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英也感覺這瞎眼婆子邪門得緊,欲等依著江瑤,抽身離開,但瞧見那昂然挺立的四頭巨雕,不禁又把伸出去的腳,縮了回來。


    彩色鸚鵡尖聲叫道:“老奶奶,他們想溜了!”


    江瑤罵道:“混蛋,偏是你的話多,誰想溜?咱們才不怕哩!”


    瞎眼老婦哂笑道:“你們要是聰明,最好別作那逃走的傻事,試想,老身這四頭靈雕和-隻血鳥,那一個不是瞬息千裏的良種,就是讓你們先逃三天,也不難轉眼追及。”


    江瑤抗聲道:“你要留下咱們幹什麽?”


    瞎眼老婦道:“你們佩劍,習練武術,既係武林人物子弟,想必聽說過老身所居‘天山寒冰岩’這個地名?”


    江瑤搖搖頭道:“咱們沒有聽說過。”


    瞎眼老婦似乎微感失望,又道:“這麽說,你們一定也沒聽過‘萬丈寒冰岩,人往胡不歸’的歌兒?”


    江瑤應聲道:“也沒聽說過。”


    瞎眼老婦歎口氣,道:“唉!真是孤陋寡聞的孩子,小精靈,你把這首歌兒,唱給他們聽聽吧!”


    彩色鸚鵡停止了剔刷羽毛,引頸唱道:


    “萬丈寒冰岩,人往胡不歸。


    去時百禽引,歸路欲斷魂。


    寒冰明如鏡,人命賤如塵。


    一睹天羅女,百劫不複生。”


    那鸚鵡歌聲宛轉淒涼,老婦頷首輕歎,仿佛歌聲為她帶來無限感傷,唱完之後,又喟歎了幾聲,方才問道:“你們懂得這歌兒的含意麽?”


    江瑤衝口道:“不懂。”


    老婦道:“年紀輕輕,也難怪你們不懂。這首歌,是很多年前,一位武林異人所作,那位武林異人,有位嬌妻相伴,有一天,那丈夫獨自外出,無意間進入了天山寒冰岩,一去經年,未再返家,妻子忍耐不住,也跟蹤尋到了寒冰岩外,唉……”


    她說到這裏,忽然無限感傷地歎息一聲,原本孱弱的神態,又加了幾分淒楚。


    江瑤聽得入神,不知不覺問道:“她尋到寒冰岩又如何?你怎不說下去了?”


    老婦展顏苦笑一下,道:“寒冰岩上,盡是萬丈冰山,寸草不生,峽穀窄險寒氣逼人,遠遠望去,就像是座水晶鑄成的假山,那女人才到岩下,便聽到無數悅耳的仙禽爭鳴之聲,交相應合,乍聽起來,直如天籟梵音,使人頓生出塵之感……”


    老婦突又住口,頓一下,側頭問道:“小精靈,誰在發笑?”


    彩色鸚鵡歪著頭道:“是那個年輕英俊的小白臉。”


    老婦臉色忽地一沉,不悅地道:“孩子,你為什麽冷笑?”


    羅英朗聲答道:“在下隻覺老前輩編造故事,未免大意草率,所以忍不住笑了一聲。”


    老婦“哦”了一聲,道:“你說老身這些話,都是杜撰的麽?”


    羅英道:“在下不敢說老前輩全是憑空杜撰,但適才聽到故事裏提及寒冰岩乃是極厚冰層凝結,不但寒冰,而且寸草不生,試想這種冰大雪地的所在,何來百禽爭鳴之聲,這分明是大大的漏洞麽?”


    瞎眼老婦輕噓一聲,莞爾而笑,道:“你還沒聽老身把故事說完,怎知就是漏洞?天下之大,不知有多少離奇古怪的事,你小小年紀,知道多少?”


    羅英被她一頓譏笑,弄得張口結舌,無以作答。


    江瑤忙道:“英哥哥,你別打岔,聽她說下去吧!”


    瞎眼老婦含著淺笑,繼續說道:“那女人初聞百禽爭鳴之聲,心下也覺得十分詫異,仗著自己一身絕世武學,毫不遲疑,便踏上了寒冰岩。”


    “剛踏上岩邊水晶般的山徑,突然無意間發現路旁冰層之中,隱著一行字跡。”


    “那些字跡深藏冰底,少說也有數十丈深厚,摸摸冰層表麵,竟然平滑異常,毫無痕印,這一來,她可就吃驚不小了……”


    羅英聽到這裏,幾乎又想出聲駁斥她,但因見江瑤和伍大牛都聽得正出神,連忙把湧到喉間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


    瞎眼老婦恍如未覺,仍然幽幽往下說道:“她站在岩下,細細辨認那些字跡,原來竟是‘非禮勿視,君子慎之’八個字。”


    她心裏不期生出無限疑雲。


    第一:在這荒山野穀,冰天雪地中,莫名其妙寫上這兩句話,難道寒冰岩上,還藏著什麽淫邪不堪人目的事?


    第二:冰層中字跡,顯然是有人用最上乘內家‘隔山打牛’手法,將真力逼去指尖,然後力透數十丈厚冰,刻在硬逾鐵石的冰山內層,要不然,岩上寒逾嚴冬,冰層逐年加厚,字跡焉能保存得這般完整?


    她越想越是心驚,但為了尋覓丈夫,勢又不甘半途折返,正在猶疑,岩頂忽然飄然飛下一群色彩斑斕的鸚鵡……”


    棲在老婦左肩上的那隻彩色鸚鵡,忽然嬌聲叫道:“老奶奶,別說了!”


    瞎眼老婦愛憐地撫弄他的頭頸,笑道:“小精靈,別打岔,這些事不告訴他們,等一會他們怎會死得瞑目呢?”


    江瑤羅英和伍大牛都吃一驚,互相望了一眼,伍大牛粗聲道:“你別管俺瞑目不瞑目,隻不要吞吞吐吐,要說故事,又叫俺聽得不暢快。”


    她順手又從磁盆裏捏了一粒肉丸,喂給彩色鸚鵡吃了,然後才慢條斯理說道:“那些鸚鵡,其實隻有一隻,隻因山壁厚冰如境,互相映射反照,才顯得似有千百隻如群而至,這原是一時眼花的幻覺罷了。”


    “鸚鵡飛到那女人身邊,一麵展翅繞飛,一麵尖聲叫道:‘來啊!來啊,快來看,美極了。’”


    “那女人見鸚鵡乖巧,又能口吐人言,越發肯定那片沉寂如死的寒冰岩上,必有玄虛,當下運功戒備,昂然長嘯一聲,隨著那鸚鵡,直向岩頂馳去。”


    寒冰岩上,滑不溜步,未達岩頂之前,須要穿過一條晶瑩透明的小小冰窟,人人其中,仰首不見雲絮,而四壁浮凸玲瓏,景色美妙無比,冰窟之上,又發現冰層中刻有字跡,寫著:


    “回首,回首,至此回頭,還是時候。”


    “那女人念了字句,雖是心驚,仍然不肯退縮,身形一長,閃電穿過了冰窟,直達岩枯。”


    “但等她站在寒冰岩頂端,揚目四顧,岩上除了寒風凜冽之外,極目無垠,並無異樣,正自訝詫,那乖巧的彩色鸚鵡卻停在一處洞穴口邊,揚聲叫道:‘來啊!美極了。’”


    “那女人探頭向洞口一望,原來洞中有一圈整整齊齊的石級,盤旋而下,其中光線黯淡,深不見底,好像要直達地底似的。”


    “於是,她忍不住問:‘小鸚鵡,你說美極了,是什麽東西?它就在這冰洞底下麽?’”


    “彩色鸚鵡應聲答道:‘是啊!美極了,你要下去看看嗎?’”


    “女人遲疑了一下,笑道:‘你告訴我那東西是什麽?我就下去看看。’”


    “彩色鸚鵡聽了,卻咯咯笑道:‘不能說,不能說,羞死了!’”


    “這句話,不但未使她減低興趣,反而激起無限好奇,她暗自忖道:‘此時我若轉身便走,誰能攔得住我?可見寒冰岩上,未必有保凶險,那途中冰層內字跡,也許是誰有心惡作劇罷了。’”


    “但是,她轉念又想到:假如洞內並無特別事物,這隻鸚鵡怎會一再告訴我美極了?羞死了?這麽說,洞裏或許有什麽邪惡不堪入目的情景,我丈夫登山不歸,敢莫就是他在裏麵……”


    這念頭,陡然使她心血奔騰,怒火上升,恨不得一腳踏落洞底,倒要看看那‘羞死了’是怎樣‘羞’法?”


    “妒嫉之心,是天下女人的通病,不過,她精習武功,已算略窺堂奧,心性自然又較一般庸俗婦女不同。當時雖在忌疑恨怒之下,仍然冷靜地考慮到自己的安危,腦中飛快地起了個念頭,暗想:莫非這畜牲想騙我入洞,然後才閉洞門,活活把我餓死在冰腹之中。”


    她再度遊目四望,寒冰岩上,除了她和那隻鸚鵡,可說別無一樣活著的東西,於是冷笑問道:‘小鸚鵡,你如領路,我就下去。’”


    “不料,那鸚鵡立即接口答道:‘好,你跟我來!’雙翅一斂,已先投入冰洞中,疾然向洞底落去。”


    “她一見之下,不再遲疑,一麵潛行運功戒備,一麵緊隨著彩色鸚鵡,如飛竄進了那個離奇而神秘的冰洞。”


    “這一去,足足六十年,她再沒有從那冰洞中出來。”


    “但,從此,每逢晨昏,日出日沒之際,天山寒冰岩上,便有-縷悠揚的歌聲,隨風飄散,唱的,就是剛才那首‘萬丈寒冰岩,人往胡不歸。’”


    話聲至此,悠然而住。


    羅英等三人,正聽得如癡如呆,一個個張大了嘴,目不轉睛,注視著那瞎眼老婦,意外地,卻見她那雙失去光芒的眼珠中,沿著傷痕遍布的麵頰,緩緩流下兩行清淚。


    羅英心中飛快忖道:“不用猜了,那進入冰洞的女人,八成就是她自己。”


    但是,她進入冰洞又怎樣,眼睛怎會瞎了?臉上怎會傷痕累累?她現在離開天山,為的又是什麽?


    那老婦仰麵向天,默默不言,似在沉思,似在憩,又似在回憶,醜臉之上,變幻著悵惆、隱恨和迷失的神色。


    江瑤等了一會,不見她開口,忍不住問道:“後來呢?”


    老婦微微-怔,微笑道:“你是問,她進到洞裏,見到了什麽?”


    江瑤連連點頭,但點了一會,才想起老婦眼已瞎了,忙道:“是啊!洞裏究竟是什麽?


    她進去了不再出來?岩上唱歌的又是誰?”


    老婦長歎一聲,幽幽說道:“孩子,你一定要知道麽?知道了不後悔?”


    江瑤道:“不!絕不會後悔!”


    老婦臉上笑容,突然隱去,代之是一片陰沉的漠然,仿佛心中正有一件極其難決的事,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說下去。


    伍大牛秉性粗魯,見狀大聲道:“喂!你快說呀!聽得正上癮,又賣啥關子?”


    瞎眼老婦驀地“哼”了一聲,道:“好!這是你們心甘情願,等一會卻不能再怨老身。”


    於是,緩緩又說下去:“那冰洞,竟僅寬丈許,筆直向下,少說有百丈深淺,若非有石級盤旋下沉,任是武功再高的人,也休想從洞中出入。”


    “她隨在鸚鵡之後,沉氣凝神,腳下如飛,加以石級都是堅冰鑿成,其滑無比,是以下沉之勢,十分迅速。”


    “半盞勢茶之後,她已落下百丈洞穴,置身在冰山腹中,四周寒氣透體,幾乎令人難以忍耐,她一麵在運功抗拒寒氣,一麵又要注意那隻彩色鸚鵡,怕它趁機逃去,將自己封死洞中。一時間,全未注意洞底兩側,開鑿成六七個小洞,洞中竟藏著十餘頭凶猛的巨雕。”


    “彩色鸚鵡引著她循一條整齊的甬道,向前行了十餘丈,眼前豁然開朗,到了一處寬闊的冰窟,當時,她真被窟中奇景弄得咋舌瞠目的。”


    “冰窟之中,盤膝坐著數十個僧俗打扮的人物,個個開目端坐,從眼角到腮邊,都掛著兩行血水。”


    血水已成了冰,那些人全身僵硬,早已斷氣,隻是因為置身冰窖之中,屍體栩栩如生,其實不知已死了多久。”


    她一眼便看出這些僧俗,全是身負絕世武功的武林高手,其中果然也有她的丈夫在內。”


    “她又驚又奇,心裏又失望又悲傷,匆匆檢視那些屍體,卻發現兩點奇特之處。”


    “其一:死的清一色全是男人,而且多屬壯年。”


    “其二:屍體上除了都是眼角淌流血水,雙眼已瞎,其他找不出一點傷痕。”


    “正在驚疑不解,突然聽見那彩色鸚鵡高聲叫道:‘快看!快看!’”


    “她一驚仰起頭來,陡然發現冰窖頂端,不知那裏透進一絲其亮無匹的亮光,投射在前麵冰壁上,冰壁中竟出現一幅燦爛奪目的圖畫。”


    “那是一個渾身赤裸,未著寸絲寸縷的絕色美女,長發披垂,慵懶而嬌羞地仰臥在-長薄紗虛掩的冰床之中,鳳目含春,意態若生,全身晶瑩浮凸,乳峰纖腰,當真是美絕人寰。”


    “她自己身為女人,自信也並不醜陋,但一眼觸及那冰中美女的軀體,當時心湖也不禁叫咋蕩漾,丹田之卜,熱流澎湃,臉上映滿了紅暈。”


    “隻要看了第一眼,目光便再也無法從那美女身上移開,一時間,心底忽然生出無數異樣滋味,又似羨豔那女郎的絕世豔麗,又似怨恨自己醜陋卑微,隻覺天下脂粉,叵與那冰中裸女相較,那簡直如糞土之比雲兒,劣石之比美玉。”


    “冰中裸女,一動也不動,但光亮照射在她軀體上,卻仿佛她也正在流盼美目,在向外嬌羞的偷窺。”


    “她怔怔地看了約有盞茶之久,真個如癡如呆,渾忘了置身何處,那冰支被亮光折射,就像有千百麵鏡子,每個鏡中,都有一個裸體女郎,向她盈盈淺笑,眉語傳情。”


    “好在她本是女兒家,雖然看得出神,卻沒有被那些幻覺引起欲火或淫念。可是,又過了盞茶光景,她卻開始覺得又目刺痛,好像有千萬支金針,在狠狠刺紮著眼珠,久之,竟潛然流下酸痛的眼淚來。”


    “陡地,她心頭一陣顫抖,忽然想起滿窖死屍眼角的血水來。”


    “這一驚覺,猶如暮鼓晨鍾,猛可使她掙脫幻影,產生出無限恐懼,急忙閉上眼睛,向後疾退數步,趕緊盤膝跌坐在地上,默運功力,壓製內心沸騰的心潮。”


    “寺好她是女人,否則,她準又步上冰窖中那數十僧俗的後塵,永遠埋骨在寒冰岩下了。”


    “但是,她雖然及時壓製心潮泛濫,兩隻眼中,卻仍然刺痛難忍,淚水不停地淌流,不用看,流出的準也是鮮紅的血水。”


    “初時,她還以為時已入夜,冰層頂上沒有光線透人了。但當她換出自己攜帶的火折子,一連打了無數次,火焰已燒痛了手指,仍然未見一絲亮光,她才駭然發覺原來自己已經變成了瞎子。”


    “這時候,忽然一陣巨翼扇風之聲,傳進耳裏。”


    “她連忙撤劍凝神戒備,刹那間,疾風撲麵而至,那十餘隻巨雕,突然向她展開激烈凶猛的攻擊。”


    “可憐她雖有一身武功,怎奈雙目俱瞎,全仗聞風辨位。初時自不能應用自如,依靠著手中遺有一柄長劍,閃躍趨避還擊,不過頃刻,被她胡亂砍死了六七頭巨雕,自己也落得遍體鱗傷。”


    “正在危急,一個清脆的聲音叫道:‘好啦!停手了,停手了!’”


    “奇怪的是,那些巨雕聽得呼聲,果然停止了攻擊,她戰得精疲力竭朦朧中似覺那聲音正是彩色鸚鵡所發,但卻無力探查究竟,便昏了過去。”


    “不知又過了多久,她仿佛感覺有個冰冷堅硬的嘴啄,頂開她的牙關,接著,一股清香液體,透過咽喉流入腹中。片刻之後,腹中雷鳴如吼,奇痛澈骨,她哼了一聲,又昏死過去。”說到這裏,略為一頓,陰沉的臉上,卻透出一抹奇怪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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