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之上,鴉雀無聲,十二名披彩衣的侍女,分別肅立兩廂廊下,偌大一座敞廳裏,隻有一個人在焦急不安地來回躁踱著。


    這個滿頭花白,一身儒衫,右臂斜斜下垂,一隻左手,卻不住地握拳虛揚,顯然內心正在難決的事情。


    軟轎一到廳前,立刻有四名彩衣侍女迎了上來,兩名接過轎竿,兩名扶起羅英上半身,使他的麵貌,能和那儒衫老人相對。


    四目相觸,羅英心頭猛在一陣狂跳,一抹念頭飛快掠過腦際不錯,身材高大,滿頭斑發,在三元宮地道和武當三清觀後竹林中見過的人,正是他!


    那斑發老人見了羅英,神色也微微一震,目中閃露出的逼人的光芒,向他掀動了一下嘴唇,似笑非笑,欲語還休。


    羅英卻冷哼一聲,毅然閉上了眼睛。


    斑發老人一怔之後,向兩名侍女點點頭,道:“帶他帶我房裏去。”


    彩衣侍女低應一聲,緩緩抬起軟轎,“百丈翁”宋英卻緊行幾步,走到斑發老人跟頭,低聲道:“山主,這孩子倨傲得很,是以宋英隻得製住他的穴道……”


    斑發老人麵色一寒,道:“解開他,一個小孩子,怎能這般折磨?”


    宋英被這冷冷一句,說得臉上微微一紅,諾諾連聲,緊跟著軟轎轉入一間鋪設華麗的臥室,親自舉手替羅英解開穴道,同時低聲在他耳邊說道:“山主思念骨肉,你要好好應付,此地不是放肆的地方。”


    羅英被困數日,穴道初解,一時還不能提聚真氣,隻是閉目不予搭理,侍女們將他從轎中扶持出來,安置在一張柔軟的錦椅上,他也故作不知,任人擺布。


    祁連山主宮天寧緩步踱進房來,揮揮手道:“你們都退出去,讓我安靜跟他談一談。”


    等到宋英和侍女們躬身退去,宮天寧長歎一聲,自己在對麵一張虎皮交椅上坐了下來,目注羅英,柔和地問:“孩子,從你憤憤之情看來,大約你已經知道我是你的什麽人?”


    羅英緊閉雙目,不言不動,這句話,顯然已引起他內心的激動。


    宮天寧又道:“你不必強壓抑感情了,我是你嫡親祖父,可是,好幾次咱們竟彼此不識,當麵錯過,自從知道你就是璣兒唯一骨肉,祁連和崆峒門下,便受命千方百計要接你到這兒來,咱們早該有這個機會,當麵敘一敘親情了,你說是不是?”


    羅英渾身微微發抖,但兀自不肯睜開眼來,在他內心,正有兩種絕對不相同的意念,在衝突難決,誠然,親情似海,宮天寧名聲再壞,總是他嫡親祖父,那是鐵一般的事實,雖然他不願承認,卻無法根本斬除骨肉天性。


    但是,他身受祖母教養,從出世就姓羅,羅家已和他在情感上無法分割,而宮天寧為禍武林,正是千夫所指的罪魁禍首,他能夠撇開武林公義?能夠為了一線血親,自甘附從這滿身罪惡,被天下人不恥的祖父?不必揣測,答案隻有兩個字不能。


    理智與感情的抉擇,使他被深深困擾,無人拘謹中掙紮出來,他固然不願睜開眼來麵對那猙獰的麵龐,卻又多麽渴望著俯伏在親人懷中,盡情放聲一哭。


    房中一時靜得可怕,半晌之後,宮天寧的聲音才悠悠飄送來:“這許年多,我不難想像你受過些什麽教育,羅羽寡情,淩茜尖酸,加上秦佑滿腹權詐,寄人籬下的日子,自然是艱苦萬分的。”


    微微一頓,接著又道:“但是,你們能夠怪我嗎?為了當年一劍之仇,我埋頭隱忍了數十年,甘心讓妻子被人奪去,甘心讓自己的骨肉,隨著仇人姓氏,荒山埋首,度著淒苦孤寂的歲月,這些苦楚,除了我,天下還有誰能夠忍受?但是,我忍受了,我苦熬到了今天,所盼的是什麽?得到的又是什麽?嘿!妻不以我為夫,子不以我為父,連你,也不願把我當作祖父……”


    羅英聽到這裏,突然雙眼暴睜,厲聲吼道:“你胡說!你胡說……”眼睛再閉時,兩滴滾圓晶瑩的淚珠,外地跌落胸前。


    他用力咬著嘴唇,渾身戰栗,倔強地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然而,淚水如雨,仍然表露了他的心聲。


    宮天寧並不因為被他打斷話頭而不悅,平靜地又道:“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我為什麽要胡說?他姓羅的既然自稱英雄,就該告訴你真話,難道他們沒欺騙了你?”


    羅英哽咽半晌,昂首仰麵,大聲說道:“請你不必再說下去了,我知道這是事實,奶奶也告訴過我,我雖然不是羅家的親骨肉,但是,我也沒有一個為惡不浚,被天下人不恥的祖父……”


    宮天寧不怒反笑,接口道:“孩子,這是你的成見,你說我為惡不浚,被天下人不恥,這話有何證據?”


    羅英厲聲道:“你奸淫婦女,殺戮無辜,卻將罪名加在爹爹身上,害他老人家被囚百丈峰,受了十餘年苦,我娘也慘死在峰下……”


    宮天寧迅即道:“冤怨相報,乃武林中人本色,欲報積恨,自然可以不擇手段,江家助紂為虐,自認清高,殺他子媳,並不為過,至於害你爹爹承擔罪名,那正是秦佑禿嫁禍之計,我自從得悉他們移禍奸計,不是把你爹爹救出了百丈峰嗎?”


    羅英心頭一震:果然,爹爹並沒有死,於是又道:“你貪婪無足,在三元宮中,奪取禍水之源,殘殺大辜,窮家幫弟子與你何仇,你為了無字真經,竟不惜血洗宜昌郊外;武當門下與你何恨?你又害死天玄道長?”


    宮天寧哂笑道:“奇珍異寶,惟有德者居之,窮家四殘不自量力,天玄道長以詐相欺,自是死有餘辜,怨不得誰?”


    羅英怒目又道:“雲夢三傑,米倉雙燕,還有許許多多無辜女子,總跟你無怨無仇,你為什麽也欲置他們死地?”


    宮天寧泰然道:“孩子,俗語說:一將功成萬骨枯。闖蕩江湖,揚名立萬,有時候,難免下手狠毒些,尤其我和羅家血仇似海,欲圖報複,不時候不免會累及旁人,似你這般說,羅羽和秦佑、淩茜等人,當年劍下不知傷了多少性命,他們的罪孽,比我不知更要重過多少!”


    羅英被他強辭奪理,激得怒火高漲,重重哼了一聲,道:“任你舌翻蓮花,有一件事,你卻不能說卸,隻憑這件事,便已死有餘辜了。”


    宮天寧微笑道:“真有這種事?你倒說說看。”


    羅英一挫牙,切齒道:“就憑你當年恃強侮辱奶奶,使她老人家白壁沾暇,屈辱苟活數十年,你已經該當萬死,難贖罪懲了。”


    宮天寧怔了一怔,道:“當年之事,你知道什麽,你奶奶原是自甘心願,以身相許,殊不料秦佑心懷詭詐挑唆羅羽,硬將我等拆散,把你奶奶占為已有……”


    羅英斷喝道:“我不想再聽你這些巧辭之辭,假如你有膽量,何不把奶奶請出來,當麵問問她真象如何?”


    宮天寧道:“傻孩子,這是她一生中最秘密的私情,焉能對你披露,再說,她屈居桃花島數十年,名義上已是羅家的人,一個女人家,一生僅能從一姓而終,這一段隱情,自是隻有長埋心底,念在從前情份上,我也不願使她為難……”


    羅英冷笑道:“你倒說得堂皇,難道我不知道,你手下三名番僧,已經從太原府把她老人家劫來崆峒了。”


    宮天寧神色一動,道:“這話是誰說的?”


    羅英道:“你別管他誰說的,隻問自己有沒有這回事就行了。”


    宮天寧沉吟片刻,眉頭一皺,道:“竟有這種事,你且在這兒安安靜靜等上一會,我去查問一下便來。”


    說完,親自啟門,匆匆而去。


    羅英冷眼側觀,見他似乎不是假裝的,心裏不禁驚詫起來,看情形,奶奶好像並未落在他們手中,難道南宮顯的話靠不住?


    這時候,宮天寧匆匆離去,他功力已複,要脫身正是載良機,但可是,正因為不能確定竺君儀安危下落,使他全沒想到脫身逃走,反而呆坐房中,思忖冥想不已。


    突然,一個微弱的聲音飄送入耳:“羅少俠!羅少俠!”


    羅英一驚,轉頭四顧,似覺那聲音來自房中,但卻找不到一個人影。


    正錯愕間,聲音又起,叫道:“少俠請將左側壁上一張山水畫掀起,卸除壁上管頭,便能講話了。”


    羅英霍地躍起身來,探手揭開壁畫,果然看見有個旋轉蓋的筒口,依言卸去蓋頭,低聲問道:“你是誰?你在那兒?”


    筒中立即傳來一陣蒼勁而急促的語聲,道:“羅少俠,既入虎穴,諸宜忍耐,千萬假作順從,設法絆住宮天寧,要緊!要緊!”


    羅英驚問道:“你是誰?你在什麽地方說話?”


    筒中低聲沉應道:“貧道天一,奉命投效,麵在莊中,此時崆峒附近,已被正道武林各派高手暗中包圍,破賊擒擄,僅在指顧間事,少俠萬勿因一時所氣憤,壞了大事……”


    羅英聽了大喜,叫道:“道長可知道我奶奶有沒有落在宮天寧手中?秦爺爺他們現在那兒?”


    天一道長聲音答道:“令祖無恙,現在明塵大師等正在祁連預期先破祁連洞府,斷了宮天宮歸路,然後再破崆峒,一鼓殲滅群醜。”


    羅英聽得熱血沸騰,接口道:“我……我也要去祁連洞府,我要去救我爹爹……”


    天一道長沉聲道:“事關全局成敗,少俠休得衝動,祁連崆峒,同屬賊窟,少俠留此,盡量設法絆住老賊,祁連洞府指日可破,還愁不能和令尊相見嗎?”


    羅英黯然點點頭,道:“可是我實在看不慣他虛假嘴臉,不願再聽他巧辯偽飾的言語——”


    天一道長傳聲道:“少俠肩負著祁連方麵成敗重責,縱然不遂私意,也隻有忍耐一時。”


    羅英問道:“我要忍耐多久呢?”


    傳聲道:“少則一二日,多則……”話聲未畢,突然“啪”的中斷,再無聲音。


    羅英正想呼喚追問,猛聽房門“呀”的打開,回頭一看,宮天寧已佇立在房門口。


    他一驚之下,腦念飛轉,故作鎮定,仍舊附唇向那壁間圓筒叫道:“喂?你是誰啊?你怎麽不說話了?”


    宮天寧目中殺機畢現,緩步而人,靜靜立在羅英身後,雙目炯炯注視著他,卻沒有說一句話。


    羅英如芒在背,隻好訕訕掩上筒蓋,回轉身來,聳聳肩道:“這兒處處奇怪,剛才分明聽見有人說話,好不容易找到這回筒,話聲反倒停止了……”


    他從來不曾做過假,此時逼不得已,喃喃自語,無論語氣神情,都顯得極不自然。


    宮天寧是何等人物,銳目似刀,如透心腑,冷冷一笑,泰然坐下,道:“孩子,你是我嫡親骨肉,何事心存猜忌?難道咱們祖孫,也是敵人嗎?”


    他不待羅英回答,又含笑接著說道:“咱們爺兒今後相依為命,你就是我世上唯一親人,來,坐下來,讓我告訴你一個消息。”


    羅英心中忐忑,表麵卻不得不裝作順從,依言落坐。


    宮天寧笑道:“剛才你問起你奶奶下落,我已經查詢過,百拉寺四大天王迄今尚未返山,還不能確定她是不是當真失手被擒,不過,你盡可放心,縱或她真被我手下擒獲,也無人敢為難於她,隻要她仍念舊情,咱們還是一樣團聚,共享榮華麽?”


    羅英聽在耳中,笑在心裏,卻始終垂首不發一言。


    宮天寧伸過手來,親切地握著著他的手腕,柔和而低聲問:“孩子,你是我唯一親人,告訴我,剛才是誰在跟你講話?”


    羅英驀地,揚頭道:“不是告訴過你了麽,我隻聽得語聲,待尋到話筒,又不聞話聲了!”


    宮天寧笑道:“你的眼睛已經承認,這些隻是謊話罷了!”


    羅英掙脫手腕,紳然道:“信不信由你,要是不相信,又何必問我……”


    宮天寧鋼牙暗挫,目露凶光,但瞬息又強自按捺下去,曬笑道:“崆峒山中何事能瞞老夫耳目,孩子,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誰嗎?”


    舉起左手,在桌上輕敲兩下,驀見床後一扇暗門悄然而開,從門中走出一個人,赫然正是“百丈翁”宋英。


    宮天寧頓時換了一付麵目,冷哼道:“把他們帶進來。”


    宋英躬身應謹諾,出房不久,領進來六名大漢,每兩個抬一人,摜在地上,那被擒的人,正是武當掌門人天一道長和兩位師弟。


    羅英心頭一震,連忙低下頭去。


    宮天寧嘿嘿好笑道:“你等投效本山,未得寸功,備受優遇,原來竟是受明塵賊禿指使,欲來崆峒臥底,但這等魍魅伎倆,怎能騙得了老夫?”


    天一道長垂目不語。


    宮天寧又道:“老夫略施小計,便得明塵賊禿奸謀,他隻當老夫留在崆峒,則祁連洞府必然空虛,不敢硬與老夫相抗,卻率眾偷襲老夫洞府,殊不料祁連洞府中,不但有海天三醜坐鎮,近日更有飛雲山莊高手往援,老夫坐守崆峒,正是要他誤認首尾,憑你們幾個早沒落凋零的門派,祁連洞府,正是他們葬身埋骨之所。”


    天一道長師兄弟隻作沒有聽見,個個垂目,不理不睬。


    宮天寧薄怒道:“雜毛,事至如今,你還有什麽話說?”


    天一道長不慌不忙,緩緩抬起頭來,平靜而悠緩地道:“既入虎穴早存必死之心,隻是臨死前,貧道為武當派可恨可惜。”


    宋英叱道:“有什麽可恨?有什麽可惜?”


    天一道長仰麵長噓,道:“可恨四十年奇恥,未見親雪;可惜惡貫滿盈之期,未能親睹。”


    宮天寧凶光暴射,獰笑道:“你以為如此相激,老夫就會給你個痛快了麽?武當派不過塵土一砂,殺之何足為惜,老夫要叫你生既不得,死又不能。”


    回頭對宋英道:“先廢了他們武功。”


    百丈翁擄袖上前,駢指如戟,疾然下落一指戳在天一道長“氣門”穴上。


    天一道長渾身一抖,輕哼了一聲,黯垂下頭,熱淚滾滾而落。


    一個練武的人,真氣被破,乃是最痛苦屈辱的事,那一聲輕哼,其音雖微,傳進羅英耳中,竟如千斤重錘,使他忍不住要從椅子上躍起來。


    然而,他剛有出手之意,首先接觸到的,卻是四道嚴肅而堅毅的目光。


    天風正罡二位道長,四道目光,交投在羅英臉上,眼中一片毅然之色,似乎在警告他說:


    “忍耐!忍耐!萬不可一念衝動,誤了全局……”


    羅英含著兩眶熱淚,強壓傷感,扭過頭去。


    接著,又加續傳兩聲悶哼,天風道長和天罡道長,也步上掌門師兄同一命運。


    宮天寧冷冷吩咐道:“製住他們左右期門和腦後啞穴,用四根長繩,將他們和元修雜毛的屍體,一齊懸吊在山腰石牌坊上。”


    羅英一聽這話,驚得渾身一震,轉目回顧,卻見天一道長怒容滿臉,冷笑著向宮天寧道:


    “貧道再不濟,也是一派掌門之尊,你如此做法,除了激勵武當弟子矢誌報仇之外,隻有令天下武林同道齒冷而已。”


    宮天寧笑道:“武當門下,老夫視如草芥,天下武林中人,遲早都是老夫掌中之物,正要殺雞嚇猴,令他們知所警惕。”


    正罡道長大喝道:“姓宮的,你要是算個人物,就幹脆給咱們一刀。”


    宮天寧哈哈大笑,道:“老夫偏不讓你們痛快,你又其奈我何?”


    臉色一沉,叱道:“帶下去!”


    六名勁裝大漢哄應一聲,一擁而上,仍是兩人服侍一人,將天一道長等人向房門外推去。


    天一道長長歎一聲,回顧兩位師弟道:“愚兄不才,禍延武當,今日之恥,縱化厲鬼,也要報此奇辱,隻是,苦了你們了。”


    天風天罡同聲道:“師兄何出此言,武當派雖已沒落,卻沒有貪生畏死的門人。”


    天一道長一向沉穩平靜,聽了這話,眼眶一紅,淚水竟簌簌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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