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索,楓葉盈徑。


    江南,才開始進入深秋,大西北高原,卻已經飄飛起刺骨貶肌的雪花。


    霜重雪寒,一騎得得,駛進了蘭州東門。


    馬上人雲鬢高聳,穿一身翠綠色薄裘,約莫十七八歲,峨眉淡掃,杏眼含煙,肩頭上,卻插著一柄古跡斑斕的長劍,劍穗迎風飄拂,益發襯托得這少女英爽不群。


    少女緩緩策馬進入城門,絲疆略向側門一帶,藉著城垣陰影掩蔽,突然扭頭向後的好一眼,鼻孔裏“哼”地一聲冷嗤,喃喃道:“小賊,姑娘倒要看你有膽量再跟多久!”話聲落時,雙眸中殺機畢露,扭頭抖疆,蹄聲悠悠,進了蘭州。


    在那少女入城不久,東門外,緊跟著又來了一匹健馬。


    健馬之上,是個身著黃衫少年,二十四五歲,劍眉斜飛,薄唇緊閉,按轡縱馬,眼角卻始終盯住前麵那綠衣少女。


    一男一女,一前一後,緩緩穿過大街,先後都到了一家裝飾富麗的客店門首。


    綠衣少女纖腰輕擺,落下馬來,緊繃著粉臉,吩咐道:“給我開一間上房,今天夜裏,就住在這兒了。”


    眼角冷冷向身後一掃,忽又自言自語冷笑道:“哼!不怕死的,也跟著姑奶奶別走!”


    話剛完,黃衣少年策馬也到。


    隻見他笑嘻嘻步進客店,將馬韁順手遞給店夥,吩咐道:“給我一間上房,另外整頓幾樣酒菜,牲口加料,要快!”


    店夥迷惑地問:“公子隻是打尖休息?還是留宿小店呢?”他因這少年又要房間,又要加調喂坐騎,是以驚奇而發問。


    黃衫少年笑道:“還不一定,不必多問,快去準備吧!”


    店夥唯唯應了,正要退去,先進店來那綠衣少女忽然又將他喚住,道:“喂!我的話聽清楚了沒有?上房要清靜,馬匹卸了鞍,今天夜裏,我要住在這兒,不走了!”


    店夥笑道:“姑娘不是才吩咐麽?小的記住了。”


    綠衣少女哼道:“記住了就好,我是怕那些不知死活的東西沒帶耳朵,沒聽清楚。”


    接著又哼了兩聲,道:“再給我準備-桌酒席,也要快!”


    店夥一麵答應,一麵偷偷望了一望那黃衣少年,心裏暗暗嘀咕:這兩人不像相識,但卻是存心來找岔兒的,真他奶奶的有些邪門!


    店夥去後,黃衫少年選了一副座頭,悠然入座,那綠衣少女見了,不住冷笑,也昂然占了一張桌子,大馬金刀而坐,粉麵向著屋頂,一付冷傲鄙夷的神態。


    不多久,店家先將酒菜分送上桌,黃衫少年飲了一口酒讚道:“好酒!好酒!想不到蘭州城中,竟有如此佳‘麗’。”


    綠衣少女聽他故意把“釀”字說成“麗”字,登進怒火上衝,粉臉一陣紅,舉起筷奢,“啪”地向空中挾住一隻蒼蠅,摔在地上,罵道:“哼!都快入冬了,想不到蘭州城裏,還會遇見這種不知死活的東西。”


    那黃衫少年微微一驚,隨即含笑淺酌慢飲起來,一邊飲食,一邊自語道:“世風口下,天道淪喪,唉!逆情悻理,毛雞司晨之事,也應該見怪不怪了。”


    綠衣少女黛眉-揚,也冷冷接口道:“人心險惡,江湖奸詐,連強梁宵小,色狼惡棍也裝扮得一派斯文,這才真是怪事呢!”


    黃衫少年漫不經心挾起一塊水晶肘子,揚揚著,笑道:“看你玲瓏剔透,卻不道糊塗油蒙子心,連賢愚正邪都分辨不出,隻好給人作了下酒菜,可惜啊可惜!”


    綠衣少女也忙從盤盞中挾起一塊兔肉,狠狠咬了一口,罵道:“隻說你狡兔三窟,自負奸滑,如今一樣做了姑娘盤中食,這是你自尋死路,怨得誰來!”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表麵上罵著食物,實則各逞利口,暗含譏刺,這一來,可把那些侍候上菜的店夥弄得目瞪口呆,如墜五裏霧中。


    頃刻間,黃衫少年已飲幹了一壺,噴噴嘴唇,仿佛意猶未盡,招手叫道:“夥計,你們這兒的酒很不錯,再給我來一壺,”


    一名店夥躬身接過酒壺,剛經過那綠衣少女桌前,綠衣少女突然“噗”地一聲,將大半壺傾在地上,沉聲道:“夥計,你給的什麽酒,這種酒隻配那些下流東西喝,沒的弄髒了姑娘腸胃,快去換一壺來。”


    這時候,忽聽一陣急劇的馬蹄聲響,四匹駿馬,一湧到了店門口,接著腳步聲紛壇雜亂,挺胸凸肚進來四個黑衣勁裝大漢。


    店夥一見那四人進門,慌忙丟下那年青男女,陪笑上前接待,四人選了一張大桌,一連聲隻叫:“快把上等酒菜整治一桌來,爺們都餓了。”


    那黃衫少年在四人入店時,早就垂下頭去,不再出聲,綠衣少女也閃著一雙明眸,驚詫地打量來人,一時都停止了謾罵。


    夥計們似對這幾個人早巳熟悉,穿梭般送上酒菜;為首一個滿臉虯髯的粗壯漢子撈起酒壺,揚起脖子灌了大半壺,橫袖一抹嘴唇,道:“他媽的,痛快吃喝一頓飯,橫豎回去少不了一頓重責,老子想開了,樂得先醉上-場,死心塌地去領罰。”


    另一個瘦削尖耳漢子也接口道:“真的,不是我孫猴子發牢騷,好差事永遠輪不不到咱們頭上,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差遣,好一次都少不了我孫猴子的一份,他媽的,老子也看開了,混一頓是一頓!”


    旁邊一個臉上有一道刀疤的大漢沉聲道:“孫四弟,酒菜盡你吃喝,背地發牢騷最好省一省,隔牆有耳,你這話咱們兄弟聽了,不過哈哈一笑,要是給三位總管入了耳,嘿!”


    孫猴子聞言一震,閃著一雙鼠目,向綠衣少女和黃衫少年溜了一瞥,方才鬆了口氣,幹笑道:“幸好這兒,隻有兩個雛兒,我老孫就是口沒遮攔,想到就說,其實,心裏倒不是那麽一回事……”


    虯髯大漢嘿嘿笑道:“你是出了名的好猴崽子,這兒沒有外人,你倒是出個主意,人沒追到,回去咱們該怎麽向包總管回話?”


    孫猴子接口道:“還不是實話實說,人家武功不知比咱們高出多少倍,連許瞎子尚且截不住人家,何況你我!”


    刀疤漢子突然岔口道:“這事當真怪,憑包總管那等機智,怎會讓人家在府裏臥了底,前後幾個月,竟不知道?這次若非山主親自看出破綻,隻怕祁連洞府更要吃那老賊的大虧。”


    孫猴子冷笑道:“這算什麽,前幾月,不是被人潛了進來,險些在山主飲食中下了毒,聽說為了那檔子事,包總管還狠狠吃了山主一頓排頭。”


    虯髯大漢點頭道:“不錯,這個元嬰教主,正是那時候假冒混進祁連洞府來的,聽說武功竟不在三位總管之下。”


    刀疤漢子道:“可惜咱們那時候被派在陝南分舵,不在府中,否則,那幾個小輩未必能逃得出去。”


    那黃衫少年聽到這裏,方才籲了一口氣,緩緩抬起頭來,含笑飲食如故。


    綠衣少女一直冷眼注意他的一舉一動,及見他似露怯態,心裏頗感不屑,撇嘴不住冷笑,那神情,仿佛在譏諷黃衫少年的畏首畏尾。


    但她偶爾目光溜過,卻發現有一雙陰森碧藍的眼珠,正冷冷瞅著自己瞬也不瞬。


    綠衣少女心頭猛可一跳,隻見那人年約四旬開外,藍睛兔唇,眉目陰森,充滿了邪意,雖然和其餘三人同進店來,卻一直沒有說話,原來竟在偷偷打量著她。


    女孩子臉皮總是嫩的,別看她剛才利牙利口譏刺黃衫少年,如今卻被兔唇漢子瞧得混身不對勁,怒衝衝站起身來,逕自轉入後麵上房去了。


    她一走,她兔唇漢子才從喉嚨裏進出一陣陰惻惻的淫笑,道:“好個標致的小妞兒。”


    其餘三人聞起都回頭張望,虯髯大漢突然聳肩笑道:“我說呢!難怪崔老二自從進門,一聲不響,敢情又動了綺念啦!”


    兔唇漢子吃吃而笑,竟老著臉皮道:“難得一次,咱們今夜就在這兒住了。”


    刀疤漢子頗不為難道:“崔二哥,不是小弟數說你,你這樣都好,就是這色字上看不破,試想咱們初得山主信任,祁連山現今已公開露麵江湖,山主神功大成,橫掃武林,不過指顧之間,到那時候,天下佳麗,任你挑選,何必急色隻在一時?”


    兔唇漢子毫不動容,笑道:“小莫,你知道做哥哥的就是這點毛病,何不成全了哥哥?”


    刀疤漢子道:“你不見那雌兒帶著長劍嗎?萬一碰上一個紮手的……”


    虯髯大漢朗聲笑道:“莫老三,別勸他了,諒來一個初出道的小雛兒,還能弱得了咱們‘陝南四霸’的名頭?隨他去吧!今夜大家就住一夜,明早再走。”


    刀疤漢子搖搖頭,那姓崔的兔唇家夥卻得意的大笑起來。


    黃衫少年推席而起,負手漫步,也轉到後院上房去了。


    當夜初更,星月暗淡,重重嚴霜,將客店後院,灑滿了一層厚厚白霧。


    上房燈光,都已經熄滅,隻有那黃衫少年卻大開窗門,房中燈火輝煌,猶自在窗下大聲吟哦,不肯就寢。


    朗朗書聲,響徹全院,初更,二更……黃衫少年越讀越有勁,竟毫無半絲倦意。


    這一來,左右上房,都起了怨恨聲。


    左邊上房裏,兔唇漢子崔老二早巳結紮妥當,混身勁裝,囊中裝了“雞鳴五鼓返魂香”,背插一柄金絲纏就的五陰鬼爪。直等到三更已過,猶不見隔房書呆子就寢,心裏暗罵:“那裏來的厭物,白天不見用功,能宵不肯睡覺,惱得大爺性起,一爪先要你這書呆子的命。”


    原來那四人乃是武林中惡名卓著的“陝南四凶”。虯髯大漢姓秦名昆,人稱“厲魄”;刀疤漢子人稱“五毒追魂手”莫異,排行老三;另外那瘦削尖耳的“孫猴子”孫定五,年紀最小;藍眼兔唇的姓崔名護,名號“陰魂”最是陰毒淫凶。


    這時候,陰魂崔護忍無可忍,輕輕撥開窗檻,身形一閃,躍落院中,方待對付那黃衫少年不料右上房,卻響起一陣暴雷似的拍壁的聲響。


    陰魂崔護腳尖才沾地麵,嚇得仰身倒翻,貯又縮回房中。


    隻聽那綠衣少女的聲音高叫道:“喂!喂!喂!這兒是客店,不是你自己家裏,能不能把驢叫聲放小一些,你不睡覺,人家還要睡覺呢!”


    卻聽那黃衫少年歎了一口氣,道:“是啊!不早了,我怎麽隻顧念書,竟耽誤了人家的大事。”


    說著,站起來伸個懶腰,掩窗閉戶,不多久,便要熄燈入睡了。


    陰魂崔護立在隔室,這些話自是聽得清楚,當下疑雲頓起,忖道:這書呆子語聲含刺,莫非他已經看出老子的行徑了?要是如此,須留你不得!


    他惡念-生,輕輕從肩上撤下金絲五陰鬼爪,二次推開窗檻,重又飄身而出。


    那黃衫少年房中燈火已滅,似已入夢,陰魂崔護咬牙,正待上前撥開窗檻,突又聽得房中一陣格吱吱床板響,那黃衫少年唉聲歎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逑之不得,輾轉反側,唉!寒夜孤拎,叫我怎能入夢,倒不如死在鬼爪之下,來世也變個紅粉佳人!”


    陰魂崔護聽了這些話,心裏既怒又驚,探掌抵住窗檻,微微一登,“嚓”地輕響,木栓應手折斷,雙腳微頓,穿窗而入。


    那黃衫少年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了起來,揉揉惺鬆睡眼,問道:“何事寅夜叩西窗?


    敢是巫山彩雲聚,載來神女會襄王?”


    陰魂崔護從喉嗓發出一聲低沉冷笑,壓低嗓子道:“蠢物!死在眼前,還念什麽詩?”


    黃衫少年“啊呀”一聲驚叫,順手一掀,一條棉被騰空飛起,正迎著陰魂崔護的五鬼陰爪,“噗”地一聲,但見破絮亂飛,床上已不見少年人影。


    陰魂崔護暗吃一驚,霍地收爪旋身,銳目掠處,卻見那少年正在牆角顫抖著穿衣服,三十六個牙齒,正捉對兒廝打,連聲叫道:“有鬼!有鬼!”


    崔護濃眉一皺,卻拿不準這少年究竟是不是武林高人裝扮,五陰抓一緊,錯步欺身,又撲了上去。


    那少年剛披上外衣,大聲一叫,繞室而奔,刹時間桌翻椅倒,乒乒乓乓亂成一片,崔護揚爪連砸三次,總是毫厘之差,未能得手。


    “呼呼呼……”


    隔室又響起綠衣少女的嬌喝聲道:“半夜三更,到底鬼叫些什麽?”


    黃衫少年顫聲道:“有鬼一一”


    陰魂崔護咬牙切齒,沉聲叱道:“不許開口,否則,老子將你碎屍萬段!”


    黃衫少年果然住口,但卻從枕頭包裹屯抽出一柄銀光閃閃的長劍,雙手捏著劍柄對崔護炯炯而視。


    陰魂崔護低聲陰笑道:“朋友,原來果是會家子,大爺險些走了眼!”


    黃衫少年也低聲道:“我跟你無怨無仇,你為什麽要殺我?”


    崔護陰笑道:“光棍眼裏不揉沙子,朋友,報個字號來,崔太爺絕不虧待你。”


    黃衫少年囁嚅道:“在下學不成,改習詩文,字帖字碑都有,卻沒有什麽字號。”


    陰魂崔護眼中凶光暴射,啞聲道:“裝癡賣傻,你當崔太爺掂不出你有多少斤兩!”語聲甫落,搌臂一爪,橫揮而出。


    崔護一身修為不弱,五陰爪出手,銳風破空而起,半途振腕一抖爪柄,那五陰爪“嗡”


    然一聲低喝,一幻為五,竟然漫天湧起一蓬抓影,直向黃衫少年當頭罩落。


    黃衫少年兩眼一閉,雙手揮劍一架,“哨”地脆響,長劍登時脫手飛出窗外。


    他失聲驚叱隨手扯起一張椅子,向崔護砸了過來,自己卻折身隨劍穿窗而出。


    陰魂崔護微微-怔,心裏反倒定了下來,忖道:原來這小子沒說假話,果然是個半途棄武習文的嫩貨!


    陰掌震落椅子,五陰鬼爪一探,緊跟著也追出房外。


    那黃衫少年並不遠遁,倒拖著長劍,一會兒奔到東,一會兒逃到,總不離開綠衣少女窗下,被崔護追得急了,便回身亂揮兩劍,掉頭又跑,崔護恨得牙癢,展開身法左截右攔,竟截他不住,空自怒目噴火,無奈他何。


    試想夜靜更深,院落又不太大,兩人一追一跳,自是吵得全店客人無法入睡,那綠衣少女氣得跳下床來,燃亮了油燈,推窗罵道:“討厭的東西,你”


    “你”字才出口,猛可被院中情景驚得一呆,原來那黃衫少年已被追得衣衫淩亂,狼狽不堪,眼看就要傷在崔護五陰爪下。


    綠衣少女黛眉一皺,探手拔出長劍,香肩輕擺,也躍落院中,嬌叱道:“住手!這是怎麽一回事?”


    陰魂崔護早已所昏了頭,怒聲道:“不幹你的事,大爺今晚非宰了這小子不可!”


    黃衫少年停步笑道:“你就是殺了我,今夜已經英雄無用武之地,囊中那代‘雞鳴五鼓返魂香’,也派不上用場了。”


    綠衣少女驚問道:“什麽,他準備暗算誰?”


    黃衫少年道:“這客店中除了你,還有誰夠資格受他暗算?”


    陰魂崔護惱羞成怒,大喝:“大爺便是要暗算她,又待怎地?先宰了你,還怕她飛上天去不成?”揚手一爪,怒揮而出。


    那黃衫少年此時神態大異先前,冷冷一笑,振腕疾翻,長劍迎胸半轉,“嗆嘟嘟”一聲脆響,竟然不避不讓,一招硬接。


    劍爪相接,火星迸射,陰魂崔護突感胸口如被重錘攔擊,悶哼一聲,踉蹌倒退了兩三步。


    正當這時候,驀聽一聲暴喝:“崔老二不要慌,咱們全在這兒!”喝聲中,人影接連掠至,厲魄秦昆等三人,已各擺兵刃飄落院中。


    黃衫少年抱劍當胸,微笑道:“四凶武功不弱,燕姑娘,你是願意手刃禍魁呢?還是願意獨擋四凶?”


    綠衣少女柳眉倒豎,應道:“你且退開,讓我親自殺了這四個淫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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