒哼了一聲,緩緩解下肩後“追魂爪”,冷笑道:“焦老三赤手空拳,勝之不武!


    甘某倒想在兵刃上再討教幾招。”


    千麵神丐全杖一股傲氣支撐重傷頻危的身體,卻一點也不肯服輸,點頭笑道:“要飯的還有三寸氣在,你們這些魑魅魍魎就隻管來吧!


    甘平殺機已起,不再多說,斜舉“追魂爪”閃身遊走。全身骨骼畢剝亂響,提聚功力,伺機出手。千麵神丐眼花目眩,索性閉上了眼睛;杖尖輕觸地麵,凝立如山,蓄勢而待。他自忖精力將竭,已成強弩之末,實無餘力再跟甘平纏鬥;隻有以靜製動,等候全力一擊


    這一擊,將是他平生最艱困的一擊,也可能就是七十年英雄歲月中最後的一擊;無論如何都不能失敗……


    耳際一片細碎的沙沙之聲,“九指無常”甘平一直繞場遊走,不肯貿然發動。老叫化閉著眼睛,全神凝注;隻覺得脅下江濤份量越來越沉重這重量不僅壓迫著他的身體,更壓迫著他的心靈。他清晰地感覺自己已經在搖晃,在顫抖……


    陡地,步履之聲忽斂,勁風起自右側;甘平的追魂爪閃電般破空點到。千麵神丐霍然張開雙目,一聲暴叱!鋼竹軟杖疾翻,奮起全身之力,一杖向右猛砸了過去!杖身落處,九指無常甘平悶哼著踉蹌退出六七步。場中驚呼四起.人影亂閃千麵神丐心頭如被撕裂,兩眼金星亂冒,鮮血像噴泉似的衝口而出!隻見他以杖插地,昂首大笑道:“以一換三,隻賺不賠!哈!哈哈哈哈……”狂笑聲中,推金山,倒玉柱!緩緩摔跌在血漬斑斑的泥地上。


    月落星沉,夜寒似水。古月道人默默扶起江濤,順手將一粒藥丸投入這位倔強的老叫化口中……


    金猊香已息,冷月又窺窗。


    聽泉居中景物依舊,一盞螢螢孤燈,映著一條落寞的人影。


    自從圖逃功敗垂成,再度回到木屋後,江濤滿懷愁緒無由排遣;一連三天,終日借酒澆愁,對月浩歎。瞻顧茫茫,意冷心灰。雖說是“借酒消愁愁更愁”,但他卻偏愛那酒醉後的渾渾噩噩。隻有那片刻的迷失,才能使他暫時忘掉千麵神丐蒼白如死的麵龐,沾滿血汙的嘴唇和驚心動魄的淒厲慘笑聲……


    夜盡更殘,酒意闌珊。小鳳輕輕推開房門,黛眉不由一皺,勸道:“公子,該休息了。


    您這樣作踐自己身體,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江濤漫應一聲:“晤……”身子卻未動,舉起酒壺,自顧向杯中斟酒。


    小鳳閃身上前,一把按住他的手,嬌嗅道:“不能再喝了。公子,三天以來,您什麽時候清醒過?姑娘早就埋怨我不該給您酒喝;您就算不體恤婢子,也該想想姑娘待您的一番情意呀!”


    江濤歎道:“唉!你不知道,我心裏煩得很!


    小鳳道:“事情都過去了,還煩它幹什麽?那老叫化武功精湛,詭計百出;別說是公子,就連黎統領還不一樣著了他的道兒麽!


    江濤脫口問道:“那老叫化重傷失手被擒,教主會把他怎樣處置?”


    小鳳聳聳香肩,道:“聽說他是當年武林十三奇中高人,老菩薩十分敬重;已經將他安置在迷宮療傷,準備說服入教,一點兒也沒有為難他呢!”


    江濤追問道:“這話當真?”


    小鳳道:“怎麽不真!老菩薩對十三奇中高人,早有悉數網羅的心願。假如老叫化肯答應入教,本教護法中就有五位十三奇中高人。”


    江濤苦笑道:“那老叫化狂傲倔強,又是成名多年的人物,我想他一定不會答應入教的。”


    小鳳卻嫣然道:“依婢子看,他遲早會答應的。”


    江濤揚目道:“怎見得?”


    小鳳笑道:“本教迷宮和幻宮,都是特為這種武林高人準備的。任他鐵打金剛、銅澆羅漢,隻要到迷、幻二宮住上些時候,最後總是服服貼貼,從來沒有例外……”


    江濤聽了這話,心情不覺更加沉重;長歎一聲,推門而出。


    小鳳隨後追出來,叫道:“公子要到哪裏去?”


    江濤揮了揮手,道:“你別管我,天快要亮了,我隻在院子裏散散悶!”


    穿越花徑,踏著凝露如珠的細草,江濤兀自為千麵神丐憂心不已。回憶迷宮內窮奢極欲,春色無邊,種種銷魂奪誌的安排;老叫化雖然剛烈倔強,總是血肉之軀萬一因此估汙了一世英名,豈不是自己害了他麽?想到這裏,心煩意躁,胸中酒力越發沸騰起來。


    正在這時候,忽見四五名錦衣護衛高擎火炬,簇擁著一輛馬車由遠而近,轉人隔院“弄梅山莊”。馬車在園中停下來,車門啟處,卻是少教主梅劍虹。


    梅劍虹才下馬車,遠遠就望見江濤;連忙揮退隨從,疾步迎了過來,隔著竹籬拱手招呼道:“江兄還沒有休息?”


    江濤含笑道:“酒後難眠,隨便在園子裏走走。”


    梅劍虹一提衣角,飄然越過竹籬,說道:“小弟正有一件疑難之事要請教江兄。既然睡不著,咱們就暢談達旦如何?”


    江濤見他說得慎重,不覺也生出好奇心;於是陪著梅劍虹,重回木屋。小鳳連忙挑燈送茶,準備飲食之物。


    兩人剛坐定,梅劍虹便凝容說道:“這件事,小弟百思不得其解。江兄大約已經知道那三天前妄想劫持你逃離天湖的人,就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千麵神丐朱烈了?”


    江濤點頭道:“不錯,他怎麽樣?”


    梅劍虹道:“我娘和老菩薩敬他是武林高人,有意延攬他加入天心教,是以並未絲毫難為他;反將他送往迷宮療傷款待,悉心照料,尊如上賓……”


    江濤接口道:“這個我也已知道,後來又如何呢?”


    梅劍虹搖搖頭道:“江兄一定想不到,那老叫化竟是個桀騖不馴的凶人,傷勢一愈,立時翻臉;不但不肯應允入教,反而大鬧迷宮。宮中陳設被他打得七零八落,侍姬和守宮護衛重傷將近百人,幾乎無人能製得住他。”


    江濤心中暗喜,表麵卻不顯露,間道:“這件事跟你又有什麽關係呢?”


    梅劍虹歎道:‘那老叫化逞凶不肯歸順,今夜我娘帶了我同往迷宮查究。也不知娘對他說了些什麽話,那老叫化竟出乎意外的安靜下來;閃著眼向我仔細端詳許久,又用手輕輕撫摸我的麵龐,最後且含著兩眶熱淚,哺哺說道:‘罷了!罷了!’居然點頭答應加盟天心教,做了本教護法……”


    他話還沒有說完,江濤已如巨雷擊頂,腦中轟然一聲!霎時間酒意全消,驚出一身冷汗,急急問道:“你是說,那老叫化在端詳了你許久之後,竟突然改變了主意,答應入教了?”


    梅劍虹道:“正是。”


    江濤又問:“他除了撫摸你的麵龐和感歎之外,有沒有再問你什麽話?”


    梅劍虹道:“沒有,他隻是凝神注視著我。那眼光很奇怪,又像驚異,又像憐惜;最後眼中竟蘊蓄著滿眶淚水,好像十分傷心難過的樣子。”


    江濤道:“當時有沒有旁人在場?”


    梅劍虹道:“僅隻我們三個人,並無第四人。”


    江濤失神地道:“這就太奇怪了……”


    梅劍虹茫然道:“小弟也迷惑不解。那老叫化從未到過天心教,我也自幼未離開天湖;他根本就沒有見過我,怎會突然有這些怪異的舉動呢?”


    江濤沉吟半晌,忽然道:“隻有一個可能,或許他跟你父親曾有過很深的淵源;而你的麵貌,一定跟令尊十分相像。一旦目睹亡友遺子,自然又憐惜又難過了。”


    梅劍虹卻搖頭說道:“我本來也是這樣猜測,但細想卻又不對。假如他和先父是朋友,必定認識我娘;可是從他神情看起來,對我娘竟似很陌生,而且始終沒有提起先父。這又是什麽緣故呢?”


    江濤歎了一口氣,道:“這個啞謎,恐怕隻有令堂才能解答,難道你沒問過她?”


    梅劍虹垂首道:“問雖問過,但我娘卻不願解釋,隻說:‘將來你自會明白’。”


    正說著,小鳳備妥幾色點心,用托盤托著送進房來。


    江濤揮手道:“再取些酒來。”


    小鳳愕然道:“怎麽?又要喝酒?”


    江濤仰麵大笑道:“教中新添一位護法,難道不該置酒祝賀!”


    那笑容,竟比哭還要難看……


    千樽酒,萬般愁,人已沉醉愁未休。


    一醉醒來,梅劍虹不知伺時早已離去,房中淋滿金黃色的夕陽餘暉。床沿低頭坐著一人,正漫不經心統弄著手中一幅絲絹,卻是燕玲。江濤蠕動了一下身子,想撐坐起來,卻忽然覺得頭痛欲裂;忍不住發出一聲呻吟,手一軟,又跌落枕上。


    燕玲螓首微揚,兩道幽怨眸子輕輕閃過;一言不發,順手從床頭小幾取達一條濕巾,替他覆蓋在額頭上。濕巾用山泉浸過,帶給他一陣清涼。江濤感覺過意不去,訕訕笑道:“你來了多久了?”


    燕玲漫聲應道:“不久,才一天一夜。”


    江濤一驚,道:“我會醉了一天一夜?真的?”


    燕玲平靜地道:“這算得了什麽?有些人一醉長眠,直到屍腐骨朽,永遠不必再醒過來,那才暢快呢!”


    江濤窘得連脖子都變了顏色,又掙紮著想起身下床。無奈渾身乏力,幾同虛脫,幾次爬起,又跌倒床上;雙目金星亂閃,張口咻咻喘氣不已。


    燕玲眼眶一紅,幽幽說道:“何苦做給我看呢?如果嫌我礙眼,我立刻就走……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話未完,兩滴晶瑩淚珠奪眶而出。


    江濤慚愧交集,喘息著道:“你不要會錯了我的意思。耿耿此心,唯天可鑒!我隻覺得自己太庸俗,你越待我好,越令我不安。我……實在不值得你這樣……”


    燕玲探手掩住他的嘴,自己卻淚如雨下,埂咽道:“不許說這種話。我不怪你酗酒,我也知道你心裏煩悶;但是你為什麽總不肯對我吐露,卻把事情悶在心裏。難道我對你的一番心意,你一點都不明白?”


    江濤也含淚道:“燕兒,有些事,我無法對你細說,說出來也是枉然。”說著,語音微頓,然後才繼續又道:“譬如我這次應聘到這兒來譯書,注定有一天譯書完成,便是生命了結之期;卻偏偏當初又會碰到你,又偏偏都深陷情網,難以自拔。上天如此作弄,教人怎能不煩!”


    燕玲半驚半訝道:“你怎知譯書完成以後,便是生命了結之期的呢?這話是誰說的?”


    江濤黯然道:“我是一個教外人,不僅洞悉天湖隱密,而且是唯一目睹過‘擎天七式’內容的人;老菩薩會放我離去麽?”


    燕玲脫口道:“教外人可以人教,老菩薩不會反對的。”


    江濤道:“但是我並不情願入教,你也應該早有預感。”


    燕玲聽了一怔,突然緊緊抱住江濤雙肩,用力搖撼著,哭問道:“為什麽?為什麽?告訴我為什麽……”


    江濤輕攬她的嬌軀,閉目擠落兩滴淚珠,柔聲說道:“人各有誌,無法勉強。我有不願入教的理由,可惜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燕玲暖泣道:“難道你就不能為了我委屈一些麽?”


    江濤歎道:“匹夫不可奪誌。燕兒,希望你別逼我。”


    燕玲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越發哭得哀哀欲絕,顫聲道:“我不逼你入教,也不問你什麽原因。能聚一天,就盡情歡樂一天;那怕過完今天咱們就一塊兒死了,也是心甘情願的江濤聽得鼻酸難禁,忙道:“燕兒,快別說傻話……”


    正相依相偎,難舍難分;房門突然“呀”地一聲被人推開,丫頭小風冒冒失失闖了進來,叫道:“姑娘……”及至一見房中情景,忙不迭又縮退回去。


    燕玲驚然驚覺,急急推開江濤,輕喝道:“有什麽事嗎?”


    小鳳低頭答道:“教主已經派人來過兩次,問公子是不是燕玲黛眉一皺。截口道:“知道了,你不會告訴他們公子宿酒未醒,身子虛弱得很……”小鳳喏喏而退。


    江濤不禁訝問道:“教主派人來問什麽?”


    燕玲淚水又籟籟而落,咬著櫻唇,連連搖頭道:“沒有什麽,別理它。我……我們過一天,算一天……”


    江濤正色道:“教主連接派人來,是不是催促我開始譯書的工作?”


    一連追問了好幾次,燕玲才悲不自勝頷首承認,皺眉道:“在你酒醉這兩個對時中,已經問過很多次。老菩薩急於取得‘擎天七式’全部譯文,但是咱們還可以拖延些時候……”


    江濤默然片刻,淒笑道:“遲早難免這一天,徒事拖延,隻有越增苦惱。燕兒,叫他們備車,我立刻就去。”說著,推褥而起;強自整衣著裝,踉踉蹌蹌走出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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