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天際,現出一縷淡淡的曙光,萬山相銜,起伏如帶。


    晨光曦微中,韋鬆懷著滿腹悲慟和異樣心情,抵達雲崖之下。


    仰望崖頂,景物依舊.但他重臨舊地,內心的感觸,卻是羞慚多於慰藉,數月光景,一事無成,卻害得百忍師太慘死洞庭,慧心因情成瘋。


    世事變幻,是那麽波詭不可側,使得他心靈上,變得蒼老了許多。


    站在崖下,仰麵向天,一聲長嘯。


    過了片刻,崖頂藤籃已如飛降下,但僅至半崖,卻突然頓止不動,籃中探出一個頭來,沉聲喝問道:“什麽人?先報姓名!”


    韋鬆聽出是一個少年男子的口音,微微詫訝答道:“在下韋鬆。”


    那人輕呼一聲,二次拉動長繩,藤籃才降抵地麵,隻見籃中跳出一個身著藍衫的少年,竟是四川唐門少主人刺蝟唐雁。


    唐雁拱手笑道:“韋兄弟,天大之喜,快請上崖細訴。”


    韋鬆曾經見過唐雁一次,那時他和徐文蘭護送東方鶯兒往華山求藥。被小虎等邀約幫手截擊,刺蝟唐雁一戰不勝,羞憤而去,如今卻竟外地在雲崖出現。


    而且,從唐雁全身勁裝疾服,腰懸“連弩”,藤籃降至半崖,先行查問姓名-一這些情形看來,雲崖之上,必有一番整頓。


    韋鬆略感欣慰,忙也抱拳還劄,道:“不期唐兄也已參與雲崖義舉,實令人興奮之事。”


    唐雁臉上微微一紅,道:“小弟來此不過旬日,崖上各位前輩久侯韋兄歸期.快請上崖詳談。”


    韋鬆點點頭,兩人互歉一番,同登藤籃,唐雁拉動長繩,籃身便開始迅速上升。


    片刻後,升達崖頂,從前木製絞盤,已換了鐵鑄飛輪,四頭黑熊也不見,管理絞車升降的,另換了八名魁梧壯漢。


    韋鬆步出藤籃,暗暗點頭讚佩,果然師父調度整頓,雲崖之上,氣勢已大非從前了。


    唐雁僅陪他行抵竹林邊,便含笑止步,道:“林中機關,韋兄想必早已熟記在心,小弟職掌登崖第一要關,不便輕離,因此無法陪送。”


    韋鬆謝道:“承蒙接引,唐兄隻請便,小弟自知入庵道路。”


    唐雁笑著一拱而去,韋鬆踏入竹林,依生克方向,先找到東方異的墳墓,隻見掃除得甚是整潔,墓前並且供著鮮花生果。


    他歎息一聲,屈膝跪倒,恭恭敬敬在墳前了三拜,然後低聲祝禱道:“嶽父在天之靈不遠,雲駕略住,小婿已如命尋到了虎弟,舉幟高張,魔道消亡隻在遲早,他日定當代您老人家手刃大仇,歸報靈前-一”


    正說著,身後突有細碎的腳步聲,接著,一聲驚呼:“韋表哥,是你?”


    韋鬆回頭,卻見徐文蘭張口愕立竹林邊,粉臉之上,盡是驚喜交織之色。


    韋鬆忙起身笑道:“蘭表妹,一向可好?”


    徐文蘭一陣激動,張臂撲上前來,一把抱住韋鬆頸脖,眼淚奪眶而出,叫道:“啊!你!-


    一你總算回來了!”


    韋鬆含笑撫著她香肩,親切地道;“是的,我回來了,這些日子,真像是做了一場夢,各位老前輩和慧心師妹都好嗎?”


    徐文蘭連連點點頭,帶淚而笑,道:“好!好!在都惦念你!怕你----現在好了,你終於已經回來了。”


    說到這裏.忽然輕輕掙脫擁抱,赧然舉手理一理亂鬢,笑道:“瞧我,一時高興,竟忘了你已是有了妻室的人,這樣子要給鶯兒姊姊看見,隻怕她會不高興-一”


    韋鬆正色道:“表妹快別這樣說,你我自幼一起長大,情逾骨肉,這麽說,豈不顯得生分!”


    徐文蘭發笑道:“不跟你說閑話了,快去庵中見見各位老前輩,你今天回來得正好,昨天險些發生事故。”


    她在前領路,兩人穿進竹林,韋鬆從她口中,才知道昨天夜裏,雲崖之上,曾發生一樁意外事故。


    原來徐文蘭自從護送慧心回山,暫時將慧心交給鐵拐婆婆照應,自己連夜馳往星子山,求請師父獨臂神尼下山。


    神尼聽了徐文蘭詳述經過,笑道:“既然有了百練老道和頭陀,還用得著為師什麽!少華和星子山,相距不遠,你好好回去,代我致候故友,就說出有人久已不問世事.況且,師父一身武功已傾囊傳授了你,有你去,也就等於師父去了一樣。”


    徐文蘭百般苦求,又把傲嘯山莊康一葦態度暖昧,強敵當前.正道武林力薄勢孤這些情形,也向神尼說了一遍。


    神尼無奈,隻得應道:“為武林正道生死存亡,為師自不能坐視,但為師不慣與人酬醉,不必先往少華,你可以帶了本門信鴿去,一時有事.放起信的,不出半日,為師定然趕到。”


    徐文蘭見無法勉強,帶了信鴿屆返回雲崖,數月以來,慧心在她和鐵拐婆婆精心看顧下,病況漸有起色。


    其後百練羽土尋訪艾長青不得,獨自趕到雲崖,鐵拐婆婆便抽身回了一趟終南,調來數十名終南派的好手,大家蓄意整頓起雲崖上的防範之事,伐木運土,搭蓋房舍,準備給前來參與義舉的武林同道居住。


    光陰蒞苒,數月之內,已有不少武林正道中人,聞風趕至。


    百練羽士一心想再度下山,尋找神手鬼醫艾長青,這一天,正摒擋準備動身,不料夜半突傳警訊。


    黃昏時候,慧心煩悶,在後庵逗玩獨臂神尼所賜信鴿,一不小心,將信鴿誤縱,當時徐文蘭尚不知情,及至夜半,崖下忽然傳來嘯聲。


    徐文蘭一看,認出竟是自己的師父。


    獨臂神尼對徒兒露齒苦笑,說道:“孽障,你害苦師父了。”人便昏厥了過去。


    百練羽士、鐵拐婆婆大驚失色,七手八腳將神尼抬入“茹恨庵”,兩人拚著內力損耗,替她療治內傷。


    足足過了兩個時辰,天色將亮,神尼才悠悠醒轉。


    百練羽士迫不及待,第一句話就問:“師太傷在何人手中?”


    獨臂神尼黠然搖搖頭,道;“你以為出家人會傷在什麽無名之徒手中嗎?”


    百練羽士正色道:“貧道正因素知師太武學,已達化境,等閑人物,絕難傷得了師太,才急於請問強敵是誰?”


    獨臂神尼長歎一聲,道:“非是出家人自誇,縱算當今武林一流高手,出家人打他不過,抽身諒亦不難,豈料昨夜忽見信鴿返山,連夜趕來少華,甫抵雲崖之下,卻被三個絕世巨魔擋住,一場血戰,終於敗下陣來!-一”


    百練羽士駭然追問道:“那三人是誰?”


    獨臂神尼緩慢而凝重地吐出四個字:“武林三鬼。”


    韋鬆聽說三鬼竟已在雲崖附近現身,一顆心頓時向下沉落,走盡竹林,也沒有發覺。


    徐文蘭推了他一下,輕問道:“韋表哥,你看看,如今的雲崖,是什麽模樣了?”


    韋鬆一驚而醒,揚目望去,但見茹恨庵後,已搭建了許多新房舍,庵前那條石板路,已經擴建為一個小小廣場,許多勁裝疾服大漢,正忙忙碌碌搬木鑿石,仍在辟路建屋,大事興工。


    這番氣勢和情景,自然遠非百忍師太孤零零帶著慧心的時候可比。韋鬆目睹崖上生氣蓬勃,不禁點頭讚道:“好景氣,正道武林有些絕佳基地,隻要戮力同心,榮辱與共,武林三鬼又算得了什麽?”


    心中陰霪頓去,大步跟著徐文蘭,進人庵中。


    茹恨庵除了百忍師太的經堂,仍然保留原狀不動,此外幾間房間,都打通辟成一間大廳,在新舍尚未全部落成之前,暫作議事的處所。


    百練羽土一見愛徒無恙歸來,大感欣慰,殷殷垂問三聖島贖寶經過,知道韋鬆一身武功不但恢複,更得三聖合傳之力,與當年相較,反而增了幾倍。沉靜的臉上,也不期然綻開了笑容,頷首道:“此所謂善惡因循,報償分厘不差,你因禍得福,正是平時尚能以誠待人,正直不欺的酬報。”


    說著,神色又是一沉,道:“但是,三聖傳你一身絕世神功,除了要你尋找半部逆天秘錄和藍如冰姑娘外,更是要你以三聖武學,為武林正道盡一分綿力,使逆天大法,能在中原發揚光大。方今萬毒教業已說動幾個隱居多年的巨魔出世,你回來得正是時候。”


    韋鬆恭敬地道:“徒兒已知三鬼重出武林之事,說起來,這也是徒兒造成的禍患。”


    百練羽土訝道:“這話怎麽說?”


    韋鬆便從傲嘯山莊力戰康一葦說起,一直到九華遇險,如何縱放了祁連鬼叟,如何與馬玉龍聯袂趕往巫山,欲圖阻截追魂婆不成,聞悉三鬼西來華陰-一這些經過,詳詳細細說了一遍。


    百練羽士聽完,臉色突變得陰沉凝重,默默沉吟了好半響,才輕歎道:“照你這般說,萬毒教居心險惡,利用鬼頭令搬動三鬼下山,這猶可說,那傲嘯山莊康一葦居然心懷叵測,不惜用卑劣手段奪取秘錄,其陰毒不在萬毒教之下,這卻是極堪憂慮的一件事。”


    韋鬆道:“傲嘯山莊徒擁虛名,處處以正道武林至尊自許,實則欲藉武林同道和萬毒教火拚之際.坐觀虎鬥,以遂其統禦天下的野心,這是不容再置疑的事了,昨天晚上,就在三鬼攔截神尼的同一時候,追魂學究卻率領追風四刀,在十餘裏外一處山穀中,殺死了青城掌門乙真道長。”


    百練羽士和鐵拐婆婆等人都駭然變色,異口同聲呼道:“有這等事?”


    韋鬆便取出己真道長所贈青城掌門桃木令符,雙手呈與師父過目。


    百練羽士用顫抖的手提了過來,神色一片蒼白,凝視一陣,又送給了鐵拐婆婆,終南掌門仔細看了,淚水早簌簌而下。


    百練羽士仰麵長歎道:“一劫未盡,一劫又起,做嘯山莊行此毒謀,終有自食惡果的一天。”


    鐵拐婆婆道:“天幸韋少俠親目所睹,倘或沒有這塊令符為證,說到哪裏,也不會有人相信康一葦竟是如此卑鄙陰毒小人。”


    大家嗟歎一陣,這才想起魯克昌護送神手鬼醫艾青,迄今未見回到雲崖。


    韋鬆道:“以路途計算,至少他們也應該比我早到二天,難道途中又生了變故?”


    百練羽士頓足道:“武林三鬼既然在雲崖現身,左近必有萬毒教爪牙梭巡,一定是他們才抵附近,便又落入萬毒教中,今天夜晚,為師親往華陰城中查查再說。”


    韋鬆躬身道:“有事弟子服其勞,徒兒願往一探,不勞師父親往。”


    百練羽士道:“你遠途跋涉,剛到家裏,應該去拜見獨臂神尼和看望慧心,崖上也須人協助鐵拐婆婆,華陰之行,暫時不用你去了。”


    韋鬆見師父不允,不便強爭,隻好低頭退下,首先往後庵拜見了正在療傷的獨臂神尼,略談數語,便告辭退出。


    徐文蘭輕輕對他說道:“咱們去看慧心妹妹,她瘋病雖已略好,神誌還是不很明白,見到她的時候,你千萬不要提起姑姑.也不要提起鐵劍書生馬公子,知道嗎?”


    韋鬆點點頭,跟隨徐文蘭緩步來到一間清靜的石屋前。


    徐文蘭向他搖搖手,自己先輕輕推開房門,低問:“慧心妹妹,還沒有起來嗎?”


    屋中一個平靜的聲音答道:“早起來啦,是蘭姐姐麽?請進來,我正在看書哩!”


    韋鬆聽那聲音,正是慧心,忍不住一陣激動,鼻尖酸楚,幾乎要落下淚來。


    然而,從慧心的語氣中,顯見數月調養,她的病,已經痊好了,心裏又為她高興,這一喜一悲竟癡癡立在簷下,宛如木人一般,徐文蘭連連向他招手,他也沒有著見。


    徐文蘭移進人石屋,笑道:“慧心妹妹今天早上,你聽見喜鵲叫沒有?”


    “喜鵲叫?在哪兒?我怎麽沒聽見?”


    “俗話說:聽見喜鵲叫,便有喜事臨頭,你猜姐姐來做什麽?姐姐是來給你報喜的。”


    “喜,什麽喜?”


    你先把眼睛閉起來,沒叫你睜開,不許睜開。”


    韋鬆正聽得人神,忽見徐文蘭探出頭來,向他招手。他連忙舉步走進石屋,見屋中一明一暗,臥室中,放著一張錦褥繡榻,慧心頭上短發覆額,正倚在榻上,含笑閉目,手裏握著一卷書冊,神態美得脫俗,猶如一朵青蓮,使滿室中都散發著淡淡清香。


    徐文蘭笑道:“好啦!現在睜開眼來看吧!”


    慧心雙眸一張,遽見韋鬆,神情似乎深深一震,但隨即笑容收斂,星眸之中,竟滴落兩滴晶瑩的淚珠。


    韋鬆一見這情形,滿腹言語,不知從何處說起,也癡癡立在榻邊,忘了舉動。


    兩人相對而視,四目交投,卻無一聲言語,眼神之中,也是一片茫然。


    徐文蘭冷眼旁觀,心裏大感稀奇,輕輕推了慧心一把,低聲道;“妹妹,你看他是誰?”


    慧心木然地隨著道:“他是誰?”


    徐文蘭陪吃一驚,又道:“他是你的韋師兄啊?你忘了?”


    慧心臉上毫無表情,也跟著道:“他是你的韋師兄啊,你忘了?”


    徐文蘭大急,忙目視韋鬆,沉聲道:“韋表哥,你是怎麽啦?見了她,也不說一句話?”


    韋鬆微微一震,這才清醒過來,上前拱手一禮,道:“師妹病體可痊好了?”


    慧心木然道:“師兄病體也好了嗎?”


    韋鬆見此情景,熱淚不住奪眶而出,滿腹辛酸,再也按捺不住。


    慧心反而傻笑道:“哈!你哭啦!這麽大的人還流眼淚,羞!羞!羞!”


    說著,上前一把將他攬在懷中,竟輕輕撫慰,宛如慈母之挽嬰兒,哄道:“快別哭!乖!


    等一會,師妹帶你去後山捉‘叫咕咕’,好不好?”


    韋鬆又是鼻酸,又是羞慚,輕輕掙脫她的糾纏,轉麵對徐文蘭道:“她病情仍舊,如何是好?”


    徐文蘭搖頭歎道:“真是怪事,剛才你親眼看到的,沒見你以前,原是清清楚楚一個人,怎麽一見了你,就糊塗起來了呢?”


    韋鬆便咽道:“如此說來,萬事皆因我而生,我真是個不祥的人-----”


    慧心聽了這話,拍手大笑起來,喝道:“對啊!說不樣,就不祥,洗麵擦破臉,取水打破缸,搬石砸痛腳,疊被壓塌了床,晨起上毛坑,臭屎屙在褲上-一”


    韋鬆心痛欲裂,頓一頓腳,道:“不行,無論如何,得趕快把艾老前輩救回來……”一轉身,如飛奔出了石屋。


    韋鬆奔出石屋,不禁掩麵而泣,心為之碎,匆匆用了一張紙函給百練羽土,便獨自穿越森林,來到崖邊絞車旁。


    刺蝟唐雁迎著問道:“韋兄如此匆忙,又欲何往?”


    韋鬆苦笑道:“小弟奉命趕往華陰,設法拯救魯克昌和神手鬼醫艾老前輩脫險,煩訪唐兄放下吊籃。”


    唐雁毫不猶豫,揮手命令絞車旁勁衣大漢,依言放下吊籃,送韋鬆下崖。


    這時隻不過已刻將半,一輪紅日,斜掛東天,山間草稍,洋溢著清新之氣,凝露遍野,尚未消溶。


    韋鬆仰望雲崖,已隱在一片薄薄輕霧中,頓一頓腳,轉身離去。


    他腳程極快,數十裏路也不過走了兩三個時辰,酉刻之前,便趕抵西嶽附近的華陰縣城。


    來到城垣旁,韋鬆為了不願被巫山雙妹從出自己麵貌,故意扯亂了頭發,抹了些汙垢在臉上,撩起襟角,塞在腰際,把長劍掩藏在貼身處,扮成一付賣苦力的粗人模樣,才低頭踏進城門。


    首先,他找了一家隱蔽狹小的飯館,匆匆飽餐了一頓,看看夜色已濃,這才打聽了六元客棧所在,覓路尋了去。


    華陰縣城頻臨西嶽,乃陝西重鎮,市麵繁囂,十分熱鬧。那六元客棧,更是城中第一家華麗旅邸,夜色雖濃,店中卻燈火通明,人群熙攘。


    韋鬆隱在暗處,悄悄將客棧前後進退之路查看清楚,又悄悄退去,自在一處冷藏的屋簷下,盤膝跌坐調息。


    他不住在心裏盤算著等一會應該采取的步驟,武林三鬼莫不是技驚天下的絕頂高手,萬毒教徒,又個個機詐,方才在客棧門外,已顯然看出這座六元客棧,全在萬毒教徒重重禁衛之下,稍一大意,難免失手引出事故。


    他來此的目的,並非為了武林三鬼,而是要設法營救魯克昌和“神手鬼醫”艾長青,因為據他猜想,魯克昌經久未到少華,途中一定出了意外,假如他們又落在萬毒教手裏,最大的可能,便是被幽禁在六元客棧中。


    但是,以他一人之力,形單勢孤,欲獨闖險地,救人脫險,實在須要格外謹慎和小心才行。


    正想站起,鼓樓已起三更。


    韋鬆長身而起,雙肩微晃,正待躍上屋麵,不料身形甫動,突然聽見一聲“噗嗤”輕笑……


    韋鬆鬆駭然一驚,腰間急挫,硬生生將預備縱起的身子拉了回來,循聲望去,卻見兩條人影,正從巷口一處陰暗的角落裏走了出來。


    那兩人一男一女,及待走到近處,才看出竟是馬玉龍和陳芸華。


    韋鬆再想回避,已經來不及了。


    陳芸華揚手指著韋鬆,咯咯笑道:“真的是你?我說像,馬師兄硬說不像,現在沒有話說了吧,這個東道我贏定啦!”


    馬玉龍神情顯得十分尷尬,苦笑道:“算你贏了,可是,誰知韋兄會扮成這副模樣,初見之時,簡直認不出來。”一麵說著,一麵不住頻頻以目向韋鬆示意,似要他趕快裝得自然一些,用些話搪塞這位撥會纏人的小姑娘。


    韋鬆心念疾轉,隻得也強笑道:“我正要裝成這樣子,好讓你們看不出來……”


    陳芸華纖手一指,蓮足輕頓,道:“該罰,你在巫山不辭而別,害咱們找得好苦,既然來到華陰,又扮成這個模樣想騙咱們,要不是我在客棧窗口一眼認出你來,險些當真上你的當了。”


    韋鬆暗驚,忖道:好險!我隻說形貌已改,便不會有人認出,孰料竟未瞞過這小姑娘,要是落在萬毒教徒眼中,那豈不太危險了?


    陳芸華見他不答話,又道:“韋哥哥,你在巫山,是不是跟我師姐吵架了?”


    韋鬆一愕,道:“沒有啊……”


    陳芸華噘著小嘴道:“哼!還騙人,那天晚上,你忽然不見了,天亮師姐一個人回來,眼睛哭得像水蜜桃似的,我問她,她總是搖頭說:‘別提他,就當咱們不認識他,一生一世,把他忘了。’嘿!韋哥哥,你說,要不是你們背後裏吵了架,她怎會說出這種話來?”


    韋鬆聽在耳中,驚在心裏,搖頭苦笑道:“別後之情,一言難盡,咱們最好能找個僻靜無人之處,細細再談。”


    陳芸華叫道:“那還不容易,咱們回六元客棧去,店裏通宵都有酒食供應,馬師兄輸了東道,請咱們吃酒。韋哥哥該罰,請我和師組吃芝麻湯圓。我最喜歡吃芝麻湯圓了,又軟又甜又香,今天夜裏,我要吃個夠。”


    馬玉龍向他擠擠眼,道:“正是,韋兄不是欲見顏師伯嗎?現在家師祖和尚、顏二位師伯,都在店中。”


    韋鬆搖搖頭,道:“拜謁諸位老前輩,改日自當拜訪,今天咱們最好出城尋一處清靜的地方談談,店裏人多煩亂,諸多不便。”


    陳芸華笑道;“啊!明白啦,什麽‘人多不便’,你是怕見到我師姐會難為情,是不是?


    其實呀,這……”


    馬玉龍怕她扯得太遠,忙截口道:“這樣也好,咱們且去城外曠野,促膝清談。”不等陳芸華反對,拉了她當先轉身向城外奔去。


    陳芸華瞪著一雙大眼,看看馬玉龍,又望望韋鬆,滿腹詫訝,弄不懂他們在搞什麽玄虛。


    三人越出城外,尋到一條小溪旁,麵對溪流,席地而坐。


    韋鬆又得編了一套謊話,道:“哪日在巫山縣城,我因偶遇一位多年不見的朋友,不及告辭,匆匆離去,過了一天再回去找你們,你們已經走了,不得已,才獨自趕來,今夜剛到。”


    陳芸華未等他說完,搶著道:“那你為什麽不到六元客棧來找咱們,卻要扮成叫化子模樣?”


    韋鬆道道:“六元客棧中,住的盡是萬毒教高人和各位老前輩,我是外人,怎能貿然造訪,所以,故意改扮一下,想先看看你們到了沒有?”


    陳芸華接口道:“咱早到了四五天,你沒有駝狸代步,難怪至今才到。”


    韋鬆轉麵向馬玉龍道:“馬兄見到令師,不知提及九華山之事沒有?”


    陳芸華不讓馬玉龍開口,又徑自搶著道:“哼!韋哥哥,你還不知道呢,馬師兄一到華陰,就被韓師叔臭罵了一頓,怪他不該擅離九華,金銀雙鉤也幫著韓師叔責怪馬師兄還說他‘吃裏扒外,反助外人’,後來全靠我師父和尚師伯討情,才讓他留了下來,要不然,早被趕回九華山去了。”


    韋鬆聽了這話,情知祁連鬼叟已被金銀雙鉤蠱惑,一心傾向萬毒教,化解昔年仇怨,已屬空言,不禁心裏十分難過,望了馬玉龍一眼,黯然道:“這都是小弟連累了馬兄。”


    馬玉龍卻爽然笑道:“韋兄何出此言,怨怨既深,豈是三言兩語所能化除,小弟倒不覺灰心,隻要你我宗旨不變,終有如願的一天。”


    韋鬆點點頭,對這位身居邪道的知已,感到由衷的欽眼,也笑道:“不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們自然要盡心盡力,能做多少就算多少。”


    他們言外之意,彼此意會,但陳芸華卻聽不懂,岔口又道:“韋哥哥,我倒要問問你,為什麽跟師姐吵架呢?我師姐為人麵冷心熱,表麵看冷冰冰的,其實對人很好……”


    韋鬆笑道:“誰說我跟她吵架了?我對令師姐清高脫俗的談吐風儀,素所欽佩,平白無故,怎會吵架?”


    陳芸華道:“既然沒有吵架,她為什麽忽然又那麽恨你?”


    韋鬆聳聳肩道:“這個,隻好請問令師姐了。”


    陳芸華秀眉深鎖,道:“我怎麽沒有問她,隻是她總不肯說,不提起你還好,一提起她就流淚,好像對你十分痛恨似的。”


    韋鬆臉上笑容漸斂,輕歎道:“或許是我與她無緣,才使她如此不諒。”


    陳芸華搖頭道:“我不信,俗話說:有緣千裏來相會。咱們在巫山絕峰,與世隔絕,你和馬師兄偏偏會找了去,這不是緣份是什麽?”


    馬玉龍怕她糾纏不完,正色道:“你年紀還小.有些事情,告訴了你,你也不會懂。”


    陳芸華不悅,道:“我怎麽不懂,你不要瞧不起人,一定是韋哥哥跟師姐本來很要好,不知為了什麽緣故.互不相讓,頂了幾句嘴,大家鬧翻了,韋哥哥一氣而去,師姐傷心哭著回來,這件事,我猜得八九不離十,不相信你問問韋哥哥,看對是不對?”


    馬玉龍尚未開口,她又搶著道:“你不要以為我年紀小,師父常說我人小鬼大,什麽事也別想瞞我。韋哥哥和我師姐,這叫做‘情深恨長’,越是要好,越是要吵得臉紅脖子粗,才夠味兒……”


    馬玉龍沉聲說道:“越說越不像話了,當心被你師姐聽到,撕爛你的嘴。”


    陳芸華笑道:“才不會呢!我這些話,正說到她心裏麵去了,她羞還來不及呢……”


    小姑娘嘮叨沒完,韋鬆既插不上嘴,又不便攔阻她,隻好趁她說得正當興高采烈,偷偷用指在泥地上寫了兩行字,碰一碰馬玉龍,要他細看。


    馬玉龍低頭一望,見地上寫的是;“魯克昌和艾老途中生變,是否被萬毒教劫去?”


    馬玉龍怔了怔,迷茫地搖搖頭,表示不知內情。


    韋鬆頗感失望,一麵與陳芸華信口閑聊,一麵急急運指又寫:“六元客棧中,有否蹤跡?”


    馬玉龍又搖搖頭,也以指作筆,寫道:“據弟所知,魯艾二人,絕未落入萬毒教手中。”


    韋鬆如墜五裏霧中,忍不住喃喃低語道:“這就奇怪了?”


    陳芸華立即接口問道:“什麽事奇怪?你快說!”


    韋鬆信口答道:“沒有什麽,我隻是奇怪,今天怎的僅遇見你們,卻未見朱姑娘……”


    陳芸華鼓掌大笑,道:“好呀,剛才還嘴硬,現在不打自招了吧,你口裏不承認,心裏何曾忘了我師姐,等我回去一定要告訴她……”


    韋鬆忙道:“快不要胡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陳芸華偏著頭問:“不是這個意思.是什麽意思?是不是要我替你把師姐約出來,讓你們見見麵。”


    馬玉龍見她口沒遮攔,韋鬆已頗有尷尬之意,連忙站起身來,道:“時間不早了,陳師妹,咱們也應該回店去。”


    陳芸華一扭身子,道:“我不回去,還有許多話,沒跟韋哥哥說完呢!”


    馬玉龍臉色一沉,道:“回店太晚,被你師姐或師父發覺,以後就再不用想溜出來玩兒了。”


    陳芸華顯然對師父師姐有些畏懼,想了想,道:“那麽,韋哥哥是否跟咱們一塊兒回去?”


    韋鬆道:“謝謝陳姑娘好意,我還有其他的事,過一兩天,再到店中造訪。”


    馬玉龍低聲道:“韋哥哥和萬毒教有些過節,不願與他們見麵,你不必再勉強他。”


    陳望華詫道:“什麽過節?敢是有仇?”


    馬玉龍點頭道;“也可以說有仇。”


    陳芸華揚眉道:“韋哥哥既然跟萬毒教有仇,咱們為什麽卻反而幫他們呢?走,咱們去告訴師父,大家回山去,不管他們的閑事了。”


    馬玉龍笑道:“你自信顏師伯會聽從你的話麽?”


    陳芸華愣了一陣,道:“她老人家雖然不聽我的,卻很聽從師姐的話,我去告訴師姐,準沒錯。”


    馬玉龍不再多說,起身告辭,臨別執著韋鬆的手,誠摯地道:“韋兄,事在人為,不必氣餒,家師祖生平不願受人恩惠,此次得知書兄援手之德,定必要設法報答,隻要把握住這一點,相信不難如願。”


    韋鬆心中一動,忙道:“小弟謹記在心就是。”


    馬玉龍又道:“所詢之事,小弟再替你留意,最好謹慎將事,不必妄動,明日午刻,盼能與韋兄擇地一談,也許小弟會為韋兄帶來一件意想不到之物。”


    韋鬆想了想,道:“那麽,小弟就在此地恭候如何?”


    馬玉龍點點頭,一拱手,帶著陳芸華轉身離去,小姑娘依依不舍,千叮萬囑明日早到,這才戀戀而去。


    送走了兩人,韋鬆重又扶坐溪邊,心中思潮洶湧,久久無法決斷。


    從馬玉龍傳來的消息,艾長青和魯克昌並未落人萬毒教中,然則,他們怎會迄今仍未趕到雲崖?


    這個疑問,深深困擾著他,苦思良久,不得善策,不禁長歎一聲,正欲起身離開,哪知目光偶爾掠過溪麵,卻發現五丈以外,水麵中倒映出一個人影。


    韋鬆陡然一驚,側目旋身,果真,一個鵝黃色的身影,赫然挺立在小溪邊。


    他脫口叫出聲來:“啊!原來是朱姑娘……”


    “不錯,是我,韋少俠想不到吧?”


    鵝黃色身影緩緩旋過臉來,星光照映下,正是朱月華。


    韋鬆自忖武功已窺深奧,卻不想被朱月華悄悄欺到十丈之內,自己竟未發覺,心中不禁暗驚,強自鎮靜,拱手為禮道:“朱姑娘想必到了很久了?”


    朱月華淡漠地點點頭,道:“也不太久,隻是在你們出城之時,隨後跟來的……”說著,不知為什麽,突然玉麵一紅,螓首低垂了下去。


    既然是跟隨他們身後出城,剛才陳芸華的一番笑鬧,想必已經全被她聽在耳中?


    韋鬆頓時顯得局促不安,一時不解她突然現身,其意何在?是以,也就默默沒有開口。


    過了片刻,朱月華首先揚起粉臉,冷冷說道:“彼此已成仇敵,我本不欲再跟韋少俠相見,但因敝師妹天真無邪,才不得不向少俠談談一個交換條件。”


    韋鬆一怔,忙問:“姑娘有何賜告之言,在下定當遵從,實不必論何條件。”


    朱月華冷漠地道:“不!巫山門下,也有嚴規,咱們不願平白受人讓助,不管是哪一方麵的。”


    韋鬆暗覺好笑,聳聳肩道:“那麽,就請姑娘賜示條件吧!”


    朱月華黛眉微剔,冷傲地道:“我願意告訴少俠一件你正急於知道的消息,那就是從九華山脫逃的魯克昌和神手鬼醫艾長青的下落,想來韋少俠必定願意知道?”


    韋鬆驚道:“正是,姑娘知道他們現在何處……”


    朱月華冷哼一聲,道:“但是,在我還沒有說出他們下落之前,韋少俠也願意答應一個小小的交換條件嗎?”


    “姑娘清說吧,力所能及,在下自然答應。”


    “好!”朱月華神色一正,麵籠寒集,冷冷道:“條件很簡單,隻要韋少使從此不再跟我師妹見麵,也從此不要在任何人麵前,提及咱們曾經相識這段往事。”


    這句話,尤其後半句。頓時惹起韋鬆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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