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無晝夜,更漏入耳遲。


    燕玉苓躺在床上,許久無法入夢。


    這些天來跋涉千裏,她的確很困倦,包天洛因為她是第一個投效祁連山的女孩子,特在西廂撥給她這個舒適的臥房,並且特調山主內眷身邊的一名小使女“櫻兒”來侍候她,可是,躺在這軟綿錦的牙床上,她竟然連眼睛也無法合上。每當她合上眼簾。一個人影在她腦中轉動,英俊、神秘、詭異,加上出類拔萃的武功,使她深深迷惘,難以寧靜。那個人影,就是十招之內敗走八卦掌郝履仁的“黃衫銀劍”楊洛。


    楊洛這名字,不見經傳,但他一身奧妙玄功,卻深湛難測,他為什麽要投效到祁連山來?


    又為什麽知道她的來曆姓氏?白綢示意,要她“假作相識”又是什麽原因?


    許許多多疑問,一直盤繞在她腦海裏,使她既迷惑,又擔心,她雖然順利地混進祁連山,但在沒有弄清楚這些疑問之前,卻不敢開始刺探救人的行動。


    更鼓響過第三次了,外間小榻上,傳來櫻兒低沉均勻的鼾聲。


    燕玉苓一橫心,暗道:我一定要先解開這個啞謎,看看他到底是友是敵?於是悄悄穿衣,準備冒險去刺探一次。


    剛剛著好外衣,忽然發覺窗外似乎暗影一閃,接著,窗檻上響起“篤篤”兩聲輕響,一個細如蚊語的聲音叫道:“燕姑娘,燕姑娘……”


    燕玉苓吃了一驚,沉聲問:“是誰?”


    那人隔窗道:“噓!輕聲一些,趕快製住侍女櫻兒的睡穴,來東廂轉角處第二間房,越快越好。”


    燕玉苓聽出竟是楊洛的聲音,不覺又驚又疑,心想他半夜來這兒幹什麽?會不會藉此套問我此來目的?於是遲疑地道:“為什麽製住櫻兒睡穴……”


    楊洛的聲音急促說道:“不要多問,照我的話做,快!”


    燕玉苓再要詢問,窗外已人蹤俱渺,她一躍下床,暗忖道:怕他什麽?我隻要不露口風,諒他也奈何我不得,就依他的話試試看。


    嬌軀一閃,掠到外間,櫻兒睡得正香,嘴角正流著涎水。


    燕玉苓纖指一揚,點了她的睡穴,推窗而出,躡足奔到東廂,果見第二間房中,亮著微弱的燈光。


    她掩到窗外,尚未出聲,楊洛已掀起窗檻,招手道:“姑娘快請進來。”


    燕玉苓猶豫著道:“你半夜深更,叫我來幹什麽?”


    楊洛笑道:“姑娘不必疑心,這兒有位客人,你一見就明白了。”


    這時,房中忽然傳來一陣吃呼低笑,一個人接口道:“小白吃,你連我這老白吃也忘了麽?”隨著人聲;窗口出現一張亂發蓬鬆的麵孔,咧嘴而笑,露出稀朗朗四五顆焦黃的牙齒。


    燕玉苓大喜叫道:“啊!老前輩,是你”


    缺牙老人點點頭道:“別站在窗外大呼小叫,要磕頭也得進來再磕。”


    燕玉苓滿心歡喜,躍進房中,隻見這房裏也有一張精致臥床,床上被褥淩亂,好像那缺牙老人剛從床上爬起來一般。


    楊洛低聲道:“你們盡可能長話短說,這兒不是等閑之處,我去替你們巡視守望。”


    說完,向燕玉苓含笑點點頭,肩頭微晃,穿窗而去。


    燕玉苓見他身法美妙輕靈,自己萬萬不如,心頭不免生出一絲羨慕之感,怔怔望著楊洛的身影隱入黑暗中,這才扭頭問道:“老前輩,你怎能進到祁連洞府裏來呢?”


    缺牙老人得意的笑道:“你能來的地方,我老人家當然也能來,就像咱們在小鎮上吃白食一樣,我跟你還是一起進到這地洞來的呢!”


    燕玉苓恍然道:“啊!我明白了,是你老人家跟在我後麵,趁我不注意時,還把那幅地圖搶了去,嚇了我一大跳……”


    缺牙老人搖頭道:“你錯了,我老人家是在你前麵很遠,比你還先踏進洞門哩!”


    燕玉苓茫然道:“那……我就想不出來了……”


    缺牙老人答道:“想不出就別想它了,反正我已經坐在祁連洞府裏,這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燕玉苓忽然記起一件事,接口道:“老前輩,你老人家怎會認識楊洛?”


    缺牙老人嘻嘻笑道:“不但認識,我還從小看他撒尿和泥巴,捏泥娃娃長大,那時候,他鼻涕掛在嘴上,想吃鹹鮮的時候,就伸舌頭舐上一口……”


    燕玉苓怔怔道:“他是你的兒子?”


    缺牙老人笑道:“我哪有這麽大的福氣?”


    燕玉苓迷惘道:“你們是鄰居?”


    缺牙老人道:“比鄰居住得更近。”


    燕玉苓搖搖頭道:“那我就弄不懂你們的關係了。”


    缺牙老人道:“實對你說吧,他與老夫乃是主仆,老夫在他家為奴數十年,豈不是從小看著他長大的麽?”


    燕玉苓大吃一驚,心想:這位缺牙老前輩已算得上武林奇人,原來竟是楊洛家中奴仆,那……”


    缺牙老人望著她笑道:“你不必懷疑他的身份,其實他投效祁連山,故意掩護你,全是老夫事先安排,當然他另有重要目的,卻與你並無多大關係,從現在起,你們可以坦誠合作,互相幫助了。”


    燕玉苓點點頭,長籲道:“難怪他對我姓名來曆,能夠一口說出來,今夜若不是老前輩說明,我正當他是別有用心的敵人呢!”


    缺牙老人忽然笑容一斂,正色說道:“誤會既已解開,現在該說到正事了,我們深夜叫你到這兒來,是為了三件事要告訴你,祁連洞府乃是絕地,海天四醜武功更非庸俗,咱們早些把話說完,你快回房去睡覺,免得太久啟人疑心,那就不妙了。”


    燕玉苓忙問:“什麽事?老前輩盡管吩咐。”


    缺牙老人道:“第一件,你在此地冒險潛伏,凡事務必謹慎,不可輕舉妄動,如果有什麽行動,最好事先通知楊公子一聲。”


    燕玉苓點點頭道:“我一定記住。”


    缺牙老人道:“第二件,祁連洞府中,除了海天四醜之外,你要特別當心兩個人,這兩人對你的生死成敗,大有影響,必須隨時注意……”


    燕玉苓驚問道:“是誰?”


    缺牙老人道:“一個是粉蝶侯弭,那小子是黃河兩岸有名采花巨盜,武功不弱,尤其你是個年輕女孩子,難免引他注意,你必須妥為運用,既要防他,又不能開罪了他;另一個便是包天洛派來侍候你的使女櫻兒,她顯然是奉命來監視你的行動的。”


    燕玉苓聽得毛骨悚然,失聲驚問道:“他們為什麽派人來監視我?難道已經對我起了疑心?”


    缺牙老人道:“倒並不是已經起疑心,那是因為楊公子暴露武功,又不肯說出師門,業已引起包天洛等人的戒心,派了一個珠兒來侍候他,你跟他既然相約同來,自然也派一個櫻兒來侍候你了。””燕玉苓這才暗暗鬆了一口氣,道:“請問第三件事呢?”


    缺牙老人沉吟片刻,然後輕聲問:“你還記得令師三手鬼母王蟬有位師兄,姓左名斌,人稱妙手左先生這樣一位師伯嗎?”


    燕玉苓猛然一跳,道:“不錯,的確有這位師伯,前輩怎會忽然問起這件事?”


    缺牙老人滿臉希冀地又問:“你既是左斌的師侄,我問你一樣東西,你可有嗎?”


    燕玉苓迷茫地道:“不知你老人家問什麽東西?”


    缺牙老人伸手沾了些茶水,在木桌上寫了“透骨酥”三個字,道:“這東西是你左師伯秘製迷藥,中人少許,渾身內勁全失,非解藥不能化解,而藥中無毒,乃武林極負盛名的獨門迷藥,你是他的師侄,身邊有沒有這樣東西?”


    燕玉苓搖頭道:“我隻是聽見師父生前提起,知道左師伯製有這種迷藥。一則左師伯常年四海為家,不易見到,二則我們雖然出身黑道,終是女孩子,身上怎能攜帶這種迷藥……”


    缺牙老人不等她說完,搶著又問道:“你知不知那東西配製的方法呢?”


    燕玉苓道:“我連那東西都沒有見過,怎麽會知道煉製的方法?”


    缺牙老人跌足歎息道:“這樣說來,事實就棘手難辦了。”


    燕玉苓詫問道:“老前輩如此打聽‘透骨酥’,莫非有什麽急用?”


    缺牙老人道:“豈止急用,那東西關係實在太大,我們商議很久,原以為左斌是你師伯,可能會送給你們姊妹一些備用,唉!想不到竟失望了。”


    燕玉苓道:“老前輩怎會突然需要黑道人物使用的迷藥呢?”


    缺牙老人歎說:“你哪裏知道,祁連山主近日奪得一部武林奇書,正閉關潛修書中絕世武學,若是等他參悟了書中奧妙,將來再製伏他何等困難,咱們務必要設法在他十日閉關期中,破壞他的潛心修煉,決不能讓他從容練成了玄功。”


    燕玉苓道:“不錯,這是很重要的事,但這跟‘透骨酥’有什麽相幹呢?”


    缺牙老人道:“我的話還沒有說完;這件事總共僅隻十天時間,祁連洞府中又戒備森嚴,那山主閉關之處,更是隱密。昨天開始,並由許成和楊洋輪流護關守望,咱們雖有破壞之心,哪裏能進得他的丹室?”


    燕玉苓也替他著急起來,道:“那怎麽辦才好?”


    缺牙老人道:“我幾經思忖,唯一的辦法,是經由每日替他送飯的機會,使用‘透骨酥’,讓他在不知不覺中,被藥性禁錮了內力,這樣,他不但無法練成絕世玄功;更不會想到是遭人暗算,說不定當作運功不當,走火入魔,這辦法豈非既有效,又安全。”


    燕玉苓惋惜萬分,道:“唉!可惜我沒有那東西,早知今日這麽急需,當年死活也要纏著左師伯要他一些來……”


    正當說到這裏,窗是影一晃,楊洛神情急迫地穿窗而入,沉聲道:“燕姑娘,快請回房”


    燕玉苓驚道:“有什麽事?”


    楊洛道:“我適才望見粉蝶侯弭從臥室中偷偷出來,跟蹤查看,竟然向西廂去了,隨身帶著兵刃,行蹤十分可疑,或許他是企圖潛入姑娘臥房去的。”


    燕玉苓怒道:“那狗賊,他深夜到我房裏去幹什麽,讓我回去捉住他狠狠教訓他一頓。”


    說著,轉身欲行。


    缺牙老人忽然將她攔住,低聲說道:“冷靜一些,你這樣魯莽回去,他要是反問你一句:


    ‘深夜不在房中,獨自到什麽地方去了?那時你怎麽回答?”


    燕玉苓全沒想到這些關係,聽了這話,不覺一怔,說道:“依老前輩說,該怎麽辦?”


    缺牙老人嚴肅地道:“對他稍假辭色,記住這兒是祁連洞府,一時憤怒,會破壞你整個計劃。”


    燕玉苓無可奈何應了一聲,匆匆越窗飛奔,趕回西廂房。


    一到自己臥房的窗外,遠遠就看見有一條人影半彎著身子,額角抵在窗檻上,正是粉蝶侯弭。


    燕玉苓不解他在窗下做什麽,躡足掩近他身後,這才看清楚侯弭手中端著一隻銀製的精致仙鶴,正將鶴嘴插進窗口紙孔內,卻用嘴含著鶴尾,向房中輕輕吹氣。


    她陡然大怒,敢情粉蝶侯弭所使用的,正是下五門賊人采花犯案所用的“雞鳴五鼓返魂香”。


    夜靜更深,他在一個少女臥房使用這種東西,狼子野心表露無遺。


    燕玉苓探手握住劍柄,拇指輕按吞口卡簧,咬牙暗道:好大膽的淫賊,姑娘就拿你試試“禦氣馭劍”之法,看你有幾個腦袋。


    纖指微一用力,正待拔劍出鞘,忽然心中一動,忖道:不能!雖然他自取其禍,殺他不難,但楊洛他們正愁尋不到迷藥,這狗賊出身下五門,或許他身邊少不了迷藥,我肩上責任何等重大,豈能因他一個卑劣無恥的狗賊,反壞了大事。


    想到這裏,怒火漸消,握劍的五指也緩緩鬆開了。


    她皺眉沉吟了一下,掏出手絹來掩了鼻子,輕輕移近兩步,突然咳嗽一聲,笑道:“啊!


    我說是誰?原來是侯大俠站在這兒,把人家嚇了一跳。”


    粉蝶侯弭速離人聲來自身後,猛吃一驚,倉促間騰身而起,錯掌旋身,連那隻銀製仙鶴也來不及收藏,“卟”地落在地上。


    當他回身一看竟是燕玉苓,更加三魂出竅,心膽俱裂……


    燕玉苓卻像沒有發現他的行動,掩口含笑道:“侯大俠,夜靜更深,光臨小妹居處,有什麽要緊的事嗎?”


    侯弭背心冷汗直冒,尷尬堆笑道:“啊……沒有什麽……啊!不!有一點小事,一點小事……”


    燕玉苓笑道:“既然有事賜教,為什麽不進房裏坐坐,卻站在窗外呢?”


    侯弭強自鎮靜著,呐呐笑道:“嘿嘿!正因為時間太晚了,不知姑娘睡了沒有,兄弟沒敢驚動,才在窗外張望一下,看看姑娘安歇沒有?”


    燕玉苓心中暗罵,臉上卻笑意盎然,道:“貴客光臨,真是簡慢得很,小妹有揀席的毛病,初來祁連洞府,怎麽也睡不著,才在附近散散步,侯大俠有什麽事,竟不能等到明天再說?”


    侯弭忙道:“並沒有了不得的大事,隻因日間咱們在穿越洞府前密林時,兄弟一時誤會,錯怪了姑娘,事後思忖:彼此今後俱是山主手下一殿之臣,不該心存芥蒂,所以忍不住冒昧造訪,欲向姑娘解釋一番。”


    燕玉苓咯咯笑道:“原來是為了這點小事,那是小妹不好,兩飲撞著侯大俠傷處,應該我向侯大俠道歉才對。”


    侯弭笑道:“哪裏話,兄弟乃是直性人,喜怒行之於色,事後卻又懊悔萬分,姑娘能釋然於懷,兄弟就安心了。”


    說罷,拱手告辭。


    燕玉苓笑道:“不想到小妹房中略坐一會嗎?”


    候弭心知房中迷香未散,如何敢進去,連聲道:“謝謝!今夜實在太晚,姑娘早些休息,明日兄弟再向姑娘謝罪。”一麵說著,一麵舉步離去。


    燕玉苓假作驚訝,俯身拾起那隻銀製仙鶴,叫道:“呀!這是誰的,好精致的玩具啊!


    侯大俠,是你失落的麽?”


    侯弭心頭亂跳,頭也不敢回,急急如飛奔去,漫應道:“不!不!不是!不是……”


    燕玉苓望著他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忍不住“嗤”地笑出聲來,掂了掂那隻尚存有大半迷香的仙鶴,自語道:“狗賊,看在你孝敬迷香的份上,今夜暫且饒過一次,下次再敢嚐試,叫你知道姑娘飛劍的厲害。”


    她小心翼翼將仙鶴收在革囊裏,正待繞道從房門進去喚醒櫻兒。不料剛轉過西廂牆角,猛聽得遠處響起一陣急如劇雨般的鑼聲,頃刻間,祁連洞府整個沸騰起來。


    燕玉苓嬌軀擰轉,循聲奔向前麵大廳。


    不久,太白神叟葉三合、元嬰教主樓望東、姚氏三傑、楊洛、侯弭等先後都聚集在大廳上,大家都不知鑼聲因何而起。


    正紛紜間,包天洛領站數名勁裝大漢疾奔進來,冷冷掃了眾人一眼,道:“諸位不必驚亂,請在廳上略待,這鑼聲表示有膽大狂徒,擅自闖進本洞府,人已經被困在甬道火牆之中,包某去擒他進來,諸位且等著看那狂徒是誰吧!”


    元嬰教主樓望東道:“我等初投祁連,略無寸功,若有膽大之徒擅闖洞府,我等願隨同包兄,合力擒拿。”


    包天洛笑道:“賊人已在掌握,不勞諸位動手,包某去去便來。”


    包天洛率人匆匆進了甬道,大夥兒都在廳上七嘴八舌,議論紛紜,人人都猜不透,似祁連洞府這等隱密嚴謹之地,怎會有人闖得進來?來人怎能通過那扇厚達十丈,由機鈕控製的秘密洞門呢?


    其中隻有燕玉苓提心吊膽,惴惴不安,她一聽說有人擅闖洞府,便不禁想到最可以的兩個人。


    那兩個人,不是羅英,便是燕玉芝,因為他們在密林尾隨身後,奪去她手中地圖,很可能藏身暗處,偷窺到開啟洞門的秘密。


    約莫盞茶之久,甬道口腳步聲漸近,包天洛昂首闊步走了進來,幾個勁裝大漢合抬一張大網,網中緊裹著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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