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心所說的,乃是鐵劍書生馬森培臨死時的慘狀,是以居然又被往事觸及內心深處創痕,笑聲頓止,突又大哭起來。


    韋鬆驚慌失措,急急搖動她的手臂叫道:“師妹!師妹!師妹!”


    慧心驀地疾退兩步,怒目指著韋鬆叱道:“歐陽瑉,你這老賊!”


    韋鬆搖手道:“師妹,你認錯了,我是韋鬆,不是歐陽瑉”


    誰知慧心不待他說完,沉聲暴喝道:“老匹夫,你還想抵賴,我跟你拚了!”說著呼地一掌,竟對韋鬆當胸劈來。


    徐文蘭瞥見韋鬆仍然屹立如故,不知閃避,駭然大驚,飛身搶了上去,叫道:“師妹!


    快住手。”


    呼叫聲中,一條人影閃電般越過徐文蘭,左手一撥韋鬆,右手斜劃,‘蓬’然一聲,卸去她的掌力,緊跟著發指連楊,分點慧心‘氣門’、‘玄機”、‘華蓋’三處穴道原來是百練羽士。


    慧心掌勢受滯,更加勃然大怒,嬌軀急擰,原地疾轉兩匝,竟將百練羽士的三縷指風閃開,嬌叱一聲,掄掌又撲了上來。


    百練羽土似乎被她的深湛武技吃了一驚,大袖飛卷,左拂右格,雖然將她一輪狂攻擋住,腳下卻倒退了一步。


    神手頭陀大叫道:“牛鼻子當心,這女娃兒手法,隻怕是徐家一脈!”


    百練羽士何嚐看不出來,但他遽睹這種手法,心裏卻泛升起無數疑問,諸如:她怎會徐家手法?百忍師大是誰?少華山茹恨庵跟劍聖徐昌有何關係?


    自從嶽陽城中見到韋鬆,雖聽他說過少華山百忍師太,但百練羽士和神手頭陀卻萬不料百忍師太,就是當年的徐雪珠。


    疑雲叢生,於是隻守不攻,慧心如瘋似狂,雙掌翻飛,搶撲不休,百練羽土從她的招式掌法之中,越加證實果與自己的猜疑相等。


    他雙掌一收,左腳斜踏半步,一式“霸王卸甲”,使慧心掌力落空,身法一變,突然易守為攻,大袖虎虎風生,一連十招,也是施展的徐家“連雲掌”,畢竟慧心年輕,偶一失措,左手臂彎‘曲地’穴,已被扣住。


    百練羽土迅即拍閉她的氣門,韋鬆迎上前來,雙手扶住,將她安放在木榻上,老道士長籲一聲,舉手抹抹額汗,歎道:“這孩子年紀輕輕,卻身負如此精湛的絕世武學,他日成就,未可限量,可惜竟因連遭巨變,心誌已迷,豈非上天好妒,何致如此!”


    回頭向徐文蘭道:“姑娘請領路,貧道欲往骨灰塔一觀究竟。”


    神手頭陀拍拍百練羽士肩頭,道:“牛鼻子,既皈依三清,何必回繞往事情孽?你去吧!我和尚是走不動了。”


    百練羽士也不回答,獨自隨著徐文蘭,匆匆直奔後庵骨塔,徐文蘭雖不知神手頭陀話中含意,卻直覺百練羽土的神色有些不對。


    兩人繞過崩塌的佛堂,一座小小石塔已呈現眼前,徐文蘭剛要舉手推門,百練羽士卻攔住她道:“姑娘請回廂房,貧道自會進去。”


    徐文蘭躬身道;“姑姑曾中劇毒,遺體已難辨認,老前輩如須燃燈,火種油燈就在門後木幾上。”


    百練羽土點點頭.眼中充滿了瑩瑩淚光。


    等到徐文蘭去後,他才深深歎了一口氣,舉起顫抖的雙手,“依呀”一聲,推開塔下陳舊木門。


    門開處,一股腐潮之氣衝鼻而人。


    塔中井無窗孔,黑沉沉有如一間地穴,百練羽士邁步而人,雙腿已不禁顫抖。


    他運集目力,怔立片刻,塔中情景,已清析可辨,隻見那空蕩蕩的石室中,四周盡見封塵瓦罐,罐上各有紙筆,注明年月姓氏,靠內壁鋪著一張床褥,想必是徐文蘭新移進去的,褥上仰臥著一具女尼的屍體。


    那屍體身形高矮,正是他多年前最熟悉的影子,可惜手麵和五官,已經開始潰爛,陣陣腥氣,散溢全室。


    百練羽士靜修多年,平時心靜如水,七情六欲,已摒諸思維之外,但此時一眼觸及那屍體的麵部輪廓,心頭卻深深一震,兩行熱淚,滾滾直落。


    他緩緩移動腳步,走到牆角下,好一會,才從喉中擠出一縷顫動的聲音:“雪珠,雪珠!二十年來,你恨的是什麽?愛的又是什麽?”


    百忍師太靜靜仰臥在黑暗中,自是永遠也不會回答他的話了,腐肌毒水,卻依然掩不住她那倔強而任性的神態。


    百練羽士突然掩麵吞聲,屈腿跪在地上,喃喃又道:“雪珠,你爭強一生,也未曾料到今天會這樣孤獨地躺在此地?你說‘永不再見’,這句話竟果成簽語,可是,你又怎能盡怨世事跟蹉跎了你的雄心,你雖然尋獲了失寶,練就了舉世難敵的武功,但又掙得了什麽?難道你要的,就是少華山二十年淒苦歲月?或是洞庭湖一戰殞滅?我何忍在此時此地再責怪你,可是,一別竟成永訣,再逢已人神殊途,這情景,如果你換成了我,你又能不悲傷腸斷麽?雪珠!雪珠!你也未免太倔強了,二十年竟不使我再見你最後一麵-一”


    呢喃如蚊,淚落如雨.輕輕的低訴,已不能盡情吐露他心底的悲哀,隻有點點淚珠,滴落襟前,仿佛將他深沉的追恨,衝洗去一絲絲,一點點!


    “師父!”


    忽然身後傳來一聲輕呼,百練羽士驀地一驚,霍然回顧,卻見韋鬆站在塔門外,滿臉淚痕,癡癡望著他。


    百練現士好生詫訝,他自忖修為已臻上乘,百丈內落葉飛花,都難逃過自己耳目,不想韋鬆隻是個失去武功的平凡人,竟已走到近處,尚未被自己查覺,唉!如非感傷太甚,這簡直是不可能的。


    他驚然收斂起破碎的心神,借著起身之際,迅速地拭去了淚痕,漫聲道:“你不在廂房中看顧傷者,又到這兒來則甚?”


    韋鬆墮淚道:“鬆兒-一特來看看姑姑-一”


    百練羽士幽幽一歎,道:“唉!她已經去了極樂世界,自在逍遙,強似你我,還在紅塵中受苦受罪-一”


    口裏雖如此說,語聲卻哽咽淒楚,聞之令人鼻酸。


    韋鬆亦是性情中人,回想起在雲崖之上,若非自己,百忍師太怎會仗義離山?若非自己,百忍師太更不會慘死在洞庭湖中,一切惡果,皆因自己而起,一念及此,更是悲從中來。


    他緩緩移步走進了骨塔,朦朧淚眼中,幾乎不能分辨任何東西,隻覺那陰森森的石室中,到處都是百忍師太太的影子,才進塔門,便身不由己跪了下去,失聲哭道:“姑姑!姑姑!是鬆兒害死了你老人家-一”


    師徒兩人在塔內黯然唏噓,一個哭得淒慘欲絕,一個垂首飲泣,淚盡血隨,一時間,幾乎渾忘了前庵還有許多等候著的人。


    過了許久,百練羽士才輕撫著愛徒肩頭,淒聲道;“孩子,別太難受了,死者已矣,你內功遽失,不宜哀傷過度。”


    韋鬆拭淚起身,泣道“師父,咱們不能讓她老人家長久露骨在這兒,鬆兒想快些盛殮,奉靈回到少華山,使她老人家重返居住了二十年的故居。”


    百練羽上沉吟了一下,道:“她素性灑脫,並不拘於俗禮,依師父看,倒不如暫居此地,咱們需做的事正多,且待萬毒教滅後,再為她奉靈返回少華,比較妥當!”


    韋鬆道:‘鬆兒武功已失,師恩父仇,今生已無法報償,如果師父見允,鬆兒想陪伴慧心師妹,奉靈前往少華山,從此,就在她老人家墓前盡孝守製-一”


    百練羽士臉色一沉,道:“方今武林亂源已著,正該奮力圖強才對,你怎說出這種喪氣話來?”


    韋鬆垂首道:“但是,鬆兒一身真氣,已經-一”


    百練羽士毅然道:“年輕人,些許挫折,焉能頹廢,為師本有意攜你揣返南嶽,閉山靜修.以度殘年,但現在,連師父都改變了主意,人生百年,不過一死,孩子,要珍惜這短短歲月,能為武林盡一分力,就盡一分力量,你真氣雖破,尚有雙手雙足,難道就甘心以殘廢自居了不成!”


    韋鬆聽了這番話,凜然出了一身冷汗,默默低下頭去,不敢再說。


    百練羽士帶著他仍返前庵,其時,馬夢真已替東方小虎包妥傷口,苗真和魯克昌也掩妥殘屍,大家都聚在東廂房中,正勸解抱頭痛哭的東方鶯兒姊弟。


    韋鬆取出“返魂丹”。,喂了一粒給終南掌門鐵拐婆婆,眷她解開穴道,百練現士便招集眾人商議行止.依一班年輕人的意見,自是恨不得立即前往萬毒教總壇,替死者複仇雪恨,但百練羽土獨排眾議,慨然說道;“萬毒教惡跡昭彰,人神共憤,但他們能在短短時間中,一舉製服六大門派,聲勢震撼中原武林,卻絕不是僥幸的事,花月娘陰毒狡詐,歐陽雙煞武功修為已經臻化境,如今又奪去‘碧羅秘冊’,其勢不可輕侮,何況,西漠半人簷迦耶彌態度暖昧,宇內一君康一葦又在嶽陽阻近現身,武林中是福是禍,殊難預料,是以,在尚無絕對把握之前,不可輕舉妄動。”


    他語聲停頓了一頓,包含深意的望望韋鬆,接著又道:“當前,我們應該做的,共有四件事:


    “第一件:治療傷者,調養瘋癲之人,必須盡快尋到神手鬼醫艾長青。


    第二件;援救六大門派,擺脫萬毒教迷魂毒水控製,必須設法救出飛龍禪師。


    第三件:聯合武林,合力對付萬毒教,必須分遣人手,同時進行,而且,要在合適的地方,設這一處聯係的總樞,然後分邀武林各派,定期會聚共議行動。


    第四件:營葬死者,並且立刻離開嶽陽,因為今日萬毒教匪敗去,歐陽雙煞決不會甘休,久居此地,難免為他們所乘,多造許多無辜殺孽。”


    他的話聲才完,神手頭陀立即開口道:“不管你們計議什麽?我和尚今天就動身,天涯海角,必要尋到龍涎石乳,使鬆兒恢複失去的功力,其他的事,和尚懶得多管。”


    東方小虎忙道:“姐姐,我們也跟和尚伯伯去,為韋大哥尋求複功靈藥。”


    苗真和魯克昌邑望一眼,一同起身道:“我二人願意負責分趕各派,聯係天下英雄,共同對付萬毒教。”


    馬夢真拭淚說道:“晚輩有意潛入洞庭,一則援助飛龍禪師脫險,二則-一也要去君山,祭祭亡兄的孤墓-一”


    徐文蘭應聲道:“好!馬姑娘,我陪你一起去。”


    韋鬆激動地道;“我-一我也去,我要去見見悔斐梅大哥”


    百練羽士卻搖搖頭,道:“鬆兒和蘭兒,都是萬毒教最熟悉的人,不宜再人湖涉險,倒是馬姑娘。從未與教匪們照過麵,可以化名投靠萬毒教,暗攜‘返魂丹’,與梅斐聯絡,合力援助飛龍禪師出險。”


    徐文蘭道:“那麽,蘭兒願意護送慧心妹妹,回返雲崖,就便晉謁家師,請她老人家為武林出一分力。”


    百練羽土道;“這樣最好,令師獨臂神尼正是得力好幫手,不能讓她老在星子山享清福,應該辛苦她一趟了。”


    說著,眉頭一皺,又道:“不過,慧心遽遭慘變,心誌已亂,單隻你一個人,恐怕無法將她安全送到少華山,這卻是一樁為難之事。”


    忽然,一個蒼勁的聲音接口道:“道長不必擔心,老身承蒙再世厚恩,這件事,就交給我老婆子好了。”


    眾人循聲回顧,原來竟是終南掌門人鐵拐婆婆,正從木榻上坐起身來。


    百練羽士大喜,道:“慕容施主遣返終南,正是順道,能得施主沿途嗬護,貧道就放心了。”


    鐵拐婆婆起身與眾人相見,感慨地道:“君山之上,一時失足,這些日子,恍如做了一場惡夢,各位不嫌老身倒行逆施,慨賜靈藥,老身得脫苦海,這條殘命,終南全派弟子,皆願為武林重光,殺身報償。”


    眾人連忙謙謝勸解,於是,又替慧心也解開穴道,慧心睜開眼來,仿佛早將先前之事都忘得一幹二淨,瞅著大家隻是傻笑。


    徐文蘭上前執著她的手,柔聲問:“師妹,咱們回雲崖去,你願意麽?”


    慧心愣愣地道:“雲崖?雲崖不是在雲端裏麽?咱們怎麽去?”


    徐文蘭含笑道:“你忘了靈猿巧巧了麽?它會用吊籃接咱們上去,以後,咱們就在崖上竹林裏談天,逗大黑熊玩,好不好?”


    慧心低低念著“巧巧”、“大黑熊”這些名字,腦中忽然靈光乍現,笑道:“對啊!竹林裏有好多門路,我領你去看,隻是,別被師父知道了-一”


    忽然笑容又斂,霍地站起身來,道;“師父,師父,我要去找師父.問她什麽時候準我蓄發?我要去問問她!”


    徐文蘭大驚,連忙將她按住,笑道:“別去!妹妹,她老人家已經睡了,不能去驚動她了!”


    慧心一怔,道:“師父睡了?她不讓我蓄發跟韋師兄去了麽?她一定忘記了,昨天她還叫我別忙刺去頭發,說是要再等三天,韋師兄就會來接我呢!”


    韋鬆聽了,心裏一酸,淚水突又奪眶而出。


    徐文蘭安慰她道:“放心吧!隻要你安安靜靜的,韋師兄就要來接你了-一”


    慧心忽然嘴兒一抿,哭了起來,道:“可是,師父睡了,她老人家不會再醒了,我怎能離開她呢”


    眾人遽聞這話,個個熱淚盈眶,都黯然垂下頭去。


    百練羽士喟歎一聲,悄悄向徐文蘭遞個眼色,道:“蘭兒,你和慕容前輩帶她動身吧!


    別讓她看見你姑姑下葬時,又引發了瘋性,此去見到令師,就請她同往雲崖,咱們就以少華山雲崖,作為聯絡聚首之處,以後接待之責,全交給你了。”


    徐文蘭含淚應了,當即跟鐵拐婆婆慕容卿一左一右扶了慧心,辭別眾人,先行離開了千佛庵。


    韋鬆目送她們步出庵門,情不由已,舉步也跟了過去,卻被百練羽士攔住,道:“鬆兒,你要住哪裏去?”


    韋鬆咽硬道:“鬆兒去送送慧心師妹-一”


    百練羽士搖頭歎息道;“她才安靜一些,你別去招惹她吧!男子漢,要提得起,放得下。”


    韋鬆後退兩步,熱淚又遍布滿瞼,仰起淚臉道:“師父,求你老人家答應鬆兒,讓鬆兒負責去尋艾老前輩,請他到雲崖,為慧心師妹療疾治病!”


    百練羽士道:“尋找神手鬼醫,自有為師負責,雲崖已為我等聚首會議之處,你早晚總會見到她的。”


    韋鬆道:“師父真以鬆兒為廢人,不願給一件事讓鬆兒去做?”


    百練羽士微笑道:“不!師父正要你去做一件最重要的事。”


    韋鬆忙道:“一是什麽事?你老人家快說!”


    百練羽士攜著他重又坐下,然後肅容道:“你不是說過,曾在老君山附近一處小鎮上,因為身無旅費,卻將母遺翡翠,典當銀兩,可有這回事?”


    韋鬆急道;“正是,那日鬆地原要尋一家當鋪,不料後來被一個身穿藍衣的少年,用二百兩銀子押了去,曾約鬆兒三月之內,到東海去贖取。”


    百練羽士含笑道:“那藍衣少年不是告訴過你一首詩;家住飄渺白雲間,萬裏煙波映彩帆,遺民早迭名和氏,三聖一家盡衣藍?”


    韋政連連點頭,道:“一點也不錯。”


    百練羽士笑容忽然一斂,正色道;“等一會待掩葬了你姑姑,你就須即刻上路,攜帶銀兩,前往東海三聖島,一則回取租傳之物,二則奉請東海三聖,為武林一伸援手,師父料那藍衣少年,必是三聖島中人物,此去能否成功,就看你和他的緣份如何了。”


    韋鬆聽了,又驚又喜,忙道:“鬆兒一個人上路?”


    百練羽土道;“東方姐弟和神手老前輩可以送你一程,但前往東海,卻須你獨自一人了。”


    江南初冬,雖不如北地嚴寒,但霜霧籠罩,百景凋零,已不複有鶯飛草長的碧綠風光。


    錢塘江口,憋子門惻,這時候,正有男女老少四人,冒著寒風,仁立在岸邊殷勤話別。


    一條海船係靠在江邊石澱上,舟上風帆槳櫓,俱已準備端正,五名水手各執纜頭,眼巴巴望著岸上四人,看來已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但,岸上老少四人,卻似猶依依難舍,仍在低語不止。


    其中一個水手望望天色,終於忍不住揚聲叫道:“公子,天色不早了,再不起孩,等一會潮水退盡,就不容易駛出海去了。”


    韋鬆回過頭來,應了一聲,含淚向神手頭陀施禮,道;“鬆兒就此拜別,此行如能順利,三月期內,一定設法趕回少華山雲崖,老前輩和兩位珍重了。”


    神手頭陀噙著兩眶熱淚,上前一步緊緊又拉住韋鬆的手,顫聲道:“好孩子,放大膽去吧!能成固好,不能成千萬不可勉強,三聖島個老怪物向來不與中原武林往來,要是他們不肯,你就先行回來,待和尚找到龍涎石乳,替你恢複了武功,那時候,咱們揪也要把他們揪了來。”


    東方小虎抱拳說道:“韋大哥,要不是道長囑咐隻許你一個人去,我我-一真想跟你一塊兒-一”


    他年紀甚小,心無城府,說了這幾句話,自覺意猶難盡,但卻含著兩眶熱淚,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來。


    韋鬆也不善辭令,千言萬語擁塞心頭,隻能緊緊握著他的手,用力搖撼著道:“好兄弟!好兄弟!”


    神手頭陀忽然伸手挽了東方小虎笑道:“時間不早了,你有什麽話要跟鶯兒丫頭說的,趕緊快說吧!小虎子和我先到那邊柳樹下等著。”徑自拉著小虎子,退到數丈之外。


    韋鬆心知自己和東方鶯兒的婚事,徐文蘭已經代稟過百練羽士,名份已定,隻差未能行禮,但,神手頭陀如此說,卻使他不期然有些羞怯,俊臉登時脹得通紅。


    東方鶯兒何嚐不是一樣心思,自從雲崖療傷,清醒之後,她是早已芳心默許,所以後來見到韋鬆,往往會腮泛桃花,這些日子同路東行,幾乎不敢私下裏和他說一句話,當此情景,越發嬌羞不勝,直把一顆頭,險些垂到胸前。


    兩人癡癡對立著,一時間,竟誰也沒有開口。


    海船上的水手們,瞧得十分不解,又揚聲催促道:“公子,如果沒有什麽話說,就請早些登舟起碗啦!”


    韋鬆聞聲抬目,恰好東方鶯兒也偷偷溜過來一瞥怯生生的目光,四道眼神一觸,大家都心弦猛可一震。


    最後,倒是東方鶯兒先開了口,輕輕道:“海上風寒,公子要多保重身子!”


    韋鬆輕歎一聲,道:“謝謝姑娘,你和神手老前輩北行出關,北方氣候寒冷,也須多多珍重。”


    東方鶯兒眼睛紅紅地強顏嫣然一笑,道:“老前輩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凡事不可強求,公於此去。務必隨遇而安,千萬不要觸怒了人家。”


    韋鬆點點頭,道:“我知道,神手老前輩一番苦心,不惜萬裏關山,遠走失外去尋那曠世難覓的東西,其實,唉!你們這番奔波,不去也罷!”


    東方鶯兒道;“公子身負血海深仇,雙肩挑武林命脈,吉人天相,相信我們不會空手而返的。”


    兩人簡單地談到這裏,水手們又在大聲催促了,韋鬆黯然道;“鶯姑娘,我-一我要去了!”


    東方鶯兒含淚點頭.韋鬆頓了頓,暗自歎息一聲,轉身向船邊走去。


    水手們伸出跳板,接他登舟,立即撤纜拔篙,船身趁著潮水,緩緩向海口退去。


    離岸將及三丈,東方鶯兒忽然拔步追了上來,一揚手,擲出一件銀光閃爍的東西,叫道:“公子留著這東西,不要失落了-一”


    韋鬆伸手一接,接在掌中,攤開看時,原來卻是東方異臨終時所留那帶練小銀牌。


    牌上餘溫猶存,仿佛尚留著一股少女特有的體香,字跡、龍紋、清晰依舊,他握住銀牌,登時回憶起華山水窟、雲崖孤墳,以及灼穴療傷-一各種往事,不覺陣陣心酸,淚水簌簌而落。


    淚眼模糊中,隻見岸上的東方鶯兒,猶自向他揮動著纖手,漸漸地,人影、江岸,已經越來越遙遠了-一


    船出鱉子門,海風加劇,浪潮洶湧,船身開始起伏顛笸。


    韋鬆癡癡立在船舷邊,也漸漸感到暈眩欲嘔,他自從失去武功,身體已如常人,站在這從來乘坐過的海船上,自然有些支持不住。


    船老大含笑道:“風浪大了,公子請到艙裏歇歇吧。”


    韋鬆一麵應首,一麵扶著板篷,鑽進艙裏,和衣靠在榻上,才覺心裏翻騰得好些,那船老大十分殷勤,緊跟著送一壺茶水來,韋鬆便留住他問道:“此去藍衣三島,須走多久海程外?”


    船老大嘿嘿笑道:“順風順浪,一日一夜差不多了,要是逆風,說不定要行三數天。”


    韋鬆又道:“你這隻船,去過藍衣三島沒有?島上風光如何?”


    船老大神秘地聳聳肩,道:“沿海海船,沒有不知道‘藍衣三島’的,但是,公子要問誰去過,隻怕沒有一個人答得上來。”


    韋鬆微詫:“為什麽?”


    船老大道:“藍衣三島的人,向例不許舟船駛近三島周圍十裏,他們從不到大陸來,也不許人踏上島去,誰要是不相信,準被用麻袋裝了,扔在海裏喂魚,前年劉拐子不信邪!獨自駕了~艘小艇,偷偷溜進了藍衣三島,從此一去不回,據說他媳婦隻在海邊撿到一顆沒有手足的屍體,頭臉五官,都叫大魚給啃得認不出來了。”


    韋鬆駭然道“這麽說,你又怎能送我到島上去呢?”


    船老大笑道;“這卻不須公子煩心,咱們隻消送你到島外十裏浮寨上,他們自會另用快船,接你到島上去。”


    韋鬆方才鬆了一口氣,於是又問:“三聖島的人,為什麽要這樣霸道?莫非他們暗中在島上幹著什麽不法的勾當?”


    船老大聽了,連忙搖手道:“公子快別這樣說,藍衣三島雖然規行極嚴,卻是大大的好人,咱們沿海漁民百姓,誰不沾他們的光,嚴冬淡季,魚蝦無著,或是天旱荒年,藍衣三島大筐大簍的布施米麥,賑濟錢財,公子爺,您老可千萬不能冤枉了好人!”


    那船老大嘮叨半晌,又自去*舟幹活,韋鬆吃用了些茶水,胃裏翻騰,食難下咽,便獨自躺在榻上出神。


    從船老大口中,探知三聖島的一鱗半爪,始終無法在他腦海裏塑成輪廓,若說藍衣三島乃是遁世隱者,為什麽對待偷入島上的百姓,如此嚴刑峻法?好端端在名聲之上,加上一層神秘的外衣?


    若說三島中都是冷麵寡情的人,又為什麽荒年施賑,澤被漁民,博得人口交讚?


    是什麽原因,使三島中人,發誓不履中土?假如藍衣三島決心與世隔絕,那麽,他在老君山附近小鎮上,遇見的藍衣少年又是誰呢?


    這樣看來,藍衣三島必然蘊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們連往來海上的漁民百姓都不準踏上島岸,又怎會同意一個陌生人的造訪?如果,他們根本不許我踏上三島,我又該怎麽辦呢?


    這些事,越想越煩,加以船入大海,風浪洶湧,船身有如搖籃,他竟在不知不覺中,患然進了夢鄉。


    一睡醒來,時已黃昏。


    韋鬆掙紮著爬起來,似覺暈眩和顛簸都減輕得多了,步出船艙,但見海平如鏡,滿天夕陽,光波粼粼,情調十分迷人。


    船老大見他出艙,忙笑嘻嘻迎了上來,道:“方才準備好午飯,隻因公子睡得正香,因此沒敢驚動,不料一轉眼天就黑了,午飯和晚飯,隻好一並端上了。”


    韋鬆笑道“不妨,我初次乘船,不耐風浪,到現在還不覺得餓哩!記得才出海口,風浪很大,怎的現在卻這般平靜?”


    船老大道:“這就是公子洪福啦!晌午過後不久,天就變了,似這種順風順水天氣,人冬之後實在難得遇到,要是再得一夜順風,明日一早,就可以到了。”


    韋鬆“哦”了一聲,心裏十分暢快,船老大替他搬來一張靠椅,當下就在艙麵閑坐觀看日落景致,一會兒,船家奉上晚飯,韋鬆憂悶略舒,也約略用了兩碗。


    這一夜,他躺在艙中,一則白天睡得太多,二則滿腹心事,竟反複難以人睡。


    直到醜刻已過,方才朦朧合眼,不多久,仿佛自己到了一處寬敞的大廳,廳上全用冰冷的青石砌成,四壁火炬通明,許多赤著上身,腰圍虎皮的彪形大漢,跨著明晃晃的鋼刀,正中三張虎皮交椅上,坐著三個白發銀須的老人。


    韋鬆暗自心驚,偷眼打量,隻見廳前懸一巨匾,寫著“三聖宮”幾個鬥金大字。


    他訝忖道:原來船行快捷,已經抵達三聖島了,那椅上三位老人,八成必是所謂“藍衣三聖”了吧?


    正在遐思,突聽一個陰沉的聲音唱道:“韋鬆,你好大的膽子,偷人三聖宮,擅闖三聖堂,依律該當死罪,你還有什麽話說?”


    韋鬆連忙抬頭.不料對麵虎皮交椅上,三個白發老人狀似入定,個個垂目合眼,竟不知這話是哪一個問的。


    忽然,一個彪形大漢走上前來,狠狠在他背上踢了一腳,叱道;“島主問你的話,你怎的不快些回答?”


    韋鬆忍著疼痛,連忙答道:“上啟島主,在下乃是有事特來貴島拜會一位藍衣少年,並不是有意觸犯島規。”


    那三位老人仍然不聞不動,但方才陰沉的聲音卻又在耳邊喝道:“你要找什麽人?找他什麽事?那人叫何名諱?與你什麽關係?”


    韋鬆駭然忖道:這豈不是武林至高秘學“傳音入密”的神功麽?於是,忙道:“那人曾在中原與在下不期而遇,用二百兩銀子,押存著在下一塊祖傳翡翠,當時曾約三月為期,在下特備銀兩來此贖取故物,隻是,在下並不知道他叫何名諱。”


    陰沉的聲音厲叱道:“胡說,我藍衣三島門下,向來不人中土,你這小子既說不出他姓名,焉知他就是三島中人?分明有意借詞潛探本島機密,居心叵測,來人呀,把他的頭砍下來,身子和麻袋裝了,丟在海裏喂魚!”


    登時大步走過來四名大漢,各抓手足,一齊將他從地上抬了起來,向廳外便走。


    韋鬆大叫道:“島主客稟下情,那位少年姓名雖不知道,但他曾留下一首詩,詩中有一句話,是‘遺民早迭名和姓.三聖一家盡衣藍’,難道這還不夠證明他是三島門下嗎?”


    廳上傳來咯咯一陣大笑,陰沉的聲音突然一變,笑道:“姓韋的,你再看看我們是誰?”


    韋鬆猛然回顧,不覺大吃一驚,原來大廳上三個老人,一齊伸手向臉上一抹,刹時都變成了慧心。


    他驚惶無度,失聲叫道:“師妹,師妹,你何苦作弄我,快放我下來!”


    三個慧心一齊揚眉,一齊張口,同聲說道:“放你?哈!哪有那樣簡單,你忘記了,在雲崖的時候,我怎樣求你,那時你怎就沒有絲毫憐惜之心?”


    韋鬆黯然道:“師妹竟至今仍不諒我?那時候,為了東方姑娘療傷之事,我已決心一死,自然隻好辜負師妹一片真情了。”


    三個慧心冷笑道:“既然決心一死,你現在為什麽仍然偷活世上?嘿!你當咱們不知道,那時候,你一顆心裏,隻有東方鶯兒和蘭表妹,何曾把咱放在眼中.沒的說,快推出去砍頭。”


    大漢應聲舉步,直出廳外,將韋鬆縛在一根短木樁上,解開衣領,準備行刑。


    韋鬆神傷長歎,忖道:慧心師妹已經瘋了,她如決心殺我,我亦死而無怨,隻是不知她何以突然又做了三聖島的島主?這卻難解。


    才想到這裏,慧心突又跟了出來,三個人圍著木樁,一麵大哭,一麵手舞足蹈翩翩而舞,果然病態畢露。


    韋鬆心裏十分難過,不願仰視,垂頭偷偷墮淚不已,過了片刻,身邊突然有人拍拍他的肩頭,道:“鬆兒,男子漢,大丈夫,死就死吧,何必落淚!”


    韋鬆聽那語氣不似慧心,猛抬頭,卻見神手頭陀正含笑站在麵前,連忙應道:“鬆兒無法完成任務,實覺愧對您老人家一番苦心,隻因屈死海島,壯誌難酬,是以落下淚來。”


    神手頭陀笑道:“不要怕,你死之後,天下尚有奇能異士,可以為我行道鋤奸,你武功已失,留在世上已經是廢物一個,倒不如死了的好。”


    說罷,哈哈大笑不止。


    韋鬆見他全不以自己生死為念,反以嘻笑出之,不禁大感心灰意冷,垂頭不再開口,暗中死念已決。


    過了半晌,神手頭陀笑聲漸遠,忽然“噗”地輕響,一件東西擲落地上,竟是母親給他那塊碧綠翡翠。


    緊接著,一隻腳邁進麵前,一腳踏在翡翠之上,韋鬆霍然上望,竟是那不知姓名的藍衣少年,正立在他近前,向他冷冷而笑。


    韋鬆驚呼道;“呀!你果然是三聖島的人,快還我翡翠。”


    藍衣少年不悄屑地聳聳肩頭,冷冷道:“你是來贖這塊翡翠嗎?這塊破東西,實際一分錢也不值,你卻為它遠遠跑來送命,未免也大傻了!”


    韋鬆道:“物件雖微,乃是家母所賜,自然要贖取回來。”


    藍衣少年道:“我特地以此設計,正是你來自投羅網,現在東西就在你麵前,可笑你命都不保了,要它又有何用?”


    韋鬆抗聲道:“你和我素不相識,無怨無仇,為什麽設這圈套,要害死我呢?”


    藍衣少年冷笑道:“你跟萬毒教作對,就是跟我作對,我殺你自是千該萬該!”


    韋鬆吃驚道:“萬毒教和你們三聖島有何關係?”


    藍衣少年揚眉笑道:“實對你說吧!我不是別人,正是萬毒教教主!說著,一掀藍衫,扯去頭上文士巾,露出一身女裝和滿頭青絲。


    韋鬆一見之下,機伶伶打個寒戰,失聲叫道:“啊!你是田秀貞!你是田秀貞!到現在我才明白-一”


    田秀貞從懷裏掏出一柄尖刀,獰笑說道:“現在知道,已經晚了,我在宏升客店時,本想殺了你,但又不忍下手,誰知道你這薄情寡義的負心人,見到真正的徐文蘭,就把我這假冒的徐文蘭忘得一千二淨,幾次三番反要害我,現在我先剖開你的心來,看看是什麽東西做的!”


    說著,手起刀落,一刀直向他心窩插了進去-一韋鬆大叫一聲,從榻上一躍而起,惶然睜眼四顧,原來自己仍在海船艙中,那船老大正捧著一包衣物,直挺挺站在榻前發呆。


    方才經曆,竟是南柯一夢,回憶夢中情景,猶覺餘悸不已,遍體冷汗。


    他揉揉眼睛,詫異地問:“現在什麽時候了?”


    船老大道:“天色已將大亮,最多還有半個時辰,就可抵達藍衣三島浮寨,請公子更衣,準備過船。”


    更衣?他茫然不解為何要更衣?目光掃過船老大手上包裹,竟是一套藍色細布製成的短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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