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卸山,晚霞如火,映得山間林梢,一片血紅。


    山麓下靜靜放著一輛馬車,車中空無一人,兩扇車門半開半掩,垂簾破碎,斜掛在一丈外的樹枝上。


    這情景,像一幅意境殘缺的圖畫,空車破簾,落寞荒林,顯得十分悲慘和淒涼。


    伍子英低頭在車邊轉圈子,時而俯身察看車上零亂的足印,時而又仰麵向天,從喉嚨擠出幾聲充滿追悔焦急的歎聲:“唉!晚了!咱們來得太晚了……”


    大牛遠遠靠在一棵樹下,兩隻手不住捏搓著,愁眉苦臉不敢發出一聲。


    他心裏好像有許多話要說,但看見爺爺正在氣頭上,又怕失言惹來一頓責罵,是以死勁扭搓著雙手,指節間“畢剝”直響,卻不敢冒然開口。


    伍子英即掃了他一眼,沉聲叱道:“畜生,你倒很自在,秦老爺子他們但有三差兩錯,你也別想活著給伍家現眼了。”


    大牛連忙低垂下頭,嘟著嘴,喃喃嘀咕道:“又不關俺的事,俺又沒叫他們跟人家打架,是他們自己要鬧事,打不過人家,也不知道開溜,四五個人全化了灰,倒要俺見不得人”


    伍子英原本怒火正盛,聽了這些後,忽然心頭一動,暗想道:是啊!我怎的倒忘了一點,明塵大師身為少林一派宗師,同行又有三四人之多,那老婆子再厲害,終不成把他們全化了灰,連一具屍體也不留下來?


    意念及此,心境頓感一鬆。忙問道:“大牛,你說秦老爺子追下山來,曾見那斷腿老婆子跟一個使劍的老前輩在動手,那時車中另有一人昏迷不醒,是這樣麽?”


    大牛點點頭道:“可不就是這樣。”


    “你看那使劍老前輩的武功,比斷腿老婆子如何?”


    “俺不敢說,看來竟像半斤八兩,差不了很多。”


    “那斷腿老婆子隻有一個人?”


    “除了一個人,隻有兩根鐵拐杖”


    伍子英頷首沉思,心中又寬了幾分,忖道:這麽說,明塵大師等人有勝無敗,他們離開此地,如非另有緣故,必然是追蹤那斷腿老婆子去了。但他們之中,既有負傷昏迷的人,為什麽不留在車上,卻要一起離開?


    大牛見他點頭沉吟,臉色和緩了許多,便壯著膽,叫道:“爺爺”


    伍子英從鼻子裏應了一聲:“唔!”


    “你老人家看出什麽端倪沒有?”


    “蹊蹺得根,一時還看不出來。”


    “爺爺,俺卻想到一些,不知對不對?”


    “噢?你且說說看!”


    大牛精神一振,道:“依俺的主意,咱們別在這兒多耗時間,看來看去,除了破車,隻有腳印,實在沒有啥好看的。”


    伍子英忽又臉色一沉,不悅地道:“那麽你說該當如何?”


    “要是依俺說,咱們隻向兩處地方去,包準尋到秦老爺子他們!”


    “向哪兩處地方去尋?”


    “第一是亂山叢裏,第二是亂草堆裏。”


    “胡說,你怎知他們會在那種地方?”


    “爺爺,你聽俺說,俺有個道理在……”


    “什麽道理?你先說出來。”


    大牛抖擻精神,得意地說道:“俺想秦老爺子武功何等了得,那斷腿婆子不過是個殘廢人,算她再狠,未必勝得了秦老爺子……”


    “晤!不錯,爺爺也這麽揣測。”


    “斷腿婆子既然打不贏秦老爺子,一定開溜,她兩腿都斷了,平地上跑不快,八成向山裏逃的多,所以,咱們先要到亂山叢裏去找,包準一找就找到。”


    伍子英細細一想,這話竟十分有理,那斷腿婆子人單勢孤孤,不敵之時,山中脫身隱藏都比較容易,自是向山區遁逃的成份多些。


    他真想不到大牛懵懂,居然能想到這一點,心中大感欣慰,笑道:“就算你說得有理,但你怎說又須向亂草堆去尋,這又是為什麽?”


    大牛嘿嘿笑道:“這道理就更簡單了,那斷腿婆子慣會使弄蜈蚣長蟲,這幾樣東西,隻在草窩堆裏陰濕的地方最多!”


    伍子英暗道:雖是傻話,不無道理,料不到咱們伍家大牛,今天突然變得聰明了起來。


    是以含笑問道:“照你這麽說,那斷腿婆子打不過秦老爺子,已經躲到亂山中去了,秦老爺子即使要追她,隻須獨自追去,為什麽竟棄了馬車,四五個人全不見了呢?”


    大牛一怔,搖搖頭道:“也許他們天生愛看熱鬧,想看看誰死誰活,俺卻不大明白。”


    伍子英-沉臉罵道:“才講兩句人話,又胡說八道了,現在且由你胡謅,尋不到人,那時自有你的罪受。”他口中雖然如此責罵,終於仍帶了大牛,匆匆離開山麓,向亂山中搜尋而去。


    祖孫二人離去不久,林中人影一閃,走出一個身材臃腫肥胖的老人。


    那老人渾身錦衣輕裘,挺著大肚子,蓄一撮山羊胡須,一派富賈模樣,正是米倉雙燕的師伯妙手左先生。


    原來左斌自從宜城客棧追蹤燕玉芝東行,途中無意和華山掌門人“九指姥姥”尹婆婆相遇,暗中竊聽,得悉中原七大門派各遣高手,意圖追殺羅璣的消息,他一時心動,便暗暗躡蹤尹婆婆身後,無巧不巧,也到了大別山。


    其間,伍子英和尹婆婆一番爭持,他匿藏林中,句句聽在耳裏,對於伍子英為羅家仗義執言,心中大感佩服,臨時改變主意,又隨著伍子英祖孫來到山麓。


    這輛馬車,他已是第二次見到了,不過,第一次因係躡蹤尹婆婆,對車輛並未留意,如今聽伍子英祖孫二人談論之言,卻引起無限好奇來。


    他疾步行到車邊,俯身察看草地上那些零亂足印,凝思片刻,臉上陡然現出驚駭之色,低聲道:“伍家祖孫真好糊塗,單看這車輛破殘情形,已不難猜測車中人危急窘迫的處境,地上腳印,著靴處深淺不一,步法零亂,那用拐杖的卻腳印力均,步步緊逼,顯而易見,吃虧的決不是那斷腿婆子,何況,車輛雖在,卻無馬匹,難道那斷腿婆子一個人倒將兩匹馬都騎去了?”


    他一麵失聲自語,一麵展開身法,迅速無比地在十丈之內繞尋一周,目光觸處,果然發現兩行紛亂的馬蹄痕印,遙遙循著山麓延伸遠去。


    這個發現,無異證實了他推想的正確事實恰好和大牛猜測相反,經過一聲激戰之後,明塵大師等反而落敗,倉皇奪馬向北退去了。而且敗退的方向,不是亂山叢裏,更不是亂草堆裏,卻是沿山麓伸展的曠野。


    左斌頓足歎息一聲,邁步如飛跟著蹄印急追,繞過前麵山腳,遙遙望見一片起伏的荒野丘陵,已屬皖境地界了。


    他略一思忖,逕自疾奔追去,因為這時日影已沉,夜暮將合,要是不能在入夜以前追上那兩騎馬,再等明天,勢必更難趕上。


    其實,他既不識得明塵大師,更不知道羅英和江瑤也在前麵,隻是從伍子英言談中,被引發出一股強烈的傾慕之念,一心要看看那位“秦老爺子”究是何等人物。


    疾奔約十餘裏,天色將暗,趕到一處臨近山邊的小村子。


    那村子不過十來戶人家,四周築有圍牆,想必是依山為生的獵戶樵子聚居之地。


    左斌看看自己一身錦衣,隻怕行止不便,解開衣包,匆匆取出應用之物,就在山邊施展易容秘術,那消片刻,已變成一個走方郎中模樣,揚長向村中走去。


    才到村口,果見一個茅草門外,係著兩匹健馬,幾個村婦正圍在一起低聲議論。


    左斌輕搖串鈴,緩步而入,頓時引得村中群犬爭吠,那幾個村婦倒頭望見,個個露出喜色,叫道:“二娃子他爹,快出來,可不是來了救星了嗎?”


    茅屋裏應聲奔出四五名漢子,一見左斌,盡都高興,其中一人忙迎上來,拱手道:“先生能治得奇難雜症麽?”


    左斌笑道:“在下自幼細習歧黃之術,專為濟世遊曆天下,日間在山中迷途,原意是來貴村打擾一宿的,難道村中正好有人染了病症?”


    那人暗歎一聲,點點頭道:“真是太巧了,咱們村子裏午後來了幾位客人,老少五個,一口氣病倒了兩對半,半日不到,眼看都快不行了,先生務必要救救他們才好!”


    左斌暗吃一驚,道:“在這等事,大哥快帶在下去看看!”


    那人領著左斌,排眾踏進茅屋,屋中光線陰暗,一燈如豆,燈光下情景,使左斌駭然一驚,險些失聲叫了起來。


    茅屋不過七八尺寬廣,中設一幾,點著一盞昏黃油燈,正中一列排著四張木榻,並臥著老少四個,迎麵一隻木椅上,卻盤膝坐一個僧人。


    那僧人合目跌坐,頭上蒸蒸冒著白氣,渾身僧袍,幾乎被冷汗浸透,顯然正在拚運內力,熬受體內沉重的內傷。


    木榻上,卻是兩位氣質高貴的老婦,另外兩個少年男女,竟是羅英和江瑤,四人全都僵臥不動,氣若遊絲,眼看已離死不遠了。


    左斌認出羅英和江瑤,不期然機伶伶打個寒噤,當時便想認身進屋,不想腳步方動,那僧人竟霍地睜開兩眼,目如冷電,遽然投注在他臉上。


    左斌一隻腳已經踏進門檻,被那兩道滿蓄威淩的目光一射,突然從心底生出無限畏怯,慌忙又縮了回去。


    那村漢低聲說道:“大師父,這位先生醫道極好,專治奇難雜症,小的請他來替各位把把脈,開帖藥吃了,也許各位的病就好了。”


    僧人目光流動,深深打量左斌一眼,嘴角一陣抽搐,浮現出一絲淒葳笑意,緩緩搖頭,沒有出聲。


    左斌連忙拱手低聲道:“在下左斌,與羅少俠和江姑娘均有一麵之識,大師父盡管放心,左某人絕無惡意。”


    那僧人聽了,好一會,才釋然地點了點頭,雙目緩緩而合。


    左斌身形一側,跨進了茅屋,探手一搭羅英脈息,觸手如撫炭火,鼻孔裏同時嗅到一股惡臭,心頭駭然一驚,趕忙又縮回手去。


    那村漢焦急地問:“先生瞧瞧,還有救沒有?”


    左斌搖搖頭,輕聲說道:“他們個個身中奇毒,最多還有兩個時辰可活,就算有大羅仙丹,也難救得活了。”


    村漢驚道:“先生務必要行行好,好歹救救他們……”


    左斌苦笑道:“我何嚐不想救他們,但他們所中之毒,天下隻怕無人能解……”


    他說這話時,內心極為慚愧惶恐,暗想自己好容易尋到此地,若是眼睜睜看著他們死去,自是問心難安,但他們俱被奇重之毒所傷,自己連毒物名稱尚且不識,卻又怎生救得他們?


    左斌生平浪跡江湖,一向放蕩不羈,但這一刹那間,竟感到肩頭像壓了千斤重擔般沉重,短短幾句話,使他愧惑惶急,兼而有之,羞慚地垂下頭去。


    假如可能,他真願以身體替他們死去,無奈連這點願望,幾乎也成了奢求了。


    正在這時候,屋外忽然傳來喧騰的犬吠之聲。


    那村漢方欲轉身退去,左斌突然心中一動,伸手攔住他道:“慢一些,讓我先看看是什麽人?”一縮身,退到門邊,偷眼望去,卻見一個黑衣老人,踏著草叢施施而來。


    那黑衣老人少說也有八旬以上,身上黑衣衫著滿頭白發,益顯得蒼邁不堪,手上捧著一隻瓦罐,遙遙向村口走來。


    左斌才一注目,便發現一樁駭人怪事


    原來那黑衣老人所經之處,草木紛紛枯萎,竟像被烈火烤似的,留下一條數尺寬的通道,村中群犬,一到距他五尺之內,突然都噤若寒蟬,夾著尾巴狼狽逃開,再也不敢走近。


    黑衣老頭麵含微笑,行到了村口,卻不進來,隻站在圍牆邊高聲叫道:“有年高執事的嗎?請一位出來說話。”


    左斌見那黑衣老人的怪異行徑,不禁緊緊皺眉,低聲對村漢說道:“這人十分古怪,你去招呼他時,千萬不可說出這兒有五個病重之人的事。”


    那村漢應了,匆匆迎出屋去,不想才走近黑衣老人一丈遠,黑衣老人突然舉手一指,大聲喝道:“站住。”


    村漢吃了一驚,怔怔站定,問道:“老人家何事蒞臨小村?”


    黑衣老人道:“沒事,隻是路過此處,想尋個地方休息一夜,明早便行,多拿銀子謝你。”’


    村漢恍然笑道:“老人家敢情意在借宿,小村房舍還有空餘,老人家隻管隨意一夜。”


    黑衣老人搖搖頭道:“慢著,你別把事情看得太簡單,我那住宿的地方,很不好安排,第一不能在人畜居住之處,第二不能在飲水泉井附近,第三不能在米糧菜肴存放之地,第四不能有窗孔通氣的空隙,你能找到這種合適的地方嗎?”


    村漢聽了怔忡半晌,苦笑道:“老人家怎的有許多忌諱?”


    黑衣老人道:“別問我原因,有這種地方,我便借住一夜,要是沒有,寧可在山中露宿,你我無仇無恨,我不願害你。”


    村漢想了一會,道:“照你老人家說來,隻有村後一間久已廢棄不用的地窖,或許能夠合用……”


    黑衣老人笑道:“有這間地窖,那是再好不過,就煩帶路,一宿之後,必有厚謝。”


    村漢迷惘地搖搖頭,領著那黑衣老人向村後行去,別說他一個本份村人猜測不透,連左斌久走江湖,聽了這番話,也深感迷茫不解。


    黑衣老人遙遙跟在村漢身後,始終保持相距一丈以外,繞過茅屋時,突然鼻孔連聳,卻步不前,喃喃道:“咦!這屋裏什麽東西?竟有這般異香?”


    那村漢因有左斌囑咐,隻順口笑道:“沒有什麽,老人家不必理會它!”


    黑衣老人點點頭,又走了幾步,驀地停步,道:“不,這氣味好奇怪,你別瞞我,屋裏必然有甚不可告人的事故……”


    左斌此時正貼門而立,聽了這話,駭然大驚,慌忙提氣蓄勢而待。


    黑衣老人默然片刻,也就未再詢問,一邊緩步前行,一邊卻漫聲道:“是啊,何必耽誤大好休息時光,天都快黑了!”


    腳步聲漸去漸遠,隱約卻又聽得他悠悠念著:“毫鼓三聲盡,西山日又斜,黃泉無客店,今夜宿誰家”


    那吟聲陰森而悠緩,含意更令人心驚,左斌傾耳靜聽,忽然覺得混身毛發,都根根豎立了起來。


    但他苦苦思索,卻始終猜不出這怪異的黑衣老人是什麽來曆?


    他為什麽偏偏在這時趕來借宿?為什麽指定要那種古怪的地方?為什麽踏草立枯,犬畜不敢接近?為什麽又要念這首莫名其妙的詩句……


    一連串全是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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